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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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抽地罚款
  没等王老歪说完,刘仁嘎的一声,抽过去了,从凳子上栽到地上,胳膊、腿、身体、脑袋僵硬,眼睛紧闭,不省人事,像深秋季节着霜打、被砍下的一棵脱帮的白菜,直挺挺地晒在那儿。坐在爸爸大腿上的大丫,滚落身旁,哇哇大哭,媳妇金梅放下怀抱的才满月的婴儿,蹦下地,摇晃男人,连声呼唤:老疙瘩、老疙瘩呀……王老歪狠狠地掐刘仁的人中,大丫撒丫子跑出屋子,去喊奶奶……
  两三分钟,十扁担打不出个响屁的老实窝囊男人“啊”一声缓醒过来,见自己躺在屋地,媳妇和王老歪神色惶恐,问,我咋的了?我咋这么累,像扛过一天麻袋似的。王老歪和金梅把刘仁扶上炕,金梅才去抱起孩子。
  刘婶像只笨鹅似的小跑着走进儿子家,拉住儿子的手,说,二十多年没犯了,好利索了,咋又抽了呢?


  王会计来告诉说,说村上定的,抽地,俺家二十七亩地,罚款一万块钱,他听了就咣当一声倒了,跟死了一样,吓死我了。我和他结婚九年了,没听说更不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啊。金梅画魂儿。
  刘仁闷头不语。
  刘婶回答说,小时候得的,只抽过两回,大夫给扎鼓好了,好利利索索的。刘婶手指着王老歪,你们罚钱就罚钱,为啥抽地呀,劁猪割耳朵两头遭罪,叫不叫人活呀?王老歪紧忙开脱自己,跟我没有丝毫关联,我只是跑腿学舌,传达传达,一点决定权也没有,有啥想法,找宋支书吧。说完,看眼刘仁,面带同情地走出刘家。
  2 权力的高压
  也许,太阳被谁请去喝酒了。天空灰蒙阴沉,北风凛冽,雪花时大时小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农历二月,天气依然滴水成冰寒冷袭人。
  刘仁已经是第四次找宋长山支书了。
  刘家知道是会挨罚的,村上,宋支书一人说了算,为把罚款降到底线,一次送烟,一次送一角猪肉,一次送五百元钱,宋支书不收不受,叫人给送了回来。这次,刘仁兜里装了一千元钱,想跟支书恳求,认罚,认拿一万,只求别抽地。土地是一家人的指望和期盼。
  他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见到校长一样,羞怯、瑟缩地蹲在支书家的门角,拙嘴笨腮,言迟语少,见人家一家吃早饭,一声不吭,低头抽烟。
  宋支书跟没看见刘仁一样,认真地对付排骨,仔细地小口喝酒,不时地抬头看眼电视。刘仁蹲在地上,支书真想把啃过的骨头扔给这个烟不出火不进的蔫茄子。我家瓦房上梁、儿子结婚你不来随礼,年年正月不请我喝酒,不来串门,二胎生小子满月酒不请我,要二胎之前不打招呼不“明白”,真是拿村支书不当回事。现在才看见村支书,晚了,该尝尝被罚的滋味,让你见识一下村支书手中权力的能量!你抽风给谁看,给谁演苦肉计?看见刘仁蔫头耷脑胆怯乞求的样子,宋支书心花怒放,十分高兴。
  西沟村五百来户人家都知道宋长山支书不仅厉害而且八面玲珑。小伙子娶媳妇,若是不到法定年龄,谁家生小孩子不符合计划生育政策,老人去世土葬,事先都要在宋支书那儿明白明白,安排安排,五百元人民币,揣进腰包,他会给你压着、捂着、兜着,睁只眼闭只眼。事先不上香,落了过程,人家挑理,你可没好果子吃,他会会同乡上相关干部主动找你,那可要按照政策走,丝毫不打折扣的。无论你再怎么向他示好求情,他都睁只眼闭只眼,看不见你的存在。结婚没打证,非法同居三千元,小媳妇的户口不给开证明“同意迁入”,计划外生育,五千、一万、两万,说多少你拿多少,老人土葬,对不起,要挖出来。火化了,再埋。
  刘仁见宋支书吃饱喝足放下碗筷,赶忙给端茶水点上香烟,结结巴巴地说,我封建,思想落后,要完头胎,不甘心非要要儿子,生了二胎,惹祸了,咱村没评上文明村,我接受处罚,支书,你看,俺家四口人,才一点点土地,还不够伺弄,得包别人的,别抽地了,行不?抽地,对于俺们指望种地的人家来说是天大的事儿,真抽了,等于天塌地陷了。我知道错了,求你了。说完,掏出钱放在炕上。


  宋支书手疾眼快,一把抓起炕上的钱,不容刘仁拉扯,塞回刘仁的衣兜。仨瓜俩枣已经看不上眼儿了,他就想玩玩权力,看看在权力高压下,一个窝囊废是啥反应、啥熊样……刘仁傻愣傻愣的不知再说什么话语能打动宋支书不抽他家的承包田。
  宋支书说,村委会跟乡政府研究决定的事情,我个人推翻不了,你家二十七亩人口田强行收回,粮食补贴也不给你家了,交社会抚养费一万,今年不交,明年两万,明年不交,后年三万……不逮你蹲笆篱子,是照顾了……噢,对了,收回你家的二十七亩地,包出去了。
  刘仁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宋支书的屋子,怎么走进自己的家,醉汉般东摇西晃,踉踉跄跄,帽子夹在腋下,落一脑袋雪……怕树叶飘落砸脑袋的他,这次真是幸运,被砸中啦。
  雪依然零零星星稀稀拉拉地飞舞,没有停歇的意思。
  3 内外交困
  刘仁的日子一下子陷入内外交困之中。
  金梅埋怨,处对象时,不知道你有抽风病,十来年了,瞒得好深,两个孩子了,后悔来不及了,挨也得挨,不挨也得挨,嫁给你,看你老实巴交,仁义厚道,可你也太窝囊了,人家抽你地,你连屁也不放一个,明天就霸占你媳妇了!要不回地,这日子别过了,散伙!我们娘儿三个喝西北风去!
  刘仁去找包他家地的村妇女主任的哥哥。主任的哥哥说,打酒朝提瓶的要钱,问题关键在支书那儿。老弟呀,不是哥非要种你家的地呀,我朝支书要账,支书拿地顶账的,我宁愿擎钱,也不想要地呀,这地,不关我的事啊,只要你跟支书整明白啦,他一句话,我宁肯村上欠我的钱暂且搁着,可支书说,要钱没有,只有这二十七亩地,这还是看我妹妹面子,要不,这地还轮不到我手呢,眼瞅着快要种地了,赶紧有个说法,别误了农时。   刘仁背着人,偷偷找小学老师杨光讨教政策。杨老师告诉他,你的二胎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应交社会抚养费,头胎上限五千元,二胎上限一万元,拒不交社会抚养费,要被拘留或判刑,只是一种提法,不提倡实施,以罚款为主,你听过有因为超生蹲笆篱子的吗?国家承包给农民的土地,他宋大下巴有啥权强行收回?他的做法是违反政策的,故意欺负老实人,他家有事,你没随礼,要二胎之前,没学人家那样拿五百元钱安排他宋大下巴,你的二胎,使西沟村没评上文明村,不是文明村,他没选上年终优秀村支书,想进个星,没进上,所以,他不熊你才怪呢!这个时代,讲究吃吃喝喝,酒盅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拿,没啥没啥,领导干部,要的是面子和敬重,你不拿书记当干部,你不拿干部当回事,吃亏在眼前,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谁家不是事先溜溜须拍拍马?事后诸葛,晚了三春,不找你别扭还是村官吗?
  喝二两散白壮胆,刘仁正大光明地走进村支书办公室找宋长山理论。
  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积雪融化,南风温和。已有不少农民收拾地里的秸秆。他心里着急,火烧火燎的。
  他站在宋支书的办公桌前,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宋长山,问:老宋大哥,俺家要二胎,违反国策,认罚,拿社会抚养费,村上抽我家地,扣直补款是真的吗?吓唬我吧。
  宋支书点燃一支玉溪烟,“啪”地把打火机拍桌面上,怒道,你以为我宋长山没事闲的,跟你闹笑话,逗你玩呢!你刘仁配吗?
  中央和国务院有哪项哪条政策,规定计划外生育往回收地扣直补款?你把文件拿出来,国家要是这样说了,我心服口服,连个字都不说,心甘情愿退地。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本分刘仁,理直气壮地叫板村支书。
  宋支书稳稳地坐着,他才不怕刘仁呢,歪着脑袋,一手捏烟,一手拿手机,眼睛里没有对面刘仁这个人似的说,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咱们西沟村定的。
  你把村规民约拿出来。刘仁伸手要。墙上贴着村规民约没有这条呀?他问。
  宋支书说,新定的,而且针对你定的。
  你仗势欺人,看人下菜碟,夜半摘柿子专挑软的捏,看我刘老疙瘩窝囊,西沟村就我一家超生吗?你抽谁家地了?你却反倒给补地了!我不用也不想骂你打你,不用也不想坐地头玩混的横的看谁敢种我的地,你不讲理,有讲理的地方,现在你答应收回抽地扣补贴决定,我立马交罚款,咱还是好哥们儿;你真决意抽地扣补贴,我找管你的上边,乡不行,有县委,县不行,上省里。一口气说完,刘仁等支书答复。
  宋长山一拍桌子,呼地站起来,叫道,就是抽地扣补贴了,就是熊你了,有能耐你上北京找总书记告我去呀!
  你吓唬耗子哪,以前挺怕你,现在不怕了,怕也没用,摊上事儿挺腰板接着,啥事都可以忍让承受,唯独土地和媳妇不让。别拿自己太当回事,从中央到地方,顶属支书村长官最小,当个破支书看把你牛的,要是当县委书记都得飘上天。我走了,上乡里评理去。
  4 穿一条裤子
  没等刘仁走出村委会院子大门,宋长山把手机打到潘乡长那里,叙述道,俺们村超生户刘仁,超生二胎,不交罚款,又臭又硬,无法无天,我抽他家地了,他不服气,超生还反倒有理了,上乡里告我去了,这人狂妄嚣张,你打压一下,别让他蹬鼻子上脸。
  走出村委会,刘仁听见宋长山打手机,没听清说啥,之后是剧烈的咳嗽,大概是喝水呛着了。刘仁没有立刻去乡上讨说法,也没有回家向媳妇汇报,而是上屯中几户往出包地的人家问包地的事,刘仁在屯中,不招灾不惹祸不多嘴不多舌,本分仁义,勤劳认干,是把种地好手,不仅人品好,人缘也好,办事准成。一天工夫,包下两家合计六十亩地,写下合同,给付现款。唠起土地被强行收回,大伙同情刘仁,骂宋大下巴欺负老实人有罪,叮嘱刘仁,可得咬牙坚持要啊,让人熊住,往后日子咋过呀。眼泪在刘仁的眼窝内打转。他出屯子,在外屯子两天又包下九十三亩地。统共包下一百五十亩地,家里四口人了,又有了接户口本的,两个孩子念书不说,儿子长大了,要给盖房娶妻的,因此,从现在起,就得给打家底。最近这几年,特别是免费免税又给粮补,农村农家盖瓦房的多了。刘仁抱上儿子之后,想再积攒两三年,准备起建一座大瓦房。
  媳妇有吃奶孩子,不能下地干活,刘仁跟父母商量,让二哥跟种地扶拉子,这些年,父母的地都是刘仁在给耕种,二哥因智商欠缺,光棍一人,跟父母一起生活,吃粮不管穿,只管干活。
  在农村,没有儿子,在人群里抬不起头来,没人接户口本,没人继承家财,家业是可以给闺女,闺女结婚出嫁,家底给外姓人,内心十二分的不情愿。别人家计划外生育,无非是掏点罚款,而自家,生个小子,欢天喜地的事,却激怒了村支书,家里的二十七亩地被村上抽回还扣了粮补。乡村,平静得没有故事,平淡得没有风波,很少交通事故,更少婚姻演变,谁家地里丢穗青苞米,都很稀奇。这事在屯里传播爆炸,议论纷纷,屯邻都关切安慰,而自家大哥、三哥却仍然自顾干着自己的农活,没有主意和建议。
  三天没有动静,宋长山问会计:王老歪你跟刘仁邻居,他忙活啥呢?
  王老歪歪着脖子答,包地去了,听说包下一百五十三亩地。
  宋支书没再说话,心里寻思:杀猪不吹蔫退了,怂了,上乡去县进省的,说的挺大挺硬的,吹牛皮呢,高估你刘仁了。摇摇头,失望的表情像丢了八百元钱找不回了。
  刘仁包妥十五垧土地,心里踏实托底,心草不再疯长。看见别人家户主喜眉笑眼地从村上领回补贴钱,难受得像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咙,无人通知他去领直补,妇女主任的哥哥,忙活刘家地里的活计,收拾秸秆,焚烧,灭茬,他去大哥家找侄儿大海骑摩托带他上乡,大哥不让大海去,说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尽管大海都把摩托起着,突突突的,刘仁听话音看脸色,明白大哥的意思,怕受瓜葛牵连。刘仁回家推出自行车,春风疯狂,遍野苍茫,上坡推下坡骑,去乡里说理去。
  乡党委书记开会去了,其他人都说管不着这事,不搭理刘仁,刘仁知道潘乡长跟宋长山关系不一般,也只好捏着鼻子硬头皮往枪口上撞,内心深处抱有一丝希望,乡长能分清黑白,不然咋是乡长呢。刘仁断断续续,逻辑思维杂乱的叙述事情经过,但总算有头有尾吭哧瘪肚的说完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细皮嫩肉的潘乡长,渴望能有一个如愿的答复。   半蹲半坐在沙发上,灰头土脸,摊上大事,搅得心神不宁,六神无主、明显睡眠不足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灰蓝线帽,刮开口子满是油渍的破羽绒服,穿的没模样的家做棉鞋,鞋尖张着嘴儿。不知是因为着急家里的农活还是急于知道潘乡长的答复,不停地用手擦抹额头的汗水。
  潘乡长口若悬河地说,土地是你家的吗?只是村上按人口面积,平均承包给你的,不是你的个人财产,就连你家房子占的土地,也是国家的,承包田,你只有承包生产经营权,没有所有权,对你这类计划外连生二胎、欠村上陈账久拖不给、拒交社会抚养费的钉子户,应该树立反面典型,终止承包合同,强行收回土地,直补款自然随之取消,乡党委乡政府支持西沟村的工作。
  刘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意识到自己又要犯病,抬手啪的拍下额头,一激灵,没抽。缓缓精神,沮丧地说,真让我失望,一乡之长不为百姓群众着想谋事,却跟宋长山穿连裆裤子,一个鼻孔出气。刘仁站起身,朝门外走。边走边磨叨:天狗吃不了日头……天……
  5 越级上访
  2008年十月。一望无垠的玉米地像褪尽衣裳的汉子,裸露胸膛,土地又复原真实的脸庞,它回报给勤劳农民的是堆积如山、灿烂如金的玉米穗……
  刘仁一家和父母合伙,留母亲哄孩子做饭,大人全下地扒苞米。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劳累一个多月,颗粒归仓,两家两院子玉米山,是一年汗流成河的劳动成果。
  刘仁的儿子小辉快三周岁了,却没有上户口。派出所的户籍员朝他要缴纳社会抚养费的收据,没有出生证明和罚款收据,不给报户口,刘仁左解释右说小话,再点烟,户籍员告诉他我只按规定办事,违反规定,只有脱警服走人,办公室只剩下刘仁一个办事的人的时候,户籍员暗示刘仁,这是乡领导特别关照交代过的。不是我为难你,是你难为我,看你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才说的。
  拉完苞米秆子后,刘仁和媳妇商量,想第三次进京上访,为了孩子的户口。为搬开压在心口窝的大石头,为了要回二十七亩地,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下定决心再次上北京上访。
  三年了,三年的时间里,刘仁进县委大院找县委书记,门卫不让见县委书记,在县里,花五十元咨询律师,律师说,盗窃抢劫强奸的犯人,都不准收回承包田,而拖欠农业税,亩提留,乡统筹,计划生育罚款,更不得收回承包田,你们的所在乡村这种做法是违反政策和土地法的。刘仁心里有了谱,找亲戚,请一个文化人,写了一份材料,他连夜吃力地抄写两份,第二天给县委书记邮寄一份,到县上信访办上访,递交一份。等了半年,音信皆无。他又趁农闲工夫,到省委上访,接待刘仁的是一位中年女同志,和蔼认真,给他倒水,记录他上访的内容,收了他的材料,并当着他的面,给他所在的县的一位副书记打电话,说了刘仁的事,要求那位书记调查情况,反馈处理结果。还问刘仁吃饭没,有没有返程路费,刘仁满心欢喜地回家等村里退地给他。一个月后,宋长山乐哈哈地像个孕妇挺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从轿车上下来,走进院子,从包里掏出几张信纸,递给刘仁,亲切得像多年未见面的哥们儿,说,你给县、省的上访材料,全回到我的手上,你看是不?上北京吧,找总书记去,没有路费,我给你拿。说完,夺回那些上访材料,迈着方步,仍然乐呵呵地走了。
  刘仁扑通一下跌躺在院子里,浑身硬得挺尸一般,口眼紧闭,拳头攥得死死的。金梅哭爹喊妈,又打又掐,两三分钟才把刘仁呼唤过来。金梅破口大骂,宋大下巴,你作损,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上省会都害怕得胆战心惊的,上北京?打怵得怕丢了找不回家,想让媳妇跟做伴,一块去,金梅说,两个孩子扔给谁啊?一个大老爷们儿怕啥,北京人还能把你生吃活剥了?鼻子下面不是还有一张嘴吗?
  第二回坐火车,没有座儿,在过道或蹲或坐两天两宿,下火车出站台,打车去信访处,排号三天三夜,轮到他了,没用三分钟,处理打发了。收了上访材料,问地址姓名,做了登记,便招呼下一位。他还想说点什么,登记的人说,回去等着吧。刘仁回到家,左等右盼,像大丫过了放学时间,天黑了,还没有回家一样,让人焦急。一个来回,六七天,几天几夜没合眼,吃馒头咸菜喝凉水蹲露天地,中央啊,北京啊,能不好使吗?能唬人吗?两千来块不能打水漂吧。一晃,半年过去了。
  第二次上北京,有了第一次经验,知道哪儿倒车,知道信访处在哪儿,不用打车,坐公交省钱,赶上人少,不到两点,排到刘仁,他一边递材料,一边报所在省县乡村,一边说,我来过一回,等半年多,没人管我的事啊。接材料的人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埋头记录,刘仁问,省县乡都是支书宋长山家的,难道连中央都是他家的?二十七亩地,连中央都不能给我找回来,我还上哪儿说理去?那人说,回去吧,等着吧,会有人调查的。
  刘仁的上访材料,跟上次一样,连同其他上访人的材料,一起发回到地方,要求核查事实,妥善解决。至于是否核查是否解决,是地方省市县党委政府的职责。信访工作是做到位了。
  刘仁想找家便宜的小旅店猫一宿,晚上八九点黑灯瞎火,想小方便,刚解开裤带,一条软绳勒住他的脖子,被人背住,一个人掏他的衣兜,幸亏他把整钱缝在袜子里,用衬裤包着,裤脚遮盖,抢走的是零钱,所幸人没伤着,没报警,打掉牙往肚里吞,圆的扁的咽了吧。吃哑巴亏,裤裆湿了,自然风干。
  回到家后怕,大眼瞪小眼地等,一等就是一年,泥牛入海,消息皆无。
  忙完秋收,狠下心来,一咬牙一跺脚,决心第三次进京上访,逼到这一步,没有退路了,卒子过河,只好往前拱。
  粮食价格持续上涨,土地越发金贵,新生婴儿,无论计划内计划外,甚至有的怀在肚子里,都悄悄地暗地里分到土地,领到直补,娶进来的媳妇,娘家原本有份承包田,鼓捣鼓捣,又分一份,城镇户口红本粮的,在派出所变更农业户口,也能要出来,有新搬来的,原乡户口不动,在西沟村也分到土地,人家还拿出西沟村户口本让大家看,民办教师转正国家教师,合同制乡干部招聘考上公务员,原有的那份土地继续……刘仁气得冒眼珠子……
  村上地五六百垧,支书村长掌权,低价包给亲友,老实窝囊村民一亩别想包到。你拱地头开地边,不时有乡干部来查来罚,而宋长山把整个坝外大甸子全都开荒了,谁管谁问了?承包出去的地钱呢?村上得着一分一文了吗?   在北京信访处,刘仁说,我是计划外生育了第二胎,违反国策,但是村委会乡政府为什么对我双重标准,政策只允许收社会抚养费,我也认缴,他们强行收回我家三口人的承包田,二十七亩地,从乡县到省至中央,明明有理,村上违反政策,咋就讨不到说法,没人管没人问呢?我招谁惹谁了,欺负我干啥啊?
  刘仁接个手机,呆坐在地上,哭急尿豪地说,我家柴火垛着了,被人点的,他们开始报复我了……
  不是刘仁放赖不走,是被收容了。上访超过两次,要上访的人所在单位或村委会接上访人回去,同时罚款村委会五万元人民币。
  来接刘仁的是西沟村村长,刘仁的返程车票及饭费全由村长负责。
  在县城一下火车,刘仁被人接走,刘仁心想,可下受到重视,这次有眉目了,不料想,被送进拘留所,被告知越级上访,扰乱社会治安,拘留十五天。
  潘乡长已升任乡党委书记,派宋长山来县城,请哥们儿副所长王云峰喝酒,要王所长多多照顾照顾刘仁,王副所长心领神会。
  王所长回到拘留所,来到四号,给大鬼使个眼色,做个手势,往别的号查看去了。
  后半夜,大鬼一比画,四号十二个犯人发起围攻,刘仁被被子蒙上,被好一顿收拾修理,喊也喊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反抗挣扎是徒劳的,像一只绵羊被丢进狼群。第二天,刘仁没吃早饭,坐着生闷气,十五天,被修理五次,每三天一次。
  走出拘留所,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打的,他的右眼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长一层厚厚的眵目糊,回家洗去黄黄的眵目糊,落下玻璃花,憋气窝火,身心遭受伤害,大病一场,躺炕上窝了七八天才出屋。
  6 上访效应
  上访的效应渐渐显现,冬月腊月,刘仁想把来年的地定下来,早先包的,打个招呼,继续耕种,人家犹豫一下,支支吾吾,说地包出去了,哪户都说不往出包了,自己家种,屯中还有三四户外出打工不种地的农户,一问,都说早被别人包下了,西沟村八个自然屯,本屯包不着地,出屯承包,几个屯子问遍了,一亩也没包上。
  侄儿大海告诉老叔,在本屯本村,你包不着地,宋大下巴手下的屯长,在自己的屯子放出话,谁家把地包给你,是找不痛快呢。
  刘仁也感觉到村中老少爷们儿的冷淡,不愿和他在一起闲谈,碰面不得不打个招呼,匆匆而过,有的绕弯躲避。年三十,刘仁给自己倒杯苦酒,就着饺子,喝下一杯泪水,一杯辛酸。
  他感觉到,一张山样巨大的磨盘朝自己压过来。自己像一株孤独的迎风挺雨的夏季青色向日葵,走进秋尽冬初的霜冻中,饱受冷雨、雪粒子的敲打。
  春节过后,刘仁托妹夫在妹夫的村里包下一百二十亩地。
  2009年,2010年,两年的时间里,刘仁又去北京上访了三次。每次,他都告诉接待人员,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人家也说了实话,我们信访部门,没有权利直接处理事情,只能把反映的情况返回你们的省里,由省里核查处理。
  是啊,一级推一级,省推给市,市推给县,县推到乡,一个农民的生存生产生活的期盼,给磨扯没了,化为泡影。一个农民,有多大的能耐和能力?无异于五黄六月,遭遇一场接连一场的冰雹,一地青苗,被砸得片甲不留,冰雹有鸡蛋般大小,把地里伺弄庄稼的他,打得头破血流,满脑袋大包。
  照例是或村或乡,派干部来接他回去,五万元罚款,每次必交,每回回到县上,都要因越级上访扰乱社会治安被拘留十五天。但是,每回拘留的待遇都不相同,有所提高。
  第二回,半夜蒙被,被群殴。
  第三回,每天才吃一顿饭,那两顿被人抢走,饿出胃病。
  第四回,肋骨被踹断三根。洗了十五天号内十多人的内裤和袜子及鞋垫。
  三哥找母亲来掰扯,说母亲偏向老疙瘩家,帮干活,帮哄孩子,偷摸给孩子买好吃的,买穿的。
  大哥找父亲苦求,让父亲劝劝老疙瘩,别告了,没有弯弯肚子,别吃镰刀头,能请神,不能送神,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石头,咱老刘家是出名了,太丢人了。常年打官司告状的,大海订婚了,不敢张罗结婚。不到年龄,怕宋书记找麻烦,真是借光了。
  刘仁的火气像农历六月的豆角纤缦,边开花边结角,生长得很快,蹭蹭往上蹿。他跟侄儿说,对不起,老叔连累你了。大海说,我才不想结那么早的婚呢,老叔,你一句话,咱们找茬揍宋大下巴去,打残废他,生活不能自理。
  刘仁心里是热乎的,家族中还是有偏向自己的人。他说,养猪要敬山神,计划外生育要溜须支书,我落了过程,人家翻脸抽地。不是老叔没事找事,谁不愿意过消停日子,可不能把你连带进去。笆篱子不是人待的地方,不死扒层皮,一时半会缓不过神来。你刚处对象,进去了,对象就黄了,我是你亲老叔,咋能拿侄儿当枪使,可俺一人骨碌吧,大侄儿的心意,老叔心领了。
  大海说,老叔,你真是好人,要想要回地,得先扳倒宋长山,我帮你。
  7 原地翻建
  清明刚过,刘仁西院邻居,村会计王老歪计划扒倒复起盖四间16×9平米的大瓦房,请乡里老白来家批建,会计媳妇张罗忙活炒菜。老白和王会计抽根烟喝杯茶水,出屋看房场。不一会儿,会计媳妇听见东院吵吵巴火的声音传过来,她急忙放下肉,出来看,见刘仁和老白争吵得有了粪味。
  刘仁说,他王会计家的院子比俺家院子还大,为啥偏往东边规划,越过院墙六七米,上俺家院子盖房子?
  老白说,乡村就这么规划设计的,这儿有设计图纸,我是按规划批建的。
  刘仁问,全村八个屯,谁家盖瓦房都是翻建,扒倒复起,原窝起房,王会计东院要不是我刘仁,还规划不?他转头问王老歪,王老哥,你是厚道人,邻居这些年,红过脸吗?你老房往东扔下十五六米的空子,完了跑这边占我家院子,好看哪?街坊四邻的说你欺负老实人英雄呗?
  老白说,我是按程序按规划走的,刘仁你要是阻拦,派出所收拾你。
  别拿派出所吓唬人,拘留所我都进出四回了,还打算进呢!王老哥,你要是强占我家院子,你不仁,别怪老弟不义,我上法院起诉你,你房子盖起来了,东西十六米,扒去六米,结果别说刘仁没说。这不是规划,是熊人是挤人!背后谁是主使,我知道。刘仁坐在墙头上,气得呼呼的。   我不往这边挪一窝儿,错一号,不批呀,谁愿意咋的?当不当,正不正的。王老歪无可奈何,面露难色。
  会计媳妇问老白,俺家不往东串,就在原窝翻建,批,还是不批?批,晌午有酒喝;不批,滚犊子。不批,嫂子不怪你,找宋大下巴去,他阴损,调理俺家当家的,是借刀杀人。她骂王会计,再以后遇事,心眼慢睡不着寻思寻思,别帮狗吃食,大不了,会计不干了,瓦房不盖了。
  老白上车走人,刘仁进了屋。卖呆人群散去。
  在村里,宋支书跟王会计要态度,盖,就是这个地方,没商量余地。
  王老歪说,借刀杀人,揍疯狗咬傻子,刘仁又没抱俺家孩子下井,跟他过不去干啥?
  王老歪摔了账本,扔下钥匙,大瓦房不建了,会计不干了。媳妇说,这才是爷们儿,俺给你炖肉烫酒去。
  五月端午,刘仁杀口肥猪,卖肉,在本屯本村吆喝。乡邻见刘仁的车后远远地尾随一辆轿车,车上坐着宋支书的外甥,民兵连长周春福,人们都缩了回去,假装没听见吆喝。刘仁见本屯本村卖不动,只好去媳妇的娘家去卖。
  追完尿素,刘仁第七次登上火车,去北京上访。这次,他手里有了重要证据。是侄儿大海用十条玉溪烟在王会计的儿子从父亲藏起的一本黑账抄换的。
  周春福报告舅舅,刘仁又上访了。
  一帮人正在喝酒,宋长山张狂又满不在乎地说,随便,他这辈子都访不赢,中央和省委,总揽全局,多少大事都管不过来,一个老农民要二十七亩地这点小事,还不是打回地方解决,而现在地方领导,谁不眼巴巴地盯着位子票子,谁有闲心管这缠手又得罪人的芝麻绿豆的事情,没有利益嘛。喝酒,狗肉凉了。五万罚款准备好了,另外一万旅差费,徐副书记去北京玩一趟吧。潘书记,跟拘留所咱那哥们儿招呼一声,好好修理修理这头犟驴,废他家把什,让他媳妇守活寡,让他长点记性,眼巴眼望看着媳妇,就是不好使唤,干着急……
  这夜,刘仁家院墙北边的柴火垛又着火了,金梅没敢出去看,也知道救不住。早晨起来,发现黑狗被偷走了。她没打电话告诉刘仁家里发生的事。
  刘仁第七次递交上访材料,又掏出检举材料交给信访处工作人员。等待收容,等待回县,等待五进拘留所。
  在拘留所里,头夜平安无事,他睡宿安稳觉。第二个夜晚,手脚头被人狠狠地按住,一个壮年汉子,手持一只鞋,狠狠地用力地使出吃奶的劲儿,专照他的裆部抽,拍,打。他动弹不得,嘴被堵着,喊不出声,叫不出音……
  他起不来床了,昏昏沉沉,浑身滚烫,被送进医院。裆部零件肿得不像样子,刘仁报了警。警察进拘留所,号内犯人都说刘仁黑灯瞎火下床磕的,事情不了了之。刘仁住半个月院,拘留所出的医药费。憋闷窝火,人瘦得像麻秆。
  8 痛失爱子
  宋长山把刘仁丧失男人功能的事宣传得很远,西沟村家喻户晓。他无非两个意图:一,在西沟村,宋长山老大,一手遮天,谁也扳不倒;二,跟宋长山作对的结果很不好,刘仁乡县省到过,七次上京,这就是下场。
  笑话即实话,西沟村王八多,人说宋书记的政绩,单从这一方面的付出和贡献,理所当然应评为“优秀村书记”;他有这方面的特长,看上谁家老娘们儿,取消农业税之前,照顾减免农业税,亩提留,两工一车,之后是救灾,扶贫,救济困难户,好多好处,雨点一样,掉馅饼一般砸得这家爷们儿娘们儿必须请他喝酒,如果再拿不下,直接用钱,一千不行,两千,两千不行,五千,一万,二万……终能如愿。
  像刘仁这样不会来事不长眼睛的,也有过两三个老爷们儿跟宋书记抗衡,斗争的结果是,惹不起,躲得起,人走家搬。刘仁的父亲听儿子还要第八次进京上访,准备第六次进拘留所,来劝刘仁,咱光头百姓整不过当官的,人家大下巴早把上边喂饱喂肥了,上访一百八十趟,也是白搭,上边的得了好处,咋能不向着他说话?
  刘仁说,撞了南墙不回头,非把南墙撞倒,就不信天狗能吃了日头。
  父亲着急上火,急火攻心,血涌脑门,当夜,突发脑溢血,送乡卫生院途中,咽气病逝。大哥气汹汹地扇刘仁两耳光,骂道,你真孝顺,你真英雄,能把爹气死,二十七亩地能打金子啊?
  刘仁哭不出声,流不出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人群中,布偶似的随众人安葬父亲。
  母亲说,为了脸面,为了尊严,为了人格,十回不赢,百回,千回。没有盘缠,妈给拿。
  刘仁赶班车到县,坐火车,到省城倒车。进京。在信访处,他真想撒回野,放回赖,但他没敢,可还是唠唠叨叨地从头到尾的叙述所有遭遇和遭到的迫害报复。儿子小辉七岁了,下半年该上小学了,没有户口,学校不收。接待人员记录他的述说,收下实名检举材料。
  乡干部交了五万元罚款,接他回县。刘仁六进拘留所。
  丈夫第八次进京上访一出家门,妇女主任和治安员硬气霸道地走进刘家,敲山震虎地对金梅说,刘仁又进京上访去了是不?好,你是超生主体,今天准备一下换洗衣裳,明天派出所来逮你,判你,许是半年,也许是一年,谁让你家不交罚款又上访的,还得做绝育结扎手术。要不,你就去求求宋书记,会来点事,聪明一些,书记兴许一高兴,把地给你家呢!再说,宋书记可不是吃素的,小心刘仁回不来,你去找书记吧,书记交得广,有权,说话绝对好使管用!金梅一怕自己蹲笆篱子,肚子开刀结扎,二怕丈夫遭暗算有个三长两短,三怕丈夫兔子急眼咬手做出过激行为。被迫无奈,柔弱胆小的金梅只好做出决定,今夜找宋长山。她不能眼瞅着好端端的家庭破败,不能眼看着丈夫走向极端,丈夫的尊严丢失殆尽,往后的事保不准会豁出性命的。上访之路,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只有自己舍身,才能要出二十七亩地,要出直补,解救走火入魔的丈夫。两个幼小的孩子,不能失去勤劳憨实的父亲。
  晚九点,金梅走进书记办公室。宋长山把金梅拥进里间休息室。
  他说,你早这么懂事,何必我们之间发生那么多不愉快。
  金梅自己脱衣上床,赤裸裸地脸红心跳地等候宋长山。   宋长山进入她身体那一刻,泪水咸咸的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枕巾。
  金梅麻利地穿上衣裳,问,这回俺家二十七亩地该给了吧?
  宋长山心满意足地带着胜者为王的愉悦心情欣赏金梅白嫩的肌肤,和气地说,二十七亩地不能给,还给你家,我的面子威信往哪搁?如果刘仁保证就此不上访,我在坝外低价象征性的包给你三百亩,低价,也等于白给,是自家种,还是转包出去,随便。你家爷们儿不中了,你想了,就来找我。
  刘仁从拘留所回家,金梅给丈夫做好吃的。夜里,她触摸他的身体,亲吻他的身体,无论妻子怎样努力,使尽浑身解数,男人没有状态。
  早饭时,媳妇对刘仁说,宋大下巴托人说,只要你服个软,保证往后不再上访,堤坝外低价给咱家三百亩。
  刘仁一口回绝,白给也不要,只要我们的承包地。不想贪图便宜,没地种,宁肯花钱包地,宁肯讨饭,他宋大下巴一撅屁股,不拉人屎,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金梅好心酸,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烂在肚子里吧。
  一等半年,杳无音信。
  他的头发花白一半,三十七岁,苍老得看上去有五十五六岁。
  人家的孩子到了学龄都蹦蹦跳跳欢欢喜喜地背着书包,上一年级,坐在教室里,跟老师学aoe,他领着儿子小辉去问校长,校长说,要户口本,没有户口本,要村支书批准,咱这是村办小学,况且,人家指示过。不然,可以去别的村小学,比如说小辉的姥姥家的村小学,要去的话,我跟姜校长说声。
  刘仁回家跟媳妇商量,要不先把一万社会抚养费交了吧,儿子上学可不能耽误,误了读书。他开四轮车去乡上,去计划生育办,找主任交罚款。主任说,你是反面典型,情况特殊,我决定不了,找潘书记,他说了算。刘仁去敲乡书记办公室的们。见了书记,说,我来交罚款,好给孩子落户,孩子好上学。潘书记头不抬眼不睁,冷淡地说,交五万元罚款,没有研究的余地,少一分一文都不行。刘仁问,不是一万吗?上回二屯老王家拿十只羊,六屯老高家用一台破四轮车顶的……
  潘书记答,那是那时候的事,现在苞米啥价,水涨船高,而且就要现金,五万不开发票,我没闲工夫跟你嚼嘴磨牙,全乡任何村小学,只要你不交罚款,都不准收你儿子入学。
  刘仁赌气回家,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小辉的姥家和姑家都在本乡,而又不认可掏五万罚款。政策朝令夕改,而且干部口上会气,伸缩的活动空间太大,老百姓只有受的份儿,没有说话的权利。一家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两周过去了,小辉还在家放九只鹅。他边往水坑赶鹅,边高声朗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天临近中午,突然下起一阵雨,鹅不从水坑里出来,小辉下水坑去赶鹅,鹅出来了,小辉陷在水坑的淤泥中出不来了,生命的休止符永远停留在七岁半……
  刘仁嘎的一下抽了过去,醒过来,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奶奶和金梅哭得死去活来……
  即使你是铁石心肠,看到如花蕾般的孩童溺水殒命,你都会心一痛,鼻子一酸,流下怜惜的泪水……如果他是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教鹅鹅鹅呢……
  9 七进拘留所
  为什么让一个幼小的儿童来承受纷繁复杂社会中官与民的争斗?到底谁是凶手?
  天阴沉沉的,几日不开晴。
  刘仁像一只眼看要被勒死的狗,像一头已经被捆住放在案板上正要被杀掉的猪,呜哇嚎叫,挣扎反抗。
  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他脖子,用肉眼看不见的钢丝长绳,束缚他的身体。
  那是一面坚硬如铁的高墙,撞不倒,也撞不出窟窿,更跨越不过去。
  像一只冬季的雪鸟,被铺天盖地的大网罩住,任凭你在网里翻身打滚,却挣脱不出去。一个农民,把土地、家庭、妻子、儿女看得比自己生命重要,他没有商业头脑,哪有外财飞来,不懂为官之道,哪有权势依靠。脸朝黄土背朝天,满脑袋玉米花子,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常年累月地劳作,卖苞米的收入,这手接过,那手交给媳妇,晚饭二两小酒,老婆孩子热炕头,更不想别家的女人,也舍不得劳动换来的血汗钱去做风花雪月的浪漫之事。胆小怕事,遇到当官的,碰到是非绕着走,既不敢贪小便宜,也不想吃亏,不敢仗义直言,也不想惹祸,想多种地多打粮,有个可心的收入,把家经营得像模像样,宁肯自己三年不换季,也要让妻子、孩子穿得光鲜亮丽。孝顺、勤劳、厚道是他的优点,胆小、自私、愚昧是不足。
  刘仁狠下心来,第九次进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头百姓一个,爹气死,儿子淹死,还怕你们几个贪官不成?
  他问信访处的领导,难道党中央连一个村支书都管不了吗?
  金梅跟婆婆说,我实在受不了,日子没法过了,我回娘家住些日子。她在娘家也呆不住,闹心,到外边打工去了。
  宋长山失去耐心,没了逗闷子的心情,没意思玩了,恨刘仁恨得牙根痒痒,这人没完没了,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恶心人。于是,下狠茬子,花血本,跟王云峰说,要刘仁第七回进拘留所,出不来,死在里面。王副所怕吃不了兜着走,给刘仁待遇,关进单间小号。宋长山黑白两道全吃得开,一计不成,又来一计,找黑道,趁刘仁从拘留所出来,徒步去客运站买凶开车预谋撞死刘仁,不料侄儿大海开车接老叔回家。刘仁不知道内幕,捡条烂命,反倒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觉得,这回没被收拾修理挺幸运呢!
  10 没有要求
  金梅在邻近的镇上一家饭店后厨打杂,七八个月的时间了。她换了手机号,因为宋长山隔三差五的不是发信息,就是打电话,甜言蜜语,说些肉麻的相思的疯话,搅得她心思如初春的雨丝般杂乱,为了心静,索性买部新手机。她没有给刘仁和大丫打过电话,心底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们,但更多的却是愧疚自责,自己为何不去看鹅,为啥偏叫孩子放鹅?懒妈害了儿子……
  一天,饭店打烊后,夜半时分,女老板敲金梅的房门:“金梅,看你屋灯亮着,睡不着,上大厅,咱俩喝杯酒,当陪我了,唠唠嗑。”金梅出屋,眼睛湿润,她悄无声息地坐下,给老板倒酒。她知道红酒很贵的,没给自己倒。老板起身拿过杯子,给金梅倒。   一百八十平米的大厅,安静得连呼吸也能听见,只开一盏壁灯,两人静坐着,时不时地喝下一口酒。老板问:“看你整日心事重重,愁眉苦脸,有啥难事?”金梅说,超生,地被抽;丈夫上访蹲拘留,下边被打废;儿子小辉上不上户口,被学校拒绝,放鹅溺水……现在不知死心眼子丈夫是否还在上访,不知坚持上访对,还是知难而退对;宋长山总骚扰她;丈夫的病和身体越来越不好;惦念家思念女儿,又害怕回家……老板说:“逃避不是办法,勇敢地直面现实,回家吧,跟丈夫一起分担困苦,他的压力就减轻了一半。小辉的死,不是妈妈的错,怨只怨我们的社会一些官员太强势,不是在为人民服务。而在给人民当老爷。别总想着小辉,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我丈夫和我俩感情很好,他患肝癌,过早地抛下我。死去的人享福去了,而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下去呀,我正努力忘记他,开始新的感情。所以金梅姐,回家吧,风雨飘摇中艰难前行的家需要你,你也是这个家的半个天啊!金梅姐,你好歹还有个家,尽管困苦多难,我却连一个落脚的窝都没有。老板仰脖喝下一大口酒,两行苦泪溢出眼窝……
  金梅听了老板的话,第二天一早打车回家。老板给结算了工钱,额外又多给了一千元。金梅不收,老板说,有机会去你家串门,认识认识姐夫,这钱,给姐夫买几斤水果吧。
  金梅回到家,见二哥坐院门口编筐。二哥见金梅回来,伸手帮拎兜子,喊:“大丫,你妈回来啦!”金梅看到,院里小园都没种,长满杂草,爬满红艳艳的喇叭花。做饭的婆婆惊喜地迎接出来。进屋,见刘仁蒙着大被躺在炕上,胳膊伸出被外,打吊瓶;大丫坐在爸爸身边看药针,药水一滴一滴地滴下……
  刘仁说,媳妇你可下回来了,我怕是不行了,胃炎肺炎肾炎,这都打了一个半月的吊瓶也不见强,体格不行了,连地和园子都没种……像刘仁这样农民的人生,没有更大的追求和理想,不读书不看报,不想当官不想发大财,不想为社会承担责任,连修乡村土路,拉车黄土也偷工减料,连给邻居帮干天活,也觉得白瞎一天了。既舍不得性命当黄继光,也豁不出境界学雷锋,最大的愿望,盖一座高爽的大瓦房,唯一的希望是儿女出息能考大学,能有份称心如意的工作。他们每日只为小家盘算,为庄稼遭遇干旱或水涝而发愁,为粮食到手、价格不稳而牢骚,为孩子学习成绩下滑而无可奈何,为父母久病不愈、兄弟出多少赡养费而失和甚至拳脚相加,为妻子红杏出墙丢尽脸面却不能对外张扬而憋气窝火。他们平凡得像一粒丢进草丛中的草籽一样,卑微渺小,但一场春风春雨过后,会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小草。
  一个一百三十多斤的车轴汉子,他的精神承受能力到了极限,被权势、封锁围困、土地、父亲儿子的离去压垮了,面黄肌瘦皮包骨,七级大风能把他刮飞起来,瘦得脱了相,蒙张黄纸都哭得过了。从自家窗户,便望到甩手无边的玉米地,微风吹拂下,像大海,碧波翻浪,这个能种地愿种地的庄稼人,却因为病魔缠身,一亩一分都没能种上,看见长势喜人的庄稼,他心如刀绞似针扎,也像大海般波涛汹涌,也仿佛坠落碧浪翻滚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倔强地寻找一根救命稻草。
  金梅说:“二哥看家,妈和大丫,你和我,咱们四口人,第十次进京上访,顺便给你看病,要是拘留,我陪你蹲。”刘仁掀掉被子,回光返照地坐起来,拔掉针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天狗能吃了日头?”他说。
  次日,刘家老少四口,动身坐班车上火车,第十次进北京上访检举。半路途中,刘仁收到自家大哥的电话,大哥说,宋支书托他求情,只要老疙瘩不上访不上告,立马回转,把收回的二十七亩地退回来,另外还给五十万块钱。大哥分析说,可能乡村两个书记看出当前形势的苗头,想息事宁人吧,我看也见好就收吧,主意你自己拿,跟咱妈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刘仁说:晚了,我永远不原谅他们,我不要他们的钱,再多也不稀罕,偏上访就检举,非要中央给个说法,给个态度!让党纪国法归拢宋大下巴和潘文学。大哥说,你就犯倔吧。
  此时,北京在开一个信访座谈会。信访处的领导把一摞厚厚的卷宗递交给上级主管领导。这位领导会后找×省省委书记谈话: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不是一句口号,你省××县榆树乡农民刘仁十次来京上访,信访处九次回函要求核查事实妥善解决,问题不仅没有解决,这位农民反而被拘留被殴打,失去性功能,父亲儿子间接地离世,你或许不知道刘仁的二十七亩土地因超生被强行抽回,但这次你知道了,哪个村支书,谁给的权利,剥夺一个农民的承包土地生产权?剥夺一个儿童的学习读书的权利?种种行为令人发指,还是基层政权党的支部书记吗?要从政治层面看待这个问题,如果你连一个村支书都管不了,用我说别的吗?中央对惩治腐败的态度是零容忍,决不手软,老虎苍蝇一起打,别说一个村支书,就是你有问题,中央也不惯着,决不护短!一个村支书贪占一千四百多万,谁在包庇他?信访回函和检举材料被哪级黑下了?严查,严办!这位农民兄弟遭受那么多、那么大的打击报复,仍然信任我们党!我们对不起农民兄弟,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不仔细、不实在。
  省委书记表态:回去后,立即责成省纪委立案调查,我想看望刘仁,向他道歉。我能理解一个农民失去土地又无力耕种土地,一个男人丧失功能又痛失父亲儿子的心情,是我这个当班长的失职。我一定给刘仁一个公平透明的交代。
  领导说:信访处的一位女同志领着他们在医院看病,说明是公费,可他们说北京看病太贵,说啥要回地方。多么可敬的朴实的农民兄弟!我跟他们一家四口直接交谈过,我没有透露身份,他们的要求十分简单,把本属于他家的二十七亩地退还他们。不要打搅他们平静平淡的生活。农民为节省几个电字,很少看新闻联播的,告诉他你是谁,他们会担惊受怕的。
  ……
  2014年10月,刘仁所在的省,一个市委副书记、县委书记、乡委书记、村支部书记、县拘留所王云峰,被省市两级纪委反贪局双规,这个县的县委、政府、六个局、八个乡镇的领导班子,因退耕还林直补、扶贫开发、救灾、教育专项拨款问题瘫痪而大换血。宋长山被“请”上车时,往自家方向瞅一眼,几颗泪珠滚落下来。自知此去难回。实质上,他是懂党纪国法的,但总以为自己“尿性”、聪明,玩得转,市县有关系,人硬,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人身如铁,国法如炉,人情关系终是大不过党纪国法。一时一事可以打马虎眼,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鸟飞有影儿,贪占了,腐败了,归终到底是要被绳之以法的。在位时,不拿村民当回事,瞧不起,看不上,非打即骂,拳打脚踢,祖三太奶的,给你穿小鞋,挤对,用尽手段打击不听话的村民,而对上边一些实权领导,逢年过节,不落过程,牛羊猪狗鸡肉送上门,红白喜事,礼钱大方,一千五千上万不心疼不手软,他总认为,没有宋长山摆不平的事情,有钱能使磨推鬼。不料想,今日事先没有丁点消息,被省市反贪局拿下。原本,眼下两委换届选举,村支书的位子他一点没犯愁,十拿九稳的事儿。
  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跟刘仁协商:一、退还土地二十七亩,并按同比包地价,给付承包费10年×27亩×每亩300元=81000.00元;二、7次拘留×每次15天×每天200元=21000.00元;三、误工费10次上访×每次10天×每天200元=20000.00元;四、精神损失费10万元,合计22万2千元;五、新任县委书记代表县委政府,向刘仁道歉;六、直补款全额一次补给。问刘仁还有别的要求没有?
  刘仁真的想问,1.二十七亩土地要是自己耕种,得多收入多少?2.男人的下边不听使唤,是钱能弥补的吗?3.父亲和儿子,要是没有这码事能死去吗?话到嘴边,咽了下去,难为人家干啥。刘仁摇摇头,表示没有要求。
  宋长山被一免一开、判有期徒刑十年,潘文学被双开、判刑六年,原县委书记、市委副书记涉及其他问题,正在调查……
  2015年11月,宋长山的独生子宋东刚酒后打架,被人用刀前胸进后背出,当场死亡。经警察调查,系黑社会火拼。妻子把儿子的死讯告诉宋长山,宋长山突发心肌梗死,不治而死。不久,婆媳相继改嫁。
  11?摇新的希望
  2015年,刘仁种自家二十七亩地不算,另外承包了五十亩地。种二十亩西瓜、五十七亩玉米。
  夏季,肥厚深绿的西瓜叶片上,每片叶子蹲着一颗水水灵灵的露珠,阳光一晃,映衬着一张童面小脸,他越看越像儿子小辉。他趴在垄沟里悄声说,儿子,想爸不?爸可想你了,爸今年种西瓜了,挑个最大个头的留给你……
  晚上回家,刘仁找出户口本,自己拿着大丫的钢笔,在本上写上,儿子,刘小辉……
  西瓜罢园,刘仁开四轮车上地里看苞米。金梅去地里小解,刘仁一眼看见媳妇白花花的下半身,自己的下边突然有了反应,进入状态,他大步流星地朝金梅奔去……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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