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居易《长恨歌》以李隆基、杨贵妃爱情故事为基本素材,至今流传不衰。对于它的主题的阐释和争论也随之不休,概括而言有四种观点:讽喻说、爱情说、风情说、双重主题说。其中争论分歧较大的是讽喻说与爱情说。实际上,讽喻说是基于文本基础上的过度阐发;爱情说是流于文字的表层阅读。通过对诗歌内部结构的阐释,得出《长恨歌》的主题是表达“求之既得,得之又失”的感伤与无奈。
关键词:《长恨歌》;“求女”;感伤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0)24-0155-03
关于《长恨歌》的主题意蕴历来争论不休,陈寅恪认为白居易《长恨歌》与陈鸿《长恨歌传》是不可以分离的共同体。白诗未明言的部分可以陈传为参证,陈传中明确表明“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在此之前,明张纶言《林泉随笔》有言:“白乐天《长恨歌》备述明皇、杨妃之始末,虽史传亦无以加焉。盖指其覆毕,托为声诗以讽时君,而垂戒来世。”明末唐汝洵亦曾言:“《长恨歌》讥明迷于色而不悟也。”清贺贻孙《诗筏》云:“及《长恨歌》等诸作,讽刺深隐,意在言外,信如其所自评。”这都是古今学者对《长恨歌》主题所作讽喻性的阐释。关于爱情说,以马茂元、张安祖两位先生为代表,主张“《歌》《传》分离”,区分文学创作与历史事实,认为《长恨歌》主要表现李杨爱情的忠贞与伟大。日本学者近藤春雄《论〈长恨歌〉》《〈长恨歌〉〈琵琶行〉研究》中持类似观点。风情说主要将诗人自身与湘灵的悲剧爱情经历与《长恨歌》进行互证,认为该诗是白居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双重主题说即是将以上三种观点两两结合,对诗歌进行综合性分析,如王运熙《略论〈长恨歌〉内容的构成》、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等。周相录《〈长恨歌〉研究》中一方面主张愛情说,另一方面又将李、杨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归结为不合理的封建君主制度,对其中的讽喻因素还是高度认可的。黄永年的“无主题思想说”,似乎是刻意逃避了“讽喻说”与“爱情说”之间所架构的矛盾。
在抒发自身对文本的独到见解之余,亦应尊重创作者对文本的自我解读。白居易曾经在《与元九书》中将自创的诗歌分为四类: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其中《长恨歌》归于感伤类,即所谓“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通过对诗歌内部结构分析,可以得知《长恨歌》借李杨爱情来抒发感伤无奈的情绪。
《长恨歌》共120行,以“求女”为线索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世俗中的“求女”,从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到第60句“魂魄不曾来入梦”;第二部分为仙界中的“求女”,从第61句“临邛道士鸿都客”到第120句“此恨绵绵无绝期”;两次“求女”亦呈现出了不同的侧重点。
一、世俗中的“求女”:美色与权力
此为诗歌第一部分,“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开篇“以汉指唐”表明唐玄宗对于美人的追求与向往,即世俗中的求女,此时追求的标准为美色。杨贵妃“天生丽质”“千娇百媚”“肤如凝脂”“能歌善舞”,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尤物。唐玄宗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获取了美人,虽然寻觅数载。理想实现后,“六宫粉黛无颜色”,帝王不必专一的爱情在绝世美人的配合下显示出专情的色彩。世俗中的“求女”着眼于肉欲,此时的千辛万苦得到的美人,也只是单纯的美的符号。波伏娃《第二性》中曾表明“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出来的”,陈鸿《长恨歌传》中表明:“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李、杨爱情故事是在史书基础上的杜撰,而故事中的主角杨贵妃更是文人的塑造。她只拥有美,而不具备任何心理活动,她只是在被动地接受全部荣宠。作为恋爱链条中弱势的一方,杨玉环的“女性立场”是缺席的,她只是作为玄宗的“宠妃”身份出现的,完全是玄宗施行其帝王权力的一个结果,是一个附庸物。唐玄宗作为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同样也是美色的占有者,尽情享受着权力带来的欢愉。他沉迷于美色之中,“从此君王不早朝”。一改往日励精图治的决心,忽略了自己手中的权力。后世文人苏辙曾评论唐玄宗“善其始,而不善其终,所以失之者一道也。”
世俗中的“求女”基本套用了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与杨贵妃都擅长歌舞、以色侍人,也都兄凭妹贵。二人的故事同样属于宫廷秘闻,白居易自然而然地将二者联系起来。其间不同的是,李、杨枝繁叶茂的爱情之树却赘生了令人意外的政治恶果。备受玄宗宠信的边将安禄山,联合部下史思明以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带兵15万,向长安进攻,历时8年的混乱拉开了帷幕。据《新唐书·杨贵妃传》记载:“及西幸至马嵬,陈玄礼等以天下计诛国忠,已死,军不解。帝遣力士问故,曰:‘祸本尚在!’帝不得已,与妃诀,引而去,缢路祠下,裹尸以紫茵,瘗道侧,年三十八。”史书中有更为详细地记录,更为明确的政治性的渗透。但白诗并不将其作为重点来进行叙述,而故意将其进行了艺术化处理。对此,清人赵翼《瓯北诗话》卷四:“《长恨歌》自是千古绝作,其叙杨妃入宫,与陈鸿所传选自寿邸者不同。非惟惧文字之祸,亦讳恶之义本当如此。”
杨贵妃自缢后,“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两句与得宠时的“云鬓花颜金步摇”相照应。通过今昔对比,渲染唐玄宗因失去所爱的悲痛以及对美人枉死的悲哀。“玉搔头”借用李夫人旧典。据《西京杂记》卷二载:“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玉价倍贵焉。”李、杨爱情是在史书基础上的杜撰,而史书不曾涉及的部分,白居易则用李夫人的典故填补。“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唐玄宗选择沉迷美色而逐渐走向权力的边缘,待“渔阳鼙鼓”将其惊醒,自己已无法掌控局势,只能被动地接受结果。而这结果是命运的不可抗性所导致的。唐玄宗作为悲剧人物,在生活受到打击、生命受到威胁之时,做出了违心的选择。甚至在最后关头还迸发了隐秘的自我保护能力,以杨贵妃的死来换取六军听命和权力的恢复。更为悲剧的是,命运所带来打击与威胁,在最初是可以通过拒绝沉迷美色、维护权力而避免的。无论怎样分析,最终悲剧的制造者似乎都是唐玄宗。
经过这场混乱,唐玄宗失去了美人与权力。据《旧唐书·崔涣传》记载:“天宝十五载七月,玄宗幸蜀……肃宗灵武即位。”唐玄宗已徘徊到人生的边缘,正在面临雅斯贝尔斯所言的“边缘情景”。所谓“边缘情景”,即一种存在状态,由于某种变故,个体与他人、与社会联系上出现裂痕,个人处于日常生活秩序之外。存在主义哲学家们认为,“边缘情景”的最鲜明特征是死神闯入了个人生活,使得原来的自我认知、生存价值都遭受了颠覆,杨贵妃的死给了唐玄宗致命的一击。“归来池苑皆依旧”他切身感受到物是人非的悲哀。世俗中“求女”的成功得益于唐玄宗手中的权力,以杨贵妃的惨死标志着“求女”的失败也正显示着权力在他手中的消亡。
二、仙界中的“求女”:痴情与思念
诗歌第二部分同样借鉴了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中的元素。据《汉书·外戚传》记载:“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和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戚,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汉武帝因思念李夫人,遂有方士为其招魂事。唐玄宗思念杨贵妃,白居易也为其创造一个“能以精诚致魂魄”的方士来传递思念。曾经拥有无边权力富有四海的帝王,此时却无法上天入地,亲自“求女”。俗世中的美人去世后变成仙界的仙子。此时的她同样拥有雪肤花貌、但更拥有了“爱而不怨”的动人魅力。第一部分被权力与欲望压抑的心理活动,此刻在仙界借助方士的法力得以展示。李杨爱情在俗世遭遇了彻头彻尾的失败,并以杨贵妃的死亡、李隆基的退位为代价而告终。作为爱情链条中弱势一方的杨玉环,失去生命显然是更为悲哀的一种结局。“六军不发无奈何”“君王掩面救不得”,换言之,是以杨贵妃的死亡换取了局势的暂时可控与皇帝的苟且偷安。在这场有着强烈权力与控制色彩的帝妃“情爱”里,杨贵妃是一只替罪羊。在俗世中,皇帝利用权力获得美色,杨贵妃享受到无限荣宠。这恐怕难被定义为爱情。唐玄宗对杨贵妃的无法忘却,也难以衡量其想念的纯度。直到方士寻找到了太真仙子,为了消除“雪肤花貌参差是”的疑虑,诗人特写太真仙子的衣袂飘摇,令人想起了她在俗世所跳的《霓裳羽衣舞》。只有到此刻,杨玉环无法抑制的思念与寂寞之感才得以充分体现,她也作为爱情主体的其中一方而出现,不再是那个以色事人,情感活动完全被忽略的“杨家女”了。“闻道汉家天子使”,杨太真急于与其见面,甚至来不及整理发髻,可见其思念之深切。登临仙界的她无法做到忘却烦恼,无忧无虑。依旧苦苦思念着唐玄宗,泪光点点就像梨花含着春雨。人世与仙界如此渺远,一腔相思无从托寄,幸有方士可以传信。方士沟通了人间与仙界,解构了唐玄宗与杨贵妃故事的悲剧结局,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其爱情的真挚,更是让杨太真“爱而不怨”的形象越发生动。
第二次“求女”成功,方士寻到杨太真并顺利带回信物交差,同时也明确了第一部分中颇显模糊的爱情。仙界中的故事固然先有许多神话故事作为原型,但因诗人的生活妙笔,仍旧彰显出动人的魅力。第一部分是基于现实的书写,第二部分是基于想象的创造。李杨真实的爱情故事止于“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此后的情节诗人动用想象,为其爱情做出新的注解。从美色与权力到痴情与思念的转变,是诗人不愿意将这份感情进行世俗化的阐释,也避免了运用道德化的眼光去评判他们。尽管如此,第二次“求女”也仍然以失败告终,仙界的杨玉环虽未掌握神秘经验,但却清醒地知道“昭阳殿里恩爱绝”,自己与唐玄宗皇帝的恩情已绝,已经不再有可能再續前缘,甚至连再见一面的可怜愿望也无法实现。而太真仙子所居住的仙山,与世隔绝,“其中绰约多仙子”“转教小玉报双成”,俨然一个太虚幻境的雏形,李、杨在仙界团圆也是无法实现的梦想,更重要的是恩情已绝,俗而言之,缘分尽了。然而善良的杨太真委婉地表达只要两个人心比金坚,还是可以见面的,实际上这不过是一个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愿望。未来再美好也无法更改此时此刻的悲剧,何况未来的美好本就是缥缈虚无的。
据统计,《长恨歌》120行,仅有10行描写爱情的幸福欢乐,超过三分之二的篇幅(80多行),在表达“痛失所爱”的感伤。《长恨歌》中的李、杨二人是存在真情的,但诗歌主旨并非在此基础上的歌颂或同情,而是以俗世、仙界两次“求女”的失败为线索,表达一种感伤无奈的情绪。这份情绪中有无法守护爱情的悲痛、爱情无法实现自由的忧伤、更有对人生苦味的品尝。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曾谈及:“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愿望的无法达成,即是不足的状态,这种不足即是苦痛。唐玄宗与杨贵妃是体味苦痛人生的代表,他们的感伤情绪是极易引发共鸣的。德国戏剧家莱辛曾经在《汉堡剧评》中说过:“倘若我们对国王们产生同情,那是因为我们把他们当作人,并非当作国王之故。”在痛失所爱、寻再难得的悲伤情绪里,权力与美色都被“绵绵无绝期”的痴情与思念所解构。马嵬之变后,玄宗变身成了一个失去爱人的普通人,甚至承受了比普通人更为巨大的痛苦。以帝王为悲剧主角,更容易击中人生苦涩的主题。虽然生死阻隔不了真情,但已失去的美好,却无法从头再来,甚至不可再得。诗歌中的男女主人公寻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诗人为他们创造了仙界永生也无法解答失去与拥有的迷茫,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更为心痛,因为第二部分的“求女”本就是无稽之谈,是诗人自己发挥想象力所进行的仙话再创作。整个故事就是在这样凄迷哀婉的情绪里,走向长恨的结局。
《长恨歌》主题意蕴不应单纯地局限于讽喻或者爱情,应是在此基础上的感伤。强调其感伤主题,并不排除《长恨歌》文本所蕴含的讽刺性以及爱情内容,只是它们的内涵不足以支撑起诗歌长达120行的内容。人间天上的“求女”俱以失败告终,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起到了延续感觉,跌宕起伏地凸显主题的作用。生离死别无法阻断两个人的爱情,但是这份爱情是以期盼遥遥无期的相逢为结局的,这显示了巨大的悲剧震撼力。
白居易认为感伤诗的内涵即,“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这种感伤源于男女爱情的悲剧,但不止于此,理应上升到更大空间的人生兴叹。明确了《长恨歌》的感伤主题,理解“长恨”也就不成问题。“长恨”是“人在情中不自由”的无奈,不论平民百姓抑或是王公贵胄,所有人的生命都无法实现真正的自主,甚至常常面临被动的破碎。重创之后的弥补是一种美好的企求。当看惯了这种感伤,或许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长恨歌》故事实际是一个关于“失去”母题的叙写,唐玄宗作为悲剧主人公经历了“寻求—拥有—失去—痛苦—再求—难得—祈求”的圆形心理路线,诗歌开篇他便被塑造成感情无所寄托的君王,经历了巨大磨难后,在诗歌尾声仍旧保持着最初的失落形象。但是这种感伤与无奈愈显剧烈。曾拥有的阳光把他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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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萨日朗(1992—),女,蒙古族,吉林松原人,单位为陕西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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