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

来源 :伊犁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ou_zm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老莫是个警察,在乡派出所干了一辈子。这天一大早,老莫家里出了件大事,事情得从他的儿子说起。
  前日,老莫儿子的精神病犯了,这次犯得很厉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刀,先是磨,磨得锃亮,然后冲进鸡圈,把圈里的鸡全给抹了脖子。后又拎着刀,在院子里兜着圈子,脸通红,眼里冒着火,头发都奓了起来,像是要吃人。
  家里只有老莫的老伴一个人。
  老莫的老伴怕儿子伤了人,想要夺下刀子,不想,儿子这次病得邪乎,认不得亲娘,刀子在老伴的胳膊上划了一下,血就流了下来。
  老莫的老伴害怕了,就给老莫打了电话。
  老莫赶到时,儿子已经跳上了墙头,拎着刀子,上下挥舞,样子像魔鬼。老莫知道,只有送精神病院了,不然会出事。儿子得了这病后,先后送过多次,进了出,出了又进,病却越来越厉害了。
  医生说过,这种病,难治,基本治不好。
  老莫对着墙头上的儿子说道,孩子,咱们去医院吧?老莫的声音透着伤感,很无力。儿子挥着刀子,吼道,我没病。
  每次犯病,儿子都会这么说。
  老莫眼里有了泪,乞求道,孩子,病了,去医院看看就好了,还是去吧。儿子瞪着眼睛,用刀子指着老莫,骂道,老东西,我看是你有病,你去看,你个王八蛋,想害我,我可是会杀人呢。
  老莫的眼泪下来了。
  每次送兒子去医院都很难。上次送时,儿子坚决不从,老莫没办法,就在饭里下了点安眠药,等儿子睡了,才连夜送到了医院。此后,儿子就有了戒心,处处防着,病了,再要送,就有了难度。
  这次,就更难了。
  老莫虽是警察,在儿子这件事上,却办法不多。无奈之下,给民政局打了电话,人家听了,说老莫,你是警察,警察都办不了,我们咋办?老莫又给精神病院打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我们只管看病,咋送,是你们的事。
  老莫只好另想办法,软的不行,最后只能来硬的。
  老莫请来四个后生,说好了,只要将人弄住了,每人二百块钱。几个后生正想喝点酒,这营生,划得来。就各自找了棒子,两个上了墙,前后围攻老莫的儿子,另两个在下面,拿着绳子,等着捆绑。
  老莫的儿子虽疯狂,却抵不住围攻,被打下了墙。
  墙下的两个后生扑上去,摁住老莫的儿子,就要上绑。老莫的儿子拼命反抗,后生们都是干体力活的,劲很大,扭住老莫儿子的胳膊,硬绑,就听“咯嘣”一声,老莫儿子的胳膊断了。
  老莫的老伴见了,扑上去,抱着儿子哭,哭得很伤心。
  老莫也很伤心,劝老伴,有啥办法,谁让孩子得了这病。折腾到晚上,将儿子送到医院后,老莫这才返回派出所。
  送走儿子后,老莫的老伴就一直哭,一边哭,一边收拾着儿子的东西。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自从儿子得了病后,老莫的老伴就时常哭。收拾着东西,老莫的老伴突然感觉头有些晕,眼一黑,就直挺挺仰面摔在了地上,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
  老莫赶到时,老伴已经被送到了医院。
  老伴躺在病床上,眼紧闭,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脸色苍白,很安详,只是神情里仍然带着伤感。老莫顾不得哭,问医生,咋样?
  医生没说话,只是摇头。
  老莫趴在CT屏上看,就见老伴的头颅裂了个缝,血正往出流,越流越多,脑颅里很快就被血充满了。
  老莫突然就喊了起来,医生,你们救救她吧!
  医生又摇摇头,说,送晚了,没有办法了。
  老莫晕了过去,片刻,终于清醒过来,扑到老伴身边,没命地哭。长久以来,老莫心里就藏着许多愧疚。儿子病后,都是老伴在照料。现在,老伴走了,老莫心中的那些愧疚永远也抹不去了。
  老莫在老伴的坟头跪了三天。
  老伴的影子始终在老莫的眼睛里晃着。儿子病了十几年了。十几年里,老伴带着儿子看遍了附近的医院。老伴的腿不好,身子也弱,每次从医院回来,都累得要在床上躺几天才能缓过劲来。
  自从儿子病后,老伴就很少出门,守着儿子,盼着他好起来。
  年轻的时候,老伴很漂亮。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媒人不停地来,老伴却总是不答应。后来,认识了老莫。那时,老莫已经当了警察,穿着警服,样子很精神。不知怎的,老伴就喜欢穿警服的老莫。
  最终,老伴嫁给了老莫。
  结婚后,老伴总想黏着老莫出去转转。老伴喜欢外面的花和草,可老莫没时间,总是说,过几天,有时间了就去。老伴就等,却总也等不来老莫的时间。
  老伴就问,老莫呀,你为啥总是没有时间呀?
  老莫答,不是没时间,是时间不够用。
  老伴又问,那你的时间都去哪了?
  老莫答,还能去哪?工作呀!
  有次,老莫夜里抓小偷,正是冬天,下着雪,很冷。老莫在村头蹲了一夜,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不得不回去休息。
  老伴边伺候边问老莫,老莫呀,为啥别人的事,你就有时间?
  老莫答,那是工作。
  老伴又问,那为了工作,你就不管家了?
  老莫就骂,你懂个屁!
  老伴就不再问了。
  老伴喜欢唱歌,可老莫不喜欢。老莫话不多,就是休息了,回到家里,脑子里也都是村子里的事。老莫不唱,老伴也就很少唱歌了。
  老伴问过老莫,这辈子,你最喜欢啥?
  老莫说,村子。
  老伴问,村子里有啥?
  老莫说,麦子。
  老伴似乎明白了,说,也是,没麦子不行。老伴爱老莫,也理解老莫。
  后来,就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老伴就再也不提出去转的事了,却仍喜欢唱歌,整日围着孩子,哼着调儿,虽累,脸上却总是带着笑。没想到,儿子长大成人后,却得了病。老伴自此脸上就没了笑,歌也不唱了……   夜风里,老莫放声哭着,声音很悲凉。
  2
  儿子送进了精神病院,却绝食了。
  老莫心急火燎地赶到精神病院。病房里很昏暗,潮湿,阴冷,到处都是消毒液刺鼻的味道。儿子穿着病号服,面对着窗户坐着,坐得很直。老莫只看到了儿子消瘦的背影。背影被暗淡的光影笼罩着,极孤单,没有一点生气。
  老莫隔床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的酸楚更浓了。
  很久了,他很少这么挨近儿子。自从得了病后,儿子就不再靠近他,他也不敢靠近儿子。他们互相提防着,已经形同路人。可是,儿子毕竟还是儿子,那种天然的血缘,又怎么可以完全割断呢?他发现儿子的头发全白了,才三十出头,就过早地苍老了。老莫的眼睛湿润了,巨大的愧疚涌了上来。
  孩子,饭还是要吃的。
  老莫哽咽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以来,他和儿子很少说话。儿子封闭着自己,他也无法走进儿子的世界。他记得儿子小的时候,长得虎头虎脑的,很稀罕。后来,稀里糊涂地就长大了。他甚至不知道儿子是怎么长大的。
  孩子,病总会好的。
  老莫艰难地选择着字眼。但儿子依然未动,始终面对着窗外。老莫就也向窗外看去。窗外有一棵桑树,落着一只鸟儿。鸟儿蹦跳着,发出欢快的叫声。但老莫听上去,却如同哀嚎,那般凄厉。
  孩子,这么多年了,是爸爸的不对。
  老莫的眼泪流了下来。这句话,他已经憋了许久,一直想说出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可只要面对儿子,他就觉得自己总是说不出话来。那句话搁在心里,时间久了,就像刀子,扎得他心疼。
  儿子的背影动了一下。
  老莫可以感觉得到,儿子的情绪有些波动。他相信儿子可以听懂他的话。儿子不犯病时,几乎是清醒的,只是心思太重,许多想法都藏在心里。藏得久了,积累多了,就变成了巨大的阴影。老莫总是很忙,没时间和儿子交流。从这点来说,作为父亲,老莫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孩子,你就原谅爸爸吧。
  老莫的声音近乎乞求。现在,他是真的后悔了。他愿意为儿子做任何事,哪怕跪下,只要儿子能原谅他。
  原谅?
  儿子猛地转过了身,眼里喷着怒火,声音越发尖利,你害了我,也害了母亲,现在,你让我原谅,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儿子说完,又转过了身。
  窗外,那只鳥飞走了。
  老莫从儿子的背影里看到了恨。儿子是恨他的。过去,他始终认为是儿子误码解了他。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是的,他对不起儿子。
  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得病的呢?老莫至今也弄不清楚。只记得,那是儿子十八岁的时候,高中毕业,考了大学。说起来,儿子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儿子从小就喜欢画画,报志愿时,儿子决心要报美术学院。可老莫不同意,铁了心要让儿子报警校。
  老莫觉得,警察才是男人该干的活儿。儿子死也不从。老莫记得,当时他和儿子发生了争吵。吵得很厉害。
  老莫问儿子,为啥就是不愿当警察?
  儿子答,没意思。
  老莫问,为啥没意思?
  儿子答,那活根本就不是人干的。
  老莫就骂,你个兔崽子,不干也得干。
  儿子也不示弱,吼道,要干你干。这么多年,你管过妈妈吗?管过我吗?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有家。
  老莫无语。
  后来,双方都做了妥协,儿子报了军校,却由于心脏不好,落选了。自那以后,儿子就变得沉默寡言,与老莫也很少说话。
  老莫想,或许那时候,儿子就有了病的征兆。
  现在,老莫很后悔,却又很伤心。后悔的是,他不该那么执拗,非要让儿子当警察。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当父母的,咋能去左右?伤心的是,直到今天,老莫也搞不懂儿子为啥不愿当警察。当警察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给那些犯罪分子带上手铐更让人有价值感的呢?可儿子怎么就不能这么想呢?
  老莫极力回忆着儿子第一次犯病的情景。
  那应该是儿子二十岁的时候。没有考上大学,儿子在家里呆了两年。那时候,老莫就已经在派出所工作了,还是很少回家。儿子的事,老莫也很少过问,只是听老伴说过,儿子整天躲在家里,几乎不出门,话也不说。老莫就骂,没出息的东西,哪像个男人?
  后来,儿子提出要做生意。
  儿子的要求,再次被老莫拒绝了。那时候,正赶上局子里要招一批协警,老莫就给儿子报了名。能让儿子干警察这个行当,一直是老莫的心愿。但儿子坚决不从。儿子说,除了做生意,他什么也不干。
  双方再次僵持不下。
  老莫铁了心要让儿子干协警,就让老伴带话,要做生意,自己找钱去。儿子也很倔强,真就四处借钱,发誓要做成一笔生意。后来,儿子就带着借来的两万元钱去了广州。老莫听老伴说过,儿子是将钱缝在内裤里出门的。
  那笔钱,是儿子的命。
  说起来,儿子的胆子很小。老莫记得,儿子小的时候,有次他带着去村里,看到一头毛驴在土里打滚,儿子当时就吓哭了。儿子害怕所有的动物。长大后,儿子甚至不敢去抓一只鸡。
  儿子也很内向。
  有一次,应该是冬天的一个早上,家里停了水,老伴就让儿子去邻居家的井里打水,可过去了很久,儿子都没有回来,去看时,儿子就站在人家门口,脸冻得通红。问时,儿子说,人家的门顶着呢,我能怎么办?老莫就骂,这娃是没救了。
  去广州,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
  在这之前,儿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当时,儿子只有二十岁。老莫至今也无法想象,胆小内向的儿子是怎么去的广州。老莫断定儿子不是做生意的料。他等着儿子灰不溜秋地从广州回来。他相信儿子会断了做生意的念头,去当一名协警。
  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老莫的意料。   儿子在广州被骗了。说起来,骗子的手段并不高明。儿子当时想进一批小录音机,骗子说,没问题,你把钱押这,回去等货吧。骗子还给儿子打了收条。儿子就拿着那张一文不值的纸条高兴地回来了。
  那以后,儿子就整天坐在门口等他的货。
  可是,怎么会有货呢?一个月过去后,货没有来。老伴就怀疑,儿子是被骗了。可儿子不相信。儿子依然执着地在门口等着。过去半年后,儿子终于相信不会有货来了。但儿子仍然不死心,坚持坐在门口等着,手里始终拿着那张纸条。儿子就这样在门口整整坐了一年。那一年,最终压垮了儿子。
  儿子,大概就是在那时候病的。
  老莫哭出了声。他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在流血。他想补偿儿子,可又怎么补偿呢?用什么来补偿呢?
  老莫“噗通”跪在了地上。
  长这么大,老莫是第三次下跪。第一次和第二次跪,还是父母去世时。这一次,老莫内心的疼痛使他无法忍受,他觉得只有下跪,才能让自己感到好受些。
  这时,儿子站了起来。
  儿子没说话,也没有看跪在地上的老莫,只是端起床头的饭,狠狠地吃了起来,样子极其疯狂。老莫看见,儿子眼中的怨恨,依然是那么的浓。
  老莫的哭声更大了。
  3
  入冬的时候,又出了事。
  精神病院又打来了电话。这次,打电话的医生很生气,说,老莫,你儿子从精神病院逃走了,你是警察,你说说,这该咋办?
  儿子竟然从精神病院出逃了,这还了得?罪犯逃了要加刑。那一个精神病人逃呢?
  老莫听出来了,医生说那个“逃”字时,口气里带着嘲讽。老莫是警察,当然知道医生嘲讽的是啥。对于那个“逃”字,老莫是多次领教过的。经老莫抓捕的逃犯,不下十个,老莫熟悉的那个“逃”字,是和犯罪有关系的,字的后面,都是令人发指的罪恶。现在,儿子也“逃”了,这个“逃”字,又意味着什么呢?一个精神病人,咋可能从严不透风的精神病院出逃?
  医生说,你那儿子,可是个智商很高的精神病人。
  智商?精神病人有智商吗?还很高?
  医生的话,老莫听了很别扭,却又无可奈何。精神病院那地方,老莫第一次去,就觉得像监狱。监狱,老莫当然是知道的,除了高墙、电网,还有荷枪实弹的岗哨。精神病院当然没有那些。
  可和监狱一样的是,进了医院的那些人,同样没自由。
  拾掇那些精神有病的人,当然不需要高墙,也用不上电网,更不会有拿着枪的兵,只需要几把锁。精神有病的人,脑袋都缺那么几根弦。没脑子的人,咋能对付得了那些铁家伙?
  可老莫的儿子就对付得了。
  你那儿子是半夜逃走的,医生说,医院夜里锁着三把锁,病房一把,楼道一把,楼门一把,三把锁都好着,可你儿子却不见了。
  咋可能?老莫有点不相信。
  可能不可能的,你自己看看,警察嘛。
  老莫又听出了医生语气里的嘲讽,有点难受,却没言声,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逃走了。老莫上上下下看了,儿子的病房在三楼,进出有三道门,三道门都是铁门,锁是明锁,从外面锁着,就是高手,也绝不可能从里面打开。
  儿子是怎么逃走的呢?
  老莫破了很多案子,这时却被自己的儿子给难住了。在病房里查看许久,仍无头绪,就问当日值班医生,夜里,确定孩子是在病房里吗?
  医生说,那是肯定的,晚上十一点,都要查房,然后上锁,少个大活人,那还了得?要丢工作呢。
  肯定?
  肯定。
  老莫越发困惑,没想到,当了一辈子警察,与那么多狡猾的罪犯过过招,却拿个精神病人没了招,还是自己的儿子。老莫又在病房四周转了转,就进了儿子的病房,对医生说,你们先出去一下,我在这里坐坐。等到医生出去,老莫独自坐在儿子的病床上,闭上眼,像是在打坐。
  医生见了,关了门,暗自嘀咕,儿子得了病,看来这老子也不大正常。
  老莫眼虽闭着,脑子却没闲着。儿子虽然没在病房里,他的脑子里却全是儿子的身影。儿子出生时,老莫不在妻子身边,恰好碰上案子,老莫蹲了几天的坑,破了案子,这才去了医院,得知妻子难产,儿子差点就胎死腹中。
  医生说,这孩子,命硬。
  老莫却只是傻笑。
  老莫记得,儿子出生后,身子极弱,还爱哭,彻夜不睡。老莫守了两天,又赶上辖区有案子,只好回去,留下刚生育不久的妻子,独自守着哭闹不止的儿子。那以后,妻子就落了个失眠的毛病,时常半夜睡不着,盯着天花板,一盯就是一夜。还头疼,疼起来就没完没了,止疼片一直没断过。
  老莫的眼睛有些湿。
  儿子是怎么长大的呢?老莫闭着眼,极力想,却怎么也没有个概念。只记得,儿子小的时候,话不多,爱思考。儿子有个习惯,遇到个啥事,就咬指甲。不停地咬,有几次,差点咬出了血。老莫阻止,儿子却死活改不了。老莫问过医生,医生说,那其实也是个病,有这种病的人,啥事都装在脑瓜子里,性格极孤僻。
  后来,儿子就长大了。
  老莫觉得,儿子是突然长大的,个子比自己还高,长了胡子,額头有了皱纹。却依然沉默,话很少。爱咬指甲盖的习惯仍保留着,只是不再那么频繁。
  那时,儿子思维的缜密就让老莫倍感惊讶。
  有次,老莫随身的小收音机坏了,老莫修,却咋也修不好。儿子见了,拿了过来,随手拆,拆得七零八落。老莫寻思,儿子不可能修好。不想,儿子拆完,又开始装。装出来后,与原来的一模一样,摁了按钮,收音机就响了,声音比原来的还脆、还好听。老莫就觉得,儿子不比常人。
  可不比常人的儿子却病了。
  儿子到底是怎么病的呢?这个问题,老莫闲下来的时候,就往死里想,却咋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个人,得了这种病,实在是个悲剧。老莫时常痛苦地想,什么病不好得,偏偏是这个。哪怕断了腿,或者伤了腰,都有得治。可精神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比死还可怕。精神得了病,是痛在思想深处的。那种痛,无法摆脱。   老莫睁开眼,打量着儿子的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老莫却可以听得见儿子的心跳。从小到大,老莫虽然很少关注儿子,但儿子毕竟是儿子,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也是他老莫血脉里的一滴血。血肉相连,咋能割舍?儿子的痛,老莫时常可以感觉得到。甚至,自己比儿子还痛。
  老莫揉了揉眼睛。眼泪却仍然在眼眶里。
  儿子是怎么逃走的呢?这时,老莫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站起身,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门,一切都很正常。但正常中往往就藏着不正常。怎么个不正常呢?老莫思来想去,就有了点眉目,儿子的出逃,根本就和那几把锁没多大关系。
  老莫叫来了当日的值班医生,问,查病房时,人还在?
  在。
  看清了吗?
  看清了。
  怎么看清的?
  站在门口,人就在那里躺着,还能有错?
  是在门口看的?
  是。
  老莫明白了,值班医生虽然看到了儿子的床上躺着人,却并不能确定那个人就是儿子。
  病房锁门前,病人都干了些啥?
  锁门前,都要先上个厕所。
  是这样。
  老莫似乎有了答案,又问,到了晚上,病人都是锁在病房里的吗?
  也不全是,每层楼都有个值守的病人,平时睡在值班室旁边的房子里,医生有个啥事,就叫来帮个忙。
  那个房子锁不锁门?
  不锁。
  老莫全明白了,却依然不说话。直起身,在楼道里急速走着,仰着头,不停地看着天花板。在楼道口,就看到了一个通风口,虚掩着。老莫观察了一下,抓住窗户上的铁栏杆,一探身,手就够到了通风口的挡板,轻轻一推就打开了。老莫一使劲,就钻了进去。顺着通道,摸黑往前爬,等到有了光亮时,已经到了楼的阳台,趴在楼沿往下看,就看到了一道消防梯。医院的楼是老楼,外墙一般都有这样的梯子。
  老莫苦笑了一下。
  事情已经清楚了,儿子的出逃,并没有什么神奇。儿子只不过是利用睡觉前上厕所的机会,让那个值守的病人睡在了自己的床上,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到了晚上,又顺着天花板后的通道逃走了。
  医生不相信,说,一个病人,这咋可能?
  老莫就叫来了那个值守的病人,问,咋回事?
  病人眯着眼睛,从兜里拿出块糖,嬉笑着说,看,糖,牛奶的,他给了我,我就睡在了他的床上……
  老莫禁不住笑了,儿子只用了一块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这种手段,是不是有自己的遗传呢?
  可是,儿子为什么要出逃?
  又去了哪里呢?
  4
  仿佛是突然之间,老莫发现了儿子的重要。
  这种发现很有爆发力,也很沉重。现在,老伴没了,如果儿子再出个啥事,那种痛,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儿子会去哪儿呢?
  老莫感觉思维有些混乱。胸口像压了块巨石,无法呼吸。脑袋出奇地痛,像是要爆炸。所有的愧疚感都纠集在一起,让他无法抵抗。
  老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伤感。
  从警快三十年了,追捕了那么多的逃犯,现在,儿子竟成了他追捕的目标。他突然发现,自己曾引以自豪的那些个追捕技能,现在都显得很无力。
  医生提醒老莫,医院门口装着监控呢。
  哦……老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监控被调了出来,儿子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监控里。老莫看到儿子很从容,径直爬上了院子中的一棵大树,那棵树离院墙很近,儿子显然是早就观察好了的。儿子轻轻一跃,就从树跳上了院墙,然后纵身跳了下去,消失在了黑暗中。儿子的身手很敏捷,看不出是个病人,老莫不仅又苦笑了一下。
  接下来,儿子会往哪里去呢?
  老莫来到院外。院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出奇的长。老莫站在巷子中央,愣愣地凝视着巷子深处,似乎就看见了儿子的背影。儿子的背影很凄凉。
  巷子尽头的拐弯处,是一处公交站台。
  老莫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了站台不远处的另一个监控头。现在,科技发达了,许多案子不需要太大的周折,调出了监控,大概就有了目标。
  儿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监控中。
  老莫发现,儿子并没有在站台停留,而是径直向远处走去,步伐很坚定。显然,儿子是早已考虑好要去的地方了。
  老莫看了看方向。
  儿子去的方向是东面。东面有什么呢?老莫家在西面,显然,儿子不是朝着家的方向。也是,自从老伴去世后,那个家已经不像个家了,儿子回家又能干什么呢?老莫心头的愧疚更浓了。
  老莫面朝着东面沉思着。
  此时,太阳已经越过了头顶,远处的天空显得很透明。一只鹰在空中盘旋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或者,是还没有确定要出击的目标。老莫看着那只鹰。那只鹰很孤独,也很无奈。广阔无边的天空,似乎也因为那只鹰,而变得十分落寞。
  老莫觉得从未有过的累。
  终于,那只鹰选择了离开。老莫看了看那只鹰离去的方向,也是东方。老莫极力看去,在更远处,还有另外一只鹰,那只鹰会是这只鹰的什么呢?兄妹?父亲?或者,是母亲?哦,母亲。老莫心头钻心地痛。
  儿子去的方向,一定是老伴的墓地,老莫断定。
  除了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会让儿子如此牵挂呢?那里有一个母亲的温度。那里埋藏着人世间最真的爱。那里,不也是他老莫最牵挂的地方吗?
  老莫向墓地走去,腳步有些重。
  老伴的墓地地势挺高。每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会最先照到那个地方。那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老莫远远就看到,儿子正跪在老伴的坟前。此时,许多思绪正围着他转。阳光下,大地沉静而安详。隐隐约约,老莫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从土地深处传来,温柔而婉转,那是老伴的声音,老莫的眼睛湿了……
  老莫是在六十岁退休的。退休后,老莫就一直陪着儿子。
  ·作者简介·王剑宁,现居伊宁市。系全国公安机关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
其他文献
蓑衣草  蓑衣草,乡人谓之龙须草。龙吻上的须髯,自然是非凡之草,当与《红楼》里的绛珠草一路,同为仙班神物,来到人间,要么是了一段尘缘,要么是赐草民以福祉。  吾乡多山溪林泉、高崖瀑水,水边常常簇生蓑衣草,丛蔚青碧如绿发丝,风貌清旷萧疏,离离可爱。若制为盆景放在书案上,风雅决不输菖蒲,只不知天上仙草,肯屈尊凡间案头否?此草貌似细弱,握于手中但觉清凉绵软,却极坚韧筋道,可搓绳子,制蓑衣,更是造纸尤其是
期刊
杨丽霞老师嘱我为她这本书写篇序言,我没有丝毫的犹豫,爽快地答应下来。对于一个热心人的要求,我应当报以热心的回应。  我和杨老师相处,主要是在新疆作家书画院和新疆儿童文学研究会两个社团活动中间。这两个民间组织,都是我牵头在搞,虽然都是报经自治区民政厅批准的正式团体,隶属新疆作家协会,却都没有任何办团经费,也没有固定的活动场所。可以说开办之初,就是两个很穷酸的空壳组织。但是,这样差的会团情况和条件,并
期刊
1  丫头,把图钉递给我。在院子树下跟随老鼠脚印找洞穴的我,听到父亲声音,电打一般进了屋子。  父亲站在椅子上,一只手扶着墙上新买来的年画,一只手伸向我。图钉掉在地上,跑到哪里去了?我蹲下身子,目光快速在方桌和椅子下面搜寻。圆圆的一个亮点,躺在床腿边。我趴下,伸手捉住它,站起身子,踮起脚跟,木棍样的胳膊,还是够不着父亲的手。  哎呀!你啥时候才能长高点!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埋怨,似乎我光吃饭不长
期刊
见 面  午夜醒来,去父亲的卧室  看他是否睡得安宁——  有时看见他侧身而睡,  保持着胎儿的姿势,  但更多的时候,看见他  因食管切除习惯斜靠在床上,  轻声地打着呼噜。  刚才,我又去看父亲,  他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我——  “吓,吓着您了?”  “没,没有——”  虽然没有开灯,但我能  感觉到吓着父亲了。  以后的日子,我会把和父亲的  每一次见面,  都当作人生的第一次见面。  读
期刊
没有名字之前  有一天中午,女儿从外面回来,没进门就在外面嗫嚅:我买了个小狗。我和她妈妈一听就急了。住楼上,就三间屋子,怎么养?狗儿气味大,人怎么住?她妈妈本来就不喜欢小动物,“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狗?”她妈妈气急败坏的。可是女儿已经买了回来,我们又能说什么呢。于是她妈妈说,你买的你自己弄,我们可不跟你弄。我们年纪大了,只能管自己了,我们还要出去旅游旅游。反正你自己弄吧。女儿嘴硬,我自己弄就我自己弄
期刊
一整夜  都在想一个电话  它应该像一朵夜晚的郁金香  绽放再绽放  从八点  到九点  再到午夜  时间安静地在一边哭泣  而我能做的  是把一些文字  燃烧成一个个舞动的火焰  然后窥视着  怎样温暖自己  那些年  那些年在貌似的大草原上  我与零星的羊群  被牧羊人的鞭子  迷茫着双眼  我是那么相信  滚滚而来的一切  如云朵般纯净  我一邊低伏着身体  一边又贪婪地获取  获取那些没有
期刊
立 春  风带来消息  把惊惧、不堪和寒冷  都放下。黑夜一过  就是春  雨 水  戈壁粗砺,草木枯黄  天山南北,大地之上  万物尚自沉睡  激荡的风穿越楼宇  穿越库鲁塔格山  唯有冷冽,唯有苍劲  唤醒万物  草木蠢蠢等待一场大雨  期待春风有信  重逢有约。  秋 分  秋天就这样被白露描绘  金色的华美和凋零的衰败  一寸一寸加深的夜和  越来越白的月亮  秋风吹皱庸常重复和虚无  天
期刊
1  流水冲淡的比喻里,一株庄稼放大的心境,摊开了素朴的经卷。视它为佛吧,它往往以每一粒籽实,为你惠恩供养。  2  一脉星光跟着碧绿的庄稼找到沉默的村庄和说话的光阴。每过家乡,第一眼看见的是绿禾,其后,看见的是燃烧的炭火,以及火堆旁边,借火取暖的男女人群——他们保持了在骨头里储存熊熊火焰的习惯。  3  携着黑夜出发吗?不,他交给你他的心,交给你贫穷的富贵,交给你孤寂的热闹,交给你痛苦的疗伤,交
期刊
在清晨,看见月亮清亮地悬在西边半空,像夜晚内在的灵魂,登临黎明的绝顶,升向自由的高处。  在清晨,朝霞递增日光,轻若霓裳,许白昼一个完整的蓝色之身,多么難得。  在清晨,在我通过的密林小径,御寒而行。每株落光叶子的树,都停驻成眼前的另一种旷野。  鸟鸣稀薄、空灵;无形的风,云雾一样,摊开一双巨手,托起一朵雪花的向死而生,托住整个枯枝上的冬天——  而我是那个被清流裹挟着,一起运力的旁观者。  新年
期刊
一筐一筐的荒凉,被我舔舐到害怕后,剥离的一些愤恨供养灵动。  那些愤恨是关于爱的法则。  沉湎、怅然、颓废、癫狂、痴迷,夺取,占有、藏匿、霸道,这些都有规矩。  索性,做一个破坏规矩,破坏法则的人。  南方有雪,北方落雨。神灵在偷换法则。  我暗喜,我多么吻合神灵的旨意!  风的行踪,五颜六色,荡在春天的秋千板上,一晃一荡,一荡一晃,就晃荡出了人间。  素白在伺候温暖,温暖在雕琢素白。  有些爱开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