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不能穿的布鞋，其实一直穿在我心上。
　　我一直认为他是不爱我的，不然怎么会在我4个月大时把我送人呢？当然，在我10岁时又回来了，因为养父母离婚了。
　　他皮肤黝黑，身材高大，佝偻着背。他长期在外做木匠活儿，一个月回来一次，我很怕他，见了他就躲起来。偶尔得闲他会把我叫到跟前，我害怕得想哭，所幸他很少在家，也极少有兴致招惹我。
　　我是他最小的女儿，我们相差48岁，生活的艰辛使他看起来更像我的爷爷。
　　从小我就是那种性格内向，安静乖巧的孩子。一次，我被同学冤枉偷了他一本书，我和同学大吵一架。同学的父亲来到学校，和老师有说有笑地聊着，还不时朝我座位的方向指指点点。我虽然听不到那位父亲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不会是说我的好话。我的父亲是不会来学校见老师的，不管我多么委屈并据理力争，在气势上我已经输人家很多。临走前，那个父亲巨人似地站在我面前，冷着脸对我说：“小小丫头，这么尖牙利嘴的，以后有的是人收拾你！”
　　晚上回到家，我鼓起极大的勇气向父亲哭诉，只是想寻得一点安慰。没想到他只抛下了冷冷的一句话：“别跟人吵，清者自清！”那严厉的语气，把我一丝微弱的希望击得粉碎。
　　我很羡慕四个姐姐：大姐、二姐出嫁了，三姐、四姐在外读书，只有我，非得和这个陌生的父亲天天见面。我上初中时，他已经不在县城干活，而是自已在镇上开了个小加工厂，每天早出晚归，依然那么不苟言笑，那么陌生。
　　我第一次炒菜，做的是青椒炒西红柿，盐放多了。母亲暴躁地把筷子扔到了院子里：“明知道我的病不能吃咸，还放这么多盐，你这是成心不让我吃呀！”我在未成年期，遭遇了母亲的更年期：她病弱、敏感、多疑、易怒，但当时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更没有人理解我的苦闷。只记得他一声不吭，默默拾起筷子洗干净放在母亲碗边。
　　我们的穿戴用品，多是母亲亲手做的，还有些是姐姐在镇上买的。他从未买过衣物给姐姐们，但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居然给我买过一双粉红色的布鞋。我一直穿姐姐们穿不了的，或者露了脚趾头的鞋子，相比之下，这双粉色布鞋多么漂亮呀！虽然我真正需要的，是一双运动鞋，这样上体育课时就不会显得那么另类，但看到粉红布鞋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笑了！
　　试鞋时，却发现是一双顺子鞋，两只都是左脚。他试着去找卖鞋的人退换，但最终没找到那个挑着扁担卖货的货郎。我气乎乎地把那双布鞋扔进柜子里，想到我同龄的孩子，美丽的蝴蝶结和橘红的毛衣，都是爸爸买回来的，而我的爸爸，破例第一次给我买东西，竟然是一双穿不了的顺子鞋！狂喜之后的巨大落差，让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高中毕业后，我把大学通知书折一折塞进书包，在市区找了几份家教，租了一间50元一个月的小房子。我每天早出晚归，基本上对读大学不再抱任何希望：父亲背驮得厉害，耳朵也不好使，3000多元的学费，从哪里来呢？
　　晚上我回出租屋时，走过市区最繁华的街，被白发苍苍的父亲一把拉住了。
　　“还有4天就开学了，你怎么还不回去？”街灯下的他，和这个城市极不协调，衣衫褴褛且步履蹒跚，眼睛红红的，看上去那么苍老。
　　见我只是发呆，他满脸焦急地对我咆哮。咆哮完他说，他把加工厂卖了，凑够了我的学费。那个加工厂赚钱不多，可我明白它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一种痛如洪水一样汹涌着向我袭来，毕竟我已经开始理解那些隔在我们父女间的陈年旧事。看着他被街灯拉长的背影，我有一种想对他倾诉的冲动，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大三的寒假，大姐打电话问我回不回来过年，我闷声闷气地说：“车票不好买，不回了。”
　　大姐在电话里低声说，“回来吧，你说不回来，爸都哭了……”我放下电话，火急火燎地去买火车票。
　　这次回来，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姐说，爸病得很厉害，但他一直不让告诉你。但前天又突然催促我，快点通知你回来。
　　我跪在床前喊：“爸！爸！”
　　我看到，他的眼角缓缓流下泪水。今生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多年不能释怀不能言说的痛楚与情感，如决堤之水瞬间把我淹没。我把脸贴在他脸上，轻轻地说：“爸！我回来了，我想你了！”
　　在葬礼上，我抱着那双粉红色的顺子布鞋哭得昏天黑地。因为是双顺子鞋不能穿，也就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它曾经给过我转瞬即逝的惊喜，更给过我长久的沮丧与忧伤，甚至成为我的心结。多年以后才明白，这双不能穿的布鞋，其实一直穿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