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陈建中从上海回到故乡,接手父亲风雨飘摇的企业,让父亲解甲归田,享受一生从未有过的安闲。远离故乡9年,一切是熟悉又陌生的。回来的第一年,完全是救火,拆东墙补西墙,逃离破产边缘。陈建中体会到,做企业管理者与做老板到底有什么样的差距,很多人离开,很多新人进来。两年就这样过去,这一年岁末核账,现金流走向正常,利润空间回复,虽仍有负债,却开始在轨道上行进。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只是代价自知肯受罢了。行政经理小玉拿了年终奖,笑眯眯地说,陈总,一年的辛苦总要犒劳自己一下,我领你去个小地方,清雅悠闲,洗洗钱味,安顿身心过个好年。陈建中说,按摩什么的就免了。小玉说,按什么摩啊,去了您就知道了。一个非常有味道的茶堂,正好可以给老董事长捎一斤好茶叶回去。
　　去程路上,小玉神秘兮兮对陈建中说,店主和你一样,也是两年前从上海回来的,为了她妈妈。你说女儿在上海呆了9年,怎么就不能跟她女儿去上海啊,现在身体不好了,女儿扔下上海的一切,回来给她安养晚年,她妈是真够自私的。店主人精得很,万事不露声色,你永远不知她在想什么。但她的店,实打实讲,真是经营得有特色,虽然只开了两年,已经有一批小众固定消费者,店主身上就像有磁场似的,总勾着人想去。当初回来时,是和一个亲戚一起合伙开这个茶堂,结果店辅租了,货进了,亲戚突然说不做了,要退股拿现金走。店主就退了钱给她,一个人撑起门脸做生意,你想想她当时没钱没货源没客户,得有多难,可人家天天笑盈盈的,那合伙的亲戚再来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每次走还要给亲戚带新鲜茶叶走。这份大度,了不起,从没见她和谁翻脸,事情不成,总让人占了便宜走。
　　及他们进了茶城的楼,在一个相对安静的位置,一间大大的开间,白板墨绿的字:风息茶堂,白板上有晕染的大朵富贵牡丹。门边角各立一个风灯貔貅,盈盈暖光透出;门堂前悬一个大大的红色金鳞锦鲤,进门左手靠墙处是主位,另有两张茶台在右侧,右手墙壁上有一幅大大的内嵌进墙壁的《风息牡丹》水彩。不动声色里的奢华精致。所有玻璃围档与货都用竹席围起,里面灯光温暖明亮而不刺人。散叶葵、紫竹、兰花、发财树,各自静守一隅,绿意盈然。堂内女子起身笑着迎向他们,个子很高,浅灰色平底鞋,黑色紧身裤,黑色毛衣打底,外穿一件晕染蓝的无袖系腰布衣,整齐利索的高吊马尾。女子未语先有笑意说,小玉来了,外面冷,来坐这里,我给你们泡壶热茶。小玉说,我介绍一下,这是姚盛佩,我叫她盛佩姐,这是我的老板,陈建中。你们有缘哪,都是在上海呆了9年,然后都是两年前回来,有缘吧,可惜你们在上海不认识。
　　姚盛佩手起轻落为他们泡茶,说,先给你们泡一泡冬片佛手。小玉说,怎么没怎么听说过这个茶。姚盛佩说,茶商不怎么炒这个茶,所以不知名,多半用它来拼配铁观音,但这次得的冬片佛手只有几斤,是不错的茶,汤色金黄透亮,回甘绵长。家堂好茶。茶至半,又有客人进来,姚盛佩说,抱歉,我打声招呼就过来。陈建中问小玉,你怎么认识这间茶堂的?小玉笑笑说,难得你也八卦了?我有一个前前前男友,一生酷爱茶,除了他妈就是茶了,女朋友就是一件透明小褂。自从发现这家茶堂,像长在这了似的,什么时候找不着,准能在这逮着。我当初是为了看他追到这来,结果一看盛佩姐是我表姐的同学,这世界就是小。现在我的朋友都来这买茶,这盛佩姐极大方,从来没让我空手而回过。我有时想,她白给出那么多东西,怎么赚的钱哪?那边盛佩为客人包了茶,送出茶堂门外,回转回来。坐下来说,茶凉了,吃点小食,净净口,我们再泡新茶。陈建中问姚盛佩,刚才那个客人拿走的茶杯很别致。姚笑,您真是好眼力,那是一种叫建盏的茶杯,是福建月记窑出品。我拿给您看看。陈建中挑了一只鹧鸪斑建盏,半斤冬片佛手,一把手坯柴烧茶壶。姚笑笑问,您原来喝茶吗?陈建中答,原来都是牛饮的。姚说,如果是这样,我倒不建议您一下子买这么好的茶具,先用普通的喝茶味的层次感,然后再养这个壶和杯,可能才会入境。陈笑说,把这个送我爸爸,我下次再来买自己喝的普通的。姚为陈打包时说,老人家喝茶,我送您一些无糖的小茶食,老人不宜喝太酽的茶,用这个调剂一下。然后给小玉拿了一包茶和一些茶食说,这份送给阿姨,你也回家孝敬孝敬老妈。
　　回来的路上,陈建中问小玉,没听你提起过姚小姐的父亲。小玉说,别提了,要说这话我刚才怎么说她妈自私呢。你知道吗,盛佩姐她妈,嫁了4次,有3个继父。从小我就听我姐当笑话说,她们班有个女生,一天到晚的搬家,跟着她妈什么也没有,就背个布包,出这个家门进那个家门的。真不知她妈怎么想的,自己丢人不说,让女儿从小受人歧视,老了病了孤独了,又让女儿回来,完全不考虑别人。我听我姐说,盛佩姐在上海有一个交往了好几年的男朋友,大学同学,都谈婚论嫁了,人家是上海人,结果她一回来,男朋友自然不能跟过来,就断了,要不一说起这事,我就不平,你说这是什么妈啊。自己命不好,也不让女儿好,盛佩姐今年都29了,如今拖个病妈,成了累赘了。
　　陈建中捡了星期一上午的时间去风息茶堂。店中无人,两个店员在一边捡选铁观音,姚盛佩在主茶台前看一本书。见陈建中进来,并未起身却笑意迎人,说,您好陈总。转身烧水,轻声问,想喝什么茶?陈建中问,不知道,喝什么好呢?姚盛佩笑说,那喝杯龙井吧,今年的新茶还没下来,去年的茶品相也很好。两个人看着龙井的一芽一叶在水中沉浮,树立排列成队,姚将茶双手捧与陈建中,陈建中说些上海往事,很多地方,两个人都不同时间去过。陈建中笑,好像在故乡遇见了老乡似的。陈建中问,姚小姐在上海做什么工作?姚答学美术,在一家美工院校教画画。陈问,那茶堂里的这些画,都是姚小姐画的?姚笑说,是。我找了一个云南普洱作坊,他们给我生产成熟普洱,用我的画做包装,他们是我的功臣,帮我赚了第一笔钱,收回投资,这茶很有福气的,我送您一小包生普尝尝。那是用古线绳绑着的类似油宣纸包的一小坨普洱生茶,画面是一丛兰,开着细细饱满的花,有青青底色衬着。姚将它放进同色系一个小圆纸盒内,上面附了一帧类似书票的小纸,图案与包普洱茶的图案相同,题有一行小字:空谷幽兰,无人处绽;天地忘形,只为一饼茶。陈说,好美,你给我来10个大的,我送客户。姚笑,成心成全我的生意?陈说,老乡嘛。以后陈建中养成了习惯,每个周一上午来茶堂,他们总先喝绿茶,然后来一泡劲足的铁观音,聊聊家常,话不多。熟了,再有其他客人来,姚盛佩便去自行招呼其他客人,留下陈建中独自品茶,陈建中会随手拿起姚时常看的书,翻几页,有时凝望着姚熟悉的身影,陈建中总觉得她的眉眼像谁,弯弯的眉梢眼角,让人误以为她会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柔媚而进退有度。整个茶堂里,她说话的声音总是静静的,温和的,像初露暖意的晨曦。
　　周五下午时段,陈建中再度坐在姚盛佩对面,此时正是他们相识一周年。陈建中说,送你一个小礼物,是在上海买的木雕,配你合适。姚盛佩打开来看,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红衣裙女子,裙角飞扬,长发起舞。姚笑笑说,真好看,谢谢,我和你做易货贸易,送一个我手工做的茶针。陈建中小心翼翼地说,小玉告诉了我你的事。姚笑说,怕是早告诉了吧?陈建中说,是,早告诉了,但不敢问起。说你有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男友,为了回来,就分手了。姚盛佩笑不答言。陈建中问,很难过,不想提?姚笑,你在上海呆那么久,这样的事不是天天在发生?如果是必须的选择,就不痛苦。陈问,你们谈了多久的恋爱就此放下?姚笑说,谈了6年。陈问,想过以后返回上海吗?姚笑,不,在哪里都是一份生活,没有不同。陈笑说,6年,这是现代人付不起的时光。姚笑,是啊,感谢他,给了我那么好的恋爱时光。不怨他?姚笑,他有他的责任,我有我的。陈转问,会怨妈妈吗?姚笑,不。陈问,可是她让你从小备受歧视。姚笑,那是我和妈妈必须付出的代价。陈默然,这是惜字如金的女子,无人能探测心意,却仿佛清透本然亦如此。陈问,想过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吗?姚笑,和现在一样的日子,平淡自知。她停顿了一下,慢慢说,你人在上海混过,应该知道,暗夜里长哭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温暖笑意。我们都不过是有限光阴里度日的人。何必那么执著?
　　盛佩办起风息茶堂品饮会,半月一次,讲解茶道与养生。端坐茶桌后的盛佩那么好看地笑着,仿佛从未与尘世染身,台上有人打趣,她亦机灵地回应过去,惹得满堂开心。大家都有意成全盛佩,要多多地买茶,盛佩便笑,你们都买回去卖吗?抢我生意不成?我们办品饮会,是想将爱茶人聚在一起,彼此守望,知道有人和你一样,坚守一种清淡的信仰。所以,大家能来,就已是风息茶堂的福分,每人赠送两种我们当日品饮的茶样,回去喝好了,再来店里买,今天是不卖茶的,还望各位成全。盛佩好像从不承想过要扩大生意,仍守着原来的小圈子,当整个茶城的人都在跑集团销售时,盛佩仍每日坐在茶堂,清淡自守。一年中去几个茶乡几次,天气好的时候带着妈妈去公园,妈妈晒太阳,自己画写生。这中间,姚的母亲突然病危,没有任何征兆,身体便全面衰竭,姚跪在病床前,握着妈妈干枯的手,抚摸妈妈的额头,轻声说,妈妈,你辛苦了一生,够了,现在可以安心去了,如果有来生,让女儿做妈妈,为你遮风挡雨,给你一个安稳有尊严的人生。谢谢你,妈妈。妈妈笑着说,孩子,好好往下活。然后一滴泪滑下左眼角,闭目安然而去。
　　妈妈小小的墓碑前,是个双穴,一侧浅淡的刻着姚盛佩的名字,姚盛佩在墓前下跪,轻声说,妈妈,到家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园。回程的路上,有风细细吹入,姚的头发飞舞起来,看不清她的表情。陈建中空出右手,轻轻拍拍姚的手背,冰凉的像深井台沿。姚转头看着陈建中笑笑,说,谢谢你送我来。陈建中问,姚姚,现在我们去做什么?姚盛佩笑笑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我们去吃面吧,吃一碗长寿面。吃面时,陈建中为姚盛佩夹菜,问她,姚姚。但说不下去,姚盛佩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陈问,去哪里。姚笑着摇摇头说,想离开一下,会再回来。姚盛佩去了一家尼姑庵闭关自守,3个月后,重新挑起风息茶堂的旗号做生意,创立了“飞蛾扑火”子品牌,陈建中又是每周一上午来风息茶堂,两人对坐,此时已是相识的第3年。陈问,如何讨一个女人欢心?姚笑,你站在那里,对方就知道你会不会讨她开心了,况且一个讨字,哪能得长久。陈说,年轻时谈恋爱,好像有很多花样,年岁渐长,好像只剩下吃饭说话,无聊了。姚说,因为花样,所以总要过时。年轻时没有做过的事,补不了的。陈问,为什么叫“飞蛾扑火”,这名字听上去有点……姚笑,蛾是我妈妈的名字,她的一生就像飞蛾扑火,明知是飞蛾扑火,却仍安然而去。其实蛾很温柔,勇敢也脆弱,与茶一样,所以这名字多美。
　　那一年姚盛佩与陈建中低调结婚,他们没有办理注册手续,旋即姚盛佩生了一个小女儿,亦随姚姓,姚安守本分,只有周一至周五在风息茶堂现身,周末完全留给女儿与家人。结婚一周年,陈建中对姚说,姚姚,可能我永远无法探测你真实心意,但因为有这个小女儿,我们也许可以长久相伴。姚笑着揽住陈建中的手,这才是人世间的平常夫妻,清淡相守,岁月安稳。如果海誓山盟,便已不是爱。一粥一饭的相守,才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