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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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出现在1986年的大通煤矿,或许是个意外,就跟他后来的失踪一样。
  从乡下老家抵达煤矿时,已是初秋,风里捎着寒讯,矿区柏油马路上飘起早谢的梧桐叶,一辆汽车碾过树叶停了下来,他被父亲摇醒跳下车时,腿一软差点摔倒了。一排排红砖平房迎了过来,然后是岭上的井架,他迷迷怔怔地站着,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他是在晨雾中坐着轮渡离开老家沙洲的,然后在汽车上晕乎乎地睡了一路,睁开眼这才发现沙洲的江水、渔船一日之间就远去了,而扑面而来的矿山却将水塔和井架直插向天空。他有些恍惚:哦,这就是父亲工作的煤矿吗?
  这里的确是国营大通煤矿,它蜗在四面环山的大山坳里,一条柏油马路糖葫芦般串起地磅房、学校、邮局、矿工俱乐部、矿机关大院,还有南山北岭的井架和挤挤挨挨的家属区,那些都是20世纪60年代后随着一批批退伍军人集体开拔至此才长出来的。也许沙洲是软软的,矿山是硬硬的吧?他傻傻地站着,胡思乱想着。母亲摸着泪眼在笑,父亲吆五喝六地指挥着毛头青工,把从沙洲运来的红漆家具搬进平房里,那间灯火亮起的红砖平房据说就是他的新家了。他嗅到一股黑色的清冷时,忽然明白父亲身上的陌生是从哪儿来的了,那种气息让他一直觉得偶尔回家的父亲是个脾气不好的客人。暮色又浓了些,他看着看着,想起坐在洲头旧木船上吸烟的爷爷,眼睛慢慢地湿了。他觉得爷爷和自己就是两尾鱼,一个被抛弃在洲上,一个被搁浅在煤矿了。
  矿山跟沙洲不一样。当早晨的雾气和煤烟笼罩街面时,他走出红砖平房的家,看见的不是江水里鸣笛驶过的船,而是路上奔跑的汽车,那些铁家伙一辆接一辆按响喇叭,车灯射出一道道光柱。天再亮些,一群群男人就穿着蓝工装、戴着矿灯帽上班了。而后,矿区就在密匝匝的人流中醒来,矿工家属们不像洲上的婆姨那样去江边浣洗衣物,而是蹲在自家院落的水龙头下,“嘭嘭嘭”地敲打着棒槌。三五成群的孩子背着书包追追逐逐,推着铁环、踩着滑轮车跑过。他在矿山子弟学校插班念初一,同学们都换成了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相互打闹着,并不理睬他。他只好静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像个有口无心念经的小和尚。而一到傍晚,矿山比沙洲黑得早,家家户户黑白电视机就会闪起雪花,播放起新闻联播,就像一百张嘴此起彼伏地说着同样的话。之后,电视里会上演起《上海滩》,黑西装行头的人和呼啸的枪声热热闹闹。而夜深人静时,却有年轻人的吼声从街上传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间或呼啸过刺耳的口哨。他能感觉到这些变化,而让他受不了的是,身边的人说话腔腔调调都变了,他听不太懂,也不敢用老家话开口说话,就像误入滩涂的野水鸭。
  他懵懵懂懂着,似乎在梦游。他在等着从梦里醒过来,也许梦醒后,自己就能回到沙洲了。他很想念梦外的爷爷,无所事事时就去街上邮电所。那里挂着绿色邮筒,墙壁上半截雪白下半截刷着绿漆,很好看。他知道一封信只要贴上8分钱邮票,就能飞到梦外的沙洲去。他想写信给爷爷,问问爷爷的老寒腿有没有犯,告诉爷爷煤矿挺好,就是自己眼睛看东西有些乱了,乱得心里发慌。可他没有写,因为他兜里没钱,没办法让信长出翅膀来。
  他第一次觉得矿区在眼里斜斜地摇晃起来,是在被滑轮车撞过之后。
  矿上的孩子很逍遥,不用扳渔罾钓小鱼,不用帮家里赶水鸭,不用烧锅做饭等着父母回家。他们爱玩滑轮车,就是给一块木板安上两只轮子,踩在上面滑行。那些小轮子来路不明,但他认定是从矿上的某个角落寻来的,因为煤矿有翻斗式的小煤车、钢盔般的矿灯帽,就连垃圾堆里都有着腐烂的铁丝和角钢,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是矿山的零件,如同鱼身上的骨刺一样。灯光篮球场上,总有孩子玩耍滑轮车的身影,他们来回穿梭,横冲直撞,把水泥地面碾压得“嗞嗞”直叫唤。那天,他站在球场沿上,眼睛被滑轮车牵动着,快要站成一棵黑瘦的小树了。突然,一个胖男孩撅着屁股踩着滑轮车冲过来,把他撞翻在地。他眼睛一黑,小腿肚子生疼。他忍着疼在哄笑声中爬起来,再次睁开眼时,看见一辆辆滑轮车就像玻璃刀一样把篮球场划碎了,眼前的机关大楼也摇晃起来。他以为自己的眼珠受伤了,摸了摸却没有发现异样,只是又有了晕车的感觉,胃一阵难受。他想眼睛过几日就会好的,而拥有一辆滑轮车多么幸福啊!
  撞倒他的胖男孩叫大头,他心里有些怨恨大头,而大头总爱捏他的脸蛋,这让他俩成了好朋友。
  站在夕阳下那条通往大山外的铁道上,他卷着舌头别着腔调问:大头,你们的滑轮车轮子是从哪儿弄来的?
  大头比他高一个头,低下身笑看着他:矿上大仓库啊,你也想要?
  他点点头,有些羞赧。
  大头昂起头,越昂越高:那你找我啊!我爸就是大仓库的看管員,只有我爸腰上的钥匙才能打开大仓库的门锁!
  在他的印象中,沙洲上每道门都没有锁,那些旧日的大食堂、大粮仓空空地敞开着,每家每户只在睡觉时才用插栓把门闩上。他“哦”了声:矿上大仓库为什么要锁上,还要人看管呢?
  大头鼻子里喷出不屑的气流:不锁住,不看管,大仓库里的东西还不被人偷光啦?
  偷,偷那些东西做什么?
  有人偷炸药雷管炸鱼,有人偷汽车车胎做游泳圈,有人偷铜铁卖钱,多了去啦……嘿嘿,你不也想要轮子么?
  他恍然大悟:老家沙洲上的仓库没有东西可偷,而煤矿到处都有好玩的东西,当然要锁上了。怪不得矿机关大院、汽车队大院、学校都围着栅栏,有些地儿还挂着“某某重地  闲人免进”的牌子呢。他以前在洲上可以像野水鸭一样闲逛,可现在在矿区走着走着就不得不小心了,不是怕狗,而是偶尔会有人对他喊上一嗓子:小孩子,这地方是你能进来的么?滚——
  他忽然觉得大头个子更高了,便仰起头嗅着大头的鼻息,怯懦着:那……那……
  大头伸手摸摸他的头:好说,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会让我爸从大仓库里拿出轮子,给你做滑轮车!
  他欣喜:真的?
  当然,我说话算数!大头牛气地挺起胸。
  他觉得大头又胖又高是有理由的,便仰起脸赔着笑。他只想让大头给他三个轮子,两个做滑轮车,一个换邮票,那样他就可以拥有滑轮车,就可以给爷爷写信了。   后来,大头带他去过矿上大仓库。那是个有着高高围墙的院落,院里空旷的场地上放着一堆锈铁烂铜,上面架着废弃的汽车驾驶舱,而院落中间方方正正的水泥屋被大铁门严严地关住了——这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可大头的爸爸却让他失望,那是个瘸腿的男人,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不过腰间的确晃动着一大串钥匙。其实,矿上的工人被矿灯帽照耀着,看似很神气,可一旦脱去工作服,就会还原成酒鬼、棋痴或别的什么。他远远地看着那瘸腿的仓库看管员,脸上失望的雾霾慢慢隐去。他想自己应该对大头笑,大头是他在矿上唯一的朋友,也是能给他带来小轮子的人。
  大头对从沙洲来的他指手画脚得更加名正言顺了,他帮大头抄作业做值日,跟着大头躲在学校围墙后学抽烟,拦住女生学着大人的模样调笑,然后在女生的骂声中撒欢儿跑开。他还跟着大头潜入夜色,翻过山岭,去附近村子偷鸡。大头这活干得熟练,那胖家伙用一根绳子穿着钢笔帽,吊上香蚕豆,走进农家鸡窝,让贪嘴的鸡吃下蚕豆,再一提拉绳子拎起鸡就跑。鸡被钢笔帽卡住嘴,发不出声儿,在大头的肩膀上乱扇翅膀。于是,大头家偶尔会飘出炖鸡的香味,那个瘸腿男人小酒喝得更有滋味了。他想提醒大头那是“偷窃”,可又觉得矿上人或许可以去附近村子偷偷鸡毒毒狗,就跟附近村子的人常来矿井煤场,用蛇皮袋背起煤石就跑一样——也许矿山和沙洲,白天和黑夜,有些规矩就不一样了。大头偶尔会施舍般地把滑轮车借给他玩玩,他小心地撅着屁股,并不熟练地踩着滑轮车,从水泥斜坡上俯冲下来,那时平日有些倾斜的矿区在眼里竟然稳当起来。他觉得跟大头在一起,就像玩滑轮车,忐忑、刺激,眼里的一切都会平平稳稳滑行起来,就像滑行在梦的边缘。
  他能感觉到自己有些变了,也听到过父母这样的对话:
  母亲忧心忡忡:这伢子,一到矿上就变了,莫不是学坏了?
  父亲笑:那是跟着矿上孩子学野了!
  母亲叹了口气:也好,免得他跟矿上孩子玩不到一起去,落单了。
  他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爷爷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了。
  他能感觉到矿上的铁器铜件很值钱,有些孩子总在矿区垃圾堆里拨拉,拾些旧铜废铁,比如小煤车的铁壳、变压器的开关之类,拿到街角回收站就能换成钱。当然,他们也围着大仓库转悠,对那院落里的东西虎视眈眈,奇怪的是却从不打那伸向山外的铁道的主意。他曾学着那些孩子的样子去捡铜铁,可被他们围住打得鼻青脸肿。他知道他们在护地盘儿,只好把希望放在大头身上了。
  大头总是说过些日子给他三个轮子,却一直没有兑现。他有些埋怨大头说话不算数,却不好意思催逼。他知道在沙洲上钓鱼,是要耐心地等着鱼儿咬钩的,于是只好按捺住雀跃的心脏等待着。在等待中,那圆圆的轮子在他眼里愈发锃亮起来。
  可没想到大头会被水淹死了。煤矿后山有个水库,一到夏天就有矿上人去那儿游泳,他们从台阶走进水里,狗刨、蛙泳,或推着游泳圈在浅水里嬉戏,假冒鱼儿。可此时已是秋天,从山上流来的水藏着寒意,就没人去水库戏水了,大头却不知为什么独自去了那儿。大头从水库里漂上来时,只穿着裤衩,光着上身,腰间却拴着一个瘪瘪的旧车胎,看上去像是学游泳时,被当作游泳圈的旧车胎漏气才溺水的。大头是被附近村子的人用牯牛驮到矿上的。当高音喇叭播放起要大头爸妈前往矿工俱乐部的通知时,一整天没见到大头的他赶忙奔去。在矿工俱乐部小广场上,他看见大头仰卧在地上,比平日更白更胖了,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他钻进围观的人群,上前急急地喊:大头!大头——可湿漉漉的大头就是不睁眼不说话。他忍不住用手指戳戳大头鼓起的肚子,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大头的嘴角流出一条细细的水线来。他知道大头真的溺死了,觉得眼前的大头变得陌生起来,便惶惶地回过头,看见围观人群的大腿在乱乱地挤动,就跟无数人在奔跑似的。他抬起头,看见天空旋转起来,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钻出人群,扶住路灯柱呕吐起来,吐得泪流满面。他发现矿区倾斜得更厉害了,便歪着脖子想把眼里的事物摆正,可矿区却又颤颤地晃荡起来。他的头跟着摇晃的事物眩晕起来——那也许是大头留给他的礼物。
  在没有大头的日子里,他觉得时光过得太慢,也许太阳变成蜗牛了。他总梦见大头,在梦里着急地喊:大头!大头——舌头上就跟滚过滑轮似的,可大头身子一晃就不见了。他知道大头承诺的三个轮子离他越来越远了。他不甘心,在一个黄昏走到矿上大仓库的院门前,转来转去,想找大头的爸爸说说大头跟他的约定,想要瘸腿看管员给他三个小轮子。可等了半晌,瘸腿看管员才从水泥屋里走了出来。那个男人似乎比以前更瘸了,头上还落着并不均匀的灰白,一看见院门外的他,眼里就射出一根针。那男人重重地摔上水泥屋铁门,弯腰锁上门,一拐一拐地朝着他走过来。他期期艾艾地想张开嘴,可未等他说话,瘸腿看管员就颤抖着身子,手指着他骂了起来:你……你来做什么?你这从洲上来的水鬼,就是你把我儿子拉到水里的……我儿子要不是跟你在一起玩,就不会被你身上的水鬼带走的!他愣住了,被骂得迷迷怔怔,睁大眼睛看着瘸腿看管员。他不明白大头之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难道从沙洲来的人身上就有水鬼吗?他愣了片刻,慌张地拔腿就跑。沙洲在脑瓜里影影绰绰起来,他突然很想爷爷——爷爷能在江里凫水,能在水里抓鱼,或许真是水鬼。他边跑边哭喊着“爷爷”,他想应该要给爷爷写封信了。
  灯光篮球场上,少年们的滑轮车仍在飞翔。他站在球场外,闭上眼就会觉得自己站在滑轮车上。他下意识地缩短身子,微曲双腿,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一辆滑轮车恍惚在他脚下“嗞嗞”地滑动起来,耳边灌起“呼呼”的风声。他觉得踩着滑轮车,跟坐船坐汽车就是不一样,不颠簸不打弯,只是沿着直线平滑地向前冲去。他觉得只有踩上滑轮车,眼里的矿区才不会倾斜才不会摇晃,心里才会舒畅起来。他想一定要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滑轮车,于是日日夜夜想着大仓库,一次次对自己说:一个瘸腿的人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要拿回大头答应给我的三个轮子,有什么不可以呢?他给自己鼓劲:干吧!不能再等了!
  這天晚上,井架上的月亮被刺破成毛茸茸的一团,凉凉的夜风吹得山野起起伏伏,就跟江水似的。他悄声走向大仓库,觉得自己就像划着木盆去江里采菱角。夜气让矿区柔软了许多,四野的山岭像一个个捉摸不定的庞大怪物奔走着,那让他觉得夜晚的矿区真是个梦境。他提着心儿走在山下那条穿过菜地的小径上,东张西望,想起了以前爷爷说过的鬼故事,恍惚觉得大头正鬼鬼祟祟跟着自己。他不敢回头,不敢多想,在风中打了好几个寒战,觉得那通往大仓库的路比白昼时长多了。   终于走到大仓库了,他躲在树后观望了许久。那个院落的围墙随着山势起伏,月光落进去,就跟又黑又静的水塘一般,院子里废弃的汽车驾驶舱小船般摇晃着,被铁门锁住的水泥屋像被冰冻住了。他没有看见瘸腿看管员,听说那个男人丧子后就更酗酒了,不再兢兢业业地守着仓库,常常溜回家喝酒。他认定此时那个男人不在仓库里,因为他侦察过大头家,在窗外看见一个人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当然,夜色下的矿工家属区,一排排红砖平房过于相似,就像个迷宫,他偶尔会认错人家,但这回却有把握不会认错的。他抓起石头用力地向水泥屋砸去,铁门被砸得“当”地叫了一声,夜色被击得荡起涟漪,转眼就消失了。水泥屋还是没有动静,他放下心来,再次确认瘸腿看管员不在仓库里,便飞快地爬上桂花树,借着树枝落到围墙上,踩着围墙砖缝攀下,这些动作做得一气呵成,跟他心里演练过的一模一样。
  夜色黑了几分,他低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向水泥屋,小心脏仿佛小轮子跳动着,跳得激动而慌张。他手里攥着钥匙,那把钥匙应该可以打开水泥屋铁门大锁的。没有人知道,大头临溺前曾给他留下了这把钥匙,那是大头用湿泥巴拓下瘸腿男人的钥匙印,让街头锁匠配制好,作为承诺的信物交给他的。也没有人知道,大头临溺前曾许诺要带他去城里,去看动物园里的斑马,就是画片上那种身上画着黑白条纹的马。大头失信了,却留下了两个秘密。此时,他想起大头,鼻子被风吹得一酸,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他走到水泥屋的铁门前,摸到永固牌铁锁,抖抖索索地把钥匙插入锁孔,铁锁果然“啪”地跳开了。一股机油味从屋里渗出来,他踅进屋里,按亮灯,直扑木架,没有半点迟疑,熟练得就跟走进沙洲的家里一样。他早就听大头描述过大仓库的格局,在心里演练过进入仓库的路线了。一盏百瓦大灯泡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并不明亮,随着铁皮灯罩晃动着,把乱乱的影子投了下来。他终于拿到小轮子了,虽然那纸箱里有着无数锃亮的小轮子,但他只拿了三个。他早就想好了,三个轮子足够了。
  水泥屋里有些凉,他裹裹衣服,悄手悄脚地走出仓库,关灯,锁门,再沿着原路返回。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尖嗓子传了出来:有贼!抓贼啊——之后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只记得仓库上空日本兵留下的大探照灯“哗”地亮了,照得他头晕目眩;只记得自己在转着圈儿跑,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仿佛被夜气缠住了腿;只记得瘸腿看管员虽然一拐一拐的,却跑得飞快,然后他就被抓住,推进水泥屋了。
  水泥屋并没想象的那么大,他不知道自己在屋里待了多久。那大铁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进来了好几拨人。他们的脸青青白白,他们的腿挤来挤去,他们的话像冰雹一样飞来飞去。好几个矿工家属还伸出食指,指点着他的鼻子骂过什么。而瘸腿看管员却什么也不说,抱着绾着蓝袖套的手臂站在一旁,冷冷地盯着他,眼里射出的厌恶足以杀人。他蜷缩着身子,抱着头,觉得水泥屋乱转起来,那些木架上的器物似乎都欢蹦乱跳了。他不停地呕吐,吐得只能吐出清水了。也有那么短暂的时光,水泥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世界安静下来,他发现水泥屋竟然有个小窗,被铁柱的窗棂分割着,虽然连麻雀都飞不进来,可日光从那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黑、一道白的条纹,就像矿校音乐老师的手风琴,就像老家沙洲孩子夏天爱穿的海魂衫,或许也像斑马的衣服吧。他看着看着,乱糟糟的心竟然渐渐干净起来,胃不再作呕了。他觉得这样挺好,他很想一个人守着那黑白的日影,一直在水泥屋里待下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哭哭啼啼的母亲跟着一个男人来了。那男人长着一张威严的国字脸,瘸腿看管员恭恭敬敬地跟在那人身后连声叫着科长,看来那人是管着瘸腿看管员的人了。那人严肃着脸,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扫得他呼吸都要停止了。
  那人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到仓库来偷东西?
  他一哆嗦,脱口而出:我要滑轮车。
  嗯?滑轮车那么好玩吗?
  是……是的……踩上滑轮车,就像……骑着马儿。
  骑马?
  是……就像骑着斑马。
  斑马?那人喃喃着,忽地挥挥手:把他放了吧。
  母亲打了个嗝,哭声婉转了。
  瘸腿看管员有些意外,仰脸看着那人:放了?
  那人瞪了瘸腿看管员一眼:那还能怎样?他还是个孩子,一个喜欢动物的孩子!说着背着手踱了出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国字脸男人是矿保卫科长,曾经在部队里驯养过军犬,据说那人一喝醉酒,就吵闹着要去城里动物园当饲养员。
  当水泥屋的铁门打开时,一道强光扑了进来,他把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出去。门外已是白天,矿区跟往日一样闹腾着,四周的山岭朝着他俯冲过来,一片片声音刺耳地扑来,一个个人影摇晃地走来,整个世界竟然支离破碎、摇摇晃晃着,就像大玻璃镜被打碎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又犯了,很想回转身去水泥屋,守着那小窗投下的影子,可手被母亲抓得太紧了。他压制着翻腾的胃,闭着眼被母亲牵着走去。他觉得脚下的地皮在晃动,听说矿上井下发生过塌方,此时莫不是又塌方了?他小心而趔趄地走在白昼的矿区,恍若走在结冰的江面上。他能感觉到脚下打滑,能感觉到地表下有鱼群在欢腾。
  四面的群山似乎把矿山裹得更紧了,他一出门就会觉得矿区又乱又斜,还不停地摇晃,那让他头晕目眩直想呕吐。他总不能把小心脏吐出来吧,因而不得不停学在家休养了。他蜗在家里画画,沿着塑料直尺画出一条条齐整的长条,然后一黑一白地涂着,就跟印制条形图案似的。他怕出门,可在家里待久了,会恍惚觉得自己待在水泥屋里,会惊恐地蜷起身子蹲到角落去。因而,他偶尔会出门走走,沿着马路牙子直线走,走得摇摇摆摆,像只野水鴨。矿区还是那么凌乱,家属区歪歪斜斜,马路上煤灰飞扬,汽车的鸣叫声、高音喇叭的播报声、学校的铃声都长着尖尖的刺角,那些让他心堵心颤。好在,他可以去邮电所看看蓝蓝白白的墙面,去矿机关大楼数数墙上方方正正的格子,去汽车大院看看油漆工用绿漆刷栅栏。当然,他也能看见滑轮车载着孩子们的笑声滑翔而过,那些轮子碾压地面的“嗞嗞”声,划开了空气,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他很希望矿区能像画报上的高楼大厦一样,整整齐齐、窗明几净起来。   何医生走进他家时,他已经对医生能治愈自己的病不抱希望了。他患的是古怪病,在矿卫生所查了又查,都没找出身体哪个零件有毛病,视力、肠胃都很正常,只是有些营养不良。母亲也找豆腐店阿婆问了神鬼,阿婆神神叨叨地说他是小鬼附身了,可用桃叶洗了好多次澡,都没把小鬼驱走。他知道矿上所有的医生和神婆对自己的病都束手无策了。
  可这回何医生盯着他看了半晌,慢腾腾地说:这孩子的病可能是神经方面的。依我看,还是带他去831医院看看吧。
  父亲听了何医生的话,像是受了污辱,气汹汹地瞪圆眼睛,似乎想用眼光杀死何医生。片刻,眼神又软了下来,叹了口气:哎,那就听您的,去那医院看看吧。
  第二天,他们坐着矿卫生所的白色救护车去了831医院。在车上,他一直闭着眼佯睡着,克制着不让胃翻江倒海。他有些眩晕,却能听清白大褂的何医生和蓝工装的父亲拉呱。他听出来了:何医生是从一个叫云南的地儿来的,这不奇怪,矿上的人都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可让他好奇的是,何医生说云南有大象、野牛、孔雀什么的,仿佛那地儿是个动物园。
  他终于忍不住了,睁开眼问:何叔叔,云南有斑马吗?
  他的话把何医生和父亲的目光都吸了过来。
  父亲虎着脸:你这孩子,问这个做什么?
  何医生笑吟吟的:你喜欢斑马?
  他点点头,一只图片上的斑马在他眼里出现了,心里舒坦了许多。
  何医生上下打量着他:你为什么喜欢斑马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喜欢那马……穿着黑白条纹的衣服。
  何医生皱起眉头,像在思考什么:唔?那你见过斑马吗?
  他摇摇头。
  父亲有些羞赧,摆摆手:何医生,你莫听小孩子乱说……真不知他脑袋瓜里装着什么?
  他不理睬父亲,仍执拗地问:何叔叔,云南有斑马吗?
  何医生搓着手,像做错了事:我在云南没见过斑马。
  那……哪儿才有斑马啊?
  何医生扶扶眼镜: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了。
  白色救护车在山道上奔驰,终于在一道山岭上停了下来,一个画着大红十字的白色小楼从树林那边迎来,那应该是831医院了。在他的想象中,医院应该在繁华街道上,可那家医院也在大山坳里,而且还被水泥砌成的围墙包围着,难道也是某某重地?他听大头说过,这大山里还有别的工厂,他真不明白这山山岭岭间还藏着多少这样的地儿。
  下车后,何医生领着他和父亲走进了那家也有着铁门的医院,他远远看见一群人在走动,有人手里捧着厚厚的书,嘴里叽叽咕咕地背诵着什么;有人张着双臂矮着身子转着圈儿,发出鹅叫声;有人迈着正步走来走去,反反复复唱着同一首歌;有人跑过来,朝着白大褂的何医生鞠躬问好。何医生低声叮嘱父亲小心点,说那些人有可能有暴力倾向。可他觉得他们很好,他们都穿着蓝白条纹的衣服,那种衣服在风中飘飘扬扬,真好看。
  有个老人靠在围墙上,一脸陶醉地随着无声的节拍轻摇着头,似乎在聆听什么。
  他觉得老人面善,有几分像爷爷,便挣开父亲的手走了过去,撸撸鼻子问:老爷爷,你在做什么啊?
  老人睁开眼:哦,我在听啊。
  听什么?听鸟叫吗?
  老人摇摇头:不,我在听唱经的声音,还有钟声呢。
  他抬头看天,侧耳听去,却什么也没听到。
  父亲似乎有些害怕老人,小心地走过来想要拽住儿子的手。
  他一边躲闪,一边着急地问:老爷爷,你知道哪儿有斑马吗?
  老人笑了:城里就有斑马啊。
  哦,哪个城里有斑马?
  老人笑眯起眼:每个城里都有斑马啊,你不晓得城里有斑马线吗?有斑马线的地方,能没有斑马吗?
  他相信老人的话,依依不舍地看了老人一眼,才被父亲拽走了。
  之后,何医生领着他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在两边的房间里测量了身高、体重、体温、血压、脉搏,还填了一张心理测试表,可那里的医生也没有告诉他得了什么病。
  一个护士推着滑轮小车从长长的走廊而过,小车上摆满贴有编号的小盒子,盒子里应该装着药。
  他看着护士的背影消失而去,转身问何医生:何叔叔,我能住在这个医院吗?
  何医生有些意外:唔,你觉得这里好?
  他点点头。
  父亲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朝何医生吼起来:不,我儿子不能住在这里!我儿子跟他们不一样,我儿子没有神经病!说着拽着他向医院铁门跑去。
  他扭过头看向医院,听见身后有个蓝白条纹的人对着父亲的背影嬉笑:瞧,那个人有病——
  在初冬来临前,他从矿山消失了。
  有人说他回老家沙洲了,有人说他住进831医院了,也有人说他沿着矿区的铁道走出山外了,但他父母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在失踪之前找过何医生,他执拗地问那个穿白大褂的人:为什么矿区会在他眼里歪斜摇晃?为什么他不能穿蓝白条纹的衣服?为什么矿上的孩子都很健康,只有他生病了?何医生被问住了,面红耳赤地从办公桌、药架上翻找出好多东西,比如塑料大象、铃铛、牛奶糖,那都是为怕疼的孩子打针时准备的。他对那些哄孩子的玩意儿不屑一顾,冷哼着:哼!你这里有斑马吗?说着转身而去。何医生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拎了起来,预感到他可能会失踪。何医生有这样的经验,一年前就有个喜欢塑料大象的男孩走出矿区就杳无音讯了。可医生的职业是严谨的,不能把这种预感随便说出来的。
  他在失踪之前也找过大头的父亲,那个瘸腿看管员看见他时,躲躲闪闪,把头垂得更低了。矿上传闻,他就是在那场抓贼事件中患病的,瘸腿看管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张张嘴,想告诉瘸腿男人,他就要跟大头一起去城里看斑马了,他用脑瓜装着大头,大头已经变得很轻很轻了。可他还没开口,瘸腿男人就嗫嚅地说:孩子,是我错了,我不该抓你,不该把你关进仓库啊!可矿上有规定,不能让人到仓库里偷东西。你……你还要轴承吗?我给你拿几个旧轴承来,说完慌不迭地一拐一拐向水泥屋走去。他这才知道那滑轮真正的名字叫“轴承”,多么好听的名字啊。他望着瘸腿男人失衡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黑色,难过得想呕吐。瘸腿男人走了數步,又回过头低声说:对了,这事千万别让保卫科长知道哦。他愣了愣,国字脸在脑瓜里浮现出来,那张脸虽然威严,却让他觉得莫名安稳——也许是因为那张脸非常对称的缘故吧。他看着瘸腿男人钻进水泥屋,就转身走了。他知道对于自己的即将出走,滑轮车是用不上的。
  他在失踪之前,终于给沙洲上的爷爷寄出了一封信,信封上角有条纹格,据说是航空信封。
  他就那样走了,走的时候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走的方向不知是往南还是朝北,但他要走出矿山的梦境,要去城里看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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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我们赶到了月亮湾。冲着这个诗意的地名而来,看到的风景果然也是充满诗意。站上海堤,翘首西望,太阳正悬在数幢高楼间慢慢下坠,湛蓝的天空涂上金黄的一抹,恣意辉煌。不由得感叹滩涂上崛起的那座新城,创造奇迹的同时,也造就了眼前“夕阳无限好”的壮美景观。东望大海,喧腾的潮水正迎着沙滩、迎着堤岸席卷而来,先声夺人的是海潮的阵阵轰鸣,犹如千军万马杀将过来,鼓声、马鸣声、呐喊声混杂在了一起,摄人心魄。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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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之雨,急一阵,疏一阵,轻轻滴落,丝丝缠绕,给朱家角增添了一分水墨古韵。烟笼雾罩、白墙黛瓦,置身于老街,恍若走进了历史。从容想象百年之前的烟雨人,或是千年之前的江南春,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意境呢?是和如今一样的春天?  古镇上,多彩的是一把把雨伞,花花绿绿、高低错落,拥挤在5尺来宽的石板街上,遮住了天空,掩去了黑云,纷扰了雨丝,零乱了脚步。想来若是从高处俯视,定会讶异于这般的风景。长街青檐下,飘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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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阳光总是让人那么喜欢,挂着露珠的冬麦,当然也不例外。  站在五滧河畔二姐家东边的田头,眺望眼前那一片绿色的原野,满眼暖暖阳光,萧瑟的寒风也在她跟前发软。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是一片辽阔的冬麦。青青的、绿绿的。她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着一派蓬勃的生机。她很稚嫩,也很矫情。说她矫情,是因为她还挂着晶莹剔透、一不小心就会掉落的露珠儿。昨夜后半程无风,便天降朝露。露珠儿在金色的阳光照射下,泛着鲜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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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故乡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的民沟、横河和大河边沿的浅水处,总有一簇簇一丛丛一溜溜参差不齐的白茫茫的芦苇,在风中摇曳。  晚秋是芦苇的收割季。眼前那一簇簇一丛丛一溜溜白茫茫的芦苇,仿佛是被季节遗忘的弃儿。可她在凌厉的西风里摇曳,却依然那么丢人现眼,不失其顽强、坚韧的性格。芦花一旦绽放,就是到老也不会凋谢。  冬日里芦苇的沧桑感,与这一个季节苍茫的主色调浑然一体。白茫茫的芦苇、白茫茫的芦花、白茫茫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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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天上  在地上  在干净的地方  从历史中走出的我的爸爸  一生皆为婴儿  在光中行走  被水濡湿  他欢乐,也低泣  爸爸的苦难圣洁  他自知,又  承载  现在,爸爸在天上  在地上  在干凈的地方  神在派遣  人间来来回回,匆忙喧嚣  爸爸走过  圣人飘来  他在本性中生活  植物的通透  灵性的自在  人之为人的短暂忧伤  当我的爸爸离开  他重新开始  回到光的微笑  在万物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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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肌创造的氛围固定亲切  白而整齐的牙齿  停止咀嚼,但  已完成过程  从地面走到墙上  并非两年  而是一辈子的事情  现在,阳光一天比一天明亮  桃花已落,曾经的灿烂  结成沉默而欢喜的幼桃  风不小啊  纤瘦的竹叶摇过去  仿佛不再返回  这样是否也好:  爸爸在墙上看人间——若即若离  (没有惊喜,也无烦恼)  墙上的挂历,爸爸的字迹  绢秀,稳定——  村上一个个名字曾来看望他  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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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飞敛翼  叹息一幕幕不该上演的悲剧     鹰 毅然选择蓝天  选择属于自己的高度     它不再温顺柔弱  用翅膀击碎乌云  唳鸣响遏寒流  当阳光照彻天宇  鹰以哲学般沉稳与写意  在高空散步  畅饮明媚的气息     生命的强者  却回避尘世的搏杀  鹰以蓝天为家  把思索留給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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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我给爸爸买过两双皮鞋  一双快乐,一双悲伤  爸爸的苦难隐藏  只有脚不愿意遮掩  粗大的骨节裸露,曾扣紧  泥土和冷冷的岁月  一双皮鞋心痛脚的晚年  护送手术后的阿爸  回归信心满满  快乐的日子购买有限  阳光和笑越用越薄  一双皮鞋难以承载新生的重量  风雨固执摧打光洁的喜悦  直至皮鞋松软失色  爸爸惊恐的眼神  在深秋掉落全部钉紧的美和爱  快乐的皮鞋被悲伤接替  爸爸一定能由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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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的蹈声遁远  铁蹄的嘶鸣陨落  紫紅的旌幡舞动天空  庄重的法轮千年无眠  迎接代代斑驳的灵魂     庙宇辉煌,金身辉煌  佛祖高坐三界,天际深邃沉静  风雨暂居时空之外  枯寂的树木声音颤抖  虚幻的嫩芽冉冉上升     一只听经的麻雀  倏然飞出打盹的瓦当  扑向祈祷蛾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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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风暴有血腥的味道  一棵樹瞬间失去一只手臂  甚至几乎折断脊梁  “这就是真相和本质”  ——他不再白日做梦  年轮迅速粗壮     那些被苦难破了相的事物  学会了用苦难  疗伤、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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