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字是人的第二张脸。
　　我喜欢鲁迅的书法甚至超过他的文章。鲁迅写字，落笔非常有力度，又非常无所谓，仿佛无意于书，也不屑于取法。感觉就是随随便便找来一张纸，轻轻松松拿起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蘸点墨，一路写来，非常艺术，又非常自然。我书架上有一本《鲁迅手迹珍品展图录》，收录了鲁迅各个时期的手迹，刚硬直接者有之，认真偏执者有之，倔强可爱者有之，风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
　　鲁迅的书法就应该是那样的。鲁迅的书法，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字，配他的脾气，配他的长相，配他的命运，配他的修养。
　　周作人的性格，如果从书法上来看，也挺有意思。我编过一册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录有周作人的抄本。周作人的墨迹闲气弥漫，含而不露，落笔很谨慎，收笔也很小心，谈不上潇洒，但能见出悲悯之心，不像他哥哥。鲁迅的书法更多是顺应书写的需要，没有法度的制约。
　　如果书法可以发声，鲁迅的字会说：“怎么看是你们的事，我就这样写。”周作人的字会说：“慢慢欣赏啊，我写得很用心。”
　　印象中，茅盾给不少杂志题过刊名，一律精瘦精瘦的样子，劲拔，有钢丝气。字很潇洒，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有功夫，又比一般书法家多了文人气、书卷气、风雅气。徐调孚说：“茅盾的书法好……但字瘦削细小，笔画常不齐全，排字一走神就会排错。”我倒是愿意做一回茅盾文稿的排字工，苦点、累点没关系，写在稿纸上的笔墨养人也怡人。
　　上次出去开会，偶遇茅盾任职于《人民文学》时期的同事。老人家80多岁，谈起茅盾来赞不绝口，开口沈先生如何如何，闭口沈先生如何如何。说茅盾为人随和，去他家里，要多随便有多随便；说沈先生脾气好极了，永远温文尔雅，放手让他们去组稿、编辑，还关心杂志社小同志的生活；说沈先生的手稿啊，清清爽爽，改字用笔涂掉，然后画一根线牵着替换的内容，像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一样漂亮雅致。这些我都信。
　　郭沫若的书艺很高，他的字个性突出、才气毕现。从师承的角度说，郭沫若取法很广，有苏轼、米芾的影子，也有一些黄庭坚的味道，整体上又颇有明代狂士徐渭的感觉。郭沫若诸体皆能，楷书的基础是颜体，手稿中的小楷多具六朝写经笔意，又不乏颜体的宽博之气。最典型的郭书是行草，题字、题词、书赠他人，绝大多数用行草，被称为“郭体”，这是书法风格鲜明并有广泛影响的标志。
　　老舍的手稿谈不上出色，比不上鲁迅，比不上知堂，也没有胡适的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将《四世同堂》的手稿影印出版，书我虽早已读过，还是买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份文气，“看着舒服”。
　　关于沈尹默的书法，有个故事流传甚广。据说，陈独秀初见沈尹默时，当面对他说：“昨天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尹默听了这话，虽然感觉有些刺耳，但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版，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尽脱，气骨挺立。
　　当然，路子不同，两个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也不同。很多年后，陈、沈避地入蜀，两人多有唱和。陈不知道沈的住处，常常将唱和之作交给沈的学生台静农转递。陈在信中写道：“尹默字素来功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不知沈尹默读到“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这样的评价，心里是何等滋味。
　　胡适晚年总觉得爱乱写草书的人神经不正常，认为从字写得规矩与否，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负责任，写的字叫人认不得，是一件不道德的事。胡适一辈子写常识，写那些自己知道的东西，老老实实，不会虚头巴脑。读胡适的文章，有脚踏实地的平静。胡颂平说胡先生晚年遇到关键的大事常说“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这是大智慧。胡适写过多幅“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书法长条，小行楷堪称神品，一笔一画透着贵气，下角一枚印章也清雅。
　　（摘自《广州日报》，步步清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