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掌柜

来源 :作品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amisad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农历的十一月三十,是厚道街北首的河滩大集。以前每年的这个时候,大集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西南山里卖山货的,东平原里粜粮食的,卖盘子碗子的、桌椅板凳的、年画笤帚的……那些辛苦一年的农人们,都把自己的各种收成弄到大集上来卖掉,换回老婆孩子的新衣服,再買上几挂鞭炮,大红的春联落门钱。
  厚道街“邢记点心”铺的邢掌柜,揣着手在门口往北翘望了几次,看到今年的大集冷冷清清,远远看到偶尔出来买点生活所需的也是脚步匆匆,苦着一张脸缩紧了脖子。有几个落魄的公馆里走出的纨绔子弟,在怀里夹了一个花瓶或者一轴古画,贴着墙根,匆匆而行,来到古玩摊那里,也不敢大声说话,匆匆换回几个大钱离开。一股北风劈头灌进邢掌柜肚子里,噎得他咳嗽几声急忙退回铺子里。
  总拿眼睛扫着这些贴墙根走的是厚道街北首瓮城底下“仙客来”茶楼门口的那几个人,他们揣着手站在避风的角落里,眼睛滴溜溜乱转,窥视着每一个匆匆走过的人。
  寒风吹下一堆雪花,刹那间飘飘洒洒布满了苍穹。一个穿棕色皮衣的中年人,坐着一辆人力三轮车来到茶馆门口,匆匆付了车钱,悠闲地走进了茶楼,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跑堂的搭着一条白毛巾跑过来,把中年人面前的桌子用白毛巾抹了一遍。中年人把礼帽摘下来,掸了掸上面落的雪花,说,一壶铁观音,两个干果盘。
  桌子虽然临街,窗户却不全是透明的玻璃。只有中心的一块可以看到外面,旁边的暗玻璃挡住了中年人的视线。而室内明亮的灯光,却能让外面昏暗的角落里驻足的人能够隐隐看清里面。中年人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支香烟缓缓点燃,先慢慢扫了一下茶馆里的人:左侧是一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右面则是两个大声谈笑的生意人。世道不太平,茶馆生意也不好,前面有个舞台,那是以前说书人站的地方,如今也是冷冷清清。
  跑堂的用托盘端着一壶铁观音出来,袅袅的热气散发出茶叶特有的清香。中年人吐出一串烟圈,眼睛愣愣望着窗外。隐隐的,他看到了墙角那几个固定的身影,心里一紧,轻啜了一口茶,吐出一个茶梗,然后缓缓挪动身子,转到桌子中间,通过那块透明的玻璃往外看,目光瞬间与角落里的一个人一碰,那人马上惊慌地移开……
  2
  邢掌柜虽然年纪还不到三十,却是额颊有些微秃,显得少年老成。他正在店里和面,赶制春节期间的点心供应。
  “邢记点心”铺外面挂一幅金笔双勾的颜体幌子,在寒冬凛冽的北风中摇摇晃晃,渐渐飘大的雪花有几片就在上面残存,积聚而多。鬼子在故城县盘踞八年,征粮要税,欺压良善,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今年的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北大桥算卦的卜大仙突然对着月亮引吭高歌,让邢掌柜和那些北大桥底下为亡人送寒衣的厚道街街坊们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不知道这卜大仙学鬼叫又转了哪根筋。有胆大的上前询问,卜大仙就说我夜观天象,众鬼气数已尽,不日即将东归。众人就在明亮的月光下看他翻着白眼的双目哈哈大笑:“我们有黑色的眼睛,针眼都能望见尚且观不了天象,你一个睁眼瞎还是多观明天的早饭吧。”卜大仙正欲再言,邢掌柜悄然对他耳语说:“鬼尚未行,请慎言,免得被鬼缠身。”卜大仙颔首,捂紧了嘴巴。
  不过卜大仙观的天象还真没错,五天之后日本那个天皇乌里哇啦在喇叭里吵了一通,故城县的鬼子就竖起了白旗。故城人民和全国人民一样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庆祝鬼子投降,以为中国人民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了。只可惜热闹了没两天,发现城里治安团的伪军头子刘永诰还在他的办公室里对全县人民征税要粮,只是象征性地抓了几个罪大恶极品质实在恶劣的汉奸头目而已。
  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冲进县政府质问刚刚上任的国民党县长赵子贞,赵县长一面安抚民众一面打着哈哈说:“刘永诰团长本来就是国民政府安插在鬼子心脏里的一把利剑,八年来为党国做了大量的工作,如今只不过是回归而已。”面对大家的种种质疑,刚刚换上国民党服装的刘永诰却没有那么温和,带领手下对手无寸铁的群众进行了驱散,手段与鬼子时期并无二样。
  对赵子贞、刘永诰有意见的并非只有县城的百姓,还有西南山里的冯毅之。冯毅之本来是跟着鲁迅的左联战士,刚开始用笔杆子与敌人进行斗争,后来毅然弃笔从戎,拉起一支革命队伍在故城西南的大山里打游击,抗战时期曾经牵制了大量鬼子的兵力。
  似乎在一夜之间,骑着快马的游击队就击溃了占据故城的国民党,城头换上了镰刀斧头的革命旗帜。不久国民党却又卷土重来……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国共两党进行了六七次拉锯式战斗,城头旗帜频换,大街小巷常有“嗖嗖”带着响声的子弹飞过。
  邢记点心铺是典型的前店后厂,邢掌柜正和家人在后面的车间里辛苦劳作,虽是北风呼号,他的鼻尖上却还隐隐渗出了几滴汗珠。儿子善儿则趴在前店兼做柜台的方桌旁边的椅子上翻看小人书。突然北大桥集上几声巨响,接着是枪炮齐鸣,厚道街的青石板上响满了慌乱的脚步声。
  邢掌柜的母亲急忙跑过去把孙子搂在怀里。邢掌柜也跑到前店,刚敞开店铺门往外一看,一颗子弹就“嗖”一声从头顶飞过,穿过双钩金字的幌子,碰到铁匠铺的石狮子上。邢掌柜急忙缩回了头,关好店门,坐到店里的方桌前歇息。想想如此的兵荒马乱,也懒得再去做点心,只把和好的面和妻子简单处理了一下,勉强吃了点午饭就躺倒床上休息去了。
  3
  冬日的天黑的早,又是阴天,邢掌柜睁开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门外虽早已平静,半天时间却并无一个顾客上门。邢掌柜看看暗色中的母亲妻儿,想想生活还要继续,于是走到后面的加工间,把尚未做好的点心做了出来。物资缺乏,灯油金贵,邢掌柜喝了碗粥,就又歪在了床上。中午睡了,加上心情抑郁,晚上并无困意,邢掌柜听得北风在屋顶呼啸而过,不同的是,间或却隐隐有硬物压动房瓦的声音。刚开始并未在意,却听得越来越大,动静大过了老鼠和野猫。邢掌柜披衣下床,从店铺转出去,通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转到房后。因为屋后墙紧靠围墙,在过道里并看不到屋顶,他找来梯子顺着爬上去,发现屋坡的瓦上卧着一个人,身上已经布满积雪,不过还在微微抖动。   邢掌柜虽然年轻,为人却也是侠肝义胆,不顾妻子在下面小声制止,轻轻爬上去探望:那人胳膊上负了伤,因失血而面色苍白。邢掌柜轻轻叫醒他,搀扶着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进到店里烧姜汤给他喝了……那人有了点精神,缓过一口气才跟邢掌柜说:“我不瞒你,我是西南山里的八路,今日进城接头,怎奈走漏消息被包围打散了。逃跑中藏到你家屋顶,想着天黑以后顺着屋脊,走到城墙下那棵老槐树上,顺着老槐树攀下城墙。怎奈负伤,失血过多,几次昏厥。”
  邢掌柜提着汽灯,去到街头北首王郎中家里,只说是山里的亲戚上山摔伤了胳膊,让王朗中过去看看。王郎中背上药箱过来看过,一看自然知道是枪伤,不过也并不多说,看了伤口,敷了药膏,说道救治已经晚了,又因为血脉不通,已经全冻坏了,我只能保证不感染,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邢掌柜把那人留在后堂,日日好吃好喝伺候着,顺便换药养伤。果如王郎中所言,胳膊肌肉渐渐萎缩,终至不保。看到好得差不多了,给他换上一身自己的衣服,挑着担子,打扮成伙计模样。守城的士兵都认识邢掌柜,就说出去卖点心,彼此混出城去。
  来到城外安全处,那人说:“你我就此别过。我此次下山并未完成任务,我的目的是与城内潜伏的地下党街头,拿到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可我现在还不知道与我接头的同志是死是活,如果活着,就总有机会见到,如果死了,情报就永远拿不回来了。现在白色恐怖如此严重,怕是一段时间我们进不了城,希望你能留意一下这样一个人,如果能拿回情报,那毕竟是立了一大功啊……”
  迟疑了一下,那人又说:“我们的接头暗号是:朝辞白帝彩云间,万里江陵一日还。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几重山。”邢掌柜读过几年书,知道这是李白的诗《早发白帝城》。那人说:“不同就在于,第二句的‘千’换成了‘万’,而接句的‘万’换成了‘几’。茫茫人海,也只有看机会了。希望你能留意一下你铺子里去买点心的顾客。”说完拱手而去,消失在暮色苍茫中。
  4
  第二天就是腊八了,“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这是故城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厚道街石板上路上的雪花都冻成了冰层,人走在上面,咚咚作响,又硬又滑。
  尽管是乱世,邢掌柜的母亲还是早早就烧好了腊八粥,街上也零零散散响起鞭炮声。邢掌柜端起碗刚要喝粥,店铺的门打开,进来三个人。邢掌柜以为来了顾客,急忙把碗放下站起来招呼。这才发现是北门里的保长和两个保安团的士兵,其中一个踢了一脚店里的方桌,说:“有人举报你藏共、通共,跟我们走一趟吧。”保长也是北门里的街坊,以前困難时期没少接受邢家接济。邢掌柜的母亲就上来求情,保长说:“我也没办法,先去说清楚吧。”邢掌柜猜测救助八路伤员的事情发了,知道多说无益,一面劝说母亲不要担心,一面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衣服就跟着他们走了。
  两个士兵押着邢掌柜踢踢踏踏往南走,走出一里地左拐就是县政府。邢掌柜以为一定是去县政府过堂说清楚的,就要往里拐,士兵却打了他一枪托,吼一声:“继续走!”又往前走了二里路,右拐是原先“长风当铺”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两层楼的四合院,现在却成了保安团的临时监狱,被连推带搡押进一间屋里,问明身份后直接在卷宗上写了一个“私藏八路罪”就被推进了牢房。
  牢房里还有二十七八个人,既有身穿皮衣戴礼帽的体面老板,也有衣不蔽体的山里穷人,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下午刘永诰来过一次,对着看守和牢犯都训了话。邢掌柜希望去过一下堂,是死是活也有个明白,可是一直没人理他,刘永诰也再没来。看守每天给大家分三个窝头一块咸菜。那些犯人不知来了多久了,都表情漠然。邢掌柜想着家里的妻儿老母,毫无胃口,开始几天都把窝头给了那几个山里人吃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几个山里人都是农会的干部,而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是一个儿童团长。不久看守开始往外拖人,拖出去的都没回来,据说都到北河滩杀害了。穿棕色皮衣的老板脸上开始现出焦急的神色,跟几个人窃窃私语。邢掌柜在旁边听到:原来他是在厚道街北首的“仙客来”茶馆被捕的,十一月三十那天大集的声响就是因他弄出来的,心里便是一紧。而穿皮衣的人知道邢掌柜是厚道街点心铺子的老板,却也不和他说话。邢掌柜想起那天八路出城时候的嘱咐,就小声念了两句:“朝辞白帝彩云间,万里江陵一日还。”声音虽小,可是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又是大家胆战心惊的不眠之夜,他确定所有人都听到了。邢掌柜用眼睛缓缓扫过众人,借着昏暗的灯光,并没有一个人抬头,包括那个穿皮衣的人。
  牢房又湿又冷,有人因为昏厥被拖出去,更多的是被拖出去枪毙了。十来天以后,牢房里的二十七八人就还剩下十几个了。那天看守又来念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穿皮衣的。那人缓缓把皮衣递给邢掌柜,说:“我怕是穿不着了,送给你吧。质量很好,好好穿。”邢掌柜说:“我离得家近,又有衣服,还是给这几个山里人吧。”那人却瞪着他的眼,低声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几重山。”邢掌柜懂了,默默接过皮衣,披到身上,说:“谢谢老板。”
  又过了几天,牢房里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看守在门口喊名字,当喊到邢掌柜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禁一凛,自言大限将至,急忙扫视牢房里的人,想把皮衣托付一个可靠之人。然而这次看守并没有念两个人名就停下,而是一直念,渐渐的牢房里的几个人都被念到了。大家收拾一下,“踢踢踏踏”出来,外面早有两个持枪的士兵,吆喝一声,连同看守四个人押着他们往院子外面走去。
  街上依旧是刺骨的寒风,路面又滑,一行人小心翼翼,顺着邢掌柜来时的路途,缓缓而行。先是向右一拐,便到了县党部,邢掌柜心存侥幸:也许会去县党部过堂。然而前面领路的看守并没停顿,继续前行,再往右一拐,就进了厚道街了。这是通往北大桥底下枪毙人地方的必经之路,邢掌柜从小到大,多次在家门口看到“出红差”的押着犯人经过。
  快到邢记点心铺门口了,邢掌柜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母亲和妻儿。街上又有零星的鞭炮炸响,有抱着灶王爷匆匆赶路的市民。邢掌柜突然想到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从腊八离家,这才仅仅半个月的时间,老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面容也憔悴了不少。而妻子也是泪流满面,痛苦哀婉。在这半月里,母亲和妻子曾经求保长引见给他送过几次寒衣和吃的,可都是看守转交,亲人一直没能相见。   想到不能再在母亲膝下行孝,也不能将年幼的儿子抚养成人,邢掌柜不禁悲从心来,不顾士兵阻拦殴打,紧走几步走到母亲面前“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母亲更是痛哭失声,不顾乡邻扶持,几欲挣扎要来抱住儿子……在士兵的呵斥声中,邢掌柜脱下身上的皮衣,给母亲披在身上,说了一句:“这衣服很好,留着给善儿穿吧。”他害怕行刑的时候子弹穿过衣服染上血迹,那么家人也许就会丢掉了。
  厚道街走到头就是北城门,城门两侧原先的标语“大东亚共荣”已经被盖住,换上了“戡乱”“剿共”四个大字。出了北大门就是南阳河,那底下不知已经有多少冤魂积聚了。自己今天要是走下那几级台阶,怕是以后就再也活着上不来了。
  然而领头的看守并没有往河道里走,而是直接上了北大桥。邢掌柜心里抚慰了一下,看来今天是死不了了。
  他们穿过北大桥,又穿过北关,一直向北城走去。北城是一座旗城,是满清时期旗人驻军所在,尚有许多空余的兵营和大院。他们又重新被安排进一处牢房。这里还有一些被关押的人,也有穿军装的,据说是国民党哗变的军士,还有穿八路灰色服装的,都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邢掌柜也只能远远看着。
  这里的伙食比当铺里还要差,窝头也小,大概是人多的原因。牢房依旧是阴冷潮湿,大难不死的几个人早已生死相依,夜间相偎依在一起用身体取暖。
  转眼之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九,也是旧历的除夕了。这是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每年的这个时候邢掌柜先在门口贴上对联: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再恭恭敬敬把祖先牌位請到家里来,整夜陪着他们守岁过年。而到了五更时候,天还黑着,孩子们就走街串巷给族里的长辈们拜年。
  邢掌柜坐在牢房门口,想着家里的老人孩子,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鞭炮声浮想联翩。可是他越听越不对劲,今年的鞭炮响声有点特别,比较像枪炮的声音,果然几声巨响,牢房的院墙被炸塌,冲进来几个人,打死牢房的看守,用铁棍子撬开牢房的锁,喊着:“八路打进来了,你们快跑啊!”
  5
  邢掌柜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和妻子正跪在观音菩萨和祖先画像面前磕头,看到邢掌柜头发乱哄哄的乞丐一样进来,两人忍不住喜极而泣。母亲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说:“卜大仙算得真准啊!他说你年前能回来,这不才四更还没过年?”邢掌柜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卜半仙和邢掌柜是朋友,都是苦命买卖人,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多半也是为了安慰母亲。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邢家既没开门也没出去拜年。街坊邻居都知道邢家摊上事了,有几个德高望重的倒是过来看望母亲,顺便安慰几句。局势变换不定,邢掌柜躲在内室也没出来。
  后来听说冯毅之全歼了刘永诰的匪顽队伍,县长也仓促逃命,红旗又一次插上了故城县城头。只可惜国民党又派出二十军精锐部队疯狂反扑,装备落后的游击队无法与正规军抗衡,坚持一周后又一次撤出故城县。二十军少将处长关宇翔常驻故城并兼任县长。
  邢掌柜藏在后院不出来,家人对外只说是下落不明或许不幸遇难,遇到清明等节也去北大桥底下给他烧几刀纸掩人耳目。
  邢掌柜躲在家里继续偷偷做着点心,前店只安排妻子去照应,两年的时间倒也没引起外人多少怀疑。偶有邻居知道此事,都道邢掌柜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反倒是帮忙遮掩。邢掌柜偶尔会拿出那件皮衣反复翻看琢磨,却没看出一点蹊跷之处,虽多次托人打听,一直也没见那八路下落。
  直到一九四八年,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席卷全国,数万大军围攻故城,关翔宇仓皇而逃,再无反扑之力,故城人民载歌载舞迎接解放军。故城县算是彻底解放了。邢掌柜也得以扬眉吐气,重见天日。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振臂一呼: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邢掌柜多次去新成立的共产党故城县政府,也一直没见到他救过的八路,有心要把皮衣交给政府,却又怕新政府里隐藏着敌人的特务,于是只好默默等待。
  一直到一九五零年的初秋,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才“吱”一声停在了“邢记点心”铺的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一条胳膊的军官,颔首微笑了一下走进铺子。两手是面粉的邢掌柜从里间出来,看到故人不禁红了眼圈,朗声说道:“朝辞白帝彩云间,万里江陵一日还。”军官回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几重山。”
  两人哈哈大笑。邢掌柜不顾两手是面粉,紧紧抓住来人的一只独臂使劲摇晃着:“可是把你盼来了。”旁边一个警卫一样的战士说:“我们郭团长一到驻地就直接先来了这儿。”郭团长也说:“这些年转战南北,也一直没得空来看望恩人。”邢掌柜看着他空空的袖管,说:“当初你要是直接躲进我的店里来,就不会失去这条胳膊了。”
  两个人在店里方桌两边坐下,邢掌柜的妻子沏上茶,郭团长讲了这几年过五关斩六将转战南北的经历。问起邢掌柜遭遇,邢掌柜只是微微而笑,并不多说。妻子几欲插言,都被邢掌柜拿话叉开。喝过两壶茶,邢掌柜转身进屋,拿出了那件棕色的皮衣。郭团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你竟然找到了这件皮衣?其难度无疑如同大海捞针啊!你是通过什么渠道找到的?”邢掌柜这才说:“我被国民党关进去几天,这是同在狱中的一个狱友根据你说的接头暗号转交给我的……”
  郭团长顾不得多说,立即关了店铺的门,让警卫站在门口,找来剪刀轻轻挑开皮衣的衬里:在皮子的背面,用笔写着一串人名。郭团长轻声说:“你知道吗?这是故城县的潜伏特务名单,是我们牺牲了好几个同志才弄来的,一直以为再也找不到,没想到在你这里。”
  郭团长握紧邢掌柜的手,邢掌柜意味深长地说:“这些人中有的我还认识,我只想做好我的生意。”郭团长使劲摇了摇他的手说:“共和国不会忘记你的,再见!”用独臂给邢掌柜敬了个礼,立即驱车回走。
  过了没多久,县里召开公审大会,抓出潜伏特务六名,其中一名是潜伏在县政府的副县长,一干有功之臣获得表彰。
  过了几天,吃过早饭,邢掌柜刚要把双勾金线的幌子挂出去,一辆绿色吉普车又停在了邢家点心铺门前,下来两个年轻的军官,说中秋节部队需要五百斤月饼,领导要求来此订购。邢掌柜把白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说:“好嘞您那,尽管到时来提货就成。”
  责编:王十月
其他文献
霍金曾说过,在过去的20年里,人工智能一直专注于围绕建设智能体所产生的问题,即在特定的情境下,可以感知并行動的各种系统,在这种情况下,智能是一个与统计学和经济学相关的理性概念。通俗地讲,这是一种做出好的决定计划和推论的能力。那么什么是交互与智能,我们将在下文中进行探讨。  人工智能或智能科学,其概念最早发源于哲学,早期有一批伟大的哲学家,一直在讨论什么是智能,什么是知识。第一个是迈克·波兰尼( M
期刊
1  我们的车绕了一圈,停在了七号泵机前。身后的便利店屋顶有一个红色的数字“76”,像贴着一张反光玻璃纸。老蒲熄灭了引擎,从扶手箱翻出信用卡。  “这个应该我来,这事实在麻烦你了,我还有些……”怎么形容眼下这桩棘手之事,我一时语塞。他咧着嘴冲我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填了银汞的犬齿。在灯光照射下,他的眼白明显有些浑浊,还能看到根根血丝。  昨晚我也无法入睡,这对我来说是很罕见的事。我希望可以做梦,哪怕是
期刊
1.浙江杭州徐飞  发现鬼金的小说和韩国洪尚秀的电影,在人物的情感纠葛与情色的植入上,形成了艺术的呼应。当然,电影《猪堕井的那天》里并没有出现猪,也没有出现井,但是,你能感受到主人公在生活中与情感上,所遭遇的深井一样的壁垒和困境。当然,鬼金的小说《驶向拜占庭》,最终也没有给出“抵达”的结局。让我体会最多的,是“驶向”过程中,人物内心的颠沛流离与动荡不安。“拜占庭”只能是一个乌托邦。正是这样一个乌托
期刊
1.山东临沂田宝梅  《大地苍茫》用笔酣墨饱、丰美灵动的语言,塑造了一个深陷生活泥淖却追求乌托邦式爱情的女人——杜梨,并打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国——谷仓。杜梨的这种不媚俗不唯上,源自内心深处一种乌托邦式的情感追求。杜梨未必就懂得乌托邦,亦未必想到云在青天水在瓶,但一切就那么华丽丽地绽放了。小说真正的着力点除了杜梨,还有谷仓。简陋的谷仓,不光是诗人唱和的圣地、画家写生的灵地、众男人情欲的释放地,更
期刊
一  2066年9月,韩之光乘民航班机来到巴西的马瑙斯,准备转乘直升机飞往“众妙之门度假村”。马瑙斯和度假村之间没有公路,仅有一片热带雨林。巴西热带雨林生产出地球三分之一的氧气,被称为“地球之肺”。那里有上万种未曾命名的动植物,堪称探险者的天堂。  在度假村接送游客的直升机上,韩之光意外遇到了前女友佟亦姝,他俩都十分惊喜。韩之光和佟亦姝当初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她学计算机,韩之光读的是金融系,韩之光曾
期刊
一  黑桃心形狀的接单器在裤袋里震动的时候,我正坐在百老汇电影中心私人厅,斜靠西瓜红天鹅绒软椅,与身旁的M91小姐接吻。那是喜欢在光影辐射下接吻的小胖妹,这是我第三次接待她。如前两次一样,她约我在星期天下午见面,并点播电影《People on Sunday》。此外,她备注:尽情吻我,但不要碰我,谢谢。  我看到她耸立在光影中的鼻头,像小雪绒在夜风微颤。而那双湖泊般的双眼,被日系假睫毛梳过,似海鸥羽
期刊
黑色墨镜  2018年,王家卫六十岁。对中国人来说,六十甲子一轮回,渡过波澜起伏,人生走向“中庸”。人到这时,虽尝尽名利,却也在不断地告别。眼前的路越走越窄,所以回望过去。他有美满家庭,有名利,有兄弟,有事业,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拍出彻头彻尾虚无的电影。在王家卫的早期电影里,主角是精神上的孤儿,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信仰,像一根芦苇,游荡于空旷又逼仄的都市。  有人说他像张爱玲,冷眼
期刊
凯尔泰斯·伊姆雷在《船夫日记》中写道:“对我来说,最适当的自杀——看起来——就是生活。”  这回有点特殊。他跟踪目标人物已经五天了,之前从不曾有人从被他盯上到死亡超过三天的。他坐在靠门的软皮沙发上,优雅地挺着腰,毫无遮掩地直视目标人物的脸。他知道畏畏缩缩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目标人物冷艳傲世的容颜也给了他正当的端详理由,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在目标人物视线落在他身上前迅速挪开自己的目光。他半举一杯白开水,
期刊
1.孤儿毛姆  威廉·萨默赛特·毛姆,1874年1月25日出生于英国。  8岁时,母亲过世。从母亲过世的那天起,毛姆无论到哪儿,都会把母亲的照片带在身上,放在床头,直到逝世。  10岁时,父亲劳伯特·奥蒙得·毛姆去世。父亲是一位大法官,毛姆从他那里继承了一笔每年300英镑的遗产。  父母双亡后,毛姆由叔叔婶婶照顾。  叔叔是个牧师,每个星期天早上都要去教堂。从教堂回来后,一定会要求毛姆背诵大段祈祷
期刊
从乡下跑进新城,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老娘没有碰过一个男人。老家的人都知道,我是被邵宝赶出家门的。现在,老娘我已经半截入了土,人老珠黄,不稀罕他邵宝了。据说,他在老家的观音寺门口,都敢领着一个寡妇招摇过市,我再也不怕他不下地狱,能干出这事,我算放心了。有他没他一样,我早死心了,只是想看到老天惩罚他的那一刻,但一直没有等来。好吧,你姓邵的也别想好过,老家的房子,老家的地,老家的财产,老娘分毫不让,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