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守望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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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天渐渐地变凉,秋天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长北……
  在宁静的下午,去大岗山,云雾迷蒙的山中树林让我着迷,雾慢慢地移动,像轻纱拂过树梢,无边的麦田恍若梦中的桃花源。收割后的麦田,神奇地长出了绿绿的豆秧,豆秧慢慢变黄,饱满的豆荚马上就要迸裂了。
  有一次,我想在树林中拣一枚红蓉树的叶子做书签,却意外地拣到几枚小小的贝壳。风化了几千年,竟还有着精致的花纹。握在手里,我不得不相信,这里曾经是渤海滩涂。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大海曾经就在我的身旁。
  看过了《少年文艺》,我的书包里多了一本《萌芽》,读那些年轻的文字,仿佛听到汩汩的清泉流淌。如今,《萌芽》50岁了,依然还是萌芽。年轻的血液奔涌,《萌芽》永远年轻。
  那时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师范刚毕业的雷维义老师,教我们语文。
  雷老师身高1米86,瘦瘦的,很帅,眼睛很明亮,像宝石一样闪着光。留着两撇小胡子,有点像鲁迅年轻的时候。那时侯,我刚刚读完鲁迅的《呐喊》《彷徨》《故事新编》,还有萧红回忆鲁迅的书,所以,无端地对雷老师有一种亲近感。
  雷老师讲课洒脱自如,讲“白日依山尽”的时候,他就会来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讲《鸟的天堂》的时候,他会沉吟:“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我们都很喜欢他讲的课,他的字写得漂亮极了。每节课上完,黑板上的板书就像一件艺术品,设计严谨,从来不在黑板上乱画。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的同桌赵芸是一个有着自然卷发的天津女孩,她家住在太行锯条厂。赵芸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皮肤非常白,有点像白种人。我后来才知道,她的苍白,是因为生病的原因。
  但她很开朗乐观,有着银铃般的笑声,还会背《唐诗三百首》和《幼学古诗百首》里的每一首诗。
  课间,雷老师经常会留在教室里。
  “赵芸”,雷老师轻轻地叫一声,赵芸应声站起来。
  雷老师说:“考考你的唐诗如何?”
  赵芸抿着嘴笑,点头。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们全班同学都开始狂热地背唐诗。我用白纸订成一个大本子,抄了几百首唐宋诗词。我的女儿,现在读初中的女儿,看着我当时订的粗粗的针脚,有点倾斜的钢笔字,笑了好一阵子。她哪里知道,那是我们趴在赵芸家的院墙上抄的呢!每天下午都去,抄了整整一个星期。那时候,我们长北还没有书店呢!
  后来的课间,雷老师会随意地叫某一位同学来对诗,然后,哈哈大笑地吟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离开教室。他从来没有强迫过我们背诗,可是,我们小小的心总是想让他欢喜。
  窗外下了一上午的雨,空气很清爽,深深浅浅的小水洼里,零乱地散落着山和树的倒影,招招摇摇,在水痕里无休止地纠缠,如康河里的青荇柔软而甜蜜。
  远处的大岗山上的松树清新如水,已是5月的天气。
  那一年,我们铁三局全局的小学生举行了智力竞赛,我们的学校要初赛,然后,整个一处各小学的学生复赛。复赛后,6个处的选手,遍布全国各地,来局里,也就是太原,参加决赛。
  经过初赛和复赛,我们学校选了我一个人。长北的每一个人都向爸爸祝贺,爸爸总是一边点头微笑,一边说:“碰巧,碰巧。”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带队老师来了太原。
  在太原又进行了晋级赛,我们一队的6个人中,只有我一个通过了。考的都是很难的数学题,幸亏我曾经有过一本《小学生一日一题》,每天自己做一道题,还真是有用呢!
  决赛的时候,局里的领导都来了。
  我坐在参赛选手席里,不知道怎么参加竞赛,那时候,我还没见过电视呢,根本不知道智力竞赛是怎么回事。一路都是笔试过来,忽然发现没有桌子,带队老师也什么都没有叮咛。正想着,竞赛就开始了。
  第一道题是:你是怎么来太原的,走的什么线路?
  我想,是从太焦线坐火车来的,应该没错。可是,我不知该告诉谁。这时,已经有一个邯郸的女孩,按了一下“叮咚”的抢答器,说自己是坐火车从石太线转京广线来的。
  我终于明白了,要按那个叫做抢答器的东西。
  后来主持人一问,我就按抢答器,犯规了,还没得分,就被扣分了。
  好在题目都不是太难,什么几大铁路动脉途径的城市,还有一年中白天最长是哪一天,列举一下鲁迅先生的作品……
  决赛的名次忘记了,总之不是第一名,但1983年的春天,在太原,13岁的我第一次吃到了雪糕,那种甜蜜的味道一生都忘不了。
  一夜春风,槐花全落到地上,白白的铺满了一地。去火车站的时候,我呆呆地看着一地的花,就像是一条地毯,一直延伸出去。我小心翼翼地走,深怕踩碎了这一地的梦想。
  槐花上一只小蚂蚁睡着了,在初夏的风里,惊奇地梦到,自己的脚上踩着一只大象。
  蚂蚁觉得它征服了全世界……
  我满怀着喜悦回到了长北,一点都不知道,悲伤就藏在幸福的背后。教室的座位空了一个,同学们告诉我,马辉的弟弟在麦田里奔跑的时候,掉进了一口灌溉用的深井,那口深井四周长满了疯狂的野草,遮住了井口。小弟弟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马辉在家帮助爸爸料理弟弟的事情,她的妈妈,那个温柔的中年女子,好几次哭得昏厥过去。
  我怎么都不相信,那个活蹦乱跳的二年级小男生,被绵延不绝的麦田吞噬了生命。
  风拂过5月的无边的麦田,离离的野花一直烧到天边,麦田翻滚着,翻滚着,我觉得大海就是这样子。
  一整天,躲在房里,听着窗外的风吹过树梢,如一首忧伤的小调,总有一些音节在你的心上跳动,回环往复。
  人生中,总有一些人,注定不能陪你走很久,就像雪落了,积了,最后化了,也许那只是人生小小的馈赠。
  
  六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窗前的米兰又香了,那些年少无邪的青涩年华,日复一日雷同的表情,把隐忍的姿态雕琢得优雅多姿。马上就要毕业考试了,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复习。老师发了几十页的厚厚的卷子。因为保送的原因,老师说我可以不做。
  我每天读着小说,《内当家》好像就是那时侯看的,不久就迷上了赵树理,然后开始读《红楼梦》。
  那时侯,我的同桌是一个男孩子,叫李迅,是从屯留来的。比马厂还要远,他每天都迟到。
  但这个李迅可是大大的了得,每天都在埋头写东西。诗歌、散文、小说都写,本子用了一本又一本。有一天他居然写了一个小剧本,写关于班里大扫除的事情,请雷老师提修改意见。后来雷老师在班里狠狠地表扬了他一番。
  雷老师开始更多地指导我们写作。他让我们练习景色描写的片段、动作描写的片段,还有心理描写的片段。
  动作描写的片段,我写自己去水管洗菠菜,家里是没有自来水的,要到集体水管去打水。既然是洗菠菜,就应该是动作描写。我写自己在水管,洗啊洗,不干净,再洗,还不干净,又洗,足足洗了20几分钟,终于洗干净了,洗菠菜真是不容易。数了数,有7个“洗”字,以为就是动作描写了。
  讲评的时候,雷老师看着我的作文哈哈大笑,给我们读了李迅的范文,写一个女工,到了车间,换上工作衣,然后到机器旁边,怎样娴熟地操作。
  我一下子茅塞顿开,又写了自己在文水乡下,腰里系着一个大棉花包,在无边无际的棉田里采棉花的情形。柔软的棉花一团一团,被我的小手采下来,放在棉花包里。天很蓝很蓝,到后来,都分不清哪些是棉花,哪些是白云。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世界。
  从此,我爱上了在纸上涂抹文字。
  天空很蓝的时候,指尖也会沾染上阳光的颜色,小小的美丽,淡淡的快乐。苦与甜都被晾晒得醉意阑珊,只有心事,仍在反反复复……
  雷老师结婚了,他的爱人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活泼开朗、爱唱爱跳,也是我们学校个子最小的老师,雷老师则是我们学校个子最高的老师。
  有一次,我去粮店买白面,排着长长的队。队伍的前面,就是雷老师的爱人,无意中发现,她比五年级的我还矮一点。
  但是,他们是全长北最恩爱的夫妻。雷老师买了一辆小自行车,大概是24型的,把座位提得老高。每天带着他的妻子,从张庄出来,穿越青青的麦田,穿越整个家属基地,来学校上班。
  上班的、上学的,都会停下脚步看他们,因为他们的脸上,满溢着幸福。
  若干年后,读到徐志摩先生在康河边,骑着自行车和林徽因约会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我的雷老师和他的小妻子。
  邻居李霞姐姐那年南开大学毕业,不到暑假就回来了。姐姐借给我很多好看的书,《小王子》就是那时侯看的,那个一天之中能看43次日落的星球令我向往了很久。
  那一年,我在麦田的边沿,发现了一些拿着“半头砖”录音机的年轻男孩和女孩们,随着疯狂的节奏,舞动。女孩子梳着短发,男孩子则留着长发。都穿着肥肥的喇叭裤,有的胳膊上还有恐怖的纹身。
  “小妹妹,你喜欢看我们跳舞吗?”一个漂亮姐姐问。
  “喜欢,真好看。”我小声说。
  “可是,他们,我是说大人们,都说不好看。”她很伤感。
  “我喜欢。”我由衷地说。
  “可是,他们都说我们是坏孩子。”她很难过地问我,“我们是坏孩子吗?”
  我不知道,坏孩子是什么样子的,我真的不知道。
  毕业考试的那天,我在家里休息,同学们都去考试了。我醒来,睡不着了。
  天气很潮湿,一如心情,湿重浓稠,仿佛逆流而上的涟漪,循着雨水垂下的线索,将柔软的倾诉,晕为无法识别的神情。
  索性去麦田散步,我一个人,穿着我美丽的布拉吉,爸爸给我买的,淡紫色的,有着相同颜色的花朵,是那种织布时织出来的花朵,远看,看不到,近处才能看到的大花朵。若隐若现的花朵,悄悄地盛开。
  当我走到麦田的时候,发现远远的,绿中泛黄的麦子倒了一大片,还以为是传说中的麦田圈呢。
  我赶紧跑了过去,大大地吃了一惊,岂止是吃惊啊!简直是惊恐!在绵延不绝的麦田中,是3个死去的女孩子!只有15岁的样子,他们梳着短短的头发,美丽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那个漂亮的姐姐也在里面。
  她们的脸上没有一点点痛苦,安静而美好地躺在麦田里。手腕上还有相同的纹身,手里是敌敌畏的小瓶子。
  我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脚怎么都走不动。
  当麦田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时,我终于喘息了过来,向远处跑去。
  我闭着眼睛狂奔,不知跑了多远,眼泪不断地不断地涌出。
  也不知跑了多久,睁开眼睛,我看到了自己在麦田边沿的悬崖上。
  没有人知道她们选择离开的原因,她们没有留下只字片言。
  但我知道,她们都是孤独的孩子。
  风呼呼地吹过来,拂过山顶,落下忧伤的回响。忽然下起了轰隆隆的大雨。我的双臂仿佛长出了翅膀,想飞,非常强烈。想从悬崖上飞下去。
  我的雷老师,他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旁,牵着我的手。
  “乖,我们回家去。”
  我跟着他,在6月的雨水里努力地仰头,想让眼泪倒流回去。
  雷老师一直在自言自语:“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他就这样,在轰隆隆的大雨中,牵着我的手回家了。
  她们走了,可是我还有麦子的颜色。
  我把诗句写在墙上,掩盖在层层覆盖的青苔下。那些飞扬的时光,在岁月的书签上兜兜转转,早已褪尽了花样,黯淡了芳华。
  爸爸带着我们离开了长北,离开了那些绵延不绝的麦田。
  我走在田埂上,看深沉的暮色装点着黄昏里消瘦的心情。我不知这些年还有谁去过长北,又有谁捡拾到我遗失的灵魂。我的雷老师,麦田的守望者,随着岁月在夕阳下一同浅浅地翻飞。有的时候,我宁愿忘记,来过与离去同样的怅然又迷离。
  
  责任编辑 赵霭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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