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chmily262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自序:白孔雀的心
  凡属美者,
  不仅经常为美,
  且为其自身而美。
  如果人生值得活,
  那只是为了注视美。
  ——柏拉图
  白孔雀开屏了
  到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画,心里还记着宋徽宗的《腊梅山禽图》,宋徽宗在画里用美丽飘逸的瘦金体题着淡淡的诗句:
  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
  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
  说他愿意一辈子醉心于画画,也不愿意做皇帝,皇帝是白头的工作,而艺术是千秋的志业呀!
  走在至善园安静的小径上,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小男孩沿着小径奔走,逢人就说:
  “白孔雀开屏了!”
  “白孔雀开屏了!”小男孩一路叫,一路笑,沿路与人分享他发现的喜悦。
  识与不识的人,听见这个消息,都随他往至善园角落的鸟园走去。
  我随着小男孩走到鸟园,果然看见了白孔雀美丽而惊人的开屏。令我更为惊奇的是,不止一只白孔雀开屏,而是两只白孔雀同时开屏,还有另一只硕大的蓝孔雀也开屏了。
  三只孔雀在不算宽敞的鸟园中,一起张开了动人的尾羽,闪着光芒的尾扇在园中抖动,更使人感觉到春日的喧哗与春情的萌动,但旁边的几只母孔雀不为所动,静静地、埋着头吃着槽中的饲料。
  白孔雀与蓝孔雀的开屏,有着惊人的美,使我敛容肃立,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是园中的孔雀为美?或是画里的花鸟为美?自然中美的实质或艺术中美的实质是一致的吗?自然美与艺术美是不是同一个品质?”
  去眉眼盈盈的地方
  这使我一边欣赏孔雀,一边深思。
  一个无法在自然中探触到美的人,是否能具备艺术欣赏的眼光呢?
  一个对生活之美无感的人,能不能在创作中找到美呢?
  一个人可不可能欣赏孔雀开屏又吃孔雀肉呢?
  一个人能不能一边写诗作画,一边焚琴煮鹤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应该都是否定的,因为生活之美、创作之美、自然之美、艺术之美都不是独存的,而是同一品质的。
  先是看见了孔雀的、花鳥的美: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再看见了草坡上的野草与昆虫皆美:
  除之不尽,爱之可也。
  接着看见了怪石与荆棘,各有各的情境:
  花若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抬头远望群山,低眉俯看流水,一静一动,一刚一柔,一猛一媚,一仁一智,正是人生之美的飞梭,织成一片锦绣。
  水是眼波横,
  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
  眉眼盈盈处。
  我要去眉眼盈盈的地方,去看那美丽的山水,山水正以眉眼和我对语呢!
  这世界上并没有必美之地,文学艺术家因此要锻炼看到什么都能映现出美丽的心影,打开心眼去看见美的境界,并不断去追寻更高远之境。
  美,是同一品质
  我喜欢钱穆先生说过的一个故事。钱穆青年时代有一天路过山西的一座古庙,看到一位老道士正在清除庭院中的一棵枯死的古柏。
  钱穆好奇地问:“这古柏虽死,姿势还强健,为什么要挖掉呢?”
  老道士说:“要补种别的树!”
  “补种一棵什么树呢?”
  “夹竹桃。”
  “为什么不种松柏,要种夹竹桃呢?”
  老道士说:“松柏树长大,我看不到,夹竹桃明年就开花,我还看得到。”
  钱穆先生听了,大为感叹,他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丛林的开山祖师,有种夹竹桃的吗?”
  钱先生常以此勉励门人,做学问的人不要只种桃种李种春风,还应该种松种柏种永恒。
  文学家、艺术家不只是学问家,心地高远能望见松柏,却也能欣赏夹竹桃开花的美丽。
  美,是同一品质。
  智巧兼优,心手双畅
  我从前练书法的时候,常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去看历代书法家笔墨,感觉到书法家的笔墨之美与山水自然的美浑然相通:蔡邕的字有如初耕耘的田园,怀素的狂草像是奔向大海的河流,欧阳询的书帖是秋天的桦树林,王羲之的行书则是清风出袖、明月入怀,颜真卿的楷书是夕阳下的青草,宋徽宗的瘦金诗帖仿若蝴蝶飞入竹林……
  一个完全不认识字的人,也能贴近那种刚健与婀娜;正如一个第一次张开眼睛的人,会被河山的壮阔与柔媚感动。
  我特别喜欢唐代的书法家孙过庭的《书谱序》,里面写书法的文字曾使我吟诵再三: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
  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
  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
  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
  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
  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
  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
  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
  天呀!这是多么美丽的文字!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展览室绕室三叹!
  平面的书法,一下子悬针垂露,一会儿奔雷坠石;大鸿与鸾凤飞舞,野兽与蛇蝎惊骇;站在最危险的高峰绝壁边上,有时重得像奔跑的云,有时轻得像蝉的翅翼;舒展的时候如泉水注流,顿挫的时候安顿如山;纤细时像初升的月亮跳出山崖,潇洒时又像众星列在星空;这种与自然相应的妙有,不是光靠力量运作就能成就。
  可以说是智慧与巧妙都达到优异的境界,心手相连畅达无碍,一笔一墨不是无中生出,而是必然的存在;在一画之中,在笔锋之处起伏变化,在一点之内,在毫间折锋回笔。   永远抒情的心
  我喜欢这书帖,是看到了艺术与自然之间的紧密相连,文字与艺术的窍门不就在这里吗?
  像是一只开屏的白孔雀,突然展翅,飞入了画图之中。
  也像是一只图画中的竹鸠,突然飞到我们的眼前歌唱。
  我在册页中读到的美,在自然中,我也见及。
  我在卷轴里发现的情意,在生活里,我也体会。
  我看一笔的乾坤,也看万象的神奇。
  我观一画的盎然,也观万物的生意。
  文学家的心是无碍的,他出出入入,入而体会白孔雀之心,出而看见白孔雀的美。
  在某些特别神秘的时候,我们象形、转注、假借、会意,把心境凝注于纸,那一刻,就像白孔雀开屏。
  在我们生活的四周,充满了美好,也充满了情意;在我们生命的历程中,充满了生生之机,也充满了洋洋之趣;那是因为敏锐的品味使一切普通的都变为美,进而使心性变得神奇、浪漫、古典。我的文学、我的创作,正是根源于这敏锐的品味。
  近年来,我随手写下创作的感想,先后完成了《玄想》《清欢》,现在把这本书定名为“林泉”,对我而言,创作正如林间涌泉,是天然的,可以无量涌出;是清澈的,可以无限畅饮。
  我相信,现在乃至未来,文学家可以书写都会、机械、电子、科幻,以及人性的灰暗和纠葛,但在我的心灵深处,永远有一道清泉在密林中涌出。我始终相信,文学的终极是在走向道、走向自然、走向真情与挚爱,走向一个更超越而高远的世界。
  文学,是温柔的心,浪漫的美,完满的感性,永远的抒情……
  春风沉醉的晚上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戴望舒
  打开花园的壁灯,摆上一壶薰衣草茶,唤小儿小女来坐下,妻子端来一些手制的小点。
  月光缤纷得像金色的粉末,一片一片地洒在花园里,我们遂整个被花所围绕了。
  三色堇在风中拍手,矮种牵牛以各种颜色笑着。
  凤仙花哗然,大轮黄玫瑰抬头看着月色。
  夜来香与月桂花,低声交谈,交换着制造香氛的秘诀。
  大理花和波斯菊,牵手跳舞,谈着上星期春雨的甜蜜。
  孤独的山茶,静静地把头探出围墙,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也许是去年落在山上的某些消息。
  这春天的夜呀!如许美好,令人沉醉。
  这也是花园经历了漫长的冬日与沉沉的春雨后,我们家的第一次饮茶。
  不明原因地,有某些句子跳上我的脑海,我说:“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春风为什么会令人醉呢?不是只有酒会令人醉吗?”小儿子问。
  妻子说:“喝酒是身子醉了,春风是心醉了。”
  春天的夜风确是温柔而美好,带着无以名之的香气,我轻轻细细地呼吸,才想起“春风沉醉的晚上”是郁达夫一篇小说的篇名。随着小说的记忆,那一刹那,在春风中醒转了。
  郁达夫的小说是我的高中老师王雨苍借给我的,当时郁达夫的作品是不是禁书,或是台湾尚未出版,我已经记不得了。但王老师是北大毕业的,藏书很多,知道我喜欢写作,就借我一些三十年代的书。
  有许多书我已忘记了,偏偏记得《春风沉醉的晚上》,也许是题目太美好了,与郁达夫的其他作品有了很大的反差。
  《春风沉醉的晚上》写的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作家,租住在上海的贫民窟,一间无法站直的小阁楼里,阁楼还隔成仅可容身的两间。一间住着一位烟草工厂的女工,女工的房里有一扇窗,因此比作家黑暗的住房贵了“几个小洋”,作家的窘境也就可想而知。
  作家神经衰弱、昼伏夜出,每天夜晚都出去散步,看着“深蓝天空里的群星”,“作些漫无涯际的空想”。
  作家唯一的财产是几本书,还有一件破旧的棉袍,因为白天睡觉,夜间出没,也就没有感觉到季节的变换。
  有一天,作家的一篇文章发表了,收到了五元钱的稿费,不得不在第二天白天到邮局领钱,发现一路上的行人都在看他,自己走不了几步,就颈上、头上像下雨地冒汗,才知道春天已经来了,只好把所得的大部分稿费拿出买了一件单衣……
  小說的结尾,作家依然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出门散步,“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王老师曾与我谈过这篇小说,他说:“确实有作家这样生活的,你想当作家也要有心理准备呀!”
  确实,作家的生活,在物质上并不丰足,但是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他的心里是有所感动的。在漂泊潦倒的时候,靠写作赚来的钱还比不上女工,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点“什么”,那就像一粒春天的种子,等待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从土里发出新芽。
  或者有一天可以开出满树的花,结出无数的果。
  “来,剥石榴给孩子吃!”妻子轻拍我的肩,使我的心神从远处拉回到我们的园子。
  桌上两颗硕大的艳红的石榴,静静地摆在麦森的白瓷盘里。我剥开石榴,像红宝石般透明晶亮的石榴籽儿突然爆开,爆得满盘、满桌、满地,孩子笑得前翻后滚的。
  石榴的滋味又酸又甜,变化多端,我们捡拾盘中、桌上的石榴籽儿,边捡边吃,然后,把地上的石榴籽儿捡到花盆里。
  小儿子说:“希望可以长出很多很多的石榴。”
  “种子虽小,却可以长成大树;种子虽少,却可以长出很多很多的水果。”妻子说。
  我感觉,春风从象山那边吹来,微微的,覆盖着我,令人沉醉。
  蜉蝣抒情
  莫为心懈而伤感,还有别的爱等着;
  恨过也爱过就有无怨的时光。
  永恒在前,我们的灵魂
  就是爱,即使一再地别离。   ——叶慈
  孩子读到一本书,书里讲到蜉蝣,说到蜉蝣的幼虫生活在水中三年,蜕为成虫只有几小时的时间。
  “这蜉蝣的生命真短,我好想找一只蜉蝣来看看!”孩子睁着好奇的眼睛说。
  “现在是冬天,哪里去找蜉蝣呢?”我说。
  “不如我们上网去看看吧!”
  如今的孩子,有什么疑难都是要上网的。
  我们在Google上查找“蜉蝣”,出乎意料的,光是“蜉蝣”,网上找到的共有一万七千两百多项。再把范围缩小一些,只搜寻繁体中文,总共也有九千九百多项。
  孩子伸伸舌头:“这要怎么找起呢?”
  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寻找蜉蝣的资料,一上网,时间就会与感觉脱离。等我们回过神,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但是,对于蜉蝣,我们还是停在基本的认知:
  蜉蝣,昆虫纲蜉蝣目,幼虫色淡褐,栖息水中,以微生物为食;约三年,蜕皮为成虫,浮出水面交配产卵,数小时即死。
  比较触动我们的,是上了《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网站,谈到匈牙利的提索河上,每年夏天都会有“提索花季”(Tiszaviragzas)。世界最巨大的长尾蜉蝣,体长和翅膀都有十几厘米,它们会神奇地在同一时间浮上河面。潜伏河中三年的数百万蜉蝣,刹那布满河面,就像河上开满蓝色和褐色的花朵(雄虫的翅膀是蓝色,雌虫是褐色)。
  刹那的美丽太惊人,使提索成为最著名的蜉蝣国度;更惊人的是,三小时之后,提索花季的百万狂花,同时凋谢!
  蜉蝣三年潜伏,只是为了三小时的怒放,难怪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称蜉蝣为“短暂存在的事物”,这短暂的存在实在是够惊人!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网上还有许多美丽的蜉蝣照片,列印下来仔细欣赏,小小的蜉蝣也有着动人的美:大大的黑眼睛、透明的蓝翅膀、优雅的长尾巴,以短暂的一生全部用来追求爱情,然后以身相殉。无言的图片中充满了启示,我们眼前的一切不都是短暂的存在吗?
  孩子没见过蜉蝣,感受与我并不相同,他说:“还是不知道蜉蝣是什么样子!”
  望着电脑的屏幕,我多么希望指着一只正在雨中寻觅伴侣的动物,对孩子说:“那就是蜉蝣!”
  今年雨季刚来的夏天,我开车带孩子上山去玩,到了下午,雷鸣电闪,突然下起大雨,我们只好躲在车里,等待狂大的雨势歇停。
  不知不觉间,空中有翅膀闪动,数不清的蜉蝣,突然占领了整个山头;几万只蜉蝣,或许是几百万只蜉蝣,在空中飞舞闪动,穿梭在黄昏的雨中。我的车里正播放着女高音卡拉丝的歌声,蜉蝣仿佛随着歌声,跳着爱情之舞,一片繁华、璀璨、壮丽!
  看到那么大的场面,我们都静默无声,等到心情平息,我对孩子说:
  “这是双溪的蜉蝣花季,可惜世界上只有我们一家人看见!”
  蜉蝣满山满空飞舞的情景,是再多的电脑资料与照片所无法描摹的。在电脑前面,我们有主控权、主导权,使人们自以为巨大;但是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渺小短暂,一如蜉蝣;我们没有主导权,只能叹息、惊呼、动容。
  我们只是整个花季的一朵小花!
  时代会走向何处呢?
  如果我们过度沉溺于电脑网络,时代就会走向冷漠、无感、失智、平板,我们会逐渐失落,失落我们的感官、感觉、感受、感知、感情,一年一年走向无感,一代一代走上无感的路。我们将不再抒情、不再浪漫、不再追求心灵的境界与高度。
  我们似乎应该走离电脑与电视屏幕,就像一只蜉蝣浮出水中,飞离河面。
  蜉蝣一生的意义,并不在河里的三年,而是飞出水面看见世界的三小时。
  蝉也是一样,七年的蛰伏是默默无声,只为了七天的放怀歌唱。
  人也是这样,我们花许多时间读书、受教育,花许多时间坐在电脑桌前、电视机前,最终必然有深刻的意义,就是找回人的原汁原味。
  原汁是抒情,原味是思想,只有抒情与思想并美的人,才是人所要追求的原型原貌。
  如果我只是一只蜉蝣,我不要人在电脑里知道我只是朝生而夕死,只是张开眼睛就飞向死亡。
  我要在河岸、在山上让人看见我;看见我为了爱情而歌舞,而献身。我在河里的三年都是为了与那饱满的一刻相逢,“朝闻道,夕死可矣!”指的就是我这充满热情追求的一生呀!
  人们不要太小看蜉蝣,我们在同一刻埋入河中,三年后的同一个小时诞生,如此精确的生命,除了蜉蝣,又有谁能做到?更别说同时面对死亡了。
  我们也懂得思考,雌蜉蝣在求爱仪式完成后,会以薄弱的翅膀飞向上游几里外产卵,这样,卵顺着水流,才能漂到母亲的栖息地,年复一年,永不失误。
  我们不成比例的大眼珠,是为了让我们最快找到伴侣,因为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蹉跎!
  我再告诉你们一个人类还不知道的消息。在一万年前,欧洲重要的河流都有“蜉蝣花季”,如今只有匈牙利的提索才有蜉蝣花季。那是因为欧洲大部分河川已经污染,不适合我们居住了。如果人类不警醒,终有一日,蜉蝣将会灭绝,人就只好在化石和琥珀中,寻找蜉蝣的踪迹了!
  想要在文学中有追寻、想要在艺术中有探索、想要在人生中有体会的人,不能只坐在电脑前面。
  我们,生在现代的人,一切已经够平面了,我们只有靠自己创造,远离电子、伪造、模仿,才可能有立体的感情。
  在不抒情的时代,只有拨开重重迷雾,才有机会建立一种抒情的心。
  国王的菩提樹
  奇哉!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
  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释迦牟尼
  夏日时节,我喜欢在台北的仁爱路散步,尤其是从福华饭店走到台北中山纪念馆的那段路,有时计程车开到一半,会忍不住叫司机停车,宁可下来步行。
  没有其他的原因,只因为那段路上有美丽的菩提树,夏日正在换装。   换上新衣的菩提树,颜色是变化万千的,昨天清晨还是粉红色的嫩叶,今天黄昏已经成为橘红色。
  而我知道,明天会由橘转绿,一路为绿所染,黄绿、翠绿、深绿、墨绿,终于整条路的菩提树,一片盎然的绿意,这时,就进入盛夏了。
  不知是不是年龄或阅历的缘故,我愈来愈不喜欢收听或阅读关于气象或时令的报告,宁可花更多的心情去关注身边植物与山水的变化。例如,透过木棉花的开谢,感知春来春去;透过溪水的清浊或缓急,推想山中下雨的情景;看云听风,以知悉明日的气清景明或雨路难行;以及观看一棵菩提树叶子颜色的变化,计算着夏季的脚步。
  这些奇妙的心境,使我仿佛回到了故乡童年的农田,那时,没有现在资讯或媒介的阻隔使我失去对自然的亲爱,或者说,使我轻忽了自然那么直接的表白。
  我感觉,可以和一棵树一起呼吸,与一朵花同时起舞,随一阵风吹抚田园,跟一片云飞越群山……阻隔着我与自然朋友的皮髓骨肉都会在刹那间化除,只有心意依存,能化入附着于一切美好的事物。
  走在仁爱路上,虽然人声车声不绝,我好像又回到那种田园之感,因为那些菩提树实在太美了,美到令人忘却身心与物质的困陷。
  在路边的西雅图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我决定专心专情地欣赏最高大最华美的一棵菩提树。
  就好像许久许久之前……
  我看到了一个国王,走向庭前的一棵菩提树。
  虽然贵为国王,却受到半数的臣民所鄙弃,国王非常苦恼,在庭院中绕着高大的菩提树散步。
  当时也是盛夏吧!菩提树的叶子繁茂而翠绿,每一片都是那么美、那么完整、充满了生机。
  國王忍不住抬头仰望菩提树,叹道:“我多么希望像你呀,菩提树!我多么希望我的臣民接近我、吸附我,就像你的叶子一样接近你、吸附你!”
  菩提树笑了,说:“国王!你看错了真相,叶子吸附着我,是因为我不吝于给予,我把一切的养料、一切的水分、一切的美好,源源不绝地、毫无条件地输送给它们,它们才会紧紧地吸附我!如果我有丝毫的私心,叶子马上就会背弃我了。”
  国王被菩提树感动了,离开菩提树之后,努力把一切最好的奉献给他的臣民,原来鄙弃他的人民也慢慢改变了态度。
  到了冬季,已被称为仁君的国王,偶尔抬头看见庭院中的菩提树,他大吃一惊,因为所有的菩提叶都已掉落凋零,背弃了那棵大树。
  走到菩提树下,国王抬头问菩提树:“你不是说完全地给予,就会使你的树叶永远不背弃你吗?”
  菩提树说:“亲爱的国王!我没有说过‘永远’,但这也不是背弃。在一切的因缘中,我们随顺、改变、放下。叶子有一天会飘零,离开母亲;总有一天,我也会枯萎,离开了土地,国王!你与臣民的相聚相会,也是如此呀!”
  如果我们深情地进入一棵菩提树,树总会给予我们回应与启示,庄子曾那样深情地化为一只蝴蝶,王维曾深深地化入一座山,李白曾那样与月对酌……
  乔达摩王子曾坐在菩提树下,进入远方的一颗星。
  迦叶尊者曾无言又深情地贴近一朵花的心。
  这世界从未隐藏它的智慧与启示,下雨的时刻,欢喜的人看来是甘霖,悲伤的人看来是眼泪;心清的人看来是醍醐,心浊的人看来是酸雨……雨何尝有什么隐藏呢?
  传说有一位治国无方的国王,去向一位智者求教,使自己成为有智慧的人。
  智者指着马路的一棵菩提树,对国王说:“传说菩提树曾使许多人得到智慧,你站在那棵菩提树下,仰头看太阳,告诉我悟到什么,我就可以教你智慧了。”
  国王站在菩提树下晒太阳,苦思着智慧,但什么也没有想到。
  过了两个小时,国王实在受不了,跑进屋内询问智者,智者正在喝着冰镇的菩提叶茶。国王说:“我已经站了很久很久了,你可以教我智慧了吗?”
  智者说:“你悟到什么了?”
  国王说:“我什么也没悟到,只觉得大热天站在马路上晒太阳,自己像个大傻瓜!”
  智者说:“很好,很好!上次你的部属来找我,在马路上站了一整天,还不知道自己是傻瓜呢!可见你并不是最傻的!你要变成有智慧的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自己尽量不做傻瓜,另一条是不要叫傻瓜替你做事!”
  在我们进入一棵菩提树之后,菩提树就会对我们说许多许多故事。古代有那么多圣人在菩提树下悟道,使菩提树成为圣树,相信绝非偶然。
  咖啡杯底的最后一滴咖啡依然香醇,这路边的台北菩提树,也和菩提迦耶那棵有佛陀金刚座的菩提树一样的圣洁。
  那飘流在空气中任人取用的智慧觉察,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继续午后的散步,思及一个文学家必然要有自然之心。自然之心是永存的,不会随时节变化的,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山水大化还是以真挚的面貌与我们相映。
  就在菩提道转入木棉大道的街角,有一家贩卖手机与电器的店家,许多一年前出厂的手机,一元即可购得;门口堆积着的是老旧的唱片唱盘、录影机、CD放映机、电视与空调。别以为那是故障的机器,那是在快速流转的时代中被淘汰的机种。
  电器以季为流行,手机以月为流行,偶像以星期为流行,广告以日为流行。
  人站在流行之中。
  我不追随流行,我是自己心的国王,我五十年前爱看菩提树,现在依旧爱看菩提树。
  菩提树有自然之心。自然之心,永远流行。
  海潮音
  忽然想起你,但不是此刻的你
  已不星华灿发,已不锦绣
  不在最美的梦中,最梦的美中
  忽然想起
  但伤感是微微的了
  如远去的船
  船边的水纹……
  ——夐虹
  整理房子的时候,在书房的角落找到一个巨大的贝壳,被灰尘布满;我稍一擦拭,贝壳那特有的如玉光泽,立刻照亮我的眼睛。   我双手捧起这比我的头还大的贝壳,贴在耳上,立刻传来一阵一阵遥远的海潮音,海潮音里藏着一个故事,呜呜地唱着。
  这贝壳是母亲特地从乡下提到台北来送我,她用红色绲金边的包袱巾提着,从家乡旗山坐客运车到高雄搭火车,到了台北火车站,再转乘计程车到我的家里。
  母亲兴冲冲地打开布巾,捧起一个外壳粗砾洁白、内壳晶亮鹅黄的贝壳,然后,母亲的眼睛发亮,用贝壳盖住我的耳朵,说:“你听听。”
  海潮的声音立刻从母亲手中的贝壳传入我的耳里,呜呜呜,低哑悠长,不停地鸣唱。
  “我特地带来给你,第一眼看见就想拿给你。”母亲温柔慈爱地说,“这一世人还没看过这么巨大的海螺。”
  妈妈知道我喜欢新奇的事物,到了四十几岁还像个孩子,她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会想带给我,例如她送过我一颗外公用过的金袖扣,一只巨大的飞鼠标本,一件她少女时代亲手缝制的金色毛衣,一些日据时代的龙银……
  “妈,这海螺怎么来的?”
  “讲起来,话头长呀!”妈妈说。
  原来,爸爸妈妈在乡下养了一些土鸡,农忙闲暇也卖些土鸡蛋。
  土鸡蛋本来是自己吃的,因为生产过多,就卖给附近的邻居。她在玄关桌上放一个磅秤和一篓土鸡蛋,旁边一个小盘和一本账簿,完全采取自助式。如果有现金,称好了鸡蛋,丢钱到小盘;若没有现金,就自己写在账簿。每隔三个月,妈妈会统计账簿,再出去收钱。
  乡下人心淳厚,这账从来没出过差错,母亲坚信蛋一个也不会少。我初以为是无从查考,后来也相信乡下人确实是朴实。
  有一回,妈妈去收账,一个乡亲硬是凑不出钱来还给妈妈。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下回再算吧!”
  妈妈鞠躬告辞,走在田埂上,突然有人在背后大叫:“后发婶仔!后发婶仔!”原来是那个欠鸡蛋钱的人,提着一个巨大的贝壳追上来。
  “这是我以前在东港打鱼时,捞到的海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就留下来做纪念。听说后发婶仔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拿来抵鸡蛋的账?”
  妈妈说:“没问题!”
  上次那飞鼠标本也是抵鸡蛋的账得来的,从此远近传开,大家都会拿家里的东西抵账,妈妈来者不拒,她对我说:“反正,我们也不是靠鸡蛋吃穿!”
  我们家多了不少“奇珍异宝”,有那些最为特殊的,妈妈就会带来给我,对我说:“要好好珍惜,这个值五十斤鸡蛋哩!”
  我听着海螺传来的海潮音,仿佛还听见妈妈的话语。爸爸妈妈都离世多年了,我对他们的思念就像藏在海螺深处,看来虚空,却蕴含了整个海洋的潮声,只要侧耳倾听,就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个平常的海螺,“讲起来话头长”—竟藏着一段长长的故事。故事还会更长—我把它放在孩子的床头,让他们不时拿来听,可以听见大海的声音,还有阿嬷的叮咛。
  作家不只喜歡新奇的事物,而是对一切事物保有敏锐、觉察的心,去看见事物的意义,去听见感性的声音。因此在作家的生活里,没有什么事可以轻轻估量,也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无感地流去。
  当我体贴海螺之时,是体贴了整个海洋。
  当我听见海潮的声音,也听见了对妈妈的思念。
  创作者寻找生命中的海螺,渴望把海螺贴近别人的耳朵,让有缘的人也可以听见海潮音。
  在听见海潮音时,也同时听见了心海的消息。
  黄杨发花
  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
  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
  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
  ——董其昌
  种在花盆的一棵黄杨树,突然开花了。
  更精确地说,不是开花,是发花。因为黄杨树的花不是一朵一朵开起来,而是一簇一簇如烟火放射出来。
  枝叶青翠茂盛的黄杨树,满头满颈都发射出白色的花蕊,并有了淡淡的清香,使我有一种莫名的欢喜。在这之前,我从未看过黄杨树开花,甚至不知道黄杨是会开花的。
  这棵只有一尺高的黄杨树,很难想象已经五十几岁了,唯有仔细端详树干上粗糙的纹理与硕大纠结的根部,才能想象出半世纪的风雨。
  如果不看根干,这黄杨的整个感觉依然那么年轻,叶叶青翠、枝枝硬朗,每天都会发现新抽的嫩枝与新长的叶片。
  更不可思议的是,现在有满树怒放的花。
  这非凡美丽的黄杨树,是我五十岁生日时,妻子送我的礼物。她说:“五十而知天命,这黄杨树就一副很知天命的样子。除了知天命,还有年轻的活力。”
  妻子知道我喜欢黄杨木,近几年搜集了一些黄杨木的古董雕件,一尊释迦,一尊观音,一件福禄寿三仙,两只案头笑狮,还有一对数百年的古画框……
  黄杨木的古雕件已经愈来愈稀有了,因为黄杨木本来就是稀有的木头,大部分的雕件又是小件,精巧细致,一向是收藏家的抢手货。但是我喜欢黄杨木,并不只是为了收藏的价值,是因为黄杨的木质坚硬、细致、光滑,有着非常绵密的纹理。它的颜色古典含蓄,自有一种贵气。若从美的观点来看,它不像黄花梨那么富丽,不像黑檀木那么沉重,不像酸枝那样刚强,也不像桧木那样柔顺,什么樟木、榉木、榆木更不用说。
  以木材之美、颜色之雅、肌里之清观之,诸木材中,黄杨为第一。
  妻子送我一棵活的黄杨树,我的欢喜是无法形容的,就好像研究琥珀的考古学家,发现琥珀中夹着的一只蛱蝶,突然飞出,停在案前。
  我每天都会坐在黄杨树前,静静地与树对望,很难相信,就在我出生的时候,那棵黄杨也同时被植入盆中。五十年了,黄杨树如果长在森林,应该会有人的十倍高,因为受到花盆与泥土的限制,它竟然只长了一尺。它成长的速度以分厘为计,当它想起森林中以丈尺为量的同伴时,不知道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幸喜,虽然生在小小的盆中,黄杨并不减损美的风姿,它是一棵美丽黄杨的具体微缩,如果它放大,它也是无以伦比的大树。   花盆限制了它,土地局限了它,这五十年来,它依然努力地长成一棵美丽的树,一片叶子也不轻忽,甚至在每年的夏日,它照样开花结果。森林中的黄杨,花果比它大了十倍,但它的清雅芬芳却远胜于它们,当然它的价值也不会输给那巨大的黄杨树呀!
  看着黄杨树发花,结出三个角的果子,夏日才进入了秋天,我想到这好像是文学与人生的关系。人生是一座巨大的森林,文学则是把森林的大树浓缩为小小的盆景,文学必然是受限于时代和社会,正如盆景受限于花盆与泥土。
  但不论森林中的崇伟巨树,或是盆景中的低微小树,我们都可以创造相同的美。
  北宋最知名的画竹名家文同(字与可),最擅长的就是把丈寻之高的竹,画入尺寸之大的画幅,而气势雄浑不减。
  他的好朋友苏东坡曾写过一篇《筼筜谷偃竹记》,谈到文同的画竹: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苏东坡谈的虽是竹子,却也是自己的创作心得。先是要“成竹在胸”,从一寸之萌的小竹子到剑拔十丈的大竹子,都看见它活生生的样子。在竹子与心手交会的某一点上,创作的灵感是“少纵则逝”,虽然竹子是静态的,创作的心却是活泼生动,要追逐竹子的神韵与美感。创作到了最后的境界则是“心手相应”,这不只是画竹,而是所有的创作都相通的。
  透过艺术家从竹子中取出的一段竹子,如果“心手相应”“胸有成竹”,就能画出整个竹林的美!
  所以苏东坡才说文同的竹子:“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与文同一样有名的明代画竹大家夏仲昭,因为画竹只画一枝,一枝而独秀,常常一图写成而万众倾服。求画的人捧着金元宝在门口等着,所以后世的人称赞他的画“太常一个竹,西凉十锭金”。
  文同的时代也是如此,听说求画的人捧着最好的绢等在门口,连门槛都踩坏了,文同气得把绢摔在地上,说:“我恨不得把这些绢拿来做袜子。”
  我看着桌上的黄杨开花,总会想起文同和夏仲昭的故事,数寸之萌而有丈寻之势,一竹中有万竹的精神,一棵小小的黄杨也正是万里黄杨的写照!
  生在小岛的作家,常有人会认为心胸气派太小,无法写出巨作。从天然环境看来,正像黄杨生于盆中,但是如果能独创格局,展现最美的风姿,一枝也可以独秀,一景也可万众倾服呀!
  一个人如果不识美丑或仙俗,纵使住于黄杨树林之中,也会山深秋老,无以欣托:但一个人如果胸有诗情与哲思,就能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小小青草都能生起无比的情境,何况是又古又美又珍贵的黄杨,年过五十还开出满树奇花,简直是气象万千,时空俱永了!
  遇到有“火眼金睛”的创作者,莫说是一整棵黄杨树,只要有三寸见方的一块小黄杨木,就能无遗地表露佛陀的智慧与菩萨的慈悲,使见到的人都动容敛目,心眼俱开,受到真、善的启发,美、圣的感动,一切也就那样的洞然明白了。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天成与妙手,人间处处,需要的是炯然的慧眼,在发芽处,在开花时,在结果的一刻,在凋零的当下,有着灵醒的一瞥。
  吸恨石
  如果酒是香甜,
  我要与它同饮欢畅;
  如果酒是苦涩,
  我也要分享它的苦杯。
  ——王尔德
  我收藏许多石头,最宝爱的是一颗黄蜡石。
  这黄蜡石最早的主人是张大千,张大千的石头怎么会跑到我的手里呢?
  话说张大千旅居在巴西的时候,自辟了一个林园“八德园”,大千居士喜欢奇石、松鹤、莲花,他住的地方自然种莲、植松、养鹤、满布奇石。
  后来,张大千移居到美国洛杉矶,新居在千里之外,奇石、松鹤、莲花都无法带走,只好放在巴西。
  几年之后,画家朋友吴炫三到巴西开画展,抽空去看看八德园。到了八德园大吃一惊:园林久未整理,早就残破了,莲花枯萎,青松凋零,仙鹤飞去,奇石蒙尘……吴炫三看到一代大师的居所破败至此,非常伤心感慨。
  这时看见园林中的石头,或玄奇、或秀逸、或峥嵘、或淡雅,拍去灰尘后,美不胜收,他告诉我说:“不愧是张大千,他收藏的石头,个个是瑰宝,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
  吴炫三询问当地人,找到屋主,想向屋主买一些石头回来供养。确实,石之精者摆在案上,自有神灵,总会让人生起膜拜的心。
  万万没想到,巴西屋主竟然说:“我正在为如何丢掉这些石头伤脑筋呢,你喜欢就全部带走吧!”
  吴炫三表情淡淡,内心却欣喜若狂,立刻请了一部货车,把所有的石头运往碼头,装上货柜,运回台湾。
  这批张大千的石头历经海上三个月的航行,才运回台北。开箱的时候,吴炫三邀请我去欣赏,并且慷慨地说:“你喜欢什么石头,就拿去吧!”
  我虽然爱石如痴,但知道石头的宝贵,和爱石者的心情,所以,只选了最小的一颗,五公斤重的黄蜡石。
  看起来瘦小,抱起来沉重;看起来素朴,摸起来细致;远看黯淡,近看明朗……这真是一颗美丽的石头。
  我经常摩搓、爱抚那块石头,想到因缘多么不可思议,张大千的石头转来转去,经过多年的时空,成为我最喜欢的藏石。
  想到大千居士居住在台北摩耶精舍时,我曾有缘得见,后来又写了一本书《白髯三千丈》。当时陪我去的朋友,一直怂恿我收藏一幅大千的画作,张大千夫人也答应以超低价卖一幅给我。可恨那时我还是穷作家,所有的存款加起来还买不起一幅张大千打折又打折的画作。如果当时买了那幅画,现在有超过三十倍的增值了。   画作虽然无缘,佳石却是有缘;收藏虽然有恨,心中却是无憾。
  我为那颗张大千的石头,取名为“吸恨石”。
  当我的写作遇到了瓶颈,我喜欢摩搓那颗“吸恨石”,想到大千先生一生的创作,质与量都到了无法计算的地步,创作从来不辍,无论喜怒哀乐、家国动荡,都不影响他的创作。
  有一次,我到四川青城山旅行,特别去看张大千的青城山别苑。当时大千为了躲避日祸,住在青城山的上清宫附近,他每天作画,随手就送给青城的道士和朋友,留在当地的就有数百幅画,带走的更不知多少。在战火中,每天都画数幅画,平安时,画作更多。
  我的创作又有什么好烦恼呢?不断去做就是了,我摸着张大千的石头,心情很快就转化了。
  遇到生活中的困境,或者感到悲伤,或者愤恨不平,或者心情不畅,我也会抱起那颗“吸恨石”。
  想到大千先生最喜欢题四个字在卖出的古董或送出的画作:“别时容易”。别时容易的后面当然是“见时难”。不只是画作、古董,这人间的一切因缘,不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吗?
  所以要珍惜眼前的一刻,连悲伤、愤恨、难过都是值得珍惜的,因为“别时容易”呀!
  我想到密勒日巴—伟大的西藏密宗上师—有一种能力,把业障(一切不好的因缘和情境)转化到木、石、泥土等,甚至使木头碎裂。我没有这种能力,但当我抚摸“吸恨石”,感觉到人生无常,许多事虽然凡人无法承担,但石头永恒,能承担世界,仿佛就得到美好的转化了。
  作为一个文学家,“转化”是多么重要。把生活中的喜、怒、哀、乐,生命中的爱、恨、情、仇,直接写在纸上,那不是美好的创作,而是要通过一个“转化”的过程,爱的变成深刻,恨的化为激励,情的转成绵长,仇的翻作玉帛,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切就有了意义与价值。
  在自然里学习转化,随着石的坚硬、花的柔软;随着树的翠绿、天的蔚蓝;随着云的飘飞、河的流动……处处都能转化我们的心,使我们更广大、更深刻,更能看见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每在转化那一刻,就会感受到创作的幸福。
  每在转化过后,就会发现自己更纯粹、更清淳的内在。
  看过人生多少故事的“吸恨石”呀!依然优美如昔,一如在八德园中蒙尘,也不会消减它的光芒。
  信天游
  毋须缅怀夏日喜乐与年少欢庆
  这一切,都已成为美丽回忆
  留存于诗画与歌谣之中
  它们披上崭新的华服
  随时重返眼前
  守护着你,伴你蜕变成长
  而友谊的花朵
  绽放在心中
  ——赫曼·赫塞
  “爸一定很高兴,他在天上看着黄河呢!”
  我们站在晋陕大峡谷的绝壁边,看着巨大的黄河,安静地回转成一个圆圈,像是精工雕成的黄玉环,淳珍感动地说。
  夕阳把最后一抹金,泼在古渡头的墙垛上,却把最后的一粒珍珠,映着妻子的眼睛,闪着金色的泪光。
  我说:“爸爸一定很喜欢把以他为名的学校盖在这里。”
  我们被感动包围,手牵手,踏着夕阳的流金,走回陕北高原的刘家山村,走回“富贵和平小学”。
  这一次(上世纪八十年代)跋涉万里来陕北,是因为用大陆的版税,在偏远贫困的陕北高原捐建一所学校。由于岳父方贵和先生,生长在大陆贫苦的农村,一生奉献给台湾教育界。想要回大陆办教育,一直是他最大的愿望,可惜天不假年,变成了他未完成的心愿。
  我们找到这贫困无比又美丽无比的山村,为村民盖一所学校,并取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富贵和平小学”。
  为了亲眼目睹小学的建造,我们从西安飞延安,又从延安坐了两小时到延川,再由延川坐了两小时狭窄颠簸的山路,才住到古代王宝钏所居住的“寒窑”。
  寒窑里家徒四壁,寒窑外却是传说媲美“美国大峡谷”的“晋陕大峡谷”。黄河在这里用十千米長的圆规,划成一个正圆,河宽约一千米,左边是万山连绵,右方是千峰竞秀;前面是壁立千仞,后面是高原万顷;谁能想象,这么壮观伟大的景色,却是世人罕知的呢!
  万山沉沉,金光闪耀,我们有机会在这么美好的地方为孩子盖学校,来完成岳父的遗愿,一切都令人欣然。
  回到村里,夕阳已经沉落,吃过简单的面食,正打算就寝。村长刘海勤跑来找我商量:“林老师,您千里迢迢来为我们盖学校,村民不知道如何表达心里的感谢,想要为您唱信天游哩!不知道行不行?”
  “信天游?”
  “我们这里的山歌,唱腔、歌词都非常自由,也有古曲,也有自己编的歌,统统叫‘信天游’。”
  “太好了!就请大家来唱歌吧!”
  村长家门口,有一盏大电灯,用发电机轰轰轰地点亮了。在这无水无电的山村,平常是没有电灯的,只有开群众大会才点灯。“因为用油发电,油太贵了,村里点不起!”村长解释说。
  看到电灯亮起,隐在黑暗中的村民,从角落中冒了出来,聚集在广场。全村的人都来了,男人和小孩坐在地上,女人站在外围,男人轮流地站到灯下,唱起了高亢、沙哑,像黄土一样沧桑、如黄河一样丰沛的山歌。
  听不懂陕北的土腔,使我更专注于唱山歌人的表情,以及山歌中深情的腔调,歌词在空间化去,只留下情感流荡于空中。
  村长解释,这些“信天游”,最多的是歌颂爱情,其次是山河的咏叹,再来是事业的追求,以及生活的艰苦。
  所有的山歌不都是这样吗?“河为证”“山为盟”“水之恋”“天之爱”,用河山的永恒、水天的一色来见证爱情;站在壮大无边的高原上,看着白云自由来去,黄河的奔流不返,才能有“信天地,大遨游”的气势呀!
  男人们在广场上,为我们唱歌唱了一夜,最后,我唱了《打开心内的门窗》和《天顶的月娘》两首闽南歌,作为答礼,晚会才在热烈的气氛下结束。   电灯熄灭了,更显出月亮与星星温柔的光芒,轻轻抚慰这幽静的山村。
  村长点起烛光,找出一瓶他珍藏了二十年的陕北名酒“西凤酒”,酒香四溢。
  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来人是三位女性,六十多岁的祖母、四十出头的媳妇,还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老祖母腼腆地说明来意:“刚刚男人在唱歌,我们也很想唱,感谢林老师让我们的小丫头也有机会念书。但是不能唱,等男人散了,特别来唱给老师和师母听。”
  原来,在陕北山区,女人的地位很低,不管是什么事,都是男人先,女人后;男人坐在炕上吃饭,女人蹲在灶边吃饭;男人说话的时候,女人不准说话;男人唱歌,女人只有静静听的份……
  “平常不给唱的,女人唱歌会风骚,今天看在林老师的分上,许你们唱两首吧!”村长说。在刘家山村,村长是很有威严的。
  老中青三个女人,唱的歌真是动人好听,时而柔情婉转,时而热情澎湃;时而低回不已,时而高入云霄;我和淳珍听得目瞪口呆,这么优美的歌声,制作一张唱片是绰绰有余了。
  最后,她们合唱了一首歌,是歌颂黄河的,我特别请村长把歌词翻译出来:
  你晓得吗—
  天下黄河几个几道弯?
  几十几道弯上,几个几只船儿?
  几个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儿?
  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我知道—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只船儿。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儿。
  九十九道弯上,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这首“信天游”回旋往复,愈唱愈高,愈唱愈远,最终淡去,就像黄河流到不可见的远方。
  唱完了,她们拿出自己亲手缝绣的鞋垫儿送给我们,上头绣了各种美丽的花草。歌声与花草,真是人间最好的礼物!
  高山上的春风,天空飘流的云朵,高原上的黄色油菜花,高耸的崖壁、神秘的河流……哪一样不是最好的礼物呢?
  “信天游”不只是情意之歌,是感恩之歌,也是优美的艺术之歌,使黄土地的夜色披上了彩虹的外衣。
  心意是没有疆域的,艺术也是没有界限的,文学与山歌,只要有真正的感情,在最偏远的山上也会感动我们。
  凌晨,我被山上的安静吵醒,在刘家山村散步,我走过一棵百年的柳树,穿过早就被废弃的小庙,在一棵两百年的槐树上靠了一靠,走进一个刚推平的新校园,园里有我和淳珍亲手种下去的柏树。
  柏树一定会长成大树,天天,在朝阳中,迎接唱着信天游小曲的孩子,走入校园。
  置身“富贵和平小学”,我想到七十几年前,在千岛湖畔诞生了一个农家的孩子,他也曾走过柳树,靠在槐树,穿过柏树,爬山涉水到数十里外求学。他坚持读书,后来在新竹女中、新竹师专教了一辈子的书,在万里外的台湾,教育了无数英才。
  他的名字叫方贵和,愿他的精神如老树长存不朽,带领这些大山的孩子,照看他们、保佑他们,走出灿烂的人生,天涯海角,任我遨游。
  静静看着庭边槐树,淳珍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们无言地看着千山万峰在宇宙中苏醒,背景有昨夜的信天游歌声:
  “你晓得吗—……”
  “我知道—……”
  牵手的一刹那,世界整个明亮了。
  寻找“正山小种”
  容我为你再续
  一壶好茶
  在另一生命的形貌里
  偿还
  所有未尽的因缘
  ——陈育虹
  武夷山自然保护区的桐木关,海拔一千六百米,我们坐在茶农家里,品饮着今年刚刚制成的春茶,春茶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正山小种”。
  “正山小种”的茶叶未冲泡时,极细极细,有如针尖;颜色极黑极黑,有如墨汁;香气极深极沉,有如沉香。
  光看茶叶,像西方一般的红茶,黑黑细细并不醒目。
  开水一冲,茶叶的魂灵在水中复活,舒缓张开的茶叶大小如指尖,颜色像被仙女的棒子点过,化为纯红而带一点金色,香气随烟,缭绕在山村屋内。
  像桂花、像肉桂,又像兰花,但比桂花含蓄,比肉桂清雅,比兰花深厚。
  含啜一口茶汤,学习武夷茶人试茶,把茶汤吸漱得震天价响,让茶汁在舌尖四周打转,并让茶汁充溢在口腔,这时才在心里深叹了一口气:“‘正山小种’真正名不虚传!”
  我喝过的红茶难以计数,“正山小种”当是其中的佼佼者。
  会遇到“正山小种”,算是因缘殊胜。
  今年春天,我和妻子计划到武夷山,寻找著名的“武夷岩茶”。武夷岩茶名冠天下,其中尤以大红袍、半天妖、金钥匙、铁罗汉、白鸡冠、水金龟、水仙、肉桂闻名。爱茶的人总会以朝圣的心情,不远千里到武夷山访茶。因为这些名山好茶,一定要亲自前往才能找到。
  为了到武夷山,我阅读了许多武夷岩茶的书籍和资料,“正山小种”这个奇特的茶吸引了我的注意。
  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武夷山的红茶不仅闻名中国,还外销到欧洲,其中最出名的是“正山小种”。早在明万历三十五年(一六〇七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就从澳门收购武夷茶,经印尼爪哇输往西欧,“正山小种”是最早被欧洲皇室贵族饮用的茶。
  因为“正山小种”扬名四海,它的制法传入福建东北,发展成“功夫红茶”;传入闽北的成为政和、坦洋、白琳三大功夫红茶;传入江西宁州,成为“宁红”;传入铅山,成为“河红”;传入安徽祁门,成为“祁门红茶”。
  这传承了四百年、几乎是世界红茶发源的“正山小种”竟然少有听闻,便在我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神秘的种子,这颗种子不时萌芽:“到了武夷山,非要到山上去找找英国女王喝的‘正山小种’!”
  “正山小种”的品级,从清朝(一七一七年)崇安县令陆廷灿的《续茶经》里可以看出:   武夷茶在山上者为岩茶,水边者为洲茶,……其最佳者,名曰功夫茶。功夫之上,又有小种,则以树名为名,每株不过数两。
  后来,董天工著作的《武夷山志》(一七五一年)中也写到小种:
  茶之产不一,崇建延泉,随地皆有,分岩茶、洲茶,附山为岩,沿溪为洲,岩为上品,洲次之,采摘烘焙,须得其宜,然后香味两绝。第岩茶反不甚细,有小种、花香、功夫、松萝诸名,烹之有天然真味,其色不红。
  我到了武夷山,才知道一般的茶店里买不到真正上好的“正山小种”,因为产量实在太少了。朋友告诉我:“上好的‘正山小种’产在自然保护区,要申请入山证才能进入,而且路途遥远,来回要一整天。”
  为了寻找传闻中的好茶,一天算什么呢?我们决定等证件申请下来后,入山去找“正山小种”。
  武夷山是观光胜地,自早到晚都是人潮汹涌,但一般观光客并不会进自然保护区。我们租了车从人潮拥挤的观光区,坐了两小时,进入人迹稀少的自然保护区,才看见真正的武夷之美,也才知道为什么武夷山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了。
  小时候在地理课本读到“武夷山”,以为武夷山只是一座山,直到亲见,才知道武夷山是无数的山连绵叠翠而成,共有九十几座大山,它的高大与壮阔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保护区的面积超过五百六十五平方千米,森林的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夏日的武夷山区,一片翠绿,深浓无边的绿,完全把人间的烟火阻隔在重山之外。
  车子爬升到海拔一千米,就到了星村乡桐木关一带,“正山小种”就产在这里。
  武夷山人告诉我:“‘正山小种’从前的名字是‘星村小种’或‘桐木关小种’,后来,因为小种红茶盛行,政和、坦洋、北岭、屏南、古田、沙县及江西铅山都盛产红茶,为了区别,才把武夷山产的称为‘正山小种’,以维持正统,外地的红茶称为‘外山小种’或‘人工小种’来加以分别。”
  小小的桐木关约只有五十户人家,户户相闻,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正在沏茶时,我看见一位中年男子端着一碗饭,走出家门,到隔壁串门子,便与邻居一起吃起中饭,这种情景,使我回想起儿时的乡间情趣。
  在“正山小种”的茶香中,为我们沏茶的小姑娘说,“正山小种”虽然价钱很高,但是产量很少,茶农不能赖以维生。他们除了种茶,还种竹子、采红菇、捕角怪維持生计。
  “两百多年来,英国女王就是喝这个茶呢!”小姑娘边沏茶边笑盈盈地说,然后指着山上的一个教堂十字架,说:“那个教堂就是英国人盖的,还有清朝留下的英国官舍,那时候设有‘监茶使’,就是英国女王的特使。每年负责监察、收购,并用船运回英国!”
  她话题一转,说到正山小种不只味美圆润,是完全不用加味的红茶,而且非常耐泡,可以泡七八次,一般的红茶是没有这个能耐的。
  “我在电视上,看英国人用大壶泡这种茶,不对!不对!‘正山小种’就像一般功夫茶,要用小壶泡才好喝!”
  她非常轻巧地把仿若白玉的瓷杯推到我们面前,“正山小种”的颜色酒红,松香与茶香飘动。
  我屏气凝神,喝了第一口魂牵梦萦的“正山小种”。
  “正山小种”有一种古朴之气,正如古代隐居深山的侠士,或在森林古寺修行的禅师。平时劈水担柴,褐衣布履,看来并不起眼,只要凝神敛目,就会让人感受功夫深不可测。
  “可以带我去看看茶树吗?”我说。
  我们跟着小姑娘穿过后院的门扉,抵达“正山小种”的茶园。说是茶园,实非茶园,只见零零落落的茶树,蔓生在石砾缝中,枝干强劲,高约二尺。茶叶小如眼睑—呀!原来“正山小种”是由此得名,茶树与茶叶都是出奇的小。
  “自古以来,在武夷山区都是半发酵茶,为什么唯独‘正山小种’是全发酵的红茶呢?”
  小姑娘告诉我们一个有趣的故事:
  清朝道光年间,时局动乱不安,有一队官兵路过崇安星村,当时青茶刚刚采摘,尚未烘干。茶农见官,纷纷走避,官兵也不知青茶是茶,就地睡在青茶上面。等到官兵走后,青茶已因积压发酵,变成黑色。
  茶农赶紧烘炒,以松柴烘干,竟产生了特殊的香气,运到福州销售。洋行的人“物以稀为贵”,定了高价,想不到反而销路大好,全发酵的“正山小种”于是正式诞生,在一八七〇年左右,外销欧美即高达两万四千担。
  另外一种说法是,制好的半发酵茶,在长期海路运送欧洲时,继续发酵,而成为全发酵茶,这是为什么欧洲人不懂得饮用青茶的缘故。
  我想,是第一种说法比较可信,这也正如山中的侠士与禅师,他们的修行总是带着偶然的天机,不是人工所制造的。
  唯一的必然是,“正山小种”从古到今,都是以松木烘制,茶叶中带着淡淡的松烟之香,与桂圆的清甜相融合,形成了独一无二的滋味。
  同样是“正山小种”,品级也分成多种,最好的是春天以茶芽制成的,其次是第二次采摘的,再其次是秋天采摘的。茶价低者一百,高者上千。
  在茶农家试茶,最好的茶总是最后才会出场。小姑娘泡了今年春天最好的“正山小种”,茶色乌润,汤色红浓,滋味更含蓄而深长。前面的几泡“正山小种”令人啧啧称奇,后面的这一泡令人无言以对!
  品茶结束,小姑娘说:“这一泡茶是不卖的!”
  询以何故?她说:“卖给英国茶商后,我只剩下两斤,都被订走了,一斤是去年一位领导特别吩咐,另外一斤是一个英国的动物学家去年就订了,今年来做研究时要喝。泡给你们喝可以,要卖就没了。”
  爱茶的人怎可喝了好茶之后,空手离开呢?
  我向小姑娘展开了游说,领导好茶很多,半斤也就够了;英国学者一个人来做研究,半斤也就够了;我们远从千里之外来找茶,若不能带点茶回去,实在太可怜了。
  小姑娘看我们心诚意切,就把仅存的“正山小种”让了一斤给我们。
  当我们带着那一斤“正山小种”下山时,感觉行囊中非常饱满,仿佛把整个武夷山的山水,天地灵气所钟,全部化为片片茶香,带出山外。   回到台北,每次泡“正山小种”就想到武夷山高深而遥远的山村,极小极小的茶叶仿佛饱含着深意。文学家对这个世界的追索正是如此,在偶然的阅读中生起一个意念,随着意念的丝线去追索,于是有了武夷山,也有了桐木关,又有了“正山小种”,有了人生一次奇特的因缘。
  创作是在玄想的一念与锲而不舍的实践中完成的。我和淳珍跑到武夷山寻找在人间已被遗忘的珍品,不也是一念玄想的实践吗?
  我想到欧阳修写《醉翁亭记》,说到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山水之间。
  在寻找“正山小种”的过程,我也是意不在茶,意在会心,意在一点永不失去的浪漫之情。
  创作与人生的追寻探索,也是如此,一般人渴望浪漫之情或意会之心突然击中自己;文学家不只向外追求,而是保有诗情,创造浪漫之情,也保有慧心,期待相约而再来的时刻!
  创作小语
  一、玄想
  若有广大的心,一片茶叶,也可以跨泰山、超北海,与千里外的知音相逢聚叙。若有细腻的情,一片茶叶,也能润灵台、破孤闷,与我们最微细的心思相会同行。
  创作者在安静中倾听生活,使生活的片刻凝结成永久。文学家在生活中静观心象,由心象中流出智慧之言。
  散文家的幸运是诗歌与哲学都一起进入生活,如同咖啡的糖与奶,哲学滋养了诗歌,诗歌润泽了哲学。
  在文学家的心里,总与世上的一切保持着神秘的相思,就如同相思花所勾起的感受、想法与心情。
  写作的魔力与趣味就在这里,文学家试图在形式与内涵中创造一个并美的境界。
  二、清欢
  文学家的心上如果有翅翼,那必然是美的翅翼。
  文学是一种清净的欢喜。这种清净的欢喜,使文学家成为富足的人。
  创作之钥是等待梅子熟了,自然地摘取,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梅子,五十岁有五十岁的梅子。新梅有新梅的好,宜于鲜食;老梅有老梅的好,宜于釀醋造酒。
  一个对自然的美好毫无感受的人,他绝不可能迈入文明的世界。
  在世俗的生活中,宇宙、天堂、永恒、无限、神圣、天使……都是那么遥远,可是当一个人深深融入一粒沙、一朵花、一只百灵鸟,也就进入了生之秘境。
  文学家的写作与手工艺相同,是一个民族在普世中独特的精密手工;作家与一般人的生活无异,只是内心里有更细致的巧思。
  当下,是深刻而终极的生命体察,最全然、最自由、也最知实。
  三、林泉
  是园中的孔雀为美?或是画里的花鸟为美?自然中美的实质或艺术中美的实质是一致的吗?自然美与艺术美是不是同一个品质?
  创作者寻找生命中的海螺,渴望把海螺贴近别人的耳朵让有缘的人也可以听见海潮音。
  遇到有“火眼金睛”的创作者,莫说是一整棵黄杨树,只要有三寸见方的一块小黄杨木,就能无遗地表露佛陀的智慧与菩萨的慈悲,使见到的人都动容敛目,心眼俱开,受到真、善的启发,美、圣的感动,一切也就那样地洞然明白了。
  一个作家手无缚鸡之力,但四两拨千斤,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贡献有时远大于政治的枭雄。
  文学家往往能从表面平淡的事物去进入更宽广的世界。
  对于文学家,一支五万元的金笔与一支五百元的钢笔的珍贵是不分轩轾的。
其他文献
中国现代短篇小说浩如烟海,像《猎人》与《牛》那样具有独特风格的,并不多见。读《金锁记》,我惊服于张爱玲在小说中显现的智能。读《猎人》与《牛》,吴煦斌在小说中显现的智能同样令我惊服。张爱玲是绿丛中的红,写小说,有特殊的表现手法。吴煦斌的小说,为数不多,也常能令人感到新鲜。两人之间只有一点相似:与众不同。张爱玲小说无处不是刺绣功夫的纤细精巧,民族色彩浓;吴煦斌的小说民族色彩淡,却充满阳刚之美。向丛林与
摘要:综观整个20世纪,西方各国教育改革政策变化纷呈,令人眼花缭乱,但通过仔细分析不难发现,这些教育政策都旨在改革制度确保教育机会的均等与教育质量的提高(即追求“平等”和“卓越”)。这一目标在整个20世纪中一直没有发生过变化,只是在不同历史时期所制定出的具体教育改革政策有所不同。这一过程实质上也是教育发展规律的体现。  关键词:教育质量 教育公平 终身教育 可持续发展 教育治理  人类的发
摘 要:海洋石油开发溢油因其对海洋环境破坏力度大、影响范围广以及损害持续时间长,已成为海洋石油开发中的最大环境安全隐患。现实中产生的法律困境,折射出我国环境保护立法在规制海洋石油开发溢油问题上,存在应急预案制度不够健全、保障机制不够完善以及处罚规则有待强化等问题。以上问题之解决,可在以《海洋环境保护法》为核心法源的基础上,重塑体系构造,完善制度设置予以实现。  关键词:海洋石油开发;环境保护;溢油
一件公案,执法警察状告平民对簿公堂。孰是孰非?想当然警察毫无疑问必胜无疑。然而若问及:人贵矣,鼠贵矣?如此浅显的道理,怪哉有时竟要等待法官来裁决。  鼠,通常在中国人的口中地位低下,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然而看看中国传统的生肖轮回,鼠却至尊至贵坐享十二動物之首,四五千年来无人敢撼动。近年旅德华人在德国推广生肖文化,恰恰吻合了德国文化对鼠的包容爱护。西方童话故事中的鼠辈清一色皆为可爱、讨喜、幸运之尤
摘 要 本文基于高精度视觉识别与运动控制系统的理论基础,针对机器人智能展品的发展现状及原理方法等进行简要论述。结合一种典型的实时智能机器人科普展品“冰球机器人”的研发成果,阐述工业数字高速摄像机视觉识别系统和伺服运动控制系统的运行原理及重要作用,拟开发一个完整的冰球机器人运动伺服平台并实现实时智能控制,重点探讨该机器人视觉系统的开发设计及技术重难点的解决方案,以期能为国内科技馆同类科学展品的设计创
2008年秋,我开始了自己的门诊。  刚开始看诊不免慌张,偶尔遇上复杂的内科疾病,或态度强势的病患,便乱了节奏;时间的掌控常欠缺效率,有时问诊问下来就是一小时,旁枝末节,巨细靡遗(但不见得靡遗到关键),把病历填得满满的,却无明确结论或决策。这样的窘境持续几个月后,才渐渐摆脱。  一年过后,门诊来了一位糖尿病老妇,血糖控制极差,由女儿陪伴着。她身上已出现视网膜、末梢神经等糖尿并发病变,当时采口服药治
1 鲍鱼和咸鱼  对于食物,父亲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款款深情。  他爱吃,也爱煮。  曾经,我们有过家徒四壁的日子。捉襟见肘的生活,贫瘠一如缺水的沙漠,可是,我们的餐桌上却还是油光闪闪的。  星期日,未等阳光大张旗鼓,父亲便会在温柔的晨曦里,拎着菜篮上菜市。囊中羞涩,不能大鱼大肉大蟹大虾,他的脑筋便拐个小弯子,买肥肉、买小鱼、买瓜果、买蔬菜。  回家后,把那一大块宛如白玉的肥肉切成
时光欠条  车窗外,油菜花卖力灿烂的谜底  是什么?  一路向北  误以为动车提速,能够迅速抵达  心里的终点站  异乡,午夜已过  后悔不该欠那么多  又一枚钉子浪费了  多欠一次牢固  窗外,满天星光  唉,在人世间,欠你最大的  是这一刻安详、温暖的时光秋  蔷薇,爬了一个夏天  终于翻上墙头  有些累啦  傍晚的风时大时小,好几次  它也试着打开翅膀  它知道,要么飞走  要么前功尽弃方
关键词:恰克图;广州;管理体制;清代对外贸易  作者简介:贾瑞,山西大学晋商学研究所博士生,山西省晋商学与区域经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助研(太原 030006);刘建生,山西大学晋商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省晋商学与区域经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主任(太原 030006)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清代恰克图贸易与广州十三行贸易比较研究”(14YJA790033)  DOI编码:1
一  柳永是北宋时代一位著名的词人,他的词在当时流传甚广,宋人笔记曾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又称“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可见他的词在当日曾经盛行一时。只可惜柳永为乐工歌伎而写的这些流行歌词却颇为士大夫一类人士所不喜,以为其“浅近卑俗”,“语言尘下”,“声态可憎”(见王灼《碧鸡漫志》及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等),但我认为柳永在宋代词人中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非常值得注意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