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生:活着的孔繁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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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藏阿里,“世界屋脊之脊”,也许我们已经找不到未受污染的词汇来描绘这里的天空与大地、颜色与气息。这里离蓝天最近,平均海拔4 500米以上,是喜马拉雅、冈底斯等山脉相接之地,被奉为“万山之祖”。这里也是雅鲁藏布江、印度河、恒河的发源地,被称为“百川之源”。但除此之外,普通的人们对阿里知之甚少,很难想象这里的人们的日常生活,更难想象一个外地人如何在这里生活下来。
  初见王惠生,也许因为他的肤色,也许因为他戴的那顶帽子,竟觉得他像藏族人。但王惠生其实是回族人,地道的北京人,中间还当过一段北大荒人。外人会觉得这经历够沧桑,但王惠生却不觉得,沧桑感是旁观者的感叹,而他置身其中,乐在其中。还会有人说:阿里的景色“绝美”吧,那是人间天堂啊!王惠生笑笑表示认同,他喜欢阿里,但让他留下来的,不是阿里之美,而是阿里的不足和缺陷。
  
  蓝天胸怀
  
  “老西藏”曾经是“小北京”。王惠生,1950年出生在北京一个回族家庭,1963年考入北京体育学院预科班体操专业,后因伤改学足球专业。在学校期间,王惠生就成为中共预备党员。1967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王惠生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奔赴黑龙江国营七星农场17生产队,参加支边建设。那一天是12月6日,七星农场下着漫天的大雪。1969年9月,他被调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6师师部,参加组建师综合批发站;1970年他被任命为物资站警卫装卸连副指导员。
  王惠生的外号叫“老爷子”,肯定是下乡时“荒友”们赠送的。但这个“老爷子”指的可能是威望而非做派,因为他还有个绰号“拼命三郎”,在工作劳动中是玩命型的。当时兵团的生产条件落后,从各地运来的木材、钢材、机械、水泥、玻璃、煤炭等等,都靠警卫装卸连的干部战士肩扛人抬,从船上背上岸。在这样的强体力劳动中,王惠生从来都是冲在前面,每次都坚持到最后。
  “荒友”们还传颂着一个故事。有一次风浪太大,岸边拴木材的绳子断了,木材顺着江水向下游飘去。王惠生见状,奋不顾身地跳人冰冷的松花江中。他追上一根木头,就拼命地将它从江心往岸边推,再由岸上的战友把木材拽上岸。当把大多数木材抢回来时,他已经被猛涨的江水冲到了下游五六公里远,且头部受伤。“荒友”们后来心有余悸地开玩笑说,王惠生差点儿成了第二个金训华。
  1976年,中国社会开始发生重大变化,边疆出现了知青返城风。与此同时,停止多年的高考也即将恢复。多次放弃返城机会的王惠生知道,北大荒如今已经不是“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但他的信念和品格没有改变:祖国一定有最需要他的地方。这时,他听说哈尔滨师范学院要办一个专为西藏培养师资的藏班,就动了念头。战友们都劝阻他:遭了十多年罪了,回北京指日可待,而且恢复高考在即,指导员的条件什么大学都能上,为什么非要去更苦的西藏。但谁的劝阻都没用,王惠生具有藏牦牛一样的性格和意志。女朋友、佳木斯知青李晶太了解他了,除了坚定的支持也别无选择。数年后,李晶跟随王惠生去了西藏。
  1977年1月,也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王惠生来到哈尔滨师范学院援藏班中国语言文学专业读书。他被选为班长,自然还像在连队里一样,事事模范带头,处处关心同学。耽误了很多年自然不敢松懈。他很快就成了品学兼优的学生。
  在人才紧缺的年代,援藏班肯定是有退路甚至岔道可走的,就是说,毕业后不去西藏是可能的。但知青这一代,爱国主义观念根深蒂固,视诚信和诺言如生命,王惠生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1979年6月,在全国数千万知青先后返城的高潮中,哈尔滨师范学院首批援藏班的60多名毕业生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奔赴雪域高原的征程。那时的阿里还由新疆代管,王惠生留在了拉萨市教育局人事科工作。
  一个北京知青,如今更进一步“上山下乡”,到了一个比北大荒更艰苦的地方,似乎还嫌不够。经他反复申请,1981年12月,拉萨教育局领导终于同意王惠生到全藏最艰苦的阿里地区工作。而这时正是改革开放之初,大批援藏干部纷纷离开西藏。阿里地区交通不便,风俗语言不同,刚来时,他身边没有一个熟人和朋友。
  阿里的自然环境对人类来说接近生存极限。这里地处西藏的最西部,是高原上的高原。面积近30万平方公里,人口密度全国最小(2003年每平方公里约0.2人);多雪山峡谷,天寒缺氧,首府狮泉河镇海拔4260米,外来人可能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另外,阿里地区不能种植蔬菜,从新疆运来的蔬菜要卖到五六元一斤。藏族同志可以长期靠吃糌粑和牛羊肉生存,外来的汉族人长期吃不到菜就容易生病。
  拉萨的朋友和同事都不让他去,那里太苦。但谁也劝不住他,他说:“北大荒在中国版图的鸡头,阿里在鸡尾,我一定要去!那里最艰苦,所以最需要我!”他去了阿里,从此再也没动过调离的念头,到今年已经30年。他还在那儿,连他的妻儿也在阿里。
  阿里的生活条件、教育水平不言而喻,所以外来干部基本上都把孩子放在内地读书。1993年,王惠生与妻子李晶商量,希望全家迁到西藏去,妻子不同意,王惠生竟瞒着妻子把独子王江带到了阿里。妻子无奈,只好追踪而至。这时儿子10岁,读小学四年级,但在阿里的小学没有汉语班,只好跟同级的藏语班一起学习,许多课程都是藏语讲课孩子听不懂,还要重学“你好”、“再见”之类的汉语课程,严重影响了学习基础的奠定。2000年,儿子初中毕业,大家都劝王惠生把孩子送到内地中学,今后好考大学。这时的王惠生是阿里地区政协副主席,办这么个事不成问题,也不过分。但他还是不同意,认为自己的儿子不能特殊,今后只要能靠劳动挣饭吃就行了。谁也拗不过他,儿子只好自费到山东荷泽念中专去了。
  2003年,王江完成学业回到阿里,由于是自费中专,不包分配,只好和母亲承包了一个大棚种菜,后来又应聘到一个单位做临时工。大家都劝王惠生出面帮助儿子解决工作,但他坚决不同意。最后,趁他回内地时组织上出面,给王江转了正。但王惠生回来后,又三番五次地想退掉这个指标,最后惹得大家都生气了才作罢,转而回家一再告诫儿子要好好工作。
  有一次,一位朋友说他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说到自己,他无怨无悔。但说到儿子,他流下了眼泪。儿子没能考大学,这是胸怀豁达的王惠生唯一不能释怀的。
  
  绿草情义
  
  阿里是旅行家的天堂,是野生动物的乐园。但对王惠生来说,这里是祖国的土地,是几万藏族人民的故乡,是一片亟待开发建设的大荒,是需要血汗浇灌的家园。一个普通援藏干部的能力是有限的,但一点点地帮助和付出,对阿里人民都是必要的、可贵的、有益的。30年间,他在阿里地区做过宣传部干事,地区团委副书记,宣传部副部长,地区 电台台长,地委党校校长、常务副校长、党委书记直到政协副主席。无论在哪个岗位上,干什么工作,最苦最累的工作他都会主动承担,名和利他会主动放弃。在他的日历中,没有节假日。在他的工作计划中,没有份内和份外。他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工作机器,在高寒缺氧的环境中超负荷地工作。这位老共产党员,觉得自己就是阿里的一颗绿草,不能有遮天蔽日的业绩,但与阿里的大地和人民共生共荣。
  王惠生说:“我不谋当大官,只谋干大事。”他说,阿里地美、人美,美中不足的是老百姓还比较贫困,希望阿里的领导干部经常下去开展实地调研,帮助老百姓解决实际困难。
  2003年,王惠生到乌鲁木齐出差期间,看到有人养的良种羊个大绒多,很有商业价值,就想把这种羊引到阿里。到了北京城外城公司他说明来意,老板非常感动,就送给王惠生4只良种羊。下面的运输可就麻烦了,王惠生一个人带着4只羊,乘火车,搭汽车,找站长,求司机,沿途捡菜叶喂羊,历尽千辛万苦,花了两千多元的运费才把羊带到阿里。其间的故事足够拍一部喜剧片了。沿途万千旅客,谁能想到这位带着几头羊的老牧民是阿里地区的领导啊!这些羊到阿里后,他爱人靠捡菜、买饲料将羊养大,最后全部无偿地交给农牧局的草原站。
  王惠生的买羊、运羊、养羊、送羊感动了北京城外城公司的老总,这位企业家后来通过国家扶贫基金会,连续三年给阿里捐助扶贫资金50万元。王惠生很高兴,其实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太多了。北大荒的战友们讲述说,1995年,“失踪”多年的王惠生突然来到中央党校,找战友帮助“化缘”。中央党校立刻筹集了4台电脑和6 000册书,发到了乌鲁木齐,新疆党校听说后也捐助了一批教材。王惠生带车赶到乌鲁木齐,用了十多天,翻越喀喇昆仑山,经叶城,把这批宝贝带回阿里。在各级领导和战友们的帮助下,图书馆初具规模,还办起了电脑培训班。1998年,身为阿里地区政协副主席他又到中央党校和作家出版社求援,战友们自然帮忙,这次为阿里地区图书馆筹集了2万多册图书。
  王惠生把阿里当成自己的家,只要是工作,不分分内分外,甚至能豁出命来。1996年11月,王惠生到改则北部调研,群众反映有人盗猎藏羚羊,他马上通知公安局,并让驾驶员开车追赶。公安人员赶到后,劝王惠生躲躲,王惠生全然不顾,迎着盗猎分子的枪口冲在最前面。这次战斗,抓获8名盗猎分子,收缴盗猎用东风车2辆,步枪2支,被盗猎藏羚羊100余只。
  在阿里的30年间,王惠生好像就没闲着过一天,大事的间隙都被小事填满。1998年前,阿里地委党校食堂只有两个人,烧的是柴火,两个人忙不过来,作为校长的王惠生就去静忙烧火做饭。党校需要自己发电,王惠生就变成了业余发电员,经常值班到夜里12点。时间长了,他竟然成了修理发电机的行家。无论在哪个单位,只要逢年过节,都是他一个人带上饼干到办公室里值班。
  王惠生是地区党校教西藏历史和民族理论最好的教员,人们说他比当地人还熟悉阿里。阿里地委让他兼任主修阿里地方志的工作,他跑遍了阿里地区的各县乡。在海拔高、气候恶劣的札达县,他眼睛红肿,嘴唇开裂,呼吸困难,但他还是坚持收集第一手资料,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1994年,王惠生与孔繁森一起当选为“全国民族团结模范”,到北京接受国务院的奖励。
  西藏自治区委授予王惠生“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阿里人民也都熟悉王惠生,说他是党派来的孔繁森式的好干部。说到孔繁森,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孔繁森在阿里地区担任党委书记时,王惠生请他来讲党课,事先为他买了四包红塔山香烟。孔书记说:“咱们这儿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买烟干啥?还是让党校的学员们吸吧。”过了一段时间,孔书记第二次来党校讲课,王惠生又拿出那四包香烟,孔书记还是没有抽。这四包香烟后来成了纪念孔繁森的遗物。
  
  
  冰雪节操
  
  熟悉王惠生的人说他“寒酸而克己”,指的是他的个人生活。若单看服装打扮,这位地级干部可能都不如村干部。夏天穿一件蓝色的旧西装,冬天是一件军大衣,多年不变样。第一次参加自治区政协会,同行的同志劝他穿得像样些,结果他到拉萨地摊上买了一套百十元的西装。有一次,这位党校校长搭货车去林芝农牧学院看望学员,结果被值班人员当成是工程队的民工。
  吃饭就更不讲究了,一顿饺子或面条就算是“打牙祭”。去开政协会时,因为他是回族,可以在小灶点菜,但他每次都点素菜,没吃完还要留到下顿。和同志们下乡吃饭,他经常等大家吃完了才过来凑合一顿。时间长了,大家才悟出来,阿里下乡吃饭不容易,他想让同行的同志们先吃、吃好。
  他住的房子,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房里一个炭火炉子就算是很值钱的了,后来总算买了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
  新党校搬迁到狮泉河镇后,修建了三排职工住房。第一排最好,第三排最差,而且差距很大。书记兼副校长的王惠生就选了第三排的最差的一套。1998年,他任地区政协副主席后,本应该住更好的房子,他却说住在党校就行了。
  王惠生还很“抠门”。党校在加木乡的时候,他经常走路去地区开会,说为一个人开一辆车既耽误司机的时间又耗油。到内地出差或到拉萨办事,也是经常搭便车,甚至和打工人员一起挤在货车的大厢里。下乡时,他经常坐一辆客货两用车,车上带着帐篷,他说,这样不但能给百姓带东西,连房费也省了。
  但王惠生对别人、对群众却十分慷慨。有一次,王惠生同志出差返回阿里,单位安排了专车在拉萨接他。出发前一天的晚上,一位边防战士的家属找到他,请他帮助找车回阿里,他二话没说,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这位家属,自己坐客运班车回到了阿里。
  曾在党校食堂工作过的陈师傅一提起王惠生就非常激动。1997年,陈师傅两个小孩都在念书,孩子的学费、生活费没有着落,王惠生当即借给他4千元钱,说有就还,没有就算了。陈民生至今还有2千元没有还上。还有一次,王惠生从地区人民医院出来,碰上了一位素不相识的藏族女同志看病缺钱,他就掏出了衣兜里的300多元。阿里有一位五保户顿珠,王惠生待他如自己的亲生父亲。家里做好吃的接他过来吃,逢年过节请老人一起过。老人生病了,他就买药送去。多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到这位老人去地。
  2003年,王惠生回北京探亲。到了藏历新年,他带上自己平时积攒的8千多元钱,请在北京上学的所有阿里孩子一起吃团圆饭,让孩子们过了一个快快乐乐的藏历新年。
  王惠生在北京的哥哥把一套动迁补偿房让给他,使他在京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但这个家简直就成了阿里地区的驻京招待所,特别是他回北京期间,人来人往不断,他忙得不亦乐乎。
  多年来,王惠生把奖金、福利及工资的大部分捐献出去,帮助有困难的干 部职工和农牧民群众,甚至外来务工人员,或是倒贴给单位,只给自己留下少部分市委但她生活费。据周围人的不完全统计,在阿里工作20多年间,他所帮助的困难群众近千人,捐款捐物累计折合人民币10万多元。许多事迹在群众中广为流传,而每当问起他自己,他却总是摇摇头说记不得了。
  王惠生在精神和道德上的自我苛求近乎“洁癖”。不该要的钱,他是一分钱也不要。1996年,有一个包工头想在党校的搬迁中拿些工程,就用啤酒包装箱装了了礼品给王惠生送去。王惠生当即脸红脖粗,大喊:“滚出去!”包工头想让王惠生的妻子帮忙偷偷把钱收下。王惠生的妻子说,“我们家老头子的脾气倔得很,你快走,你多待一会儿,你挨骂我还得受气。”另有一个包工头要在北京送一套住房给王惠生,王惠生狠狠地批了他一顿,然后严格按照招投标程序来发包工程。这些包工头没拿到工程,但事后都表示特别敬重王惠生的为人。
  王惠生人妻子李晶原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国有企业工人,1993年,40岁的她下岗后来到阿里。组织上考虑为她安排工作,王惠生却说妻子的年龄偏大,应把岗位留给年轻人。后来,组织上又给他妻子安排临时工,他也谢绝了。
  李晶也是知青出身,这些年跟着王惠生没少吃苦。奔波在黑龙江和西藏之间,曾两次流产。下岗后一度领着孩子住在林口县的一间土房里。到了阿里还没有工作,她心里很委屈,但她没有责怪丈夫,而是自己想办法,开始生豆芽卖,后又种蘑菇。王惠生给妻子作出特别规定:菜价不能比别人高。党校有一辆接送学员的客车,经常坐不满人,同事们说让王惠生的妻子搭单位的车去卖菜,他却不允许,偶而搭一回也要付费。那一段时间,无论寒冬腊月,还是风沙漫天,阿里人经常看到一位四五十岁的妇女,推着菜车走在加木村与狮泉河镇的大路上。CCTV的《东方时空》有一次报道王惠生的事迹,里面就有李晶卖豆芽的真实画面。
  几十年的高原艰苦生活,让王惠生落下了一身的病。战友和同学都说,分别多年再见面,觉得这个曾经的“拼命三郎”身体很弱,但精神状态很好。这种精神已经不是个体的心理状态,而是“北大荒精神”,再加上“老西藏精神”。
  阿里的天空蓝得令人心旷神怡,阿里的冰雪洁净得仿佛第一次降临这个世界。站在世界屋脊之上,王惠生觉得自己与大自然如此同一,胸怀能容得下整个红尘滚滚的世界。从北大荒到延伸世界屋脊,个体的生命竟然可以如此广阔地展开,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无边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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