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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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伊拉·克龙生于北卡罗来纳的戈尔兹伯勒,她已出版了三部小说,最近她即将出版一本《影响人类的东西来自哪里》的文集,其中就包括《森德先生》一文。克龙已在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执教多年,并分别执导了1992年以及从1997年至2000年的MFA节目。她曾获拉德克利夫大学的学院奖学金及国民教育奖学金。她的短篇小说曾两次获美国笔福克纳小说奖(Pairate’s Alley Faulkner Society Award)。这是克龙第四次在《南方新作》上刊载文章,目前她定居于新奥尔良。
  
  讣告
  
  星期日费顿报,1963年5月5日
  汉密尔顿·森德,首席保险经纪人
  汉密尔顿·森德先生,费顿森德保险公司的创始人兼所有人,星期六在自己家中死于意外枪击事件,享年四十二岁。森德先生生于费顿,并在此城终生居住。曾就读于基南斯维尔的东大西洋大学,后于太平洋海军战区服役四年,官至二等中尉……在这次事故中幸免于难的包括他的遗孀奥利夫·梅·森德,原名尼·奥利夫·卡特,以及他的女儿谢里尔·安……
  
  莉莉
  
  要是你只穿了件马海毛毛衣,里面什么也没穿,你爸爸就会走到门廊把子弹上膛,这证明他在乎你。我十一岁了,我千真万确地知道这一点。
  森德先生站在门口,就在隔壁。但谢里尔·安却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着。我确信,他是顾及她的名声。她走到那个家伙跟前,他正倚着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莫帕拉(注: Impala,雪佛兰的旗舰车型。)车,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已经是十二月了。森德先生说,“回来。”我在卧室听到了。那家伙把他抽了一半的烟递过来。谢里尔·安走到他跟前,把它夹在两根手指间,狠狠地抽着,就像她能被带到天堂一样。我想知道它真的行不行。
  他们开车走了。我为森德先生感到难过。尽管森德没做错什么,可谢里尔·安还是那样不睬他。
  我把这些告诉了波林,还有她的朋友悉尼,悉尼是森德家新雇的女佣。她是在森德一家结束度假,回来工作时被雇佣的。“谢里尔·安应该穿件罩衫,”我说,“所有人都可以透过她马海毛毛衣的缝隙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你指的是男人吧,”悉尼说,“不是所有人。那么她下面穿了什么?”
  “一件衬裙,”我说。我是在门廊的灯光照在那些松散的编织结上时看到的。是肉色的。我知道一个好女孩是从不这么穿的。
  波林抬头对我说,不应该用肉色这个词。这甚至比裸体的还要不堪。
  “她也许该穿件罩衫,”悉尼说,“她要是再回家度寒假的时候,我会把她所有的白色罩衫统统洗掉。到那时我们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
  “也许你说得对,”波林附和着,可在我听来波林像是对此表示怀疑。
  悉尼告诉波林,森德先生整天都待在他的小书房里。悉尼以前从不谈起森德的。她不过在那里工作了十个月而已。悉尼说她告诉森德谢里尔走了,去学校了,她已经长大了。她说他立即怒气冲冲地径直出去了,碰也不碰摆在他面前的鸡蛋。
  “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关心他们,”波林对悉尼说。
  “我不正在说嘛,”悉尼说。“你说他整天在书房干什么呢?他还要下保单啊。虽然他的秘书承担了这些工作,可他也该时不时去一下啊。看上去挺不对劲的。”悉尼以前在医生、学校校长和银行家们的家里工作过。她了解他们的时间,他们丢不开自己的工作。她总在谈论发生在白种人家庭里的那些个事。她总喜欢说,我是说我能爆点料儿。啊哈。
  我无法想象一个白种男人会整天呆在家。我爸爸开了个杂货店,妈妈是名图书保管员。大多数时间我都和波林待在一起。我爸爸看都不看我,即便在房子正中央我正巧站在了他的跟前,他也不看我。或者有时在他生气的时候,他的确是在看着我了,我倒希望他那时别看着我。妈妈总觉得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她坚信我很胖,以至于我对自己九十七磅的体重感到羞耻。波林总说,我要吃她做的东西就不会发胖,像她做的羽衣甘蓝叶配火腿挂肉,以及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冰箱里的果酱瓶里那些带壳的豆子。她让我和悉尼一起分享她的午餐,她比我们吃得晚。我知道我不该吃这些食物,但我无法克制。在她们等车来接她们回家的时候,我们坐在一起聊着天。相对我的年龄而言,我的体格大了些,我的大腿粗粗的,我开始对塑身胸衣有需求了,但我妈妈却没打算给我买。她老是说我该以生鸡蛋和水煮鸡过活。我在试,可波林告诉我的却恰恰相反,她说男人喜欢壮实的大腿,所以我要多吃些火腿。她捏了捏我,然后对悉尼说,我难道没有一双美腿,我难道不引人注目吗?在她说这些的时候,我笑了,我在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去某个地方,那里的男人喜欢壮实的大腿,这倒是有可能的。可在费顿却不是这样,我千真万确地知道。这儿的白种男人喜欢细脚纤手的类型,还有与之相配的四肢。唯一能大的地方就是胸部了,姑娘们看起来都得像谢里尔·安一样,但就是别穿成那样儿。谢里尔·安以前穿得很得体。我以前认为她是这里最棒的女孩儿。我曾观察过初中的女孩子、高中的女孩子以及谢里尔·安本人的生长发育。在那所高中,她太漂亮了,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在大学她找到了一个男人,那年的十二月份,这个男人开着一辆莫帕拉来到学校,那是她的第一次约会。他毫无遮拦的帅气。
  “大腿就是一切,你可要好生爱护啊,”悉尼说。我问,“什么一切呀?”悉尼让波林告诉我,但波林说她不会这么做的。
  整整一个春天,森德先生都呆在他的书房里,随身带着他的猎枪、烟斗和他用作狩猎诱饵的鸭子。他一步也不出门,甚至有段时间一星期都不修一次面。悉尼总是不停地说,“是因为谢里尔。他在苦苦地冥想。他给她写了许多长长的信,却都没寄出。”
  “他不得不让她离开,”波林说。
  我难以想象。一个爱女儿的男人在她走了以后会如此地想念她。
  棕枝全日(注: Palm Sundy,复活节前的星期日。)要到了。今年的每件事都提前了。我正站在森德先生家宅院的门口,手里端着一碟六年级复活节派对剩下来的蛋糕。每个蛋糕上面都写着“甜心宝贝”的字样。我本可以用一个下午边看电视,边吃光它。但我没那么做,我把蛋糕拿给了森德先生,想让他开心一下。我知道自己这是在做好事。
  悉尼站在森德家的后大厅对我说,我很可爱,可她受命于奥利夫夫人,不让任何人打扰森德先生。可后来他还是从书房出来了,穿着一件罩衣和一条裤子。他笑了笑,问道,“这是什么,悉尼?”然后他从碟子里抓了块蛋糕。
  “真好吃,绝妙的美食呀。”他把嘴巴塞得满满地说。我注意到,他嘴巴鼓鼓的,喉结也大大的,脖子长长的。“你是斯塔克家的小姑娘吗?”
  由于很熟悉他,理所当然,我认为他也肯定知道我,因为我就住他隔壁。但我还是回答道,“是的,先生,”因为你不能把心里话告诉一个男人。就像我知道马海毛毛衣和名声,知道在高中前露出衬裙和穿黑色长统袜是羞耻的一样,我知道这都是一回事。你要说男人想听的话。如果你打算找个男人的话,你需要学学。我知道我得操练操练。
  第二周悉尼到我家来了,带着一件礼物——一个动物标本——卡片上写着我的名字,莉莉·斯塔克。是森德先生送给我的。是只长着一双小黑眼睛的绿色鸭子。
  “我看像是他猎捕的鸭子,”波林说。
  我知道波林为什么那样说:她不喜欢森德先生。可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上楼把一个大大的紫丁香头箍围在它脖子上。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头箍,是用来扎马尾辫的。第二天我去他那儿回访,感谢他。这次森德夫人问我要干什么。在我回答了以后,她说,“我丈夫身体不适。你知道身体不适的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身体不适指什么。我的词汇量很丰富。
  然后森德先生出来了,让他的妻子住嘴,随后他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他给我展示了件我不知道的东西:烟斗清洁器是用来派什么用场的。烟斗清洁器是用来直接清洁烟斗柄内侧的,这可不是学校里玩的那些个小把戏。他还给我表演了往烟斗的凹处塞烟叶,然后抽吸烟斗让烟叶动起来。
  在我把这次和森德先生在一起的事情告诉波林后,她根本就不明白他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她说,“他那儿有枪,不是吗?”
  “他太孤独了,”我说,“他想念谢里尔·安。复活节马上要到了,他送了我件复活节礼物。复活节是要关爱人的,要死而复生的。”
  “好吧,那现在你为什么每个下午还呆在这儿?”波林问,“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吗?”
  我觉得这事和波林无关。于是我对她说,“我没必要非得听你的。”我看到了波林脸上掠过的表情,她的眼睛湿润了,泪水盈眶,我也哭了。我不想说对不起,我知道没必要非得说。我长大了,没必要非得说。我甚至没必要在意她。她不过为我们打工而已。
  我上楼的时候,听到悉尼正为波林对我的袒护而喋喋不休。至少听听悉尼的说法吧,她不相信给白种人干活,或者宠坏了他们的孩子会好人好报的。我亲耳听到悉尼说我被宠坏了。对我而言,宠坏听上去就好比像牛奶一样容易变质的某些东西,然后你会把它丢掉。我恨这个词。宠坏意味着一无是处。
  从我十一岁开始,每周六家里都有这么个惯例:早上七点半我父母去杂货店开门营业,我还赖在床上。波林去买东西,然后再带一后备箱杂货回来。差不多在我醒来看卡通片的时候她会到家,有时她会晚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她给我做早餐。
  这周六在波林回来前电话响了。我被吵醒了,电话中传来了森德先生的声音,“喂,我能和小斯塔克讲话吗?”
  这个电话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一直期盼着他打电话给我。
  “想看我给你表演小把戏吗?”他问道。
  我起了床,套上短裤和一件无袖套头衫——一身镶着花边的漂亮套装——然后一蹦一跳地去了他家。
  森德家的门都敞着。我在书房找到了他。他没有刮胡子,衬衫又旧又破,脸看上去好长,好苍白,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忽视掉这些。他直直地看着我,就好像他能看穿我一样,看穿我的全部。他说,“你收到那只鸭子了吗?”
  我觉得很奇怪,他忘了我已经谢过他了,但是我当然得撒谎,因为他是个男人。“哦,是的,我还没告诉你呢。真对不起。我还给它戴了个头箍。”
  这时,书房的门自动关上了。我看到他将一把猎枪放在皮革桌面的桌子上。枪不很长。柄是木头的。和那天晚上他在门廊上拿的枪是同一把。
  他说,“到这儿来。”
  我过去了。
  “看着我,”他接着说,并举起了他的烟斗。 他狠狠地用嘴抽了一口,一分钟后,他吐了一个烟圈。接着他在第一个烟圈里又吐了一个烟圈。两个烟圈漂浮在那里,犹如在跳舞一般。对我来说这太神奇了。他把烟斗递给了我。是个烟斗,可我从来没有抽过烟。我知道谢里尔·安抽她同伴的卷烟,所以我接过了烟斗。
  他说,我应该翘起舌头,把它顶在上颚下。该我做的时候,我照着做了,让烟在我的口腔上部盘旋着。就在他说话的当儿,我已经照他说的那样吐出了一个完美的烟圈。第一次尝试,就成功了。
  “新手的好运气,”他说道。
  他已经看到我可以有多么出色了,除了波林再没旁人见识过。但是我很生波林的气。然后他摸着我的面颊说,“到这儿来。” 看到又一个烟圈出来了,我便朝他走了过去。这时,我看到了烟在空中漂游,像灰尘一样追逐着光,因为它就是尘埃,是污垢,它令我咳嗽起来,但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我告诉自己要看着它。在光线中,烟圈很美丽,泛着蓝色。我知道,有时候你必须抛开一些事情,只要看光明的一面。女人总是这么做的,我明白这一点。作为一个女人,是要不在乎一些事情的。
  然后我坐在了他的膝头,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腰际,然后他把手又放在了我腰间松紧口的下方,朝下,就这么朝下。我知道他犯了个错误;他的手已经朝下伸进了我的短裤里,不是短裤外。我于是抬了抬屁股,因为这可以让他的手自然滑出来,而不让他难堪。我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不要让他为了自己的错误而感到难堪。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外面,是在叫我。我挪了挪屁股,但是我在这么做的时候,他又把手放了回来。我稍微蠕动了一下,然后盯着他的脸,因为我将不得不对他做出解释,将不得不甜甜地告诉他,他的手放错了地方,要耳语般的,我明白这点。我似乎不应该光火。在我就要盯着他的脸看时,我觉得他在把手拿出来的时候也许会念着我的名字,再吻我一下。但是当我仰头望着他时,他并没吻我,只是拍拍我。他应该知道我名字的,可他叫错了,他叫我谢里尔。
  “别动,”他说。“你难道不知道你为何而来吗?你这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明白吗?你不懂吗?”
  
  波林
  
  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发生在瞬间的,但某一个时刻你只能看到一件事情的发生。这就是存活,有时候活着是一种耻辱。如果你从头至尾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件事跟着一件事地经历过,你会发现这个故事里有几个谜。但有个你能抵达的地方,在那儿,这些谜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年的圣诞节过后,莉莉的小道消息烦扰着我。她说隔壁的森德先生在追求他的女儿谢里尔。谢里尔十八岁了,在上大学。她开始约会了,可她爸爸一点也不喜欢她这样。这孩子说不管谢里尔如何穿着,他都不会喜欢的。我说,“啊哈,我明白了,”好像是这个样子。但问题是你是怎么发现的,以至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悉尼·伯德坐在桌边听着。她在森德家打工,但是她也回家过圣诞节了,没目睹那场争执。她认为森德一家是个彼此间缺乏交流的家庭,所以她很奇怪这个家庭仍在那儿维系着。丈夫和妻子从不讲话,也从不争吵。悉尼不认识谢里尔·安,因为她在外上女子大学。我看着谢里尔长大。奥利夫太太并没有为自己的女儿操太多心,在那孩子十岁的时候我就这么说过了,年复一年,而今已成了事实。悉尼在那儿工作没多久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对于莉莉的小道消息,悉尼说,“我觉得谢里尔应该一切正常,可某人却叫人吃惊。别告诉我这个该死的丫头会整出什么事来。”
  “悉尼,”我说道,我让她别对一个孩子说该死,毕竟莉莉还只有十一岁。她妈妈可不想她被诅咒,而且我也不相信她会凭空捏造。自打她一出生,我就在照看她——把她从医院抱回家,因为她的妈妈想在分娩后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悉尼试图去解释。她对莉莉说,“我说的不是传教士的地狱。”
  那个词又出现了。自从我认识悉尼·伯德以来,她就没完没了地在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惹麻烦。
  那时我还在爸爸家,还和我的姐姐、妹妹三个人合睡一张床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我爸爸那时还是县南部的一名佃农。在我们小的时候,该上学的年龄,我们却在种烟草。她总喜欢谈论自己的想法,可我依然爱她。
  自悉尼在森德家工作以来,每周日下午,在我搞好清洁,准备好晚饭,打算回家的时候,我就喊她。我用的是农场工人那种由低而高的叫喊方式。对城里人来说,这听上去有点粗野,我们都知道,可我们喜欢这样。
  我和她吃饭比较晚——猪肉片配绿色蔬菜,或者是谷物面包,这都是我没有给莉莉的父母做过的。我们有自己外出的时间,我们一道等候我们的专车。
  我以前嫁过的男人,米勒·琼斯是我们俩的车夫。他有辆大大的红色庞蒂克,宝绿色的内饰。他刚来这里不久。
  斯塔克家是我所工作过的唯一一户白种人家庭。悉尼却已经在城镇工作很久了。她已经因为爱传闲话而丢掉了不止一份的工作,有些是因为她的雇主们太疯狂了。白种人不知道该如何言行举止,这是她的口头禅。她已经研究过了。他们受过洗礼,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应该知道某些事情的,可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还有个借口,她说,我们还有白种人可以对照,但是白种人却没有一个可以比照的。在她工作过的人家——不是低层次的,而是上等家庭——大多数白种女人都是以疯狂的方式逃离男人的。在他们的束缚下,她们几乎无法呼吸,处境得不到任何改善,就好像她们喜欢被囚禁一样。她曾经看到有钱的白种女人被她们的丈夫抓住,她们的衣服破了,像足球小子一样摔着跟头,整个过程中她们竟然还在笑。男人可以为所欲为,做任何事,她说。有时候女人也这样。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有一天会穿帮的。
  我说这不是事实,因为在我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也从来没有败露过。但我却在随时准备着要发生什么事。
  “你是否注意过,白种男人不和那些思维正常的女人交往,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晚她听了莉莉的小道消息后问我。我们正坐在米勒的车里。
  我说,“白种女人无法考虑得尽善尽美,因为她们没有一个人吃得够多。如果你不把吃的端在她们嘴边,她们都不晓得是顿饭。”我开始笑了,并转向后排的悉尼。悉尼不愿意与我和米勒坐在前排,即便米勒有他自己该坐的地方,她也不跟我坐在一起。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把她们说得那么懒散?”悉尼问。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我天生是个平和的人,想跟每个人都和平相处。如果是在事态进展的同时看待这个问题,而非突然地去关注它,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难以回答她了。
  我们去了她的住所,一间小小的粉红色房间,门廊延展出来,布满了喇叭藤蔓,藤蔓虽然没有开花,却密密麻麻的,仍旧是绿色的,在这个深冬,这看上去简直是个奇迹。自从她的男朋友拉乌尔在戈尔登·帕罗特被枪杀以后,她就和她妈妈住在了一起。当时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她还没能过这道坎。我向她道晚安。悉尼对米勒说的所有话就是,“随后你还要去工作,不是吗?”她甚至都没对米勒说个谢字。
  米勒对她咕哝着。这段日子他像往常一样蓄了胡子,他的头大大的。他在追我,要我再度嫁给他,他也知道悉尼的感觉。她坚信如果我让他返回到我的生活中,他会把我完全毁了。他以前就是这么做的。
  我告诉悉尼,米勒加班前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她却对我说,“半个小时你也可以神魂颠倒的,波林,你看着吧。”
  她砰地关上了庞蒂克车门。有时候,我经常让悉尼告诉我该怎么办。她的点子总比我的多。
  我与米勒在一起曾度过两段完全不同的时光:第一次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呆了两年;再一次是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呆了三年半。现在我们都三十多了,他说他变了。在某些方面他的确如此。
  为了离开父亲的家,第一次我是和他私奔的——我是家中的老二,那时我妈妈几乎失明。我们很快在南卡罗来纳结了婚,在那儿你不需要具备什么条件,但年龄要满十六岁,我们住在费耶特维尔南部布拉格堡涂了颜色的军营里。房子是渣煤砖造的,是我长那么大住过的最结实的房子。我们有段美好的时光。但是米勒把我搞怀孕了,我吐了起来,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到我看军医的时候,我被剥夺了作为女人最基本的权利,可他只是走了进来,连问也不问。自那以后我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后来米勒被调至加利福尼亚时,我没有跟他去,甚至连我爸爸也对我说,我是他的妻子,我应该跟他走,可我还是没去。在我领教了他的所作所为之后,我实在不想和他有任何的关系,我们俩已经扯平了。然后我就离开了,并决定去看看我的姐姐罗斯,她住在费城的韦尔弗尔,除了带着四个女儿外,她还要工作。她有个大大的公寓,整洁,温暖,带着大大的窗子,但是费城的街道太多了,有太多的陌生人。我在一个制造救生工具的厂里做缝纫,每天不得不在太阳上山前乘坐许多车子赶去上班,我从来不能确定公共汽车司机会把我带到他们说正要带我去的地方。我只是不相信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此外罗斯还有一些男性朋友,他们中的一个喜欢我,可那时我对男人已经失望了,所以我离开了。我回家了,并找到了在斯塔克家的工作。
  起先我喜欢斯塔克太太。她头发黑黑的,来自北方,也就是来自大华盛顿,她说她要教会我那些我所不知道的,给白种人烹饪和饲养马的活计。她说到做到了。然后她怀上了莉莉,并把孩子交给了我——就好像我是个通晓所有育婴知识的人——因为我是有色人种,有色人种就该知道这些。于是我学会了。莉莉是个四肢长长,带着甜甜气息的女孩子。她出生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啊,我几乎都喜欢死了。
  大概就是我在斯塔克家站稳了脚的时候,米勒开着他那辆庞蒂克车出现了。他从加利福尼亚开回了家。他用退伍的钱买了一套房子,他说他是认真的。所以我和他住进了用鹅卵石和小砖块砌的房子里。但后来他就开始赌博、酗酒,再后来我们赔上了全部,包括我当时票据上以斯塔克先生的名义购买的家具。我不得不与他离婚,那时这是上上策了,可以远离他的债务。斯塔克先生也这么劝我。我让米勒上了法院,我们都签了字。
  如今,过去几年了,米勒已经醒悟了,并还清了包括斯塔克先生在内的所有人的债,他还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医院做轮班的厨子——庞蒂克车的发动机又重新进行了整修,座椅也复原了。他开始每天都来,把我从斯塔克家载回家。而我也一直带着悉尼一道,这样他就无法尝试任何事了。他知道悉尼不喜欢他,但为了让我开心,他还是捎她回家。
  悉尼想让我恨他。到了这个份上,我往往很难再去恨一个人。
  二月和三月,森德先生是悉尼除了米勒外的主要谈资。我不希望她再继续了,因为莉莉什么都听到了。因此我嘲弄她说,“听上去你好像在意他。”
  “我只是说说而已,”她说,“我才不在乎呢。你是个在乎别人的人。”
  我想,在乎一个人并非是种罪过,即便他们是白种人。但是悉尼要比我坚强,所以我总觉得自己不会超过她。
  “传教士怎么说来着?”悉尼辩解道,“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了,现在我打心眼里明白了,自己已经枯竭了。”她是指白种人不管看上去如何,他们总是让你失望,失望,再失望。我从不相信他们这些白种人,这她是知道的。
  “他出问题了,”她说,“就好像他不是生病了,就是快要死了。他不离开这所房子,我只是想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我明白莉莉也想知道有关森德先生的所有事情。莉莉总对人富有同情心。这一点,她是受我的影响。
  但莉莉是白种人,一头褐色的头发,一点也不像我。她戴着眼镜,嘴巴弯弯的,她认为她爸爸之所以不看她,她妈妈之所以说她不应该吃那么多,都是因为她长得丑。可我确实把莉莉喂养得像个正常人:我不会让她挨饿的。其他任何方面,我都按照他们要求我的来喂养她。我不告诉她男人想做什么,或者她的经期什么时候会来,因为她妈妈不想我告诉她。斯塔克夫人是名事业型的女性,整天没日没夜地工作,但她总觉得莉莉应该是高高瘦瘦的,长大后应该嫁个有钱人,应该从不哭泣。为了做到这些,你不得不装傻,因为她坚信是这样。
  随着棕枝全日的来临,莉莉开始经常过去看望森德先生。我不喜欢她这样。他的表现并不好,也不去上班。
  就在复活节前,他让悉尼送来一只又大又丑的毛绒绒的鸭子标本。我想莉莉已经过了喜欢这种标本玩具的年龄了,可她却觉得很棒,她奔上楼把自己的一条丝带围在了它的脖子上。这样就只剩我和悉尼在桌旁了,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说服我摆脱米勒。我不喜欢以悉尼的方式来看待每件事。这让我觉得一切都是可疑而不安的。
  然后米勒来了。
  “准备好走了吗?”他和往常一样在屏风后问。他每天四点半来,很准时。六个月来,他一直按时按点。
  我这里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我对他说,“你能等我做好饭吗?玉米布丁还没做好。”
  他手拿帽子在那儿站了一分钟之久。他的头有点秃,他的眼睛又黑又大。他说,“只要你说了,我就愿意等。”他佝着背坐在那里,就那样等我们。
  在我对他关上后门的时候,悉尼说,“哼,我可不觉得我能活到你俩重修旧好的那天。”
  我说,“你没看到吗?就像他说的,他已经变了。”对于自己的想法,我比悉尼更吃惊,我甚至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可怕。我感觉很不错。这是本故事的第一个谜。
  “等着瞧吧,”悉尼说。
  那晚我到家的时候,我姐姐从费城打来长途,说她又怀孕了,她不想留这个孩子,她已经为此祷告过了。她想去艾伦镇的那个男人那儿把孩子拿掉。要是她去艾伦镇的话,她可能会没命的,可她还是想这么做。她的男朋友并不知道这件事,四个孩子已经够多了,他只是想和她一起过日子。要是他和她一起过日子的话,她可能负担不起这么大的开销,可他是个石匠,他也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她该怎么办?
  “好吧,把事情告诉他,再问问他是不是个男人,”我对她说。
  她问我,这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那么说吗。我说也许,因为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尽管我从来没有对米勒这样要求过。我想我现在可能会这么做。
  “你吗,波林?”她说。“就你吗?”
  几天后,莉莉说森德先生让她再过去看他,我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最好别上那儿去。他书房里有枪,而且脑子也不正常,他甚至不洗漱、不穿戴整洁,也不工作。
  莉莉第一次用那种其他成年白种人才有的眼光看着我,然后说,“我没必要听你的。”
  她的意思也明白无误。
  然后她奔上楼,哭了。
  悉尼说,“看到了吧?她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你为什么要宠坏她?明白了吗?你看看啊,波林。她为什么不能自己扎马尾辫,你还在给她梳头发?她为什么不能自己打扫房间,或者把衣服放在洗衣篮里,或者自己洗澡?”
  莉莉对我说话的方式深深刺伤了我。事后我觉得自己这么想是不对的,她可以用这种方式说她想说的任何话。
  几天后,我在院子里挂晾洗好的衣服。然后我进屋去看她在不在,可这孩子没回应。我记得悉尼因为要参加一个葬礼很早就走了。我去了森德家,站在后门廊。有扇门中间裂了个缝,门的上端有窗户。我能看到里面——后门厅通到他的书房,那里黑着灯。奥利夫夫人的车也没在车道上。我想知道悉尼是否把门锁了。我伸手握住了门把手,却吃了个闭门羹。我心口一阵疼痛。
  然后我看到莉莉骑着她的自行车拐入了车道,我这才定下心来。她对我一直很亲切,总有一天她会为自己说过的话而感到抱歉的。我不相信她是个坏孩子。我始终不相信这一点。但她毕竟不是我的孩子。
  那个星期五,悉尼对我说,森德先生甚至不再出来吃东西了,她觉得他不想活了。
  第二周的周六,我在A&P逛超市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拿着个罐子离开斯塔克家的。可那天我甚至没到过他家。我通常在上班前为斯塔克家买些杂货。我让管理人员为我叫了车,我在外面等候费顿仅有的,能拖载有色人种的四辆出租车中的一辆。我一直希望能搭乘索尔·巴斯科姆的出租车,他是我最喜欢的白种男人之一。圣诞节的时候,他一次次帮我递送甜甜的马铃薯派。
  最后是埃布尔·奥德姆的出租车出现了。他是个漂亮的大男孩,但却是最坏的一个。我问他是否可以快点,他却说要检查一下车。他的出租车很脏,而且后备箱的门锁还有点毛病,所以他把斯塔克家的杂货堆在了车的后座上。他一放好,座位上就没有我坐的位置了。我太胖了。我犹豫起来。
  “怎么了?”他说。
  索尔和其他出租车司机都让我坐在前排。我抓住前门的门把手,正准备开门。
  “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坐这儿?”他说。
  因此我又钻进了后车门,和七个棕色的杂货袋子挤在了一起。还没等我整个人都进来的时候,他就砰地关上了门,以致我的脸挤在了从其中一个杂货袋里戳出来的芹菜杆子上。门把手死死抵着我的后背。他尽可能地沿着锡卡莫尔大街慢慢地往前开。我不想发怒,我自言自语道。在这普通的一天,我不生气,也不应该生气,可今天我几乎忍无可忍了。我整个人在燃烧。越过七个立着的杂货袋,我朝对面的车窗外望去。我看到了一排排白色的平房,房子的院子里有矮树丛,上面长着带蜡光的叶子。这些叶子看上去就像从来没有长过,也从来没有变化过一样。在灰色的云朵下,这些居民区高高隆起。在城镇的这个地方,每所房子都没有颜色,只是砖造的,要么就是幽暗的。整个费顿城看起来像蹲着一样。终于,我们驶进了斯塔克家的车道。
  越接近厨房的门,我的感觉就越糟。进了厨房,我问,“莉莉?你在上面吗?”
  奥德姆正把这些袋子搬运进屋里,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我会告诉斯塔克夫人的。等他搬完了,我把小费放在了桌上,然后进了莉莉的卧室。床上没人,我透过她的窗户朝外看,院子里也没人。
  他一走,我就很快冲出斯塔克家,穿过内院,穿过森德家的后门。
  我到了他们家的后门阶。门关着。这次我旋开了门。然后我站在了后门厅,喊着莉莉的名字。我看到森德先生的书房门关着。
  我一生中的这个时候身体最强壮。我八岁起就开始种植烟草、宰杀家畜,直至我和米勒私奔。但这里是第二个谜,我是怎么推开森德先生的房门的,别再考虑这个了。
  他站了起来,莉莉从他膝头滚了下来。她的短裤滑落到了她的小腿处,她摔倒在地板上。
  我直钩钩地盯着他的脸。我从没和一个白种男人这么对视过。这里是第三个谜:我看到某个光闪闪的东西从他的眼睛后面投射了出来,先是一只眼睛,接着是另一只,就像他的眼睛是座了望台一样,如果这些光闪闪的东西再快点的话,我的眼睛就捕捉不到了。我愣在那儿呆呆地看着。莉莉正艰难地穿着裤子。那裤子我前天刚用漂白水洗过,因为不是棉质的,所以穿上去有点刺痛。我对她吼叫,让她出去,可她无法行走。她的腿被松紧带绊住了。
  就在那时,森德先生弯身拿起了他的长枪。枪很旧,就像我爸爸以前借的,用来短距离射杀一只猪的枪一样,那猪吃了他们放在谷仓里的鼠药,这不是猎枪。对于我目前在他府上的所作所为,他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直直地盯着我,枪管朝着天空,枪柄夹在他的臂弯里,紧紧贴着他身体的一侧。我只管盯着他的枪看,我不能朝下看。最后,莉莉爬到了我的腿边。我伸下去一只手,帮她拉起了短裤。谢天谢地这短裤没带拉链。我再次喊她出去,她照办了。我仍旧死死盯着森德先生。
  我又在他的眼睛后面看到了那个光闪闪的东西。它正拼命把自己添满,形成某个谎言。这些我看出来了。
  莉莉一走,谎言喷涌而出。它马上就要喷到我的脸上,并狠狠地拍打我,再声称是多么的抱歉。谎言马上就要把我攥住,再把我抛下。我看见谎言无处不在地从四周涌来并形成旋涡,不仅仅是这个时刻在这间屋子里形成旋涡,而且还包括我和莉莉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在形成旋涡,我不得不告诉她这些谎言,我不得不被这些谎言所左右。这些谎言还左右着我和那个曾经冷酷的米勒。我看到那个军医拿掉了他不该拿走的东西。我看到了把门重重关在我身上的奥德姆,就在十分钟前。
  我看到了它在整个费顿的上空延伸盘旋,人们不得不低低地匍匐着,因为惧怕而不敢拨开它。它欺骗了每个人的视线。这和森德先生的烟斗一般无二,只不过它不会点燃。它慢慢变黑,这使它难以被看到,被呼吸到,或难以被赋予想要这么做的念头。
  我看到森德先生在那儿。他在我看到的这些东西之前。可他们我全都看到了。他是伸向它们的通道。他张着的嘴就是大门。他在对我辩解一些事情,讲述一些污秽的事情。他的枪就在那儿,但他看上去实在太可鄙而可怜了,以致他无法朝我开枪。枪口抬起,正对着他自己。我抓住了他握着枪的手指。我的手盖住了他的手。我简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在这天的晚些时候,悉尼说她很震惊:“我知道某些白种人是很坏的,但这个白种人令我措手不及。我得矫正我的观点了。森德先生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在去那儿清理血迹的时候,悉尼看到了他写的日记,上面是这么记载的,我爱谢里尔胜过我的整个生命。
  “在他女儿九岁的时候,他就爬到了她的床上,”悉尼说,“想象一下吧。他在纸上承认了这些。如果我是有那种不幸经历的人,我也会把自己结果了的。森德先生就没想到我会看他的日记吗?把自己禁闭在这间屋子里思索这些,为他的宝贝女儿有了一个新情人而极度悲伤。他竟然把那家伙称作是她的新情人。你能想象吗?”
  我对她撒了谎,说我无法想象。
  因为我没说我都做了些什么。也没讲任何有关莉莉的事情。自那以后,我又在院子里看见莉莉一蹦一跳了,我已经和她说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但现在我开始讨厌这工作了。莉莉已经能非常、非常、非常快地入睡了。
  直至那天晚上,我知道自己必须得过另一种生活了。星期一,我从斯塔克家辞了职。我已经穿帮了。我已经介入得太多,大错特错了。
  在我生命的尽头,当我马上就要谢世的时候,我把真相告诉了米勒,因为带走这个秘密,把它带到我要去的地方,似乎不太妥当。有时我仍然怀疑自己。我仍旧对那个时候非常地惊讶。米勒说,“是你吗,波林?你是个圣人。会是你吗?”他拒绝相信我。
  我仍旧无法解释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如何毫无畏惧地穿过那两道门。如何面对一个手持真枪,张着嘴巴,滔滔不绝讲述谎言的白种男人。
  我也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在那天晚上,我指使我姐姐罗斯最好生下那个孩子,几个月后,我乘公共汽车去了费城,我不再害怕司机了。她出生的时候我在那里,我给她取名为塔玛拉。我把她从费城抱回了家,并决定不让她发育不良,我要好好地喂养她。我和米勒搬到了一起,这个时候他的确很尊重我,因为我让他尊重。我们把塔玛拉当作自己的孩子。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连悉尼也最终承认了这点。自森德先生书房的那一天后,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开启了。
  我并不知道那个星期天会发生什么。可事实上,我并没有顾及到自己的未来,因为如果我顾及了,我肯定会逃命的。对于未来,我已经说过了,它是无法想象的。我只是盯着他丑陋的眼睛,看着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观察到的某个东西从各处被投掷了过来,尽量隐藏在他即将要炮制的某种宣称中。我很惊诧自己竟然可以目睹、直面、继而隐藏这些。我知道,越来越多的话会从他那张粉褐色的嘴里冒出,我明白枪筒与这张嘴是如此地吻合。我也知道他会说: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有什么不能粉饰的呢。可是他只拥有整个世界里卑鄙的一小块。他撒谎说,这最小的一块就是全部,就是一切。关于那天,我一定知道得更多,我在把手伸向他胳膊的时候,还往下压了一点点,他的手正好被挤在了扳机上,于是子弹穿过了他的上颚,进入了他的脑部。我只是无法忍受再听他讲话,听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那小小的卑鄙的谎言,就好像一千遍的谎言可以成真理一样。
  本故事始于一幕在故事里再没有出现过的一出情景。一天我正在巴吞鲁日开车的时候,看到路旁的公墓中有段貌似牡蛎壳的一截小径。出于某种缘由,我想起了生平第一次参加过的我们小区的一个男人的葬礼,他饮弹自尽了。当时有人说——三十五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个男人“太爱他的女儿了”。在巴吞鲁日的街道上,无关乎这些评论的某些东西在我脑中开始形成一个故事。它变成了一个甚至是带有不同观点的敞开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悉尼道出了最终的话——有关于波林的,有关于莉莉的,还有关于森德先生的。我已经在继续悉尼自己的故事了,在这个故事里,她是个贯穿着这些事件的安静的老女人。我还写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谢里尔·安住在巴黎。故事是以追忆开头的,被曲解的评论招致了相当大规模的言论,它们在探究这样的邪恶是何以蔓延到整个世界的。在我所创作的作品中,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像这部作品一样具有再生性,或者像这部作品一样难于找到一个恰当的收鞘。我之所以将森德先生命名为森德,是因为它与煤渣谐音。真该死。
  ——莫伊拉·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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