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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魏振鹏和村支书站在蒋何坤家门前的空地上，像两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两个“学生”有些沮丧有些泄气。他们站在空地上，喋喋不休地已经给“老师”“汇报”了半个小时的工作。但是“老师”蒋何坤却不理他们，蒋何坤背对着魏振鹏和支书，坐在一张小木凳子上，抽他的旱煙。从背后传过来的两个“学生”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烟雾朦胧里，蒋何坤以不变应万变的声音回答他们：“我不签，我就是不签；我不签，你永远完成不了任务，签了就是帮你完成了任务！”
魏振鹏解释得口干舌燥：“这次，我们只是宣传扶贫政策，了解你家庭基本情况，以及你本人的想法，下一步就落实扶贫政策，政策要求怎么帮你解决问题，我们就怎么帮你想办法解决问题！”
想办法帮我解决问题？什么时候帮我解决问题了？！我的危房改申请报告报上去几年了，谁帮我解决问题了？！蒋何坤为这句话转过身来，激动地把手里刚点的一只旱烟摔到地上，还用脚狠狠的踩了几脚。
魏振鹏被噎住了，站在空地上无言以对。关于蒋何坤的危房改造问题，村支书在路上已经跟魏振鹏解释过，县里有政策，蒋何坤属于超生户，不予解决。因为精准扶贫的政策，村里今年年初也帮蒋何坤打了申请报告，也不知道能不能批下来。村支书叹口气，就算批下来，蒋何坤也没有钱砌呀……
村支书介绍说蒋何坤，是村里最无赖最难缠的一个老油条。年轻时因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而且赌博成性，气死了父母，然后破罐子破摔，穷得屁都放不出一个。三十五岁的时候，跑去乡民政办闹，要求政府给他一个五保户的指标……四十五岁那年在村口的大树下，用两个蒸红薯，捡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病女人。然后，蒋何坤用惊人的生殖能力，让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8年之间生了5个小孩。现在最大的小孩已经9岁了，最小的小孩才三岁。
魏振鹏这次来蒋何坤家里了解情况的时候，还有三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了。魏振鹏在地摊上买了9个月饼。来的时候，蒋何坤9岁大的哑巴儿子（村支书介绍说5岁时，因为发高烧没有送去医院）率领他一众的弟弟妹妹们，早已把9个月饼瓜分完毕。哑巴儿子最大，享有分配的权利，他一个人已经干掉了两个月饼，其他的弟弟妹妹，一人一个，最小的那个小弟弟，现在还坐在泥地上吭一个五仁叉烧呢。哑巴儿子吃了魏振鹏的月饼，手里拽着那个装月饼的塑料袋，对魏振鹏异常亲咧，围着魏振鹏转，张着那张脏兮兮的脸，时不时扯扯魏振鹏的衣服，还咿咿呀呀叫，以期引起魏振鹏的注意。
魏振鹏回头看了看，其他四个小孩，穿着春夏秋的衣服，披披挂挂的，颜色很是丰富。哑巴呢，套着一件宽大的灰色T恤，T恤都长到膝盖了，也不知道哑巴穿没穿裤子。村支书说就这些衣服还是村里好心人送给蒋何坤一家的。
魏振鹏站在蒋何坤家的空地上，尴尬地苍茫环顾四周，以掩饰自己的无奈，同时在心里哀叹自己运气不好，怎么就接了这么一个活儿，而且还遇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奇葩。蒋何坤本来是科里另外一个女同志小宛联系的。小宛因为老公做生意，一本万利，不屑小宛那点工资。小宛的老公说你那点工资还不够请保姆的钱，你干脆不要干了。小宛就辞职了。临走，小宛交代魏振鹏：那个蒋何坤，是个难缠的家伙，你要注意！当时魏振鹏还在想能有多难缠呢？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对农村的人和事，应该比小宛这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有更丰富的经验。
就在今天，上车的时候，局里其他的同志都两手空空的，一副去完成任务顺便看看农村风景的心态。只有魏振鹏拿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9个五仁叉烧们。其他的同志都笑他：“你还真去走亲戚呀！”魏振鹏笑笑没有应答，他知道9个月饼没有多少钱，但是在淳朴讲究人情味的农村，9个月饼有可能帮他解决大问题。
现在呢，9个月饼已经送出去了，却换来蒋何坤的不理不睬。魏振鹏看看支书，支书用眼神提示魏振鹏：撤！魏振鹏摇摇头，伸手问支书要一只烟。支书把烟盒给魏振鹏看，已经没有烟了。魏振鹏把支书扯到一边，让村支书先回去，忙其他的工作，他再跟蒋何坤聊聊。
县官不如现管，很多时候，村民对村干部有意见，敢怒不敢言，都是多年来的恩怨积累。魏振鹏想村支书走了，也许蒋何坤就能打开心扉畅所欲言了。
村支书走了。
魏振鹏走过去，蹲在蒋何坤身边，跟蒋何坤要了一撮烟丝和一张卷烟纸。蒋何坤的哑巴儿子也跟着蹲了过来，魏振鹏看看这个机灵的小家伙，摸摸小家伙的头，再次推心置腹跟蒋何坤聊起来。
蒋何坤扭头看看魏振鹏，又看看魏振鹏手里的帮扶手册，然后再把头摆正来，对着前方看，前方只是一片树林，蒋何坤是要透过树林看看远方的诗意么？最后蒋何坤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我要修房子，不帮我把房子修好，签字免谈。
魏振鹏抽了一口蒋何坤的旱烟，辛辣的味道呛得魏振鹏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末了，魏振鹏说房子的事，不是我能帮你解决的，要民政部门才能帮你解决，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具体情况……我们现在先不谈房子的事，我跟你先谈谈其他的事。
蒋何坤说你们都是只打雷不下雨的，我不相信你。
魏振鹏说我不要你相信我说的话，我只要你看我的行动。
二
一个星期后，魏振鹏打通村支书的电话。让村支书问问蒋何坤是否愿意将他的哑巴儿子送到市里培智学校读书。魏振鹏跟村支书说那小家伙蛮机灵的，来市里读书，可能会改变他一辈子的命运。村支书说魏科长，你是好心，以我们对蒋何坤的了解，你要提防蒋何坤得寸进尺无理取闹贪得无厌……
过了两天，蒋何坤带着哑巴儿子以及另外两个能跑能跳的儿子到了市里。
魏振鹏在家门口不远的一家大排档招待了蒋何坤一家。
魏振鹏先是点了两个小火锅：黄焖牛杂、黄焖猪蹄。蒋家四口人风卷残云般的把两个小火锅消灭了。魏振鹏又点了两个小火锅：黄焖鲤鱼、腊味火锅。蒋何坤一家四口，再把两个小火锅，外带四小盆米饭吃的一滴汤计一粒米饭都不剩。吃饱了喝好了，蒋家四口人一个个满足地抹抹嘴巴、摸摸肚皮，打着饱嗝饶有兴趣的打量起饭店周围的环境来。 魏振鹏递只烟给蒋何坤，告诉蒋何坤，蒋树生（哑巴的名字，蒋何坤说蒋树生在屋前的大树下出生的所以叫树生）的入学手续什么的，他可以代为搞定，明天早上蒋何坤就可以带着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回家了。
蒋何坤吐口烟，烟雾朦胧里，蒋何坤说这怎么行？我好歹要看看我兒子在哪儿读书吧，我以后也好来看他是不是？你不想让我知道儿子在哪儿读书，是不是想把我儿子卖了？魏振鹏赶紧道歉，说是他考虑不周。魏振鹏说：“大哥，我是怕你在家的其他两个子女，他们在家没有人照顾，所以叫你早点回去照顾他们！”
蒋何坤挥挥手，劝魏振鹏不要杞人忧天，蒋何坤说我来之前已经蒸好了一大锅红薯，蒋何坤还说：“我还煮了一大锅稀饭呢！”
魏振鹏摇摇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可是9月份呀，那些东西一两天还不馊了呀！”
蒋何坤冷哼一声，没关系，他们习惯了，再说我的儿女们可没那么娇贵，他们什么东西都能吃。
晚上，魏振鹏把蒋何坤一家安排在小区门口附近的一家宾馆休息。几个小家伙，在雪白的床单上又蹦又跳，很是兴奋。
第二天，魏振鹏带着蒋何坤一家去培智学校。学校校长（是魏振鹏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看看蒋何坤一家，又看看魏振鹏，摇摇头：“魏科长，你这是组团来读书呀！”魏振鹏挠挠头，解释说家长放心不下，来看看。魏振鹏带着蒋何坤一家办完蒋树生入学手续。校长问蒋何坤学生每个月120元的住宿费，是分月交，还是一次性交清。蒋何坤当场就大叫起来：钱？什么钱？我们是贫困户，读书还要交钱？我问清楚了的，像我儿子这样，国家还有补助呢，那些补助的钱你还没给我呢！说着蒋何坤伸手过去，问校长：“你先把每个月的补助给我！”
校长气得脸色铁青，看看魏振鹏，才咬着牙没有发作。魏振鹏拍拍校长的肩膀：“算了，校长，你看他能拿得出来吗？蒋树生每个月的住宿费由我来负责！”
蒋何坤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校长把蒋树生每个月的补助给他。蒋何坤说：“我的存折本都带来了！”
校长和魏振鹏两个人轮流解释，蒋何坤就是不听，一定要校长把蒋树生每个月的补贴打到他的存折本上。蒋何坤说你们是想把我儿子的补贴私吞了。蒋何坤还指着校长说：“你试试看，不把钱打到我的存折上，我就告到中央去！”
校长忍无可忍，说你去告吧，这个学生我不要了。
最后，蒋何坤用魏振鹏的电话问了一个他信得过的亲戚，才将信将疑地作罢。然后蒋何坤对魏振鹏说补贴就算了，你是我的帮扶联系人，我儿子读书以后还有什么费用，你的帮我解决。
魏振鹏想起村支书的话，心里拔凉拔凉的，骂自己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本来就不是扶贫范围内的事。魏振鹏还想都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这个蒋何坤怎么就不按套路出牌呢。
看来，蒋何坤对“政府”的怨恨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三
晚上，魏振鹏跟妻子报账，白纸黑字，一张张清单，一个个数字，像蚂蚁一样，在纸上爬来爬去，让高度近视的妻子不由得把纸张往脸上凑。妻子原来在一家企业上班，企业破产倒闭了。妻子说再也不想给那些黑心肝的老板打工了。于是就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菜，魏振鹏打趣她，你能放下脸面？妻子说有什么不能的，北大的高材生还卖猪肉呢。末了，妻子叹口气说其他的贫困户联系人不都是按照扶贫政策，帮贫困户落实好政策就好了，就你非要额外要帮贫困户解决扶贫政策外的问题。当初妻子就劝魏振鹏不要接手小宛这个贫困户这个烫手山芋。魏振鹏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谁叫我是党的干部呢！”原本，魏振鹏外挂在一个国企清查小组，一个周只回单位上两天班，局里就没有让魏振鹏联系贫困户。妻子对着魏振鹏给的那张纸，看着一只只黑蚂蚁，按着手机上的计算键：帮蒋树生交半年住宿费600元，请蒋何坤一家吃饭280元，帮蒋何坤一家安排住宿160元，帮蒋何坤买车票35元，同学赵平结婚礼金200元，中秋买月饼260元……最后一个数字跳出来1680元，妻子叹口气说：老爸这个月的医疗费还没有着落呢，这个月的房贷呢？这超出预算的1680元从哪里补差额？！家里的财政大权，是妻子掌控，大到房产还贷，小到家里一日三餐，妻子都把预算安排得一丝不苟，但是每个月都入不敷出。尤其是这两年，老爸一年四季都住在医院里……魏振鹏叹口气，说没办法，继续跟朋友借吧，反正已经跟朋友借了那么多了，就厚着脸皮再借一次吧。
四
魏振鹏跟局领导汇报，说蒋何坤家的孩子五六岁了都还光着屁股在家里玩泥巴……局里搞了一次募捐活动，局里的同志，把自己孩子穿不了的旧衣裤旧鞋子都丢给魏振鹏。魏振鹏把它们装起来，足有满满的五大编织袋子。有的同志还特地买了奶粉和零食，说可怜那几个孩子。一起去联系贫困户的同志说孩子们是无罪的，要不看在孩子们的份上，都想在蒋何坤身上踩几脚。又说魏振鹏管的“太宽了”，有人善意地提醒魏振鹏你好好按政策做好该做的就得了，何必自找麻烦呢。魏振鹏苦笑一番：“没什么，碰到了，尽自己的义务，问心无愧罢了！”
魏振鹏把捐赠来的衣物用车送到大岗村，然后再和村干部们肩挑背扛把它们弄到蒋何坤家里。蒋何坤一家人单独住在老村里。新村建在公路旁边，老村在离新村大约1公里的山脚下，要穿过一条河，河是一条旱河，没有水，满河床的鹅卵石。鹅卵石的铺就的河床有一条小路，蜿蜒着，爬过河床，爬上对岸，蛇一样钻进了对岸的树林。村支书说河只有夏天发山洪的时候，才有一河满满的浑水，浩浩荡荡的，三五个小时就消失了。村支书说老村偏僻，以前经常发大水，又没有桥，也没有路，所以全村都搬来公路边了，只有蒋何坤一家人没有钱，搬迁不出来，一直住在老村。村支书再指着脚下蛇一样的路，说村里人经常从这里走过去，爬到对岸的山上去种庄稼。
蒋何坤的家就在对岸无数棵柳树和无数棵无名树丛中，远远看，树林中露出一顶黑色的屋顶，真是树林深处有人家，倒也诗情画意。走近了看，蒋何坤的房子是水泥砖黑瓦树皮门组成的。村支书说就是这房子，也不是蒋何坤的，是原来一户人家的，搬迁走了，蒋何坤自己就搬过来住的。 蒋何坤还是坐在房前那张木凳上，抽着他的旱烟，冷冷地看着村干部和魏振鹏他们搬运东西。村支书问蒋何坤东西放什么地方。蒋何坤头都不抬一下，说就放堂屋得了！魏振鹏他们把东西扛到堂屋去。蒋何坤疯癫妻子，跑过来帮魏振鹏他们把东西从肩上卸下来。蒋何坤的儿子们也饶有兴趣的过来围观。 村干部们说这疯婆娘倒还有情有义。大伙卸下东西赶紧从堂屋退出来了。堂屋里有一股浑浊的霉臭味，让人作呕。
大伙从蒋何坤家里出来，都忍不住干呕了几下。蒋何坤仍旧抽着他的旱烟，不声不响的看着魏振鹏他们。村支书忍不住骂起来：“蒋何坤你太不像话了，市领导好心好意地帮你送东西来，你不仅不帮忙，而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你做人太失败了！”
蒋何坤冷冷看他们一眼，说谁让你们是国家干部，你们发工资给我，我去帮你们搬东西。有位村干部听了，作势要打蒋何坤，蒋何坤不以为然，自说自话：“政府让你们来当干部，就是要你们为我们解决问题的，现在你们帮我解决什么了？什么都没解决！”
村支书说怎么没帮你解决问题，今年已经帮你解决了低保问题，危房改造指标也已经批给了你，是你自己没有钱去砌房子。
蒋何坤激动起来，避重就轻地站起来跳骂：“这也叫帮我？我有钱就自己建了，还要你们，还要政府来解决问题？你这是一个村干部说的话？我去政府告你！”
村支书苦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村支书跟魏振鹏解释说蒋何坤就这样，耍无赖，什么东西都说是政府要全部解决的，自己不要出一分钱。魏振鹏也摇摇头，说他已经领教过蒋何坤的无赖了。他把蒋何坤要蒋树生的生活补助讲给村干部们听。村干部们都义愤填膺，骂蒋何坤是农夫救的蛇，是东郭先生救的狼，是没心没肺的养不熟的畜生。
蒋何坤对村干部们的骂无动于衷，左脚架在右腿上，弯着腰，坐在那张小板凳上，继续抽他的旱烟。村支书说，蒋何坤做事懒懒洋洋的，农活什么的都种不好，但他种的一亩多的旱烟特别好。
小宛曾经来蒋何坤家里了解情况的时候，第一次蒋何坤按了手模，第二次，蒋何坤也按了手摸，第三次蒋何坤不按手摸了。蒋何坤说你们整天来扶贫，你们扶了什么贫，你们给我解决了什么问题，要我按手摸，要我签字？第四次，第五次，蒋何坤说你们给我解决一个问题，我就按一次手摸。
扶贫手册上，一年12个月，每一个月贫困户和帮扶联系人都要签字或按手模，以示确认帮扶人帮扶到位。蒋何坤的扶贫手册上，从五月份开始，就再没有蒋何坤的手摸了。
魏振鹏想人心都是肉长，不管怎么样，我帮你蒋何坤解决了儿子读书问题，扶贫手册上，你应该帮我签一回字吧。魏振鹏就把扶贫手册递给蒋何坤，说蒋大哥，你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在我职责范围内，又符合政策的，我能帮你解决的，我尽量帮你解决。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党中央国务院习主席的要求是2020年彻底解决贫困问题，所以你要体谅我们。所以你得在扶贫手册上签个字，表明我们来过你家了解过情况……
蒋何坤看看魏振鹏，说你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我相信你一次。蒋何坤又说我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的，以后你们每帮我解决一个问题，我就按一次手摸。
于是，蒋何坤就在扶贫手册上的2016年9月的任务栏上，按了一个手摸。末了，蒋何坤说我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我会定期不定期去看他，他饿了瘦了病了，你们都得负责。
村支书终于忍无可忍，指着蒋何坤的鼻子吼，魏科长还不帮你，要怎么帮你？他不帮你你儿子能去市里读书？！你看看村里多少残疾的孩子，有哪个去市里读书了？
魏振鹏把村支书拉开了。
末了，村支书说：“蒋何坤你这是无赖，你这是敲诈勒索！想你这种好吃懒做的人就应该一辈子穷死去！”
五
魏振鹏给蒋何坤送完衣物回来，在办公室找一些扶贫文件看。有文件说只要贫困户想发展生产，可以免息贷款五万元。魏振鹏想想蒋何坤屋前屋后那一片葳蕤的丛林和灌木。魏振鹏在农村生在农村长大，直觉告诉他蒋何坤屋前屋后是放养土鸡的天然养殖场。魏振鹏兴奋不已，他通过村支书打电话给蒋何坤。蒋何坤反应很冷淡，说地方是个好地方，可以养鸡，但也是养黄鼠狼养蛇的天然场所。蒋何坤说他曾经就看见过碗口那么粗大的蛇，爬上了树梢，把头伸進了鸟巢，吞吃鸟蛋。蒋何坤还说，有一年他养了几只鸡在屋后的茅屋，半夜，他听见鸡叫，打手电筒一照，一只黄鼠狼正骑在一只老母鸡身上，死死地咬住老母鸡的脖子。
魏振鹏知道蒋何坤在找借口，现在的农村是有蛇和黄鼠狼，但是也不多，像蒋何坤说的碗口那么大那么粗的蛇，要被人发现了，早就成了人类的盘中餐口中肉了。黄鼠狼呢？偶尔会有几只，但是他们也是不大敢往人类居住地靠近的。想想蒋何坤一家四口那天干掉四个小火锅的肚量和胃口，魏振鹏都替蛇们和黄鼠狼们担心，谁敢靠近蒋何坤的家，谁就是自绝蛇命自绝鼠命，谁就是送肉上门。
魏振鹏还想争取蒋何坤一下，就告诉蒋何坤如果他养土鸡的话，可以有五万元的免息贷款。魏振鹏说有了这五万元，可以买很多的鸡苗，也可以在树林中围一个栅栏了。蒋何坤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万一鸡苗死了呢？万一养出来的鸡卖不出去呢？那五万元还要不要还？
魏振鹏告诉蒋何坤，只要蒋何坤养的是纯土鸡，他蒋何坤养多少，他要多少。魏振鹏帮蒋何坤分析他们局里多少人，魏振鹏还有其他的朋友呢？过年过节的，谁不想吃点绿色无公害农产品呢，纯纯的土鸡更不用说了，市郊放养一段时间的果园鸡，都卖到100元一只了。所以，魏振鹏告诉将何坤纯纯的土鸡，价钱不成问题，销路更不成问题。
蒋何坤沉默一阵，说他还要考虑考虑。
最后蒋何坤说魏科长，你放心把，有你在，我总是要脱贫的，我会让你完成你的任务的，等我想好了脱贫的路子，我会告诉你的。
魏振鹏放下电话，忍不住来了一句国骂。魏振鹏想天下怎么有这种无赖无耻到这种程度的人。人们口口相传的淳朴的老百姓怎么变成了这种德性！魏振鹏告诉自己，不要再主动去联系蒋何坤，不要再为蒋何坤脱贫的事伤脑筋，自己好好的按扶贫政策，帮助蒋何坤落实有关政策就好，不要再搞什么捞子的“创意”，就让蒋何坤“按部就班”地脱贫去吧。 魏振鹏不想主动去搭理蒋何坤了。但是蒋何坤却找上门来了。那天魏振鹏正在市政府开会，蒋何坤打电话告诉他，他当天就要来市里看望魏科长。魏振鹏告诉蒋何坤等他散会，他会联系蒋何坤。等开完会，魏振鹏又接到医院的电话，医院电话说魏振鹏的父亲又要动一次大的手术，要魏振鹏过去确认签字。这是父亲一年内第三次大手术了，年老体弱的父亲，一个个器官的衰退病变，像一只只葫芦和瓢，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
魏振鹏还在医院医生室、药房、交费处等部门转，蒋何坤的电话又来了：“魏科长，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有意要逃避我？我都在你家小区门口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这回蒋何坤只带了一个儿子过来。
吃完快餐，蒋何坤对魏振鹏的接待很不满意，说魏振鹏的接待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魏振鹏有些生气的回敬：“你要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你自己找地方去吃，我只有请你吃快餐的能力！”蒋何坤尴尬地笑笑，说这也还不错了，你一个市领导都陪我一起吃快餐呢。
这次拜访，蒋何坤是来要求魏振鹏帮他想办法解决工作问题。蒋何坤说你不是要求我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尽快脱贫吗？你帮我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吧，一来我挣了钱就可以脱贫了，二来我就能照顾我的儿子蒋树生了。蒋何坤说这还能帮你完成帮扶任务，这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魏振鵬当场就想扇蒋何坤两只耳光。但是魏振鹏忍住了，他劝蒋何坤打消这个念头，他帮蒋何坤分析，蒋何坤不能离开他的家乡来城里做事。蒋何坤没有技术，做临工工资不高，城里生活开支太大，他根本没法生活；还有他的儿女多，也需要他的照顾。
魏振鹏问蒋何坤：“你来城里了，你的那几个儿女怎么办？你的老婆根本没法照顾她们！”
蒋何坤讪讪地说：“那好办，我把她们一起带出来。”
魏振鹏提醒蒋何坤，若干比他有本事会赚钱的人，在城里都没法一个人养活这么多人。蒋何坤说那怎么办，我想自力更生丰衣足食都不可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脱贫，我脱不了贫，不就连累了你？魏科长你是好人，好人就应该好报，我不能连累了你。
魏振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告诉蒋何坤他帮不了他解决打工问题，如果有其他什么他魏振鹏能帮蒋何坤解决的力所能及的问题，他一定帮他解决。
蒋何坤说这好办啊，我早就想好了。毛主席不是说人定胜天么，只要有人做事就好办了，我老婆不是精神有问题么，只要你想办法帮我治好她，我家不就是多一个劳动力了……
就在这时候村支书来电话了，村支书问魏振鹏，蒋何坤是不是来城里找他了。村支书说话的口气很着急，很焦躁。魏振鹏说蒋何坤就在我身边呢。村支书说叫蒋何坤赶紧回来，出大事了，村里下大雨了。
六
大岗村下了一场暴雨，暴雨足足下了三个小时。暴雨让蒋何坤家门口那条旱河，一时浊浪滔天浩浩荡荡水满为患。
蒋何坤两个孩子好奇，都到水边玩。河水涨得太快，一个大浪冲过来，蒋何坤的两个儿子就不见了。村支书说有人远远地在对岸看见了，大声疾呼，但是他们都不听，蒋何坤的疯老婆还带着最少的那儿子正往河边赶，幸亏在山上种庄稼的村里人下山正好看见他们，把他们拦住了……
过了半个月，蒋何坤又来到了城里。蒋何坤要求追究魏振鹏的刑事责任，并要求魏振鹏进行经济赔偿。蒋何坤说就是因为魏振鹏不帮他解决问题或者说正是魏振鹏把他儿子带到城里来读书，他才赶到城里来看儿子的。要不是儿子在城里读书，他是不会离开家里来城里，他不离开家里，他的两个儿子就不会出事。蒋何坤说：“就算老天爷倒雨，把那条河变成黄河变成流沙河，变成1998年的长江，我都会看紧儿子，他们就不会去河边玩，他们就不会出事……”
魏振鹏看着可怜可恨的蒋何坤，告诉蒋何坤这事他不负任何责任，他也负不起这个责任。蒋何坤说：“好，话说到这份上，你就不要怪我了！”蒋何坤说他会找律师，写状字，把魏振鹏告到市里省里告到中央，告到习主席那里去……
魏振鹏和村支书站在蒋何坤家门前的空地上，像两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两个“学生”有些沮丧有些泄气。他们站在空地上，喋喋不休地已经给“老师”“汇报”了半个小时的工作。但是“老师”蒋何坤却不理他们，蒋何坤背对着魏振鹏和支书，坐在一张小木凳子上，抽他的旱煙。从背后传过来的两个“学生”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烟雾朦胧里，蒋何坤以不变应万变的声音回答他们：“我不签，我就是不签；我不签，你永远完成不了任务，签了就是帮你完成了任务！”
魏振鹏解释得口干舌燥：“这次，我们只是宣传扶贫政策，了解你家庭基本情况，以及你本人的想法，下一步就落实扶贫政策，政策要求怎么帮你解决问题，我们就怎么帮你想办法解决问题！”
想办法帮我解决问题？什么时候帮我解决问题了？！我的危房改申请报告报上去几年了，谁帮我解决问题了？！蒋何坤为这句话转过身来，激动地把手里刚点的一只旱烟摔到地上，还用脚狠狠的踩了几脚。
魏振鹏被噎住了，站在空地上无言以对。关于蒋何坤的危房改造问题，村支书在路上已经跟魏振鹏解释过，县里有政策，蒋何坤属于超生户，不予解决。因为精准扶贫的政策，村里今年年初也帮蒋何坤打了申请报告，也不知道能不能批下来。村支书叹口气，就算批下来，蒋何坤也没有钱砌呀……
村支书介绍说蒋何坤，是村里最无赖最难缠的一个老油条。年轻时因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而且赌博成性，气死了父母，然后破罐子破摔，穷得屁都放不出一个。三十五岁的时候，跑去乡民政办闹，要求政府给他一个五保户的指标……四十五岁那年在村口的大树下，用两个蒸红薯，捡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病女人。然后，蒋何坤用惊人的生殖能力，让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8年之间生了5个小孩。现在最大的小孩已经9岁了，最小的小孩才三岁。
魏振鹏这次来蒋何坤家里了解情况的时候，还有三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了。魏振鹏在地摊上买了9个月饼。来的时候，蒋何坤9岁大的哑巴儿子（村支书介绍说5岁时，因为发高烧没有送去医院）率领他一众的弟弟妹妹们，早已把9个月饼瓜分完毕。哑巴儿子最大，享有分配的权利，他一个人已经干掉了两个月饼，其他的弟弟妹妹，一人一个，最小的那个小弟弟，现在还坐在泥地上吭一个五仁叉烧呢。哑巴儿子吃了魏振鹏的月饼，手里拽着那个装月饼的塑料袋，对魏振鹏异常亲咧，围着魏振鹏转，张着那张脏兮兮的脸，时不时扯扯魏振鹏的衣服，还咿咿呀呀叫，以期引起魏振鹏的注意。
魏振鹏回头看了看，其他四个小孩，穿着春夏秋的衣服，披披挂挂的，颜色很是丰富。哑巴呢，套着一件宽大的灰色T恤，T恤都长到膝盖了，也不知道哑巴穿没穿裤子。村支书说就这些衣服还是村里好心人送给蒋何坤一家的。
魏振鹏站在蒋何坤家的空地上，尴尬地苍茫环顾四周，以掩饰自己的无奈，同时在心里哀叹自己运气不好，怎么就接了这么一个活儿，而且还遇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奇葩。蒋何坤本来是科里另外一个女同志小宛联系的。小宛因为老公做生意，一本万利，不屑小宛那点工资。小宛的老公说你那点工资还不够请保姆的钱，你干脆不要干了。小宛就辞职了。临走，小宛交代魏振鹏：那个蒋何坤，是个难缠的家伙，你要注意！当时魏振鹏还在想能有多难缠呢？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对农村的人和事，应该比小宛这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有更丰富的经验。
就在今天，上车的时候，局里其他的同志都两手空空的，一副去完成任务顺便看看农村风景的心态。只有魏振鹏拿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9个五仁叉烧们。其他的同志都笑他：“你还真去走亲戚呀！”魏振鹏笑笑没有应答，他知道9个月饼没有多少钱，但是在淳朴讲究人情味的农村，9个月饼有可能帮他解决大问题。
现在呢，9个月饼已经送出去了，却换来蒋何坤的不理不睬。魏振鹏看看支书，支书用眼神提示魏振鹏：撤！魏振鹏摇摇头，伸手问支书要一只烟。支书把烟盒给魏振鹏看，已经没有烟了。魏振鹏把支书扯到一边，让村支书先回去，忙其他的工作，他再跟蒋何坤聊聊。
县官不如现管，很多时候，村民对村干部有意见，敢怒不敢言，都是多年来的恩怨积累。魏振鹏想村支书走了，也许蒋何坤就能打开心扉畅所欲言了。
村支书走了。
魏振鹏走过去，蹲在蒋何坤身边，跟蒋何坤要了一撮烟丝和一张卷烟纸。蒋何坤的哑巴儿子也跟着蹲了过来，魏振鹏看看这个机灵的小家伙，摸摸小家伙的头，再次推心置腹跟蒋何坤聊起来。
蒋何坤扭头看看魏振鹏，又看看魏振鹏手里的帮扶手册，然后再把头摆正来，对着前方看，前方只是一片树林，蒋何坤是要透过树林看看远方的诗意么？最后蒋何坤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我要修房子，不帮我把房子修好，签字免谈。
魏振鹏抽了一口蒋何坤的旱烟，辛辣的味道呛得魏振鹏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末了，魏振鹏说房子的事，不是我能帮你解决的，要民政部门才能帮你解决，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具体情况……我们现在先不谈房子的事，我跟你先谈谈其他的事。
蒋何坤说你们都是只打雷不下雨的，我不相信你。
魏振鹏说我不要你相信我说的话，我只要你看我的行动。
二
一个星期后，魏振鹏打通村支书的电话。让村支书问问蒋何坤是否愿意将他的哑巴儿子送到市里培智学校读书。魏振鹏跟村支书说那小家伙蛮机灵的，来市里读书，可能会改变他一辈子的命运。村支书说魏科长，你是好心，以我们对蒋何坤的了解，你要提防蒋何坤得寸进尺无理取闹贪得无厌……
过了两天，蒋何坤带着哑巴儿子以及另外两个能跑能跳的儿子到了市里。
魏振鹏在家门口不远的一家大排档招待了蒋何坤一家。
魏振鹏先是点了两个小火锅：黄焖牛杂、黄焖猪蹄。蒋家四口人风卷残云般的把两个小火锅消灭了。魏振鹏又点了两个小火锅：黄焖鲤鱼、腊味火锅。蒋何坤一家四口，再把两个小火锅，外带四小盆米饭吃的一滴汤计一粒米饭都不剩。吃饱了喝好了，蒋家四口人一个个满足地抹抹嘴巴、摸摸肚皮，打着饱嗝饶有兴趣的打量起饭店周围的环境来。 魏振鹏递只烟给蒋何坤，告诉蒋何坤，蒋树生（哑巴的名字，蒋何坤说蒋树生在屋前的大树下出生的所以叫树生）的入学手续什么的，他可以代为搞定，明天早上蒋何坤就可以带着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回家了。
蒋何坤吐口烟，烟雾朦胧里，蒋何坤说这怎么行？我好歹要看看我兒子在哪儿读书吧，我以后也好来看他是不是？你不想让我知道儿子在哪儿读书，是不是想把我儿子卖了？魏振鹏赶紧道歉，说是他考虑不周。魏振鹏说：“大哥，我是怕你在家的其他两个子女，他们在家没有人照顾，所以叫你早点回去照顾他们！”
蒋何坤挥挥手，劝魏振鹏不要杞人忧天，蒋何坤说我来之前已经蒸好了一大锅红薯，蒋何坤还说：“我还煮了一大锅稀饭呢！”
魏振鹏摇摇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这可是9月份呀，那些东西一两天还不馊了呀！”
蒋何坤冷哼一声，没关系，他们习惯了，再说我的儿女们可没那么娇贵，他们什么东西都能吃。
晚上，魏振鹏把蒋何坤一家安排在小区门口附近的一家宾馆休息。几个小家伙，在雪白的床单上又蹦又跳，很是兴奋。
第二天，魏振鹏带着蒋何坤一家去培智学校。学校校长（是魏振鹏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看看蒋何坤一家，又看看魏振鹏，摇摇头：“魏科长，你这是组团来读书呀！”魏振鹏挠挠头，解释说家长放心不下，来看看。魏振鹏带着蒋何坤一家办完蒋树生入学手续。校长问蒋何坤学生每个月120元的住宿费，是分月交，还是一次性交清。蒋何坤当场就大叫起来：钱？什么钱？我们是贫困户，读书还要交钱？我问清楚了的，像我儿子这样，国家还有补助呢，那些补助的钱你还没给我呢！说着蒋何坤伸手过去，问校长：“你先把每个月的补助给我！”
校长气得脸色铁青，看看魏振鹏，才咬着牙没有发作。魏振鹏拍拍校长的肩膀：“算了，校长，你看他能拿得出来吗？蒋树生每个月的住宿费由我来负责！”
蒋何坤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校长把蒋树生每个月的补助给他。蒋何坤说：“我的存折本都带来了！”
校长和魏振鹏两个人轮流解释，蒋何坤就是不听，一定要校长把蒋树生每个月的补贴打到他的存折本上。蒋何坤说你们是想把我儿子的补贴私吞了。蒋何坤还指着校长说：“你试试看，不把钱打到我的存折上，我就告到中央去！”
校长忍无可忍，说你去告吧，这个学生我不要了。
最后，蒋何坤用魏振鹏的电话问了一个他信得过的亲戚，才将信将疑地作罢。然后蒋何坤对魏振鹏说补贴就算了，你是我的帮扶联系人，我儿子读书以后还有什么费用，你的帮我解决。
魏振鹏想起村支书的话，心里拔凉拔凉的，骂自己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本来就不是扶贫范围内的事。魏振鹏还想都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这个蒋何坤怎么就不按套路出牌呢。
看来，蒋何坤对“政府”的怨恨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三
晚上，魏振鹏跟妻子报账，白纸黑字，一张张清单，一个个数字，像蚂蚁一样，在纸上爬来爬去，让高度近视的妻子不由得把纸张往脸上凑。妻子原来在一家企业上班，企业破产倒闭了。妻子说再也不想给那些黑心肝的老板打工了。于是就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菜，魏振鹏打趣她，你能放下脸面？妻子说有什么不能的，北大的高材生还卖猪肉呢。末了，妻子叹口气说其他的贫困户联系人不都是按照扶贫政策，帮贫困户落实好政策就好了，就你非要额外要帮贫困户解决扶贫政策外的问题。当初妻子就劝魏振鹏不要接手小宛这个贫困户这个烫手山芋。魏振鹏有些讪讪地笑了笑：“谁叫我是党的干部呢！”原本，魏振鹏外挂在一个国企清查小组，一个周只回单位上两天班，局里就没有让魏振鹏联系贫困户。妻子对着魏振鹏给的那张纸，看着一只只黑蚂蚁，按着手机上的计算键：帮蒋树生交半年住宿费600元，请蒋何坤一家吃饭280元，帮蒋何坤一家安排住宿160元，帮蒋何坤买车票35元，同学赵平结婚礼金200元，中秋买月饼260元……最后一个数字跳出来1680元，妻子叹口气说：老爸这个月的医疗费还没有着落呢，这个月的房贷呢？这超出预算的1680元从哪里补差额？！家里的财政大权，是妻子掌控，大到房产还贷，小到家里一日三餐，妻子都把预算安排得一丝不苟，但是每个月都入不敷出。尤其是这两年，老爸一年四季都住在医院里……魏振鹏叹口气，说没办法，继续跟朋友借吧，反正已经跟朋友借了那么多了，就厚着脸皮再借一次吧。
四
魏振鹏跟局领导汇报，说蒋何坤家的孩子五六岁了都还光着屁股在家里玩泥巴……局里搞了一次募捐活动，局里的同志，把自己孩子穿不了的旧衣裤旧鞋子都丢给魏振鹏。魏振鹏把它们装起来，足有满满的五大编织袋子。有的同志还特地买了奶粉和零食，说可怜那几个孩子。一起去联系贫困户的同志说孩子们是无罪的，要不看在孩子们的份上，都想在蒋何坤身上踩几脚。又说魏振鹏管的“太宽了”，有人善意地提醒魏振鹏你好好按政策做好该做的就得了，何必自找麻烦呢。魏振鹏苦笑一番：“没什么，碰到了，尽自己的义务，问心无愧罢了！”
魏振鹏把捐赠来的衣物用车送到大岗村，然后再和村干部们肩挑背扛把它们弄到蒋何坤家里。蒋何坤一家人单独住在老村里。新村建在公路旁边，老村在离新村大约1公里的山脚下，要穿过一条河，河是一条旱河，没有水，满河床的鹅卵石。鹅卵石的铺就的河床有一条小路，蜿蜒着，爬过河床，爬上对岸，蛇一样钻进了对岸的树林。村支书说河只有夏天发山洪的时候，才有一河满满的浑水，浩浩荡荡的，三五个小时就消失了。村支书说老村偏僻，以前经常发大水，又没有桥，也没有路，所以全村都搬来公路边了，只有蒋何坤一家人没有钱，搬迁不出来，一直住在老村。村支书再指着脚下蛇一样的路，说村里人经常从这里走过去，爬到对岸的山上去种庄稼。
蒋何坤的家就在对岸无数棵柳树和无数棵无名树丛中，远远看，树林中露出一顶黑色的屋顶，真是树林深处有人家，倒也诗情画意。走近了看，蒋何坤的房子是水泥砖黑瓦树皮门组成的。村支书说就是这房子，也不是蒋何坤的，是原来一户人家的，搬迁走了，蒋何坤自己就搬过来住的。 蒋何坤还是坐在房前那张木凳上，抽着他的旱烟，冷冷地看着村干部和魏振鹏他们搬运东西。村支书问蒋何坤东西放什么地方。蒋何坤头都不抬一下，说就放堂屋得了！魏振鹏他们把东西扛到堂屋去。蒋何坤疯癫妻子，跑过来帮魏振鹏他们把东西从肩上卸下来。蒋何坤的儿子们也饶有兴趣的过来围观。 村干部们说这疯婆娘倒还有情有义。大伙卸下东西赶紧从堂屋退出来了。堂屋里有一股浑浊的霉臭味，让人作呕。
大伙从蒋何坤家里出来，都忍不住干呕了几下。蒋何坤仍旧抽着他的旱烟，不声不响的看着魏振鹏他们。村支书忍不住骂起来：“蒋何坤你太不像话了，市领导好心好意地帮你送东西来，你不仅不帮忙，而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你做人太失败了！”
蒋何坤冷冷看他们一眼，说谁让你们是国家干部，你们发工资给我，我去帮你们搬东西。有位村干部听了，作势要打蒋何坤，蒋何坤不以为然，自说自话：“政府让你们来当干部，就是要你们为我们解决问题的，现在你们帮我解决什么了？什么都没解决！”
村支书说怎么没帮你解决问题，今年已经帮你解决了低保问题，危房改造指标也已经批给了你，是你自己没有钱去砌房子。
蒋何坤激动起来，避重就轻地站起来跳骂：“这也叫帮我？我有钱就自己建了，还要你们，还要政府来解决问题？你这是一个村干部说的话？我去政府告你！”
村支书苦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村支书跟魏振鹏解释说蒋何坤就这样，耍无赖，什么东西都说是政府要全部解决的，自己不要出一分钱。魏振鹏也摇摇头，说他已经领教过蒋何坤的无赖了。他把蒋何坤要蒋树生的生活补助讲给村干部们听。村干部们都义愤填膺，骂蒋何坤是农夫救的蛇，是东郭先生救的狼，是没心没肺的养不熟的畜生。
蒋何坤对村干部们的骂无动于衷，左脚架在右腿上，弯着腰，坐在那张小板凳上，继续抽他的旱烟。村支书说，蒋何坤做事懒懒洋洋的，农活什么的都种不好，但他种的一亩多的旱烟特别好。
小宛曾经来蒋何坤家里了解情况的时候，第一次蒋何坤按了手模，第二次，蒋何坤也按了手摸，第三次蒋何坤不按手摸了。蒋何坤说你们整天来扶贫，你们扶了什么贫，你们给我解决了什么问题，要我按手摸，要我签字？第四次，第五次，蒋何坤说你们给我解决一个问题，我就按一次手摸。
扶贫手册上，一年12个月，每一个月贫困户和帮扶联系人都要签字或按手模，以示确认帮扶人帮扶到位。蒋何坤的扶贫手册上，从五月份开始，就再没有蒋何坤的手摸了。
魏振鹏想人心都是肉长，不管怎么样，我帮你蒋何坤解决了儿子读书问题，扶贫手册上，你应该帮我签一回字吧。魏振鹏就把扶贫手册递给蒋何坤，说蒋大哥，你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在我职责范围内，又符合政策的，我能帮你解决的，我尽量帮你解决。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党中央国务院习主席的要求是2020年彻底解决贫困问题，所以你要体谅我们。所以你得在扶贫手册上签个字，表明我们来过你家了解过情况……
蒋何坤看看魏振鹏，说你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我相信你一次。蒋何坤又说我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的，以后你们每帮我解决一个问题，我就按一次手摸。
于是，蒋何坤就在扶贫手册上的2016年9月的任务栏上，按了一个手摸。末了，蒋何坤说我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我会定期不定期去看他，他饿了瘦了病了，你们都得负责。
村支书终于忍无可忍，指着蒋何坤的鼻子吼，魏科长还不帮你，要怎么帮你？他不帮你你儿子能去市里读书？！你看看村里多少残疾的孩子，有哪个去市里读书了？
魏振鹏把村支书拉开了。
末了，村支书说：“蒋何坤你这是无赖，你这是敲诈勒索！想你这种好吃懒做的人就应该一辈子穷死去！”
五
魏振鹏给蒋何坤送完衣物回来，在办公室找一些扶贫文件看。有文件说只要贫困户想发展生产，可以免息贷款五万元。魏振鹏想想蒋何坤屋前屋后那一片葳蕤的丛林和灌木。魏振鹏在农村生在农村长大，直觉告诉他蒋何坤屋前屋后是放养土鸡的天然养殖场。魏振鹏兴奋不已，他通过村支书打电话给蒋何坤。蒋何坤反应很冷淡，说地方是个好地方，可以养鸡，但也是养黄鼠狼养蛇的天然场所。蒋何坤说他曾经就看见过碗口那么粗大的蛇，爬上了树梢，把头伸進了鸟巢，吞吃鸟蛋。蒋何坤还说，有一年他养了几只鸡在屋后的茅屋，半夜，他听见鸡叫，打手电筒一照，一只黄鼠狼正骑在一只老母鸡身上，死死地咬住老母鸡的脖子。
魏振鹏知道蒋何坤在找借口，现在的农村是有蛇和黄鼠狼，但是也不多，像蒋何坤说的碗口那么大那么粗的蛇，要被人发现了，早就成了人类的盘中餐口中肉了。黄鼠狼呢？偶尔会有几只，但是他们也是不大敢往人类居住地靠近的。想想蒋何坤一家四口那天干掉四个小火锅的肚量和胃口，魏振鹏都替蛇们和黄鼠狼们担心，谁敢靠近蒋何坤的家，谁就是自绝蛇命自绝鼠命，谁就是送肉上门。
魏振鹏还想争取蒋何坤一下，就告诉蒋何坤如果他养土鸡的话，可以有五万元的免息贷款。魏振鹏说有了这五万元，可以买很多的鸡苗，也可以在树林中围一个栅栏了。蒋何坤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万一鸡苗死了呢？万一养出来的鸡卖不出去呢？那五万元还要不要还？
魏振鹏告诉蒋何坤，只要蒋何坤养的是纯土鸡，他蒋何坤养多少，他要多少。魏振鹏帮蒋何坤分析他们局里多少人，魏振鹏还有其他的朋友呢？过年过节的，谁不想吃点绿色无公害农产品呢，纯纯的土鸡更不用说了，市郊放养一段时间的果园鸡，都卖到100元一只了。所以，魏振鹏告诉将何坤纯纯的土鸡，价钱不成问题，销路更不成问题。
蒋何坤沉默一阵，说他还要考虑考虑。
最后蒋何坤说魏科长，你放心把，有你在，我总是要脱贫的，我会让你完成你的任务的，等我想好了脱贫的路子，我会告诉你的。
魏振鹏放下电话，忍不住来了一句国骂。魏振鹏想天下怎么有这种无赖无耻到这种程度的人。人们口口相传的淳朴的老百姓怎么变成了这种德性！魏振鹏告诉自己，不要再主动去联系蒋何坤，不要再为蒋何坤脱贫的事伤脑筋，自己好好的按扶贫政策，帮助蒋何坤落实有关政策就好，不要再搞什么捞子的“创意”，就让蒋何坤“按部就班”地脱贫去吧。 魏振鹏不想主动去搭理蒋何坤了。但是蒋何坤却找上门来了。那天魏振鹏正在市政府开会，蒋何坤打电话告诉他，他当天就要来市里看望魏科长。魏振鹏告诉蒋何坤等他散会，他会联系蒋何坤。等开完会，魏振鹏又接到医院的电话，医院电话说魏振鹏的父亲又要动一次大的手术，要魏振鹏过去确认签字。这是父亲一年内第三次大手术了，年老体弱的父亲，一个个器官的衰退病变，像一只只葫芦和瓢，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
魏振鹏还在医院医生室、药房、交费处等部门转，蒋何坤的电话又来了：“魏科长，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有意要逃避我？我都在你家小区门口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这回蒋何坤只带了一个儿子过来。
吃完快餐，蒋何坤对魏振鹏的接待很不满意，说魏振鹏的接待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魏振鹏有些生气的回敬：“你要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你自己找地方去吃，我只有请你吃快餐的能力！”蒋何坤尴尬地笑笑，说这也还不错了，你一个市领导都陪我一起吃快餐呢。
这次拜访，蒋何坤是来要求魏振鹏帮他想办法解决工作问题。蒋何坤说你不是要求我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尽快脱贫吗？你帮我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吧，一来我挣了钱就可以脱贫了，二来我就能照顾我的儿子蒋树生了。蒋何坤说这还能帮你完成帮扶任务，这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魏振鵬当场就想扇蒋何坤两只耳光。但是魏振鹏忍住了，他劝蒋何坤打消这个念头，他帮蒋何坤分析，蒋何坤不能离开他的家乡来城里做事。蒋何坤没有技术，做临工工资不高，城里生活开支太大，他根本没法生活；还有他的儿女多，也需要他的照顾。
魏振鹏问蒋何坤：“你来城里了，你的那几个儿女怎么办？你的老婆根本没法照顾她们！”
蒋何坤讪讪地说：“那好办，我把她们一起带出来。”
魏振鹏提醒蒋何坤，若干比他有本事会赚钱的人，在城里都没法一个人养活这么多人。蒋何坤说那怎么办，我想自力更生丰衣足食都不可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脱贫，我脱不了贫，不就连累了你？魏科长你是好人，好人就应该好报，我不能连累了你。
魏振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告诉蒋何坤他帮不了他解决打工问题，如果有其他什么他魏振鹏能帮蒋何坤解决的力所能及的问题，他一定帮他解决。
蒋何坤说这好办啊，我早就想好了。毛主席不是说人定胜天么，只要有人做事就好办了，我老婆不是精神有问题么，只要你想办法帮我治好她，我家不就是多一个劳动力了……
就在这时候村支书来电话了，村支书问魏振鹏，蒋何坤是不是来城里找他了。村支书说话的口气很着急，很焦躁。魏振鹏说蒋何坤就在我身边呢。村支书说叫蒋何坤赶紧回来，出大事了，村里下大雨了。
六
大岗村下了一场暴雨，暴雨足足下了三个小时。暴雨让蒋何坤家门口那条旱河，一时浊浪滔天浩浩荡荡水满为患。
蒋何坤两个孩子好奇，都到水边玩。河水涨得太快，一个大浪冲过来，蒋何坤的两个儿子就不见了。村支书说有人远远地在对岸看见了，大声疾呼，但是他们都不听，蒋何坤的疯老婆还带着最少的那儿子正往河边赶，幸亏在山上种庄稼的村里人下山正好看见他们，把他们拦住了……
过了半个月，蒋何坤又来到了城里。蒋何坤要求追究魏振鹏的刑事责任，并要求魏振鹏进行经济赔偿。蒋何坤说就是因为魏振鹏不帮他解决问题或者说正是魏振鹏把他儿子带到城里来读书，他才赶到城里来看儿子的。要不是儿子在城里读书，他是不会离开家里来城里，他不离开家里，他的两个儿子就不会出事。蒋何坤说：“就算老天爷倒雨，把那条河变成黄河变成流沙河，变成1998年的长江，我都会看紧儿子，他们就不会去河边玩，他们就不会出事……”
魏振鹏看着可怜可恨的蒋何坤，告诉蒋何坤这事他不负任何责任，他也负不起这个责任。蒋何坤说：“好，话说到这份上，你就不要怪我了！”蒋何坤说他会找律师，写状字，把魏振鹏告到市里省里告到中央，告到习主席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