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正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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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白皙的脖子上托着翠绿的翡翠项链,脖颈细长,翡翠浓绿。公开课上的投影灯衬托出凝眉丰润的胸窝,乌发流水,流在苗条的白裙子上。她今天抹了淡淡的腮红,一张秀气的脸上添了几分娇羞。
  白夜是见过不少女人的,他说起凝眉,总是微微一笑:“你也不是长得多么美,但就是挺惹人爱,就是那一股味儿,柔里俏。”
  凝眉在公开课上声情并茂地发挥着,演戏一样控制声音,忽高忽低,台底下听课的老师听得多了,他们眼神专注,不一定是认可,更多是一种场面上的尊重。唯一无法控制的是对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审美愉悦,这比课文本身更有意思。尤其是那串翡翠项链,在闪耀的灯光下泛着绿晶晶的光。
  下课后,一位听课的女领导走到凝眉身边,简明扼要点评了讲课内容,低下头凑近看了一眼说,这项链不错。女领导也是女人,凝眉喜欢的,她也喜欢。
  当然不错,把两万元换成钱能铺满人的一身,换成一串天然A货翡翠项链戴在脖子上,不比金子俗气扎眼,应了当下他们说的“低调的奢华”,给哪个女人,哪个女人都喜欢。
  凝眉整理课本,等学生和领导们先走,教室里一下子静下来。翡翠也褪去了光芒,凉飕飕的,她摸了一下项链,想到这只是一串道具,不知何时就不再属于自己,心里空洞洞的。
  白夜发来短信,让她先走,他要陪其他学校的校长吃完饭再过去。他是极谨慎的人,每次总不出面,让她自己去。白夜——连海市重点小学阳光小学的校长,曾在加拿大进修学习,区模范校长,这样的身份让他养成谨慎、多疑的习惯。
  凝眉收拾好东西,往他家里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手,会计那边她正热络联系着,只有他这边,虽然在一个学校,碰面却总难。人前他总顾忌身份,人后他恨不得生出几个身子应酬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不断的检查,不断的打点,还有越来越有民主意识的学生、家长,每天早上早早起来站在校门口接学生,办公室还要敞开,随时接待家长的来访。应酬完上级应酬下级,晚上想回家睡觉,家长想办法打通关系请吃饭,一晚上时间又化为乌有。
  他这种人,比钱更珍贵的是时间。要他的时间是要他的命。他没有时间陪你,他的时间都用来陪那些铺平他升迁道路的人。他宁愿给你钱,也不愿给你他的时间。可你要的不是钱,你不是妓女,你忙中偷来的,是时间,还有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但哪里是你想偷,就偷得来的?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平日里见了总要故意避开,忽然空出一个下午,赶紧打电话给她,让她来,也许走到半路电话又来了,又有了应酬,她再原路返回。讨好他的人太多了,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打电话又难,电话里模式化的声音刚刚响起就知道要赶快挂断。
  不去找他,他甚至能一两个月不联系她。诱惑实在太多,有多少年轻的女老师虎视眈眈盯着他,求他办不完的事,关系套着关系,是谁说过,权力是一种春药。
  从这么多女教师中脱颖而出,不是凝眉的努力,是连海市重点小学和平里小学校长江一墨的眼光。凝眉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进入和平里小学,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穿着一件旗袍站在讲台上讲课,声音软软的,江校长从教室门前过,站着看了一会儿,下课就把凝眉叫到办公室。
  凝眉有点紧张,她还没有修炼出一个老师应有的从容不迫。她微微红着脸等待校长训话。江校长很和蔼,体贴地问她:“能进咱们这所重点小学,是对你自身能力最好的肯定。凝眉,你的编制问题还没有解决吧?”
  凝眉用力点点头。编制问题可是大问题。每年有多少毕业生找不到工作,教师本来就是门槛高的职业,竞争大,没有教学经验的新人处境更是艰难。多少年轻老师打破头,要的就是编制。
  确实是大问题,拿这个问题去交换竞争对手白夜的账外资金账簿才对等。江校长用自己的眼光为白夜选了一位新老师,男人最了解男人的审美,脸蛋要好,身材也要好,否则搂着个美人胸前平坦,总缺乏抱在手里的实感,显得空荡荡。
  江一墨利用送新老师去友好学校交流实习的机会,安排凝眉进入白夜的阳光小学。
  凝眉也曾有过犹豫。她犯不着为了一个编制去冒这样的险。可不冒险怎么办?实习教师的工资和编制内教师的工资相差太远。实习老师和临时工有什么区别?学校效益好的时候你是老师,效益不好,先被裁员的永远是临时工。如果凝眉被裁掉,谁去管她瞎眼的父亲?
  想到这个苍老的男人,凝眉的心里一颤。父亲瞎着眼睛,坐在家里那间黑蒙蒙的小屋里,乡下的土路,他不敢常出门,他已经摔过很多次跤。县医院的医生说,赶快带你爸进城去大医院做手术吧,再拖,真就成瞎子了。
  拿什么去做手术呢?凝眉不敢想下去,那么黑的夜晚,眼前一切都是未知的。与其毫无希望地等下去,抓住眼前这个机会,才是最重要的。凝眉心里一沉,把自己往前推了一把。
  吸引他的注意并不容易。白夜见过多少女老师?会煽情的,会炫专业技能的,会撒娇的,会拍马屁的......他是女人堆里成长起来的,年轻的时候和女老师竞争,看谁讲课好,谁更讨领导喜欢。等自己当了领导,享受女老师们的簇拥,被人恭恭敬敬称呼校长的滋味令他受用。他是女人堆里的金叶子,学校,注定是一个女人多男人少的地方。
  这注定凝眉更难靠近他。他轻易不来班里。他不来可以邀请他来。
  精心备课,准备好一堂课,凝眉用新老师的果敢和好学邀请校长来听她的课,请校长给予指导批评。白夜淡淡一笑:“批评谈不上,年轻人有上进心总是好的。”
  校长听了课,提出意见,凝眉立刻记下,整理成笔记,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着,等着忙完,问校长自己理解的对不对。对,理解得很对,难得你花业余时间整理这么多课堂记录。白夜在某一瞬间,从凝眉的脸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无数个夜晚,独自坐在灯下,苦苦写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字。
  凝眉班里只要有学生过生日,就给孩子举办一场主题班会,自己写一首诗送给孩子,她问:“同学们,今天是李梓琪同学的生日,老师专门写了一首诗送给她,我们把校长请来一起为李梓琪过生日好吗?”小同学得到老师的祝福和鼓励,激动得不得了,三两步跑进校长办公室,邀请校长参加自己的生日班会。   一个小孩激动,一群小孩激动,全班同学争先恐后告诉校长,凝眉老师专门为李梓琪写了诗。烛光里的凝眉分外动人,动情地朗读,全班小孩崇拜地聆听着,白夜欣赏地看了凝眉一眼,眼神里有赞许,也有好感。
  每见他一面,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学校开会,只要有校长出席,凝眉都要跑到校门口的小理发店。理发店的玻璃窗上贴着一个女明星,长长的头发,烫着洋气活泼的大波浪,甜美的笑容,窈窕的身段。凝眉喜欢这个女明星。但那太费时间,太费钱。她微薄的实习工资还要担负更重要的任务:付房租、吃饭、买书。
  她走进理发店,只让理发师用吹风机吹了几个一次性的大波浪,梳理好头发,再喷上点定型水。她在镜子里望了一眼自己,心里想:他也许喜欢。只用二十元,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钱,换来一份最有用的美丽。
  一来二去,凝眉在白夜的心里坐稳了位置。
  第一次在一起,凝眉就知道白夜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校长。他喜欢她的身体,吻着她轻柔地说:“让大雪把我埋了去,埋在雪峰里多好。”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听见她的心跳。他多会说话,平时那么严肃的一个人,哄凝眉开心却有自己的一套。
  但她始终是清醒的。她被他搂着,恍恍惚惚身体愉悦地飘着,脑子里却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出了门赶紧上街买避孕药,重点小学的编制还攥在江一墨的手心里。江一墨是有眼光的,他知道用这样的女人去拿账簿,才有可能在白夜最销魂的时候,狠狠从背后打他一黑枪。
  从白夜家里出来,街道上的落叶被夜风吹着打旋,晚饭没吃,她又冷又饿。走到一家药店买了药,坐在夜市的路边摊上要了一碗面,就着面汤吃了药。为了见他专门穿了裙子,此刻的凉风吹在两条光腿上,她抱着腿打了一个哆嗦。刚才的亲密热络一下子空了,脑子里也一片空,身体里仿佛有一样东西被他拿走了。
  二
  用他给的钥匙,打开他的家,一地狼藉的脏衣服、鞋子。表明上风风光光的人实际只是个普通人。早上出门电视都没关,热闹地播报着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恩恩怨怨。凝眉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拉开窗帘,收拾桌上塞满一夜烟蒂的烟灰缸。他用铤而走险赚来的丰厚利润,尽全力把孩子送到国外最好的学校读书,妻子陪读,住在加拿大。他的妻子怎会知道,自己衣食无忧花的钱,来自国内多少削尖脑袋要进入重点小学的家长口袋。
  不是每个人掏两三万元赞助费就能进重点小学的。给学校几万元,还要给介绍人几万。毕竟,全市的人都在拼命把孩子往重点小学送。可是优质资源就那么多,那么多小孩的爹娘,谁都不愿落后。择校费是最高利润,白夜的孩子正享用着其他孩子供奉的福利。
  白夜的妻子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女孩,正履行着她的义务,把一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
  衣服都洗完了,他还没有来。
  凝眉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的梧桐树,一片叶子落在窗玻璃上,叶子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伸着头往屋里看。凝眉取出小镜子,往嘴上淡淡抹了层唇彩。旋开小盖子,用唇刷轻轻抹在嘴唇上,嘴唇霎时亮起来,像一颗星星含在了嘴里。凉丝丝的,午后阳光下山后散出的凉气,从脚底一点点升上来。
  她摸摸脖子上的项链,翡翠更凉。她想起他带她去买项链时的样子。他讲究文化人的形象,又有当领导的气势,时刻都要主宰她,就连走路,也走在她的前面。他这样精明的人,绝不相信一个年轻女孩会爱上一个中年的胖子,不为钱他反而起疑。
  他有审美也有头脑,说金子太耀眼,还是翡翠配你的气质。实际是怕她年纪轻轻忽然添了件扎眼的首饰令人怀疑。
  当然没人给她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最终都不欢而散。她没有同龄女孩的疯疯傻傻,小小一件事就能几个小时地说,几个关系好的女同学组成一个姐妹圈,逃课、逛街、看韩剧,统统没有她,她被她们排斥在外,同宿舍女孩告诉她们的男朋友,凝眉是个“寡人”,不合群。
  这个年龄的男孩是恋爱至上、唯女友是天的年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都有意无意避开她。她懒得和他们解释,偶尔谈过的男朋友,头脑、言语都幼稚,说不到一起,看场电影都看不到一块,她要看文艺片,他要看喜剧。
  和白夜在一起,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成熟,思想敏锐,话语不多,却懂得女人的心思。在教学上能启发她,生活里也是她的主导,他像一个骑士,时刻都要掌握主动权,把她带进前所未有的更高的领地。
  柜台里一排项链,他看了一眼,一句话不说,侧过脸,让她去问店员有没有好一点的。这么大一间金店,他静静坐在椅子上,正眼也没多打量几眼。凝眉轻轻一愣,看了他一眼,他面无表情,等着她自己去问。
  他当领导当惯了,平日里琐事都有秘书打理,他是最不肯挑来拣去追着店员问的。店员很机灵,看两个人不感兴趣,转身从里面柜台拿出一串翡翠项链。黑色的细丝绒盒子里,翡翠一颗颗透亮,水润光泽,浓郁得像一滴一滴千年树汁的精粹。一串翡翠珠子组成一个蝴蝶的图案。凝眉拿在手里,白夜看了一眼说,戴上试试。
  她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看,又用手摸着它的光泽。他坐在那里,像欣赏一幅画,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上下打量着。
  “好看吗?”凝眉斜靠在柜台上,娇柔地笑着,轻轻问他。
  “好看,你戴上就好看。”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
  难得他有眼光,他知道好坏,这串和柜台里的一比,柜台里的项链立刻黯淡下去。他对她是用心的,并不是随随便便买一条敷衍。不管他的钱来自何处,来得困难也好,不困难也罢,他愿意花两万元买给你,只他愿意花,就是诚心的。最起码,这一刻他是真心的。
  哪怕一刻的真心也好,凝眉心里一软,这璀璨的道具,便不再像道具。
  “喜欢吗?”白夜问。
  “嗯。”凝眉灿烂地一笑,点点头。
  “开票吧。”白夜对店员说。店员动作麻利地开单子,今天运气真是好,遇见这么爽快的顾客,连背诵的介绍词都免了。
  事情有点太快,过程都省了,凝眉有点微微发愣。白夜坐着等开票,看着凝眉小小红红的嘴唇在灯光下闪着光。他想不到中年以后会有这样的际遇,她天真单纯的头脑,是他觉得最可爱的地方。而成熟动人的身体是吸引他、牵引他往前走的动力。   钱,他是不缺的,但找一个合适的,他认为值得花钱的人,并不容易。太张扬的女人爱炫耀,不知满足,万一他们的关系传出去,校长的位置就毁在一个无知女人的手里。太老实的,他不喜欢,没半点情趣,木头一样硬邦邦、直愣愣,没有女人的灵动和意趣。
  只有她,样样都符合,可以排遣心中的寂寞。高处不胜寒,人前风光无限的人最是压抑。这阵子教育局检查得紧,他做事十分小心,除了上班就是应付大大小小的人物,眼睛那么多,你知道谁是明,谁是暗?权重,更要谨慎。心事重,头发也掉得厉害,又整日无法排遣。和人应酬吃饭,精力全不在吃饭上,吃在嘴里什么都不香。胃口差,喝酒喝不醉,心里时刻警惕着,只喝得头痛。
  只有见了她,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常常一觉睡过去,得到前所未有的一阵平静。
  她接过店员包装好的项链,和他说笑着,走出金店。街上微微下起了小雨,他竟享受起小雨的惬意,脚步慢下来,和她肩并肩走着。他说,我们去那边的公园走走。她欣然笑了,跟着他走。他仍旧是主宰,但不知为何,她喜欢他这样温柔的主宰。
  三
  “来晚了,吃完饭又乱寒暄了一阵!”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催醒了凝眉,紧随着他的说话声,有点急迫,有点歉意。
  他把包扔在沙发上,解开紧扣的衬衣扣子让自己透透气。她站起来帮他拿拖鞋,却被他一把抱住,他把皮鞋一甩,穿啥拖鞋,先让我看看你。她笑着半推搡他,他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在外面野了一天的孩子,回到家找到一个安静的去处。
  “教委的人来来去去,总让人心神不定。家长那边也不安宁,好的时候就他们好,乱事也是他们添出来的。”白夜把凝眉抱到沙发上,闭上眼睛躺着。
  她心里一惊,难道江一墨那边已经开始动作?她摸着他的头发,这不多的头发很快就要全部剃光,穿上粗糙灰暗的囚服,让他坐牢去?纪检的人很快会来调查,他这样讲究绅士派头的人,一定什么闷气都吞在肚子里。反抗不反抗都不顶用,这么多年的对头,江一墨这次铁了心整倒他。
  没有高档衬衣,没有公文包,连烟也没有。他会和谁关在一间囚室?没有校长办公室的开阔与敞亮,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他这么好面子的人,要几个男人挤在一起,别说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还要干监狱指定的劳动。让他去扫厕所、搬砖头都说不定。
  他是内心高傲的人,会受得了别人的驱使和欺负吗?他会不会为了要一支烟抽去和别人说好话?他其实脾气倔强,否则也拼不到校长的位置,他也许挨了别人的打都不会叫一声。
  他的头放在她的怀里,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太累了,需要一个女人带给他宁静。更像一个孩子,躲在母亲的怀抱里。无论多么强硬成熟的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凝眉忽然生出想要保护这个男人的欲望,是怜爱还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她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好傻,一个弱女子竟要去保护一个男人。她感觉到自己的自作多情,但心里有块最柔软的地方,被他刺痛了。
  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她的大脑告诉自己: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她只需要拿到账簿,剩下的步骤与她无关,自会有人交给教委的纪检部门,白夜的死活和自己再无关系。
  可她偏偏要想下去。她望着头顶的墙,这间屋子仿佛瞬间变成了牢房,一双冰冷的手铐把白夜立刻拷了去,他在手铐里痛苦地挣扎着,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翻过身来,想甩掉烦恼,把她紧紧抱住。
  她把自己敞开了献给他,被他抱着,像抛入空中,空中的云里,是一阵阵眩晕。他看着她的眼睛,看不够似的,吻着她,带她进入海浪般波涛汹涌的震撼之中。
  他是爱我的。凝眉心里长久以来建立的墙轰然倒塌了。
  “江一墨正准备材料到教委纪检举报你,就差我拿到你的账簿。”凝眉低低说了一句。
  白夜被人猛砸了一下似的,身子瘫软,眼神冻僵。只两秒钟,他反应过来,抓起衣服穿上,衬衣扣子扣得错位,他胡乱一把塞进裤子里。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袜子两只穿得不一样长就被脚捅进皮鞋。凝眉还在看他,他已经拿起车钥匙冲出家门。
  六楼,电梯都不愿意等,皮鞋在消防通道里咚咚咚直冲下去。楼下响起汽车轮胎高速运转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她的心瞬间空了。
  望着他用力关门时带起的拖鞋,拖鞋像一个小小的陀螺,门是一只手,拨动它旋转。门关住了很久,拖鞋还在慢慢转着、转着停下来。凝眉弯下腰,拾起它,在沙发底下找到另一只,拿在手里站着发愣。好一会儿,她拿起扫把,尘屑被扫进簸箕。窗户开着,梧桐树的叶子有一片吹进来,脆脆的,叶子的血液被风吹干了,一碰就碎。
  凝眉捡起树叶,装进化妆盒。她用纸巾擦掉唇彩,关上白夜的家门。
  街道上已亮起灯,天还没黑,灯光先亮起来,有种不知道白天黑夜的错觉。头发上是屋子里香薰的味道,被风一吹,香气全散在风里,像四处逃跑的逃兵,又像戏院着了火,演员和观众四处奔跑,急急找出口。
  一辆辆摩的从身边开过,大声问着,去哪儿?去哪儿呢?凝眉一时想不起地方,她伸手拦住一辆摩的,也许走着,就能想起路来。北海路上此刻正是上客的高峰期,夜市的海鲜排档一家家把雪亮的白炽灯拉到街道上,食客们坐在道路中央,沿街的锅灶正火热地炒田螺,田螺壳的脆响像打铃,哗哗,哗哗,是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回声。
  摩的停在路上等绿灯,凝眉拿出化妆盒里的树叶,对着灯光看,叶脉清晰可见。她想起小时候上美术课,老师问,谁能用树叶画画?小小的凝眉举起手。回家路上,她捡了一口袋梧桐树叶,两片剪开,用胶水粘在白色美术本上,是一只美丽的蝴蝶。老师说,为什么不做成金鱼呢?蝴蝶的生命期太短,她绚烂,也短暂。
  她绚烂过就好。我喜欢蝴蝶的美,美一次就够了。凝眉举着自己的蝴蝶说。
  绿灯亮了,摩的哗地开起来,坐好了!司机大声提醒她,风呼呼灌进耳朵和头发里,夜可真凉爽。
  四
  无处可去。凝眉想去看看自己那个多年没回去过的家。摩的开到一片郊区的平房,一群孩子在一条土路上追逐打闹,空中挂着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贫穷、脏乱的味道。   低矮的山坡起起伏伏,山坡旁是一条浑浊的江水。小时候它还是清澈的,可江水老了,它被人污染着,逐渐老去,像父亲的眼睛,越来越浑浊,看不清东西了。
  站在家门口,遥望江水,江面笼着一层薄薄的迷雾,偶尔开过的轮船像一个苍老的妇人,发出长长的嘶喊。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是凝眉孤独凄凉的童年。
  山坡上,稀稀拉拉盖着一间间小板房,砖石修建的低矮的农家院子前,坐着百无聊赖的老人,听江水呜咽,看被大雨冲刷的泥土,在门前盘驻,腐烂成灰,再流入江水。
  凝眉看见自己瞎眼的父亲,佝偻着脊背,膝盖上放着一只竹簸箕,手里在剥黄豆。他坐在一把矮木凳上,木凳上的漆斑驳脱落,花纹也变了形,但他不需要看见。他脸上的皮肤又黄又黑,浑浊的眼睛时不时眨一下。父亲很少笑,自从凝眉懂事起,她的身边就是这个不笑、也不流泪的父亲。母亲在时,父亲的眼睛还看得见,会笑,会背着凝眉走上低矮的山坡去看江水。每天傍晚,听到母亲亲切的喊声,父亲快步走着背凝眉回家吃饭。
  母亲死了,死在一场痢疾上。谁能想到一场痢疾会要了一个人的命?父亲白天依旧背着凝眉去看江水,每天夜里偷偷流眼泪。笨拙的父亲面对冰冷的灶台和漆黑的夜晚,束手无策。
  邻居把邻村的一个寡妇介绍给父亲,她不嫌父亲穷,条件是带来两个孩子。父亲接纳了这个寡妇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们的到来,让这个家变得热闹而拥挤。凝眉和三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看着和自己毫无血缘的继母、弟弟、妹妹,凝眉觉得自己仿佛是家里多余的人。
  继母很快占据了家中的主导地位。老实木讷的父亲,常常有了怨气不敢说出来,他笨口拙舌,事事说不过继母,只能在烦闷时把凝眉背在背上,去看江水。后来父亲的眼睛坏了,越来越看不清东西,继母说,吃点药算了,动手术,去城里的大医院,那要多少钱?
  父亲再不能背着凝眉去看江水了,他只能坐在自家门口的土堆上,日复一日听江上轮船的汽笛声。凝眉站在父亲面前,捡起一颗地上的黄豆,放进父亲的簸箕,父亲竟毫无察觉,他在专心地剥黄豆。凝眉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这不是自己的家。从窄小的大门望进去,看到灰暗的屋顶,屋顶上是青绿的苔藓,一间被炊烟熏黑的厨房,厨房后面是两间屋子,其中一间曾是自己的卧室,现在被自己的“妹妹”住着。
  那个女孩刚刚睡醒,从屋子里走出来,蓬着乱糟糟的头发,大声叫喊着有什么吃的,她饿了。继母正从一缸泡菜坛子里捞出一把长豇豆,案板上是一条腊肉,两枚鸡蛋,凝眉知道,继母一定会想办法把好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
  他们是幸运的,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不用每天放学背一只竹筐,在光秃秃的上坡上打转,挖够一筐野菜,在奔流的江水里淘洗干净。否则两手空空回家,或是野菜没有淘洗,小小的凝眉就会受到继母的惩罚,不准吃晚饭或者一顿恶骂。
  凝眉从小就知道,村子里有不少寻食的孩子葬身江底。从遥远的西藏雪山流过来的江水,一路冰冷彻骨,冬天里,手在江水里一旦抽筋,很难恢复知觉。凝眉把自己长着冻疮的小手泡在江水里洗菜,她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但要时刻提醒着自己,不敢一头栽下去,没有人救她,她会眼睁睁被冰冷的江水卷走。
  父亲在眼睛没有完全失明时,还是护着自己的。一家人围着简陋的桌子吃饭,继母会在盛饭时把不多的一点点肉盖在弟弟、妹妹的碗底,他们骄傲地看着凝眉,把油乎乎的嘴对着凝眉,吃东西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哪怕是一家人,也在拼抢的状态,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生怕少吃一口。有时两个小孩会为了谁的碗里肉多而争抢,甚至大打出手。
  父亲挥舞着一支竹棍,用瘦削的手臂把扭打在一起的孩子打散,把自己碗里的饭拨进凝眉碗里,只有在这时,父亲才是威严的,理直气壮的。他吃得最少,他有权威。
  就是这样一院小小的房子,最矮处只有多半个人高,夜里起来不小心,会碰到头顶的瓦片,瓦片脆生生地响。凝眉经常在这间屋子的窗户里,看窗外灰暗的天空。
  桌上的清汤寡水,本不值得挤在一起,但那天,继母把端着的饭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她生气地说:“你爸成年不断地吃药,家里有多少钱让他吃?你弟弟、妹妹眼看就要上高中了,开学又是一笔学费。你要上大学,大学是个无底洞。咱们家没钱也没门路,供不起你上大学。不如你去找份工作,补贴家用,你爸爸也多些钱买药!”
  懦弱的父亲忽然激动起来:“凝眉要读书,就让她读,我以后不吃药了,把我的那份钱省了给她!”继母气得摔了碗转身走了。
  凝眉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纠结,但她无力反抗,这种情绪积压在心里,像滚烫的熔岩在流动,却没有爆发的出口。她恨自己的命运,却没有改变的力量,当同龄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时,凝眉却感到心里一阵阵绞痛,血液冲上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流在脸上。
  她报了学费最少的师范大学,她想快快毕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离开这个家,想办法把父亲的眼睛治好。她需要成为正式教师的编制,她拼尽全力,想要自己能够养活自己。这个编制对别人也许并不重要,但对于凝眉太重要了,她需要这份保障和独立,只有获得保障和独立,她才能不再看继母的脸色,能把父亲接出来,带他到大医院做手术。
  她知道,自己离开家,没有人会为她难过,除了自己瞎眼的父亲。继母不会茶饭不思,她一提起凝眉,就抱怨凝眉浪费四年时间上大学,没有早点出来工作,对这个家不管不顾。她的弟弟和妹妹,对她这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姐姐从不亲近,她的离开,只会让他们高兴,可以腾出一间空屋子,他们从此不必在狭小的房间里、饭桌上挤闹争抢。
  凝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离开父亲,这个软弱的、却给过她温暖的人。这个男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另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活,进入她孤独的领地。白夜,这个她要拼命保护的男人,是除了父亲之外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凝眉悄悄走近父亲,在父亲剥黄豆的手里塞进一卷钱。父亲感觉到有人给他东西,他惊讶地慢慢摸索着站起来问,是谁啊?凝眉忍住眼泪,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江面上长长一声呼啸,一辆轮船开过,浊浪卷在江面上,拍打着船身。该是退潮的季节了,可江水还是浩浩荡荡,夜幕黑了下来,船灯打在江面上,江里泛起黄白的浪。
  五
  江一墨知道是凝眉告的密,气恼万分,恨自己终究押错了宝,找个理由把凝眉从和平里小学开除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所学校是待不住了,就是江一墨不撵自己,自己也不敢留在这里。此时此刻,凝眉的心里只有白夜,白夜是她唯一的温暖与希望。
  白夜反应很快,火速赶到学校,整理资料,清理了那些账目,让江一墨无迹可寻。他忙忙碌碌地消失了两天,第三天,白夜发短信,说在离学校远一点的一家饭馆等凝眉。
  饭馆里人很少,白夜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他已经点好了菜,还要了酒,白夜说,喝了酒,心里就松弛多了。“你也喝一点吧。”白夜给凝眉倒了一杯。凝眉不会喝酒,但她知道此时的白夜正在苦恼之中,她想让他高兴,她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你会喜欢的。”他看着她说。凝眉笑了笑,她看到今天的白夜,眼睛里多了几分柔软。他说起他自己,二十年前的他,从师范毕业,如何一步一步走上讲台,成为教师、教导主任、校长......
  “我是从乡村小学里走出来的,那座学校早就被夷为平地,但那里有过我最初的记忆。学校的正中心,是一棵很大的槐树,至少要三个人才能抱住。树冠自不必说,粗大的根盘在地上,沿着学校蔓延开去。每天傍晚,学校里的人散去,我会坐在树根上发呆。前不久我回家乡,槐树已经不在了。这样的树,竟然轻易就消失了。人,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啊!”
  白夜说着,灌下一口酒,“每个人心里的故乡都在陷落。”
  凝眉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一个淡泊的学校,究竟要怎样在强手如林的土地上生存下去?最好的教育根基在哪里?对我来说,教育本身病了,我也病了。我想用更多的物质填满自己,用耗尽生命力的方式,消灭空虚,可我最终被空虚打败。诗意的栖居永远都是可能的。只是,这需要极高的智慧。我不认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拥有这种智慧。”
  白夜又喝下一杯酒,他说得激动起来。他并不在乎凝眉是否听得懂,他只想表达自己。也许这表达里,有对凝眉的感谢,也有对自己的忏悔和无奈。
  凝眉的心猛然疼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他有学识,也曾怀有自己的理想,但也有苦闷需要人倾听、理解。他和她一样,各自活在各自的孤独之中。
  饭馆里很安静,还没有到上客的时候,窗外的阳光一点点变成橘红色,这是下午四五点钟街边一间普通的饭馆。凝眉听着这些深刻却断断续续的话,她抬头望着窗外,她知道,如果自己的目光足够辽远,她会看见,自己坐在一个小小的星球上,这个名叫地球的星球,正在苍茫的宇宙中飘浮。而宇宙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动,都足以拨动她的心弦。
  “你在想什么?你藏不住的,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心里的一切。”白夜看着凝眉说。凝眉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她在心里说:“我唯独藏起了我的孤独。我想把自己交付给一个人,但我不能让我的眼睛说出这种渴望,我内心的挣扎。这让我无法与你的眼睛对视。”
  凝眉成了正式教师,白夜解决了凝眉的编制问题。可当这份凝眉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东西放在手里时,凝眉没有一丝快乐。她知道,有一样东西从心里永远流逝了。白夜说,我的妻子很快就要回国了,带儿子回国过暑假。儿子已经适应了加拿大的生活节奏,开学后将独自返回。妻子想念白夜,要留下来。
  当白夜带着妻子、儿子在学校的餐厅打饭时,每个老师都主动上前打招呼,白夜热情地把妻子介绍给大家,凝眉看见,远远地绕开了。她偷偷站在一根柱子后面,背对着他们,她没有勇气看这个亲热的场面。她手里的餐盘瑟瑟发抖,她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心里一阵痛苦,表面上平静,心里的江水却不停翻滚着,把两艘船哗地打翻了。
  那间屋子,摆满狼藉的脏衣服和鞋子的屋子,带有白夜气息的屋子,凝眉再也不会去了。不用再收拾凌乱的房间,也不用再洗衣服。凝眉知道,她的生命里,从此缺了一角。那棵梧桐树,凝眉曾坐在白夜的沙发上看见的,窗外的那棵梧桐树上,一片叶子轻轻飘进来,落在了空空的地上。
  凝眉把父亲接到城里看眼睛,漫长的水路,江风凛冽,父亲的腿在船上冻僵了。凝眉的腿也冻僵了,下了船,她扶着父亲,拄着那根竹棍做的拐杖活动着,她用手按摩着父亲的腿,好一会儿,才勉强可以走路。
  父亲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女儿有心事,父亲问:“怎么了,你累了?”“不累,只是有点冷,不碍事。”凝眉笑笑,她想让父亲安心。
  腿上的一块骨头忽然疼起来,是凝眉从未体验过的疼,这痛感像一根针,从心里漫延到腿上,凝眉想,这种痛恐怕会延续到以后许多个冬天、夏天、秋天……
  凝眉坐在医院的长凳上,等着在病房里做检查的父亲。也许是被江风吹坏了,凝眉依然觉得冷。
  隔了多少年,今天的凝眉,再也回不去那个遥远的冬天。她踮着脚,把长满冻疮的小手泡在江水里洗野菜;那个瞎了眼睛却望着江水,在一扇破旧的木门里等她的父亲;那个在小酒馆里喝醉,激动地说话的白夜……她再也不能把他们唤回到温暖的屋子里。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
  凝眉裹紧了自己的大衣,她准备了厚厚的衣服,是给这个冬天准备的。我是没有被江水卷走,没有被冻死的孩子,一定能走过冬天。她呵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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