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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的各样活物所立的永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呆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圣经·创世纪
一
黄昏时分，天空是灰红色的。
荒凉贫瘠的原野上，一些穴屋低矮的石垒门艰难地耸出地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独自坐在村头的砾石堆上，一声不响，只抬起一双有些迷惘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辽阔的天空出神。她望得那么专注，仿佛想要望穿那几欲压顶的厚重云层，看一看被它们遮挡住的各种奇观。
“天上有太阳、月亮，还有许多许多会眨眼的小星星——多得你数也数不清……”
女孩喃喃地重复着奶奶说过的话。这些话，她本来是一点也不相信的。从她记事起，她看见的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浓云密布，一成不变。白天，这些铺天盖地的云块还能透出白晃晃的光亮，在缓慢的翻滚中形成些不同的花纹或波浪；可到了晚上，你就再也别想看到任何有趣的东西了，云们一齐阴沉下脸来，然后就是一片乌压压的漆黑，世界好像突然之间掉进了一个又深又可怕的大坑里面似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矗立着的通天塔上，偶尔还会亮起两三个红的或蓝的光点，照亮一隅云底。
通天塔是很奇怪的东西。这个巨人般顶天立地的高大建筑物，居然全部是由冷冰冰的金属材料制造的，一造就那么高，直插进云里面，连塔顶都不见。而且据阿德说，通天塔还不止这一座。要是翻过原野边界上的那座山，就可以看到在鬼城的废墟里也有通天塔，跟这边这座一模一样。
那时女孩还小，不知道通天塔有什么用。阿德摆出一副大哥哥的架势说：“嘁，这都不懂！通天塔就是通到天堂去的塔，就像杰克的豆茎。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上小龙、迈克和野仔他们，从这些塔里面爬上天去，打败巨人，让这些讨厌的云都消失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看见太阳啊月亮啊许多好玩的东西了！”说的时候，他挺起了胸脯，语气又自信又坚决，真像个挑战天上巨人的大英雄。于是女孩笑了，心里完全相信了他的解释。
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在，阿德早已成了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女孩也长大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阿德继承他父亲的职务做了部落的头人之后，竟带着小龙、迈克和族中另外十几个出色的年轻人，真的开始计划夺取通天塔的事情了！部落里的五位长老竭力劝阻，但根本没用。年轻人都跃跃欲试，积极地筹备起来。于是阿德除了安排好部落中的日常事务之外，经常与小龙结伴到鬼城废墟去探险，千方百计搜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武器和资料。
“必须建立一个基地，”有一次他说，“我们可以利用古代的地下避难所系统，把基地建得又坚固又隐蔽，不让那些巨人看见。”
女孩叹了口气。
她并不懂得什么基地的事情，她只听说，守卫通天塔的是一群魔鬼，它们有的像人，有的像兽，都是金属做的。它们不会做别的事情，但如果有人胆敢接近通天塔方圆五百步的范围，那么就一定会遭到它们无情的杀戮。它们的武器都是强烈的光，对于她曾见过的子弹、炸药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看在眼里……
告诉她这些事情的人是野仔。
这个小时候被人从野地里捡回来的男孩，现在根本不受任何管束，喜欢独自离开部落，跑到荒凉的无人地带去乱闯。然后，在失踪几天甚至十几天后，他会忽然出现在村头的路上，带着一脸疲惫和一身的风尘，给大家捎回几条令人吃惊的旅途见闻。
他说起通天塔魔鬼的事，大约是在两百多天以前的晚上，在老爹的酒坊里聚会的时候——那正是部落中的闲人们凑在一起消磨时间、混聊乱侃的理想之地；也只有在那里，向来不务正业的浪子野仔才会变成受人瞩目的焦点，那种风光，比起在严肃场合中众望所归的阿德来也毫不逊色。
女孩还记得，当时野仔讲完了魔鬼们的厉害之后，有人就问：“野仔，照你这么说，那些守塔的机器卫兵那么强大，那么头人现在准备去打它们不就是去送死吗?”
“不错，就是去送死！”野仔不假思索地回答。女孩记得，他略有醉意的眼睛里闪过嘲讽的光。然后他带着几分凶狠，冷笑道：“而且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你们的儿子、兄弟们一起去送死！”
女孩不喜欢他的这种腔调。但他对她却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他在村子里住了两夜又出走了。临走的早上，他特意拢到她，跟她说，他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带她上天去看真正的夜空，看星星和月亮——不过不是爬通天塔，而是用快得多也刺激得多的方法。“现在还得保密。”他对她挤挤眼，然后就走了。
那时，她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那种又快又刺激的方法是什么了。她也看到过星星和月亮了。野仔会不会失望呢?
“薇薇，天要黑了，回屋去吧。”
“噢。”女孩乖顺地答应着，站起身来，搀住奶奶枯瘦发硬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萧瑟的晚风拂动老人鬓边如银的白发，在低垂下来的夜幕里闪动着一丝最后的微光。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
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卧室里的感应灯自动亮起，为他调整出合适于催眠的光度。他却没有睡下，而是走过去拉开窗帘，对着外面璀璨的群星，仔细端详片刻，然后便露出一丝欣慰、慈爱的笑容。
瞧，它们会眨眼睛了！
桌上的光脑发出柔和的乐曲声。
“李，你应该睡觉，而不是在这里看夜景!”探访视频中，瑞恩队长那线条明朗的国宇脸上分明写着关心，“你要是明天起不了早，那最后一道口子我就去抹了!”
李笑得开心：“你想都甭想！——对了，彩虹的事怎么样，委员团同意了吗?”
“唉，你还没闹够?那次违规的事儿还没摆平呢，你该收敛点儿才是。”
“行了，头儿，我知道你帮了大忙。可一码归一码，彩虹这事又不违规，再说我们都已经接近成功了，从大的方面说，早应该跟遗留者的后代们建立正常的关系了。现在他们几乎把我们当外星人，以后怎么在一起联手协作?”李说得振振有词，却发现瑞恩脸色有异，居然越来越严峻起来。他不禁一怔：“怎么了?”
瑞恩不答，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没事，不过，有些问题，也许不像你我想的那么简单……好吧，彩虹的事我再给委员团提一提，试试看。现在，你给我睡觉去，听懂了吗?！”
“遵命，将军!”
一个标准的太空兵军礼送走了前来督促部下休息的上司，李舒了一大口气，惬意地倒在床上，顺手取起床头柜上的一枚全息录像盘，摸了一下启动区。一掌大小的底盘开始闪光，慢慢膨起一个光泡，再慢慢地变化，塑出一个小姑娘苹果般的圆脸。
“爸爸，你好呀。你现在在干吗?是不是又开着：彩虹一号’在工作呢?雯雯很想你哦。不过雯雯会很乖的。
“医生伯伯说，妈妈要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要等雯雯病好了、长大了，才会醒过来。嘻嘻，妈妈好懒哦。
“嗯，爸爸，你说，雯雯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长大以后，能不能像你和妈妈一样开飞船?还有，雯雯长大以后， 是不是真的能到云下面去玩?妈妈说，以前的人都是住在云下面的，他们能看到真的彩虹!爸爸，雯雯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能看到真的彩虹呀?
“哈……唉，雯雯累了，该睡觉了。不过雯雯保证不睡懒觉。嗯，爸爸晚安……”
李没有看到全息影像的湮灭。他已经睡着了。梦里，已经长大的雯雯坐在“彩虹一号”的驾驶舱里，和他一起飞翔。
窗帘徐徐闭合。
长夜漫漫。
上床睡觉以前，薇薇跟往常一样依偎在奶奶的膝下，听老人讲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蓝天呀，一朵一朵漂亮的白云呀，能把天空和大地连成一片的大雨呀……一下子，这一切都变得那么亲切、可信，不再是神话或天书了。
“……奶奶，您……您见过彩虹吗?”
犹豫了好久，薇薇终于还是问出来。她有点心虚地看着奶奶，可奶奶只愣了愣，就慈祥地笑了：“呵呵，彩虹呀，彩虹可美丽啦。彩虹有七种很漂亮很漂亮的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它们一道垒一道，垒成一座又长又好看的彩桥，从天空这边跨到天空的那一边……嗯，有时候又像一条细彩带，挂在嫩蓝色的天空里，暧，可好看哩……”薇薇听得入了迷，眼前仿佛浮现起那云海之上，无穷无尽的空间，还有——还有那个人父亲般亲切的笑容。
“……她叫彩虹一号。知道彩虹吗，小姑娘?……”
忽然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奶奶的说道，也把薇薇从幻想中惊醒。薇薇跳起身去开了门，有些意外地喊道：“小龙?啊……阿德哥哥，你们，你们回来了?”
“嗯。”
外面的几个来客，只有瘦削的小龙提着盏荧光灯。他只浊重地哼了一声，正待进门，后面的阿德却沉着嗓子道：“不，我们明天再来看奶奶吧——薇薇，你跟我们到基地去一下，好吗?”
“……噢。”
就像阿德以前跟她说的那样，他们的“基地”是利用了“地下避难所系统”建立起来的。这个原本规模宏伟的“地底城市”，是古时候的人为了躲避世界末日大灾难而建造的。但是很可惜，当真正的末日遗民们偶然发现它的一个入口时，这个年代久远的工程奇迹已经塌陷毁坏，只剩下极少几个还足够坚固的安全空间可以使用。阿德他们就在那些空间里开辟工场，设置仓库、资料研究室和集会所。
薇薇跟着他们进入“基地”的时候，被蓝白色灯光充满的工场里，许多年轻人正埋头忙碌着。工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机械零件，有些是薇薇以前见过的，都是枪的组成部分；有些却奇形怪状，不知是什么东西。一些年长的人低声交谈，互相合作着把零件拆解、组合，装配成形式古怪的整体；另一些人则开动了被叫做“电脑’的古代智能机器，然后聚精会神地去摆弄几件用金属做成的衣服和一些帽子。更年轻些的小伙子们给他们打下手，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神情。
整个工场洋溢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不过阿德他们却没有在其中耽搁，而是径自穿过工场，跑进资料室，还关上了门。
资料室里同样亮着蓝白色的灯，桌子上摊着许多图纸杂物，一角还有一部亮着的电脑，乱槽槽的。不知为什么，薇薇忽然觉得有点害怕，想逃。可是她已经没法逃了，只能乖乖地坐到阿德给她挪过来的椅子上，听他们说话。
“薇薇——薇薇，我，我们必须问你点事。”
一向爱耍嘴皮子的小龙居然结巴起来。阿德看看他，又看看有点不知所措的女孩，叹口气：“瞧你把她弄得这么紧张。还是我来问吧——薇薇，上次野仔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原来是这事儿!女孩悄悄撼紧的手松开了。
“没有啊，什么奇怪的话？”
几个伙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德竟也结巴了：“就是，比如，比如他能飞起来啦，或者他看到过真正的天空啦之类的话。”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看着薇薇纯净的眼睛，阿德只好又叹了口气：“那，他有没有说过他几时会回来？”
女孩仍是摇头叭小龙等人无奈地面面相觑，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阿德的眼睛也黯了一黯，但旋即又恢复了明亮的神采，朗声一笑：“怎么，没有那些传说中的飞机和战车，咱们真的就不行了吗?!”他目光炯炯，顾盼生威，扫视之下，室内众人登时精神一振。
小龙大声道：“咱们当然行！要是全指望那些拿不准的东西，我早不干了！”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一时士气又高昂起来。
“那，我……我可以回去了吗?”
“哦，薇薇，”阿德这才注意到被冷落在一边的女孩，“外面黑，让杰斯送你回去吧。”
二
薇薇一般起得很早，因为从小时候起，她每天清晨都要给奶奶和自己弄吃的，久而久之，到时候了她就会自然而然地醒来，比外屋墙角里那个老钟的报时还准。
可是，今天却有点不一样。今天她是被吵醒的。
昨晚，在阿德他们基地里的见闻让她又兴奋又紧张，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和伤心，所以回家以后根本睡不着觉。
翻来覆去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迷糊合眼，偏又做起梦来。在梦里，阿德哥哥摆出一副大英雄的姿势说：“薇薇，我要去打通天塔，杀死巨人，带你上天去看星星月亮……”她先是拍手叫好，然后又急得大哭，说，我见过天上的人了，他也是人，而且也是好人，就像，就像爸爸一样……接着爸爸忽然就出现了，朝她和蔼地笑：“我一定能带你去看真正的天空。……来，坐在这儿，我把你送回家。……她叫‘彩虹一号’，知道彩虹吗，小姑娘?……’可是她却看不清爸爸的脸了，好像，他也有野仔一样的眼睛和鼻子。”
他疼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亲亲她的额头。“我该走了，你要好好照顾奶奶和自己。”
“彩虹一号”开动了。大翅膀底下的长筒里面蓝光进发，发出奇异的啸声……
就是这种奇怪的声音把薇薇闹醒了。蒙蒙口口地睁开眼，她发现天竟已亮了，苍白的光线透过穴屋的天窗，正照在自己脸上。
“——呀，奶奶的早饭！”
女孩手忙脚乱，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跳下地，一头冲进灶间，这才“喔”的一声松了一口气——煮粥用的罐子已经被放到了桌上，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阵阵粮食和蔬菜的香味直钻鼻孔，逗得她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正咽口水的当儿，奶奶走了进来：“嗳，薇薇起来啦。快点。一会儿饭该凉了。”
“哦，我就来。”
薇薇一面答应着，一面就打了水来洗脸。不料，刚把两颊弄湿，那盆水里突然浮起一个怪物!她“哎呀”一声，吓得赶紧后退——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倒影。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戴着奇怪面具的人，正趴在小天窗上朝下张望。女孩惊魂未定，又叫了一声，不料外面那人却忽然勾起食指，在天宙玻璃上轻轻扣击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一连串清脆的声音节奏欢快，薇薇的一脸惊悸也随之化为欢喜；脱口叫道：“野仔！”那人应声而动，很帅地掀开面具，发出他最得意时才会发出的“咯咯”大笑，和薇薇
“吃吃”的笑声彼此呼应，煞是有趣。
奶奶瞧着他俩，满是褶皱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朵欣慰的 笑容。
李满意地锁好“彩虹一号”的顶部舱盖，把护目镜的颜色调到恰当深度，摁亮了操纵板上的启动掣。喷射式发动器内部发出悦耳的低鸣；他对着塔台上的引导员竖起拇指，示意一切就绪，对方则回了个通用的手势——“GO!”
可就在这时，塔台的扩音器突然响了起采：“注意，彩虹一号，终止起飞！重复，彩虹一号，终止起飞！”
终止起飞？
李才自愕然，通讯器里已传来瑞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克劳德·李，你的任务资格已被取消，总部命令：立即召回。”
这下更是大出意外。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少顷，有几个人穿过连接起降坪和塔台的天桥匆匆走来。虽然他们都穿着式样相同的防护服，但李还是认出，其中胸佩“蓝天”徽章的三人；是来自总部纪律组的监督员；另两个，身材高大、步伐稳健的是瑞恩队长，步履轻盈半走半跑的那个则是“彩虹一号”的第二权限驾驶员塔克。
“见鬼！”李狠狠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设置好“待机模式”，打开舱门钻了出来。
这时众人已到近前。李在透明脸盔后面扯起个牵强的笑容：“头儿，那次违规真的这么严重?委员团也太——”
“闭嘴。”瑞恩硬生生打断了李的话，“马上收拾一下，回总部的船一刻钟后起飞。”他板着脸，但目光中还是透出些许无奈。李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行了个军礼，然后在一名纪律监督员的“陪伴”下离开起降台。
身后响起一声长啸，“彩虹一号”如一只骄傲的凤鸟般冲天而去，钻入青白色的天穹，瞬间不见。
15分钟后，另一艘载着李和两名监督员的飞船呼啸着扶摇直上，旋即穿出大气层，把“补天六号”基地抛在了低空一望无际的人造云海里。
爸爸，你好呀。你现在在干吗?是不是又开着“彩虹一号，在工作呢?……”
看着女儿纯真的笑脸，李的眼眶湿了。坐在他对面的监督员挪腾一下身子：“很可爱的孩子。”
“她死了，”李轻轻地说，“遗传性辐射病。”
沉默。
好一会儿，那监督员才干咳了一声：“我很抱歉——”他停了下，又说，“你知道，我有个儿子，杰克，是个机员的小鬼头。他老问我补天基地的事儿，我又没在那里长呆过，只好把那些资料简报上的消息添油加醋地编出故事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或许能给他讲点更详细的东西——他崇拜你们。”
“——好的——也许，可以。”李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薇薇站在野仔开来的飞机旁边，用手指抚摩着它那对金属翅膀的底下。
午后最明亮的光线照在它形状尖锐的头部，反射起一片带有威胁性质的金属光芒。女孩觉得，它有点……可怕，不如“彩虹一号”的样子那么柔和亲切、讨人喜欢。
“嗨，你觉得怎么样?”野仔从机身那一边探出头来，朝薇薇挤挤眼睛。他兴致勃勃，一点也没有留意到她正努力掩饰的失望之情。”我叫它‘老鹰’，就是‘老鹰捉小鸡’的老鹰。它可了不起啦。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学会驾驶，可一旦会了，驾驶就变得非常非常简单。我现在已经掌握了窍门，会让它飞出好几个花样……”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可薇薇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她想起了昨晚阿德说的那些话。
“它——是一种武器吧?”
野仔怔了一下：“算是吧——不过那没关系，我们又不会用它去打仗。我们只用它来飞，飞到云上面去玩。”
女孩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野仔诧异地发现她的眼睛里浮起了泪水。
“怎么了?薇薇?”
薇薇突然掉头就跑。“我讨厌你们！”她抽噎着叫，“我讨厌你和你的破飞机!我讨厌阿德小龙迈克——我讨厌通天塔！！”
她一口气冲进穴屋，“砰”地关上门。
野仔懵了。
飞船微微一震，平稳地停在了总部的三号船坞泊位上。
所谓总部，实际上是建立在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一个大型空间站，名为“方舟城”。这是个规模相当可观的运载体，可以容纳两万到五万居民在类似地球的环境中生活、工作。
李下了飞船后，先和那两名监督员一起去办各种返城手续——包括全面的体检、消毒，等等。“李先生，你被分配在第八区A五号居住。”入境处的检查官最后说，“还有，委员团要求你马上到纪律组去报到。”
李苦笑了一下，随同那两名带他回来的监督员出了卡口，登上纪律组专用的车子。15分钟后，他们已经置身于监督中心那宽敞明亮的接待大厅里。一位监督司长早已等候在那里，即领着李直趋纪律组所在的三楼。然后，李被带进了一间光线柔和的会议室——几个服色不一的人正在那里讨论着什么。
监督司长态度恭谦地退了出去。李正不知该如何举措，那几个人却一齐停止谈话，朝他望来，其中一个胸佩“蓝天·彩虹”徽章的老人道：“李云先生?”
“是！”看到他的身份象征，李不敢怠慢，一个立正，很正式地答道，“补天组第二中队，上尉李云，编号B2098。”
“很好，很好——你坐吧。”
李不禁一愣——难道不是把我叫来狠批一顿的吗?看那老人的神情，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李心中暗自纳闷，只好道谢坐下。
在座的几个人并不说话，只是不断互相交换着眼色，弄得李都有些莫名地紧张起来。好一会儿，仍是那老人打破了沉默：“那么，你曾经违规，让一个……下界的遗留者后裔乘坐了彩虹一号?”
“是的。”
“为什么?”
李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赶紧松开：“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个小女孩——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朝旷野里走去。我是说，她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且那时候天快黑了。下……下界天黑以后根本没有多少光线——我那天的检测任务已经提前完成，所以就下去帮助她——”
“你是说，”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打断道，“你只是为了送她回家，就自作主张让她进入了补天船?！”
“是——是的，长官。”对方戴着纪律组高级长官肩章，李不得不尽力解释， “她迷路了，我总不能看着她！”
“可是你完全可以徒步带她回家，不是吗?！你身上的装备完全可以让你胜任一个步行的向导，而你却擅自使用彩虹一号去做：载客，用途?!你昏头了?!”
李的嘴唇掀动了一下。
他想说那样就不够快，自己会误了返航时间。然而，这真的是唯一的原因吗?他的眼前又浮起了那个瘦弱女孩惊慌、好奇的神情。“……呵呵，我不是巨人，我是……我是住在天上的人。”他听到自己在说，“……来，穿上这个坐在这儿，我送你回家。她叫彩虹一号，知道彩虹吗，小姑娘?”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雯雯的一样。
“——不，长官。”李终于说，“您不会明白的。”
“什么?！”
出人意料地，那个老人却挥了挥手：“这个问题，不用再讨论了。”
中年人只得作罢。那老人把目光转向另一个在座者，那是个30来岁的金发美女：“那么，你可以问了。”
“好的——李上尉，你曾经与那女孩很接近吗?” “是的。”
“有多接近?”
“她就坐在我的副驾驶座位上。”
“那么，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她?”
李笑了：“当然!就像她观察我一样，很仔细。”
女郎打开一具超薄型光脑：“请形容一下她的特点——我是说，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这下可把李难住了。“不一样?她跟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啊。”他拧起眉毛，努力地想着，道，“她的身材矮小，非常瘦弱，头发枯而乱，皮肤呈黄褐色，显得缺乏营养和光照，另外……”
“她的皮肤上，有没有什么斑点或其他痕迹?”
“没有。”
“她的指甲，是否正常?有没有呈尖锐弯曲的畸形爪状？颜色是否——”
“都没有！”李突然火往上冲，“小姐，你这是在问什么？！——你们以为所谓‘下界’的人们都是什么?狼人还是吸血鬼?！”
众人的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那美女倒很大度，只露出一个谅解式的微笑：“对不起，李上尉，但我得纠正你——第一，你可以叫我桃丽，里思博士，或者海德夫人；第二，我，啊，我们，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经过两百年的时间，长期生活在隔离层之下的遗留者后裔们，他们的生理状况究竟有没有什么变化——仅此而已，一点也没有歧视他们的意思……啊，好吧，至少我个人是这样想的。”她瞥了正横眉怒目的纪律组中年人一眼，然后又补了一句，“你满意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看着有点狼狈的纪律长官，李随即不好意思地向海德夫人道歉，先前的对立情绪和刻板气氛瞬间消弭殆尽。
“桃丽是控制组的人类学和医学专家。”那老人适时向李介绍道，“我们叫你来，是想通过这次违规事件，大致了解一下遗留者后裔的现状，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我想你也知道，自从战后建立隔离层至今，我们至少有140年没有真正接触过下界的人了。他们真的退回到野蛮时代了吗?我们只知道他们花了40年时间去互相残杀——开始是争夺所谓分配权，后来则纯粹是争夺一线生机，唉！
“现在我们必须重新与他们建立联系，因为大气层的重建工作虽然已近尾声，但我们若想让地球的生态系统真正复苏，就不得不先考虑到似门的存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不禁为之语塞。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老人这番话的深刻含义。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
老人温和地笑了：“请你配合桃丽的工作。另外，如果可能，过一段时间我们会安排一次探访行动，到时候你将是最合适的‘天使’人选。”
“天使?”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最后只好简洁地回答：“遵命，长官。”
老人舒了一口气，转向纪律长官：“雷?”
“好吧，你可以走了，李上尉。”雷长官又板起了脸，“违规的处罚已经完成，不会再有别的处罚了。不过，我希望你吸取教训，懂吗?!”
“是!”
李向众人行了个漂亮的军礼，转身朝门口走去。然而，老人的声音又叫住了他：“等一下!——年轻人，关于彩虹，你的想法很好。——而且，既然你代表‘住在天上的人’对那小女孩做出了承诺，我们就不应该失信，对吗?”
彩虹！
李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真正灿烂的笑容。
三
轻柔的乐曲，回荡在幽雅舒适的起居室里。
坐在松软深陷的大沙发里，李呷着玻璃杯中有助于睡g民的蓝色饮料，把自己沉浸在久违了的轻松和闲适中。
从监督中心出来后，李先来看了看自己的新住处，休息片刻，然后就接到了海德夫人的通讯，邀他到控制组的研究所去。于是，李在那个摆满了各种型号的光脑和许多奇怪仪器的地方耽了两个多小时。海德夫人完成了她的提问，又亲自带李去做了记忆成像，并且旁观了一些有趣的拟真实验过程……海德夫人开朗而大方，有这样的美女为伴，这两个多小时李过得十分愉快，一点也没有他原来想象中那种枯燥乏味的感觉。
等到两人在研究所的小型餐厅中共进了一顿精致的晚餐之后，李告辞回到家时，外面的人造日光已经完全隐没了。
一阵急促的报鸣声忽然打断了音乐旋律，也把李从蒙胧的睡意中唤醒。
“李，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是海德夫人的视频通讯——李发现她脸色苍白、语速也反常的快，不禁吃了一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海德夫人吸了口气：“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不过看来我们当不成和平天使了。你看看新闻吧!”
李答应着，赶紧接通新闻频道。
一个惊人的爆炸镜头特写猝然扑入了他的眼帘！绚丽的火花朵朵盛开，无情地扫荡着一切敢于拦路的智能机器!
是补天基地的支柱核心！
终于，顽抗停止了。
阿德卸下肩头的激光枪，率先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机器人肢体，钻进了那些卫士们刚才拼全力守卫着的圆门；小龙等人紧随其后。
野仔那小子没说实话。他说那些机器人厉害非常，说它们如何如何凶残，武器如何如何犀利，原来都是夸大其词。事实是，这些现在已经支离破碎的金属卫士们尽管无情，但决不嗜杀。它们只是忠心耿耿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不让任何外来人靠近通天塔——就像外围的那些电网和栅栏一样。而它们最厉害的武器也只不过能把人弄得全身瘫痪而已，根本不可能“格杀勿论”。
所以他们胜利了。虽然夜袭战术被识破，但凭借从死城隐秘兵工厂找来的12柄高能激光枪、8副机械战甲和热光刀、电子神经瘫痪雷等古代武器，他们这20个年轻的勇士最终瓦解了机器人的抵抗力量。
现在，通天塔是他们的了。
阿德坐在一具类似电脑的大控制台前，仔细地研究着上面的操作系统；肤色苍白的迈克则已经开始摆弄旁边一台比较简单的设备——那是监视系统。
“头人，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阿德凑过去。在几幅追踪屏幕上，赫然显现出一架头部尖锐的流线型飞行器，正从小村后面的空地上垂直升起!
“是野仔！”阿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新的兴奋，“盯住他。我们需要那些战斗机。”然后，他开始使用刚刚找出来的语音输入功能：“高高在上的人们：这是20名人类遗民勇士对你们的问候。不管你们究竟是外星人的帮凶，还是世界大战的胜利者，我们——被你们遗弃的同胞的后裔，今天在这里向你们宣告，反抗从此开始了！我们将为了人类共同的天空、自由和尊严而战!不要以为你们的技术优势是你们可以凌驾于天空之上的永恒保障，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掌握你们所知的、甚至你们不知的技术；而我们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勇气，你们却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和拥有!我们——”
“头人！”
追踪屏幕上强烈爆炸的闪光打断了所有人的工作。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到，野仔的那架战斗机再次撕裂云层，从不可知的“上面”直跌下来的时候，已经化作一团燃烧着的残骸，四分五裂。
阿德怔忡着，直到光芒散尽，才陡然大叫：“——薇薇！”
“……委员团作出紧急决定，立即向所有补天基地增派空中防卫力量进行保护；对一切具有威胁性的可疑目标，将采取一律击落的措施。同时，登陆武装也将随后出发，收复六号支柱B……”
李倒在椅子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他看见那个女孩怯生生的笑容……
自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
“……嗯，用不了多久，这些云就会消失，那时你一定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还有一条非常非常美丽的彩虹。我保证。”
黑暗的穴屋里，女孩睡得正香。
她做了个好美好美的梦——雷雨过后的蔚蓝晴空里，一条五光十色的彩带跨过天穹，直到遥远的白云深处。
——圣经·创世纪
一
黄昏时分，天空是灰红色的。
荒凉贫瘠的原野上，一些穴屋低矮的石垒门艰难地耸出地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独自坐在村头的砾石堆上，一声不响，只抬起一双有些迷惘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辽阔的天空出神。她望得那么专注，仿佛想要望穿那几欲压顶的厚重云层，看一看被它们遮挡住的各种奇观。
“天上有太阳、月亮，还有许多许多会眨眼的小星星——多得你数也数不清……”
女孩喃喃地重复着奶奶说过的话。这些话，她本来是一点也不相信的。从她记事起，她看见的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浓云密布，一成不变。白天，这些铺天盖地的云块还能透出白晃晃的光亮，在缓慢的翻滚中形成些不同的花纹或波浪；可到了晚上，你就再也别想看到任何有趣的东西了，云们一齐阴沉下脸来，然后就是一片乌压压的漆黑，世界好像突然之间掉进了一个又深又可怕的大坑里面似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矗立着的通天塔上，偶尔还会亮起两三个红的或蓝的光点，照亮一隅云底。
通天塔是很奇怪的东西。这个巨人般顶天立地的高大建筑物，居然全部是由冷冰冰的金属材料制造的，一造就那么高，直插进云里面，连塔顶都不见。而且据阿德说，通天塔还不止这一座。要是翻过原野边界上的那座山，就可以看到在鬼城的废墟里也有通天塔，跟这边这座一模一样。
那时女孩还小，不知道通天塔有什么用。阿德摆出一副大哥哥的架势说：“嘁，这都不懂！通天塔就是通到天堂去的塔，就像杰克的豆茎。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上小龙、迈克和野仔他们，从这些塔里面爬上天去，打败巨人，让这些讨厌的云都消失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看见太阳啊月亮啊许多好玩的东西了！”说的时候，他挺起了胸脯，语气又自信又坚决，真像个挑战天上巨人的大英雄。于是女孩笑了，心里完全相信了他的解释。
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在，阿德早已成了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女孩也长大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阿德继承他父亲的职务做了部落的头人之后，竟带着小龙、迈克和族中另外十几个出色的年轻人，真的开始计划夺取通天塔的事情了！部落里的五位长老竭力劝阻，但根本没用。年轻人都跃跃欲试，积极地筹备起来。于是阿德除了安排好部落中的日常事务之外，经常与小龙结伴到鬼城废墟去探险，千方百计搜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武器和资料。
“必须建立一个基地，”有一次他说，“我们可以利用古代的地下避难所系统，把基地建得又坚固又隐蔽，不让那些巨人看见。”
女孩叹了口气。
她并不懂得什么基地的事情，她只听说，守卫通天塔的是一群魔鬼，它们有的像人，有的像兽，都是金属做的。它们不会做别的事情，但如果有人胆敢接近通天塔方圆五百步的范围，那么就一定会遭到它们无情的杀戮。它们的武器都是强烈的光，对于她曾见过的子弹、炸药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看在眼里……
告诉她这些事情的人是野仔。
这个小时候被人从野地里捡回来的男孩，现在根本不受任何管束，喜欢独自离开部落，跑到荒凉的无人地带去乱闯。然后，在失踪几天甚至十几天后，他会忽然出现在村头的路上，带着一脸疲惫和一身的风尘，给大家捎回几条令人吃惊的旅途见闻。
他说起通天塔魔鬼的事，大约是在两百多天以前的晚上，在老爹的酒坊里聚会的时候——那正是部落中的闲人们凑在一起消磨时间、混聊乱侃的理想之地；也只有在那里，向来不务正业的浪子野仔才会变成受人瞩目的焦点，那种风光，比起在严肃场合中众望所归的阿德来也毫不逊色。
女孩还记得，当时野仔讲完了魔鬼们的厉害之后，有人就问：“野仔，照你这么说，那些守塔的机器卫兵那么强大，那么头人现在准备去打它们不就是去送死吗?”
“不错，就是去送死！”野仔不假思索地回答。女孩记得，他略有醉意的眼睛里闪过嘲讽的光。然后他带着几分凶狠，冷笑道：“而且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你们的儿子、兄弟们一起去送死！”
女孩不喜欢他的这种腔调。但他对她却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他在村子里住了两夜又出走了。临走的早上，他特意拢到她，跟她说，他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带她上天去看真正的夜空，看星星和月亮——不过不是爬通天塔，而是用快得多也刺激得多的方法。“现在还得保密。”他对她挤挤眼，然后就走了。
那时，她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那种又快又刺激的方法是什么了。她也看到过星星和月亮了。野仔会不会失望呢?
“薇薇，天要黑了，回屋去吧。”
“噢。”女孩乖顺地答应着，站起身来，搀住奶奶枯瘦发硬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萧瑟的晚风拂动老人鬓边如银的白发，在低垂下来的夜幕里闪动着一丝最后的微光。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
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卧室里的感应灯自动亮起，为他调整出合适于催眠的光度。他却没有睡下，而是走过去拉开窗帘，对着外面璀璨的群星，仔细端详片刻，然后便露出一丝欣慰、慈爱的笑容。
瞧，它们会眨眼睛了！
桌上的光脑发出柔和的乐曲声。
“李，你应该睡觉，而不是在这里看夜景!”探访视频中，瑞恩队长那线条明朗的国宇脸上分明写着关心，“你要是明天起不了早，那最后一道口子我就去抹了!”
李笑得开心：“你想都甭想！——对了，彩虹的事怎么样，委员团同意了吗?”
“唉，你还没闹够?那次违规的事儿还没摆平呢，你该收敛点儿才是。”
“行了，头儿，我知道你帮了大忙。可一码归一码，彩虹这事又不违规，再说我们都已经接近成功了，从大的方面说，早应该跟遗留者的后代们建立正常的关系了。现在他们几乎把我们当外星人，以后怎么在一起联手协作?”李说得振振有词，却发现瑞恩脸色有异，居然越来越严峻起来。他不禁一怔：“怎么了?”
瑞恩不答，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没事，不过，有些问题，也许不像你我想的那么简单……好吧，彩虹的事我再给委员团提一提，试试看。现在，你给我睡觉去，听懂了吗?！”
“遵命，将军!”
一个标准的太空兵军礼送走了前来督促部下休息的上司，李舒了一大口气，惬意地倒在床上，顺手取起床头柜上的一枚全息录像盘，摸了一下启动区。一掌大小的底盘开始闪光，慢慢膨起一个光泡，再慢慢地变化，塑出一个小姑娘苹果般的圆脸。
“爸爸，你好呀。你现在在干吗?是不是又开着：彩虹一号’在工作呢?雯雯很想你哦。不过雯雯会很乖的。
“医生伯伯说，妈妈要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要等雯雯病好了、长大了，才会醒过来。嘻嘻，妈妈好懒哦。
“嗯，爸爸，你说，雯雯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长大以后，能不能像你和妈妈一样开飞船?还有，雯雯长大以后， 是不是真的能到云下面去玩?妈妈说，以前的人都是住在云下面的，他们能看到真的彩虹!爸爸，雯雯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能看到真的彩虹呀?
“哈……唉，雯雯累了，该睡觉了。不过雯雯保证不睡懒觉。嗯，爸爸晚安……”
李没有看到全息影像的湮灭。他已经睡着了。梦里，已经长大的雯雯坐在“彩虹一号”的驾驶舱里，和他一起飞翔。
窗帘徐徐闭合。
长夜漫漫。
上床睡觉以前，薇薇跟往常一样依偎在奶奶的膝下，听老人讲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蓝天呀，一朵一朵漂亮的白云呀，能把天空和大地连成一片的大雨呀……一下子，这一切都变得那么亲切、可信，不再是神话或天书了。
“……奶奶，您……您见过彩虹吗?”
犹豫了好久，薇薇终于还是问出来。她有点心虚地看着奶奶，可奶奶只愣了愣，就慈祥地笑了：“呵呵，彩虹呀，彩虹可美丽啦。彩虹有七种很漂亮很漂亮的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它们一道垒一道，垒成一座又长又好看的彩桥，从天空这边跨到天空的那一边……嗯，有时候又像一条细彩带，挂在嫩蓝色的天空里，暧，可好看哩……”薇薇听得入了迷，眼前仿佛浮现起那云海之上，无穷无尽的空间，还有——还有那个人父亲般亲切的笑容。
“……她叫彩虹一号。知道彩虹吗，小姑娘?……”
忽然响起的叩门声打断了奶奶的说道，也把薇薇从幻想中惊醒。薇薇跳起身去开了门，有些意外地喊道：“小龙?啊……阿德哥哥，你们，你们回来了?”
“嗯。”
外面的几个来客，只有瘦削的小龙提着盏荧光灯。他只浊重地哼了一声，正待进门，后面的阿德却沉着嗓子道：“不，我们明天再来看奶奶吧——薇薇，你跟我们到基地去一下，好吗?”
“……噢。”
就像阿德以前跟她说的那样，他们的“基地”是利用了“地下避难所系统”建立起来的。这个原本规模宏伟的“地底城市”，是古时候的人为了躲避世界末日大灾难而建造的。但是很可惜，当真正的末日遗民们偶然发现它的一个入口时，这个年代久远的工程奇迹已经塌陷毁坏，只剩下极少几个还足够坚固的安全空间可以使用。阿德他们就在那些空间里开辟工场，设置仓库、资料研究室和集会所。
薇薇跟着他们进入“基地”的时候，被蓝白色灯光充满的工场里，许多年轻人正埋头忙碌着。工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机械零件，有些是薇薇以前见过的，都是枪的组成部分；有些却奇形怪状，不知是什么东西。一些年长的人低声交谈，互相合作着把零件拆解、组合，装配成形式古怪的整体；另一些人则开动了被叫做“电脑’的古代智能机器，然后聚精会神地去摆弄几件用金属做成的衣服和一些帽子。更年轻些的小伙子们给他们打下手，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神情。
整个工场洋溢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不过阿德他们却没有在其中耽搁，而是径自穿过工场，跑进资料室，还关上了门。
资料室里同样亮着蓝白色的灯，桌子上摊着许多图纸杂物，一角还有一部亮着的电脑，乱槽槽的。不知为什么，薇薇忽然觉得有点害怕，想逃。可是她已经没法逃了，只能乖乖地坐到阿德给她挪过来的椅子上，听他们说话。
“薇薇——薇薇，我，我们必须问你点事。”
一向爱耍嘴皮子的小龙居然结巴起来。阿德看看他，又看看有点不知所措的女孩，叹口气：“瞧你把她弄得这么紧张。还是我来问吧——薇薇，上次野仔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原来是这事儿!女孩悄悄撼紧的手松开了。
“没有啊，什么奇怪的话？”
几个伙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德竟也结巴了：“就是，比如，比如他能飞起来啦，或者他看到过真正的天空啦之类的话。”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看着薇薇纯净的眼睛，阿德只好又叹了口气：“那，他有没有说过他几时会回来？”
女孩仍是摇头叭小龙等人无奈地面面相觑，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阿德的眼睛也黯了一黯，但旋即又恢复了明亮的神采，朗声一笑：“怎么，没有那些传说中的飞机和战车，咱们真的就不行了吗?!”他目光炯炯，顾盼生威，扫视之下，室内众人登时精神一振。
小龙大声道：“咱们当然行！要是全指望那些拿不准的东西，我早不干了！”其余几人也纷纷附和，一时士气又高昂起来。
“那，我……我可以回去了吗?”
“哦，薇薇，”阿德这才注意到被冷落在一边的女孩，“外面黑，让杰斯送你回去吧。”
二
薇薇一般起得很早，因为从小时候起，她每天清晨都要给奶奶和自己弄吃的，久而久之，到时候了她就会自然而然地醒来，比外屋墙角里那个老钟的报时还准。
可是，今天却有点不一样。今天她是被吵醒的。
昨晚，在阿德他们基地里的见闻让她又兴奋又紧张，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忧和伤心，所以回家以后根本睡不着觉。
翻来覆去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迷糊合眼，偏又做起梦来。在梦里，阿德哥哥摆出一副大英雄的姿势说：“薇薇，我要去打通天塔，杀死巨人，带你上天去看星星月亮……”她先是拍手叫好，然后又急得大哭，说，我见过天上的人了，他也是人，而且也是好人，就像，就像爸爸一样……接着爸爸忽然就出现了，朝她和蔼地笑：“我一定能带你去看真正的天空。……来，坐在这儿，我把你送回家。……她叫‘彩虹一号’，知道彩虹吗，小姑娘?……’可是她却看不清爸爸的脸了，好像，他也有野仔一样的眼睛和鼻子。”
他疼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亲亲她的额头。“我该走了，你要好好照顾奶奶和自己。”
“彩虹一号”开动了。大翅膀底下的长筒里面蓝光进发，发出奇异的啸声……
就是这种奇怪的声音把薇薇闹醒了。蒙蒙口口地睁开眼，她发现天竟已亮了，苍白的光线透过穴屋的天窗，正照在自己脸上。
“——呀，奶奶的早饭！”
女孩手忙脚乱，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跳下地，一头冲进灶间，这才“喔”的一声松了一口气——煮粥用的罐子已经被放到了桌上，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阵阵粮食和蔬菜的香味直钻鼻孔，逗得她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正咽口水的当儿，奶奶走了进来：“嗳，薇薇起来啦。快点。一会儿饭该凉了。”
“哦，我就来。”
薇薇一面答应着，一面就打了水来洗脸。不料，刚把两颊弄湿，那盆水里突然浮起一个怪物!她“哎呀”一声，吓得赶紧后退——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倒影。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个戴着奇怪面具的人，正趴在小天窗上朝下张望。女孩惊魂未定，又叫了一声，不料外面那人却忽然勾起食指，在天宙玻璃上轻轻扣击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一连串清脆的声音节奏欢快，薇薇的一脸惊悸也随之化为欢喜；脱口叫道：“野仔！”那人应声而动，很帅地掀开面具，发出他最得意时才会发出的“咯咯”大笑，和薇薇
“吃吃”的笑声彼此呼应，煞是有趣。
奶奶瞧着他俩，满是褶皱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朵欣慰的 笑容。
李满意地锁好“彩虹一号”的顶部舱盖，把护目镜的颜色调到恰当深度，摁亮了操纵板上的启动掣。喷射式发动器内部发出悦耳的低鸣；他对着塔台上的引导员竖起拇指，示意一切就绪，对方则回了个通用的手势——“GO!”
可就在这时，塔台的扩音器突然响了起采：“注意，彩虹一号，终止起飞！重复，彩虹一号，终止起飞！”
终止起飞？
李才自愕然，通讯器里已传来瑞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克劳德·李，你的任务资格已被取消，总部命令：立即召回。”
这下更是大出意外。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少顷，有几个人穿过连接起降坪和塔台的天桥匆匆走来。虽然他们都穿着式样相同的防护服，但李还是认出，其中胸佩“蓝天”徽章的三人；是来自总部纪律组的监督员；另两个，身材高大、步伐稳健的是瑞恩队长，步履轻盈半走半跑的那个则是“彩虹一号”的第二权限驾驶员塔克。
“见鬼！”李狠狠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设置好“待机模式”，打开舱门钻了出来。
这时众人已到近前。李在透明脸盔后面扯起个牵强的笑容：“头儿，那次违规真的这么严重?委员团也太——”
“闭嘴。”瑞恩硬生生打断了李的话，“马上收拾一下，回总部的船一刻钟后起飞。”他板着脸，但目光中还是透出些许无奈。李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行了个军礼，然后在一名纪律监督员的“陪伴”下离开起降台。
身后响起一声长啸，“彩虹一号”如一只骄傲的凤鸟般冲天而去，钻入青白色的天穹，瞬间不见。
15分钟后，另一艘载着李和两名监督员的飞船呼啸着扶摇直上，旋即穿出大气层，把“补天六号”基地抛在了低空一望无际的人造云海里。
爸爸，你好呀。你现在在干吗?是不是又开着“彩虹一号，在工作呢?……”
看着女儿纯真的笑脸，李的眼眶湿了。坐在他对面的监督员挪腾一下身子：“很可爱的孩子。”
“她死了，”李轻轻地说，“遗传性辐射病。”
沉默。
好一会儿，那监督员才干咳了一声：“我很抱歉——”他停了下，又说，“你知道，我有个儿子，杰克，是个机员的小鬼头。他老问我补天基地的事儿，我又没在那里长呆过，只好把那些资料简报上的消息添油加醋地编出故事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或许能给他讲点更详细的东西——他崇拜你们。”
“——好的——也许，可以。”李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薇薇站在野仔开来的飞机旁边，用手指抚摩着它那对金属翅膀的底下。
午后最明亮的光线照在它形状尖锐的头部，反射起一片带有威胁性质的金属光芒。女孩觉得，它有点……可怕，不如“彩虹一号”的样子那么柔和亲切、讨人喜欢。
“嗨，你觉得怎么样?”野仔从机身那一边探出头来，朝薇薇挤挤眼睛。他兴致勃勃，一点也没有留意到她正努力掩饰的失望之情。”我叫它‘老鹰’，就是‘老鹰捉小鸡’的老鹰。它可了不起啦。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学会驾驶，可一旦会了，驾驶就变得非常非常简单。我现在已经掌握了窍门，会让它飞出好几个花样……”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可薇薇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她想起了昨晚阿德说的那些话。
“它——是一种武器吧?”
野仔怔了一下：“算是吧——不过那没关系，我们又不会用它去打仗。我们只用它来飞，飞到云上面去玩。”
女孩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野仔诧异地发现她的眼睛里浮起了泪水。
“怎么了?薇薇?”
薇薇突然掉头就跑。“我讨厌你们！”她抽噎着叫，“我讨厌你和你的破飞机!我讨厌阿德小龙迈克——我讨厌通天塔！！”
她一口气冲进穴屋，“砰”地关上门。
野仔懵了。
飞船微微一震，平稳地停在了总部的三号船坞泊位上。
所谓总部，实际上是建立在地球同步轨道上的一个大型空间站，名为“方舟城”。这是个规模相当可观的运载体，可以容纳两万到五万居民在类似地球的环境中生活、工作。
李下了飞船后，先和那两名监督员一起去办各种返城手续——包括全面的体检、消毒，等等。“李先生，你被分配在第八区A五号居住。”入境处的检查官最后说，“还有，委员团要求你马上到纪律组去报到。”
李苦笑了一下，随同那两名带他回来的监督员出了卡口，登上纪律组专用的车子。15分钟后，他们已经置身于监督中心那宽敞明亮的接待大厅里。一位监督司长早已等候在那里，即领着李直趋纪律组所在的三楼。然后，李被带进了一间光线柔和的会议室——几个服色不一的人正在那里讨论着什么。
监督司长态度恭谦地退了出去。李正不知该如何举措，那几个人却一齐停止谈话，朝他望来，其中一个胸佩“蓝天·彩虹”徽章的老人道：“李云先生?”
“是！”看到他的身份象征，李不敢怠慢，一个立正，很正式地答道，“补天组第二中队，上尉李云，编号B2098。”
“很好，很好——你坐吧。”
李不禁一愣——难道不是把我叫来狠批一顿的吗?看那老人的神情，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李心中暗自纳闷，只好道谢坐下。
在座的几个人并不说话，只是不断互相交换着眼色，弄得李都有些莫名地紧张起来。好一会儿，仍是那老人打破了沉默：“那么，你曾经违规，让一个……下界的遗留者后裔乘坐了彩虹一号?”
“是的。”
“为什么?”
李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赶紧松开：“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个小女孩——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朝旷野里走去。我是说，她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而且那时候天快黑了。下……下界天黑以后根本没有多少光线——我那天的检测任务已经提前完成，所以就下去帮助她——”
“你是说，”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打断道，“你只是为了送她回家，就自作主张让她进入了补天船?！”
“是——是的，长官。”对方戴着纪律组高级长官肩章，李不得不尽力解释， “她迷路了，我总不能看着她！”
“可是你完全可以徒步带她回家，不是吗?！你身上的装备完全可以让你胜任一个步行的向导，而你却擅自使用彩虹一号去做：载客，用途?!你昏头了?!”
李的嘴唇掀动了一下。
他想说那样就不够快，自己会误了返航时间。然而，这真的是唯一的原因吗?他的眼前又浮起了那个瘦弱女孩惊慌、好奇的神情。“……呵呵，我不是巨人，我是……我是住在天上的人。”他听到自己在说，“……来，穿上这个坐在这儿，我送你回家。她叫彩虹一号，知道彩虹吗，小姑娘?”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雯雯的一样。
“——不，长官。”李终于说，“您不会明白的。”
“什么?！”
出人意料地，那个老人却挥了挥手：“这个问题，不用再讨论了。”
中年人只得作罢。那老人把目光转向另一个在座者，那是个30来岁的金发美女：“那么，你可以问了。”
“好的——李上尉，你曾经与那女孩很接近吗?” “是的。”
“有多接近?”
“她就坐在我的副驾驶座位上。”
“那么，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她?”
李笑了：“当然!就像她观察我一样，很仔细。”
女郎打开一具超薄型光脑：“请形容一下她的特点——我是说，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这下可把李难住了。“不一样?她跟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啊。”他拧起眉毛，努力地想着，道，“她的身材矮小，非常瘦弱，头发枯而乱，皮肤呈黄褐色，显得缺乏营养和光照，另外……”
“她的皮肤上，有没有什么斑点或其他痕迹?”
“没有。”
“她的指甲，是否正常?有没有呈尖锐弯曲的畸形爪状？颜色是否——”
“都没有！”李突然火往上冲，“小姐，你这是在问什么？！——你们以为所谓‘下界’的人们都是什么?狼人还是吸血鬼?！”
众人的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变。那美女倒很大度，只露出一个谅解式的微笑：“对不起，李上尉，但我得纠正你——第一，你可以叫我桃丽，里思博士，或者海德夫人；第二，我，啊，我们，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经过两百年的时间，长期生活在隔离层之下的遗留者后裔们，他们的生理状况究竟有没有什么变化——仅此而已，一点也没有歧视他们的意思……啊，好吧，至少我个人是这样想的。”她瞥了正横眉怒目的纪律组中年人一眼，然后又补了一句，“你满意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看着有点狼狈的纪律长官，李随即不好意思地向海德夫人道歉，先前的对立情绪和刻板气氛瞬间消弭殆尽。
“桃丽是控制组的人类学和医学专家。”那老人适时向李介绍道，“我们叫你来，是想通过这次违规事件，大致了解一下遗留者后裔的现状，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我想你也知道，自从战后建立隔离层至今，我们至少有140年没有真正接触过下界的人了。他们真的退回到野蛮时代了吗?我们只知道他们花了40年时间去互相残杀——开始是争夺所谓分配权，后来则纯粹是争夺一线生机，唉！
“现在我们必须重新与他们建立联系，因为大气层的重建工作虽然已近尾声，但我们若想让地球的生态系统真正复苏，就不得不先考虑到似门的存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不禁为之语塞。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老人这番话的深刻含义。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
老人温和地笑了：“请你配合桃丽的工作。另外，如果可能，过一段时间我们会安排一次探访行动，到时候你将是最合适的‘天使’人选。”
“天使?”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最后只好简洁地回答：“遵命，长官。”
老人舒了一口气，转向纪律长官：“雷?”
“好吧，你可以走了，李上尉。”雷长官又板起了脸，“违规的处罚已经完成，不会再有别的处罚了。不过，我希望你吸取教训，懂吗?!”
“是!”
李向众人行了个漂亮的军礼，转身朝门口走去。然而，老人的声音又叫住了他：“等一下!——年轻人，关于彩虹，你的想法很好。——而且，既然你代表‘住在天上的人’对那小女孩做出了承诺，我们就不应该失信，对吗?”
彩虹！
李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真正灿烂的笑容。
三
轻柔的乐曲，回荡在幽雅舒适的起居室里。
坐在松软深陷的大沙发里，李呷着玻璃杯中有助于睡g民的蓝色饮料，把自己沉浸在久违了的轻松和闲适中。
从监督中心出来后，李先来看了看自己的新住处，休息片刻，然后就接到了海德夫人的通讯，邀他到控制组的研究所去。于是，李在那个摆满了各种型号的光脑和许多奇怪仪器的地方耽了两个多小时。海德夫人完成了她的提问，又亲自带李去做了记忆成像，并且旁观了一些有趣的拟真实验过程……海德夫人开朗而大方，有这样的美女为伴，这两个多小时李过得十分愉快，一点也没有他原来想象中那种枯燥乏味的感觉。
等到两人在研究所的小型餐厅中共进了一顿精致的晚餐之后，李告辞回到家时，外面的人造日光已经完全隐没了。
一阵急促的报鸣声忽然打断了音乐旋律，也把李从蒙胧的睡意中唤醒。
“李，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是海德夫人的视频通讯——李发现她脸色苍白、语速也反常的快，不禁吃了一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海德夫人吸了口气：“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不过看来我们当不成和平天使了。你看看新闻吧!”
李答应着，赶紧接通新闻频道。
一个惊人的爆炸镜头特写猝然扑入了他的眼帘！绚丽的火花朵朵盛开，无情地扫荡着一切敢于拦路的智能机器!
是补天基地的支柱核心！
终于，顽抗停止了。
阿德卸下肩头的激光枪，率先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机器人肢体，钻进了那些卫士们刚才拼全力守卫着的圆门；小龙等人紧随其后。
野仔那小子没说实话。他说那些机器人厉害非常，说它们如何如何凶残，武器如何如何犀利，原来都是夸大其词。事实是，这些现在已经支离破碎的金属卫士们尽管无情，但决不嗜杀。它们只是忠心耿耿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不让任何外来人靠近通天塔——就像外围的那些电网和栅栏一样。而它们最厉害的武器也只不过能把人弄得全身瘫痪而已，根本不可能“格杀勿论”。
所以他们胜利了。虽然夜袭战术被识破，但凭借从死城隐秘兵工厂找来的12柄高能激光枪、8副机械战甲和热光刀、电子神经瘫痪雷等古代武器，他们这20个年轻的勇士最终瓦解了机器人的抵抗力量。
现在，通天塔是他们的了。
阿德坐在一具类似电脑的大控制台前，仔细地研究着上面的操作系统；肤色苍白的迈克则已经开始摆弄旁边一台比较简单的设备——那是监视系统。
“头人，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阿德凑过去。在几幅追踪屏幕上，赫然显现出一架头部尖锐的流线型飞行器，正从小村后面的空地上垂直升起!
“是野仔！”阿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新的兴奋，“盯住他。我们需要那些战斗机。”然后，他开始使用刚刚找出来的语音输入功能：“高高在上的人们：这是20名人类遗民勇士对你们的问候。不管你们究竟是外星人的帮凶，还是世界大战的胜利者，我们——被你们遗弃的同胞的后裔，今天在这里向你们宣告，反抗从此开始了！我们将为了人类共同的天空、自由和尊严而战!不要以为你们的技术优势是你们可以凌驾于天空之上的永恒保障，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掌握你们所知的、甚至你们不知的技术；而我们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勇气，你们却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和拥有!我们——”
“头人！”
追踪屏幕上强烈爆炸的闪光打断了所有人的工作。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到，野仔的那架战斗机再次撕裂云层，从不可知的“上面”直跌下来的时候，已经化作一团燃烧着的残骸，四分五裂。
阿德怔忡着，直到光芒散尽，才陡然大叫：“——薇薇！”
“……委员团作出紧急决定，立即向所有补天基地增派空中防卫力量进行保护；对一切具有威胁性的可疑目标，将采取一律击落的措施。同时，登陆武装也将随后出发，收复六号支柱B……”
李倒在椅子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他看见那个女孩怯生生的笑容……
自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
“……嗯，用不了多久，这些云就会消失，那时你一定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还有一条非常非常美丽的彩虹。我保证。”
黑暗的穴屋里，女孩睡得正香。
她做了个好美好美的梦——雷雨过后的蔚蓝晴空里，一条五光十色的彩带跨过天穹，直到遥远的白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