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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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盘山逶迤而去,甩下高低起伏的余脉,粗壮的手指一样,将数十户人家拢在掌中。山与村,就多了几份与世隔绝般的安详和宁静。但这不等于拒绝,在岁月的风霜雪雨中站立的村庄,永远愿意接纳大自然给予的一切,包括大山赐予的树木、青草、尘土和鸟雀。
  与山野里的草木一样,鸟雀的种类与家族也十分庞大。忙碌于生活的人,有谁专心去关注它们的数量和种类呢?但是,就像熟悉院前屋后的树木和四季节令一样,好多人熟悉大部分鸟类的习性。它们,一部分亲近村庄,一部分却与村庄保持着距离。比如苍鹰。
  我多次提到的那个叫瓦窑坪的地方,是村庄的腹地,从家门出来,仅几百米的距离。这里建有一所偌大的饲养院,周围地势开阔,还长着几棵有些年头的杏树、榆树和槐树。天气不错的时候,我经常在这里玩耍,听靠在土墙下晒太阳的年长者,讲述他们年轻时上新疆下四川的故事。某个天气晴朗的正午,不经意间,抬眼朝北山上看去,就可看见两个黑点儿在高空移动,凭借经验,我们就能判定那是两只苍鹰盘旋于山顶,翅膀触及蓝天,掠动浮云。更准确地說,它们是借助山风的上浮力,平稳地在天空并排滑翔。近一点,再近一点,靠近村庄、迫近山顶时,隐约望见它们扭动着头颅,想必那种电波一样的目光,搜索着大地上跑动的每一只小动物。
  苍鹰的动作是豪迈的,疾速的,如闪烁的光影一样叫人无法捕捉。
  按说,它的猎物该是兔子、田鼠、鹌鹑等动物,但不全是。大约三十多年前的一个腊月,生产队在饲养院前按照工分向每家每户分肉,虽然每家不过是两三斤,但人人都充满了过年的喜悦,大人们比获得大笔财富还要满足,孩子们俨然闻到了自家的锅台上散发出肉香一般,围在饲养院门前久久不愿离开。我的堂弟不过八岁,看上去和我一样瘦弱,他闹着将肉从叔父手中接过去,像放学路上晃荡着书包一样,悠然自得地往家里走去。我们根本不知道一只苍鹰是怎么出现的,只一阵风疾速划过,偌大的影子一闪,还没有等堂弟反应过来,它就掳走了他手中晃荡的肉,然后箭一样射向半空。
  旁边的孩子们都惊呆了,大人们也惊呆了。堂弟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右手,放声大哭:“谁抢走了过年的肉?!”叔母看着孩子没有什么事,赶紧安慰他说,算了,那份肉该是苍鹰的,谁叫它抓不到小鸡呢!是啊,我们家家都养鸡,每年夏天,还要孵小鸡。这是苍鹰捕食的最好时机。趁人不注意,特别是趁鸡不注意,早就有所准备的它们,从半空俯冲而下,抓起小鸡腾空而去。每当看到苍鹰像片黑云一样出现,大人通常会喊叫:“鹰来了,鹰来了——”声音细长急促。鸡们也能听懂主人的话,随即扇动翅膀,朝角落里奔去,如果带着小鸡,会张开翅膀,将孩子们拢在翅膀之下——苍鹰捕捉小鸡,包括野兔和田鼠,那是上天赋予它们的生存权利。
  听放羊老汉说,进入冬天饥饿阶段,苍鹰连羊羔都不放过的,孩子在它们眼中也不过是弱小动物罢了。不管真假,这话实在让孩子们心生恐惧,便很少有谁家的孩子单独活动。可是,即便是事实,也没有谁讨厌苍鹰。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苍鹰是神性的,它们与神仙韩湘子有关。
  人们一般把苍鹰叫作“韩湘子二妈”,苍鹰出现,会说“韩湘子二妈”来了。我们对山村的许多口头承传的神秘一直深信不疑。年画中那位手持长箫的韩湘子,拜师吕洞宾修炼成仙后,要把母亲接到天上去享福。韩湘子是可以凭借才华进入仕途却不好好念书,偏偏喜爱神秘学的典范,他修仙那些年,母亲主要由二妈陪伴。所以,他成仙后不忘记陪伴母亲度过艰辛岁月的二妈,想把二妈也带上天庭。韩神仙二妈是居家过日子的妇女,打算上天时把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包括那些正在长大的小鸡们。第二天,他们坐在一块云彩上飞了起来,到了半空,二妈提在手中的鸡笼子被风刮走,小鸡们飘在空中。二妈急了,执意要去把小鸡捉回来。韩湘子无可奈何,说:“你就变只苍鹰吧,那样才能把小鸡抓回来。”于是,韩湘子二妈就变成了苍鹰。我相信这个传说并无贬义,只是对风里来雨里去、漂泊无定的韩湘子二妈很有些同情。
  苍鹰似乎游走于村庄和山峦之间,或许,它们更是山峦中的精灵。因为,村庄里没有谁见过它们在哪里安家,更没有近距离接触,即便是额头布满皱纹的老人,也说不清它们在山林中安家还是在悬崖上筑巢。它们或许就像一片浮云,飘荡在天地之间,到处是家。
  北山顶上一座残破的土堡,好多人警告说里面有过去跑土匪时死人留下的骨殖,一旦进去,会有怨魂附身——这听上去的确骇人,便很少有人靠近,也因此就成了一处秘密之所。我和伙伴曾在玩耍时上山,因一时好奇,蹑手蹑脚从坍塌的拱门进入。放眼看去,土堡内除了疯长的蒿草,动物挖掘的洞穴和几片破瓦、破布,没有再见到什么。我踩着蒿草,慢慢行走,看到了野兔惊跑的身影,听见了硕大的老鼠窜动的声音,还看到了野狼留下的粪便。我是幸运的,没有什么鬼魂缠绕,还在厚厚的土墙下面,捡到了几根褐色羽毛。
  我把羽毛捏回家去,路上,有人们说,这是苍鹰留下的羽毛。我就十分兴奋,想必土堡之内就是它们的家,它们经常伫立在土堡残垣之上,如炬的大眼仰望苍穹,俯瞰大地,山风吹过,擦尽全身疲惫,灰褐黑的羽毛猎猎作响,像是整装待发的英雄。
  这几根羽毛沾了不少泥土,用蘸了水的毛巾清除掉尘土后,它们竟然散发出瓷釉般的光芒。我把它们插在一个玻璃瓶里,摆放在房间的一只箱盖上,好几年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它们陪伴我看书、写作业,累了时,我侧目打量,看着它们泛起的光线,安然入睡。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是有月亮的深夜,恍然能够听见苍鹰划过天际,卷起山风的声音。
  苍鹰有它们的理想与自由,虽与人类共在一个大的环境里,却始终与人类保持着距离。与苍鹰亲近,在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为一个梦。
  而能真正近距离接触的,不是身体硕大、姿态矫健的苍鹰,而是同属鹰科的鹰鹞。
  四十年前,因为一家人生计,春节过后,父亲携我们踩着春雪仓促离开了村庄,迁到百里之外的异地他乡。在那里,从村庄西边穿过的河水,让我没有感觉到漂泊异乡的孤独。   河水把河滩推得平平整整,那些软软的沙子,踏上去像踩在毛毡上一样舒服。河滩上不尽是砂石,稍高的地带还长着大片柳树林,树林里铺着长不高的青草。河滩上经常有公社的民兵进行训练,他们跑步,卧倒,走方队,拿着木制的步枪练刺杀,扔训练用的假手榴弹。这是我喜欢的场景,但我更喜欢夏收时的恢宏气势。收麦时节,平展展的川道里,涌动着金黄色的波浪。收麦的大军,约有几百人,他们同时搭在地里,镰刀晃动,红旗招展,“花儿”飞扬,用书本的话说,“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更让我振奋的是,我们居住在两三亩大的土堡里。经验中的土堡,都建在地势易守难攻的山头,而这座土堡却与众不同,建在开阔的川道里,四周全是成片成片的粮田。能走得下一辆架子车的堡墙上,布满了人踩车压的坑窝,坚实到了寸草不生。堡子的拐角处,分别修建了四面通透的小房子,能看到远处的公路、马车、行人、树木、山峦。在堡墙上行走,我突然想到了老家的那座土堡,想到了拣回家的苍鹰羽毛。仔细寻找了半天,没有,踪迹都没有。失望的同时,突然明白,苍鹰应该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应该驻扎在树木稠密的山峦高处。它是特立独行的。
  就在这时,我近距离接触到了鹰鹞。
  麦子收完,高粱即将成熟。那时,麻雀特别多,都饿疯了似的,成群结队地冲到高粱地里,红红的高粱穗子几乎变成了大片灰色,任凭人们喊破嗓子也赶不走它们。生产队里就派出很多人放鹰鹞,我们熟识的一位大叔也在其中。若是星期天,我就跟着这位大叔去放鹰鹞。他的服装很特别,腰里围着个猪皮做成的满腰转,上面有好多小口袋,里面装着几只已经死去的麻雀,这是鹰鹞的口粮。我便知道,鹰鹞既要时常喂着,以确保它的体力,但又不能喂得太饱,太饱了它会偷懒。
  鹰鹞比苍鹰体型小许多,性格也十分温顺,两只眼睛圆得眨也不眨一下,灰白的尖喙弯着小勾,总残留着几丝麻雀羽毛,样子十分机敏。我试着逗它,它扇动着翅膀,狠狠地盯着我,似乎在警告,它要利爪把我的眼睛挖了去。平时,它的一只利爪上系着个皮带,一端有个环儿,环儿套在大叔的指头上,到了地里,才能放开它。我们走进高粱地,高高的高粱长过了我们的头顶,大叔便举起了站在他的手背上鹰鹞。它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顿时警觉了起来,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一旦发现目标,立即箭一样冲了出去。片刻后,大叔吹一声口哨,它会抓着战利品归来,落在主人的肩膀上,样子骄傲得像位百战百胜的勇士。
  在这里,我们生活了短短的六个月,又返回了老家。几年之后,在第一轮土地承包中,急于富起来的人们,将鸟兽们赖以生存的山林开垦成能生长粮食的农田,那座残堡也被夷为平地。此时,打工潮又时尚般兴起,我便毅然决然离开了老家谋生,很少再能与鹰相遇。那几根从残堡内拣回来的苍鹰的羽毛,也就不知去向。
  好多事情出于偶然。前年春天,因事出差时,意外地看见了久违了的苍鹰。
  这是一条叫葫芦河的水,从雾气升腾的六盘山浩浩荡荡地钻了出来,附近的山惧怕似的,后退几千米给水让路,就形成了川道。而前方的山,却像打埋伏一样猛地的一个崛起,又把水收了进去,任你怎样冲撞,就是不让步,这地方,就成了峡谷。
  峡分四段,前段叫受峡,再是张峡,紧接着是麻峡,后段叫程峡。绵绵延延,扭扭曲曲,一走千里。水归渭水,汇入黄河,山是关山山脉,青藏高原地貌。接近峡谷,朝下看去,弯弯曲曲的峡水像顺手搭在那里的麻绳,看上去分明是静止不动的,却能听得见流水与山岩摩擦时发出的轰轰声。山崖陡峭,刀劈斧削一般,小路窄而险,行人像一块松动的石头。
  进入峡谷,才真切地看到峡水翻腾着,膨胀着,涌动着。一块巨石横在水中,拦住了去路,涌动着的水流猛地撞击一下巨石,又急急地朝后卷了回来,发出强大地拍击声。峡谷内,满目的蓝色挡住了视线。这是峡内笼罩着的雾气。这雾气和扬起的水一样,透明的纱一样,更象滴在宣纸上的墨水,逐漸渗透,逐渐弥漫。抬头向上看去,两边的石头蜂拥着,悬挂着,要掉下来似的。
  这时,我看见了两只苍鹰。和以前一模一样,它们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出现的,实在没有注意得到。只见它们张着双翅,坚硬的石头一样,浮在峡谷上空,静止不动。我叫了一声:“鹰!”然后紧盯着它们,生怕从视线中消失。片刻之后,它们在空中滑翔、盘旋,突地,又冲破悬浮的气流,俯冲了下来,砸向峡谷。日光的影子一闪,我的眼睛一眨,竟然没有看见它们的去处。一小会儿后,它们又出现在视线中:扇动翅膀,上升,再上升。几个盘旋,它们逐渐变成了黑点儿,最后消失在日光中。
  我相信,峡谷奇峻的环境滋养了品性坚忍的苍鹰,这里很可能是它们更理想的生存环境。
  这些飞翔的石头,是自由、执着、坚强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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