论各执一词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angyanb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爱读今之诗,也喜读古之诗。读得久了,自谓偶然也能会心于一二。但是往往一读现在的某些诗评诗论,却被唬住了,发觉自己还在门外,于是胡涂起来,或者象今人惯说的,“朦胧”起来了。
  例如,一方主张诗要写得让人一看就懂,乃至一听就懂,举白居易为证,据说白诗做到了“群众化”,“老妪能解”云。另一方则主张诗写得多么难懂也无伤为大诗人,举李商隐为证,据说《无题》诸篇,锦瑟华年之什,尽管千百年来争议不休,仍然脍炙人口云。
  白居易与李商隐,皆我所爱也。然而两公的诗,真是一个好懂得要命,一个难懂得要死,矛盾得判若冰炭么?
  白居易的诗在当时的确流传颇广,不过流传的是哪些诗,又是在哪些人当中流传呢?没有确凿的材料。仅据白居易自述,从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白诗的;“士庶僧徒孀妇少女之口”,每每有吟咏白诗的;所谓“能解”白诗的“老妪”,想来不仅粗通文墨,而且有一定的鉴赏水平,当然也在其中。那时甚至有一位娼妓,还曾夸耀能背诵白居易《长恨歌》,以此来自高身价。然而白居易头脑很冷静,他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渝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白居易自己所特别爱重的讽谕诗的命运似乎不佳:“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白居易的一些诗作,使“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证明倒是被这些老爷读懂了;不过他们并没懂得这是用心良苦的诗人的“小骂大帮忙”,所以诗人也还不免“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这一点就不知道是否“老妪能解”了。
  白居易诗的真价值,并不在于无从稽考的“老妪能解”。何况白居易更写过不仅老妪、而且老倌也解不得的“朦胧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千百年来,不也是“只恨无人作郑笺”么?
  若以“老妪能解”以至流传的广泛作为评价作品的最高标准,那末“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流行歌曲作者柳永,岂不是将凌驾屈原之上,成为千古第一大家吗?虽然,我丝毫没有贬低“晓风残月”柳屯田的意思。
  至于李商隐的《锦瑟》与无题诗,未必就构成千古疑案。我看主要是新旧索隐派刻意求津,硬要挖出政治上的微言大义,才把事情搞复杂了。诗人生前已经预作针砭:“非关宋玉有微词,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有感》)通观玉生全集中的政治诗,无论咏史讽今,如《北齐二首》,《隋宫》,《听鼓》,《马嵬二首》,《重有感》,《安定城头》,《贾生》,《哭刘》,篇篇笔重千秋,而绝无闪烁。千古传诵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更无一冷僻语,无一生硬语。这些诗占了李商隐作品的什九,为什么偏要捧他作晦涩的祖宗?
  这就叫各执一词,而都偏离了所论的诗人的真实的全貌。
  这种习尚由来已久。李白杜甫本来是好朋友,也各有自己杰出的贡献,却偏有人强分轩轾,扯成扬此抑彼的两大派。可怜李杜,一个“太狂生”,一个“太瘦生”,就难免在延续千年的派性斗争中被“肢解”了。
  今之视昔,旁观者清:捧李白打杜甫的,讥讪老杜“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趋奉干谒,拍马屁而不得;却谓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介丈夫,磊落当世。殊不知李滴仙在毛遂自荐的时候,也难逃封建士人的通例;众所周知的《与韩荆州书》中就说:“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不是浑身连一点仙气也没有了么?与此仿佛,捧杜甫打李白的,则抓住《出妓金陵子呈卢六》、《示金陵子诗》等,揭发李学士沉湎于醇酒妇人,全不如杜拾遗每饭不忘君,一片忠心忧国忧民。其实李白诗中的“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其沉痛悲愤,并不下于杜甫的“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是的,这就叫各执一词;为足成自己的结论而各取所需,不利于自己结论的就弃置不顾。
  鲁迅曾说过,臧否人物的时候,“倘有取舍,便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如说陶渊明,本来是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所谓静穆的一面,又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的一面的。正因为有志未遂,这才采菊东篱;陶渊明在悠然见南山的一霎,究竟想的什么,也只有知人论世,才能有发言权吧。
  各取所需,各执一词,始自何时已经失考。但是片面性发展到极端,由矫情而不讲理,从“常有理”变成“惹不起”,我们在十年动乱前后,是早已见惯了的。唯我正确,唯我革命,是各自的核心;旁征博引,打“语录”仗,是共同的表现。抛开属于敌人者不谈,其病端在于不能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是对待任何问题都应该采取的科学态度。研究古今作家和作品,开展文学艺术的探讨与研究,都是科学问题。对科学问题采取反科学的态度是要碰壁,终究站不住脚的。过去如是,今后仍然如是。
其他文献
两三年前,在我开始评论女作家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评论对象限定在中青年女作家、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新出现的女作家的范围之内。我觉得这几年来的女作家创作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古语有:“满天星斗焕文章”,“焕”或谓之“唤”。我觉得当前女作家的创作,正可用这句古语以为形容,而无论是“焕”还是“唤”,都很贴切。因为它们既交相辉映,又相互召唤。自从一九七八年张洁以《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一鸣惊人之后,一九七九年谌
苏轼《前赤壁赋》有句:“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一般都将“既望”释为十六日。考《释名·释天》:“望,月满之名也。月大十六日,小十五日,日在东,月在西,遥相望。”可见“望”不一定便指十五日,有时也指十六日。而“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即公元一○八二年)这一年的七月恰是大月,故“既望”应作“七月十七日”。此事王力教授早就指出,惜今之注本多未注意,照错如故。
介绍《潘恩选集》    在北美殖民地独立战争时期,有一位杰出的政论家,他以犀利、生动和具有反封建战斗激情的论著鼓舞了十三州人民的抗英斗志,促进了独立运动的前进。此人就是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1737—1809,一译裴因)。他不仅在美国独立运动中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他在美国获得独立后又参加了一七八九年的法国大革命,并且发表著述捍卫这场革命的原则和成就。他的反对宗教迷信,揭露教会黑暗
那是个干冷的冬天。四野变得光秃秃的,土地冻得发硬,景色明亮。自然仿佛冬眠了,只偶尔有几只小鸟喳喳着。  可我却总也做不成温暖而安静的梦。因为社会太喧闹了。那是个狂热的信仰远远胜过清醒的理性的时代,到处是口号、标语,到处是红色的袖章、红色的小书,到处是革命长辈和无辜人民流出的红色的血。可是原先也曾通红的我却不知为什么消沉了,迷惘地望着纷乱的世界。那是一九七一年,我十六岁。没有信仰,没有理想,也没有爱
时萌的《闻一多朱自清论》是一本有特色的作家论    我说这本书有特色者,是指作者不大重复别人研究评论闻、朱诗歌、散文的观点,能从闻、朱的思想发展的整体这一角度去论述,力避人云亦云、重复雷同之弊。  《论语·子路》里说:“狂者进取,猖者有所不为也”。有的朋友戏称闻为狂者、朱为狷者。据包咸注“猖者守节无为。”朱自清的挚友都称他是“积极的猖者”。这是因为朱自清从旧垒中来,没落的士大夫家庭的阴影与自幼从私
一九七九年初,我接受了上海文艺出版社要我为以群同志编选一本文艺论文集,以纪念这位为我国无产阶级革命文艺事业奋斗终生的战士的建议。当时我正在上海参加修订以群主编的《文学的基本原理》一书,这主要是为了暂时解决粉碎“四人帮”后高校文科的教材短缺问题。主持编写《文学的基本原理》,是以群同志生前所做的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当时,为了编写一部具有中国特点的文艺理论教材,即力图做到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学原理,同我
我爱读那种古为今用的文章。但报刊上时有一些文章,从古籍中信手拈来一点材料,不辨其可靠性何如,便加引申,附会成文,读后却不是滋味。最近看到一篇《无地起楼台》的杂文,即是如此。该文从引《国老谈苑》发端,称宋朝寇准出入宰相三十年,不营私第。当时有个隐居诗人魏野写诗赞颂他:“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真宗末年辽国的使者来到宋朝也提及这位“无地起楼台相公”。杂文作者以此断言寇准“廉洁俭朴”,并进而发了一通“
安德鲁·科莫  美国“明星州长”安德鲁·科莫如今遇到了“灾星”,坐了10年的纽约州州长宝座可能要不保。从家族长期盟友到此前捧他为“抗疫黄金标准”“未来之星”的党内同僚,纷纷要他下台。原本就是政坛死对头的共和党人更骂他道德败坏,要求立刻逮捕他。  今年2月,科莫连遭两名女下属性骚扰指控,并接受5个月的專项调查。日前,纽约州总检察长莱蒂西亚·詹姆斯发布报告,确认科莫曾对11名女性做出抚摸、亲吻和拥抱等
《北京古籍丛书》一瞥    早在一九五九年,邓拓同志主持北京市文教工作之始,即积极提议出版有关北京历史地理方面的古籍。北京出版社遵循这一擘画,从一九六○年到一九六四年,先后出版了《北京古籍丛书》十八种。这十八种古籍是:《北平考》、《故宫遗录》、《宛署杂记》、《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长安客话》、《明宫史》、《帝京景物略》、《天府广记》、《昌平山水记》、《京东考古录》、《金鳌退食笔记》、《京城古迹考
王伯祥(锺麟)先生逝去已经七年了,每一想到老人温良恭俭的处世情操,勤奋严谨的治学态度,便不禁时兴“问教无从”的追悔之叹。近日翻阅《清代北京竹枝词》一书时,想到老人的未刊稿本《庋偶识》卷二里曾经著文论及,于是检出我的摘记籀读一过,觉得很有露布的必要,未及乞得老人哲嗣华兄的颔可,便径自抄出,如下:  首则写于一九六二年九月十三日,文曰:    饭后无聊,漫步东安市场中国书店旧书部。真正旧书投我好者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