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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大家都喊回来！
班长突如其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李明俊打了个激灵，疲倦和困意在听到消息的刹那也逃之夭夭了。他有点兴奋，也疑惑。这声音，这个点，都不是时候，下班时间未到，让全体人员回班组，不生产了嗎？他不敢确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都回来吗？
别啰嗦了，都回来！班长的声音高了几度，还是有点沙哑。李明俊还想再问清楚一点，那边却已挂了电话。
路边的灯不知疲惫地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它们不在乎一百吨的矿车驶来奔去的咆哮声，也不在乎浓雾般的灰尘把它们笼罩得模糊不清，它们习以为常了。
怪了，李明俊想，平时想偷懒都偷不到，现在却让他们回班组休息，怪！难道是出什么事故了？管它呢，不干活就好，舒服一时是一时。李明俊掏出工作手机兴奋地挨个通知：不干了，回班组！同事们也一个个问为什么，他回答，不知道，回班组就知道了。他也急着想知道为什么提前收车。
李明俊是班组安全员，外面的生产是他和副班长负责，有生产变动等事班长就先通知他俩，让他俩安排调动。
李明俊迫不及待地将车开进停车场。还没站稳脚，就见一个同事从大门进来。这个同事干的是另一个生产点，李明俊估计应该是他们那个点出的事故。灯光下，他觉得同事神态凝重。他是事故责任者了？等靠近了，李明俊小心地问，怎么了？
这个同事的脸黑黑的，老长，支吾几秒钟也没说出口。李明俊的心咯噔一下。
老徐的车翻了。声音低得像从脚底发出来的。
啊，车翻了？李明俊的心咕咚一声，太出乎意料了，他赶忙问，人没事吧？
老徐死了。
啊，李明俊仿佛没听清，他收住了脚，瞪大着眼说，你说什么？你、你别开玩笑！他希望自己听错了。那么大的车，材质那么坚硬，车翻了人会没事的，几年前也曾有过先例，人和车都安然无恙。
是真的，没骗你。同事的哽咽声听得李明俊头皮发麻。
怎么会呀，你看见了？他还是不相信，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几个小时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不可能！
看见了，我进驾驶室里拉他，拉不动，脑袋耷在方向盘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喊他也不答应。同事的脸更长了。
不会的，不会的，多上去几个人拉呀。
李明俊的脑袋“嗡”地一声，像被重物砸了一下。同时有一股酸水从心底往眼和鼻子里涌，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班组，没回来的同事已经赶到了事故现场。大家唉声叹气地议论着，谁都不敢相信事实，不相信死亡就在身边。
班长又打电话来了，他要李明俊转告大家，都到事故现场去。并且让他检查一下四个班组的安全记录本，如有哪个段长没签字的，赶快拿过去找他们签。据班长估计，一会儿各级领导都会来事故现场。公司安全科肯定要查安全记录本，如果查到谁没签安全记录本，肯定会受到责罚的。这次不是一般事故。平时没事可以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死人了就非同儿戏了。班长在小领导的位子上干了十几年，经验丰富，为人处世较老道，做事也有魄力，是生产第一线的带头人。
安全记录本每周写一次，基本都是周一写，如果周一这天上夜班或休息，那就要提前写出来，以防公司或车间来检查。每个周一八点以前，工段长们都要来班组来讲几句关于安全和生产的话，然后班长再强调一下。生产必须安全，安全为了生产，安全警钟要常敲，所以，安全第一，预防为主。安全记录本的作用是，安全员把工段长和班长讲的话，归纳总结起来，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安全记录本上，再写上全班半数以上人员的发言，再让全班人员签名。工段长们也不是每个周一早上都有空，每个班组也不是每个周一都上白班，所以，安全记录本也只是一种形式。
每个工段都有自己的安全技术操作规程。安全技术操作规程是经过几代人用血汗总结出来的经验，一代一代地完善，所以，只有按章操作，才能保障人身和财产的安全。驾驶班的墙上就挂着《安全技术操作规程》，最后一条是：车辆进入排卸场所一定要听从架头工指挥，等大厢完全落下后，方可起步动车，以免货厢竖立刮坏高压线等设备。
李明俊快速翻着安全本，他想在那些大领导到来之前让段长们把名字签了，不能让段长们挨批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还真的有段长忘了签字的，每个安全记录本上都有几页。他慌了，赶紧向班长汇报，班长要他立刻把安全本送去，只要段长们一到就找他们签。李明俊不敢怠慢，夹起四本安全记录本，一路小跑地往事故现场奔去。
出事地点离班组也就三四百米，是矿下属单位建安公司的一个干选厂。
老徐是在干选厂上方的料场排卸时，翻下架头的。
料场的架头没有安全埂，下方是空的，就像帽檐。架头工被瞌睡虫缠住了，还没有从梦中醒来。照明昏暗，老徐没有仔细观察，他加着油门往后倒。当车倒至架头上方时，架头崩塌，矿车失去了控制，掉了下去。按理说，就十几米的高度也不至于死人，大不了矿车外壳损坏一点，人擦破点皮。可也是巧了，矿车掉下去的地方正好有一块两三吨重的大矿石，正驾车门又正好砸在上面，变了形的驾驶室就把老徐挤在方向盘上了。
已经接近下班时间，再干一车就能回家美美地睡觉了。老徐回不了家，永远睡在这个黑夜里了。
2
老徐名叫徐步高，今年四十七岁，曾是一名军人。退伍后分到本地的一个国企硫铁矿工作，上了十几年班后，矿山就倒闭了，只能四处打工为生。为了便于找到工资高的工作，他就学了驾驶员。六年前他听说M钢铁公司平山矿业公司招驾驶员，就报了名。不过，他们的劳务关系都在长江劳务公司，用工性质就是外聘工，不在编制内。当然，他们的待遇更不如正式职工，正式职工的工资要高出他们好几倍，年终奖也没有。平山矿业公司发的这个奖那个贴也没有，他们只拿死工资。正式职工矿车开到四十岁左右，就退到后勤了，外聘人员却不享受这种待遇，有家庭背景的则另当别论。 平山矿是铁矿，是露天开采，老徐以前所在的硫铁矿是井下开采。露天开采的安全系数要高很多，不像井下随时都有坍塌没顶的危险。
老徐等人来到南山车间汽运工段，干了矿车司机后，就有种上当的感觉。最累的是他们，工资却低得只能温饱自己。有些人没干几个月，就另谋出路去了，留下的一些人，都指望有转正的机会。老徐无处可去。这里买五险，离家近，骑摩托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有时候家里有事，迟到一会早走一会事先请个假就行。工资低就低吧，谁叫当年没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呢，谁叫家里没有门路在他退伍分配时分到了要倒闭的单位呢，认命吧。到了这个年龄想不认命都不行。
每当伸手问老婆要钱的时候，就像个乞讨者。老婆的话像一挺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扫射，让他匍匐在地。老婆说，你的烟是我买，你的酒是我买，你那点钱几天就没有了，你以为你交给我多少钱？你要不信你来当这个家试试。老徐眨巴着眼，咧着嘴笑，说，摩托车加油要钱，买彩票要钱，偶尔下夜班跟同事喝酒又要钱，三百块真不够啊。他老婆的高嗓门随即响起，你在外面潇洒快活了，我呢？
他的工资卡在老婆手里，老婆每个月发给他三百元生活费。他知道挣钱难花钱快，一百块钱逛一趟菜市场，就所剩无几了，这还得是算计着买，不然要借钱生活了。老婆在早点铺打工，两人的工资差不多，都是一千出头。过日子不精打细算不行，要从牙缝里省下钱供儿子读高中。夫妻俩就利用屋后的空地，开了一块小菜园，种些时令小菜，这就节约了一笔开支。
为了经济能宽裕点，老徐就用摩托车跑摩的。他们那个镇子紧邻市区，公交车几分钟一班，市民很方便出行。但，附近的村庄和一些居民点不通公交，一些单身人或办急事，或遇到雨雪天气，就选择摩的。出租车的起步价就能让摩托车跑到地了，打出租车时除非人较多。拿老徐的话说，跑摩的是挣点买小菜的钱。老徐说，猩猩个头，我这老腰还天天痛，没办法啊，只能咬咬牙挺着。开大型矿车的职业病是，颈椎病、腰病和胃病。
老徐在所有的矿车司机中年龄最长，所以大家都喊他老徐。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性格憨厚，随和，无论谁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他一龇嘴：猩猩个头……无论说什么话，开头的第一句总是“猩猩个头”作引导，然后才轻声慢语地开始下面的内容。可以说他是个慢性子人，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不急不躁。经常地，同事们一起玩牌，他输了钱后，嘴一咧：猩猩个头，真霉，把买小菜的钱输了。
刚接触时，他的口头禅使大家很不爽。李明俊曾問过他，他眯着小眼嘿嘿一笑：猩猩个头，是我的口头语。李明俊说，猩猩个头，你的口头语不能改掉呀。老徐说，改不掉喽，又不是领导做报告，干嘛要改。后来，李明俊有意无意地跟老徐说话的时候也带上“猩猩个头”这几个字，也不是他有意跟老徐过不去，他觉得同事间这样无拘无束反而更亲热。
他们的班次叫“四班三运转”，即，两个白班，两个小夜班和两个大夜班，然后休息两天。上夜班时候，白天就要睡觉，必须休息好，以保证上班时精神饱满，防止事故发生。老徐得利用这些时间挣点买小菜的钱，才能保证生活不那么磕磕巴巴。老徐可不想跑摩的，只想每天能睡个踏实的觉，像大多数人一样，有个安稳的日子，但是家庭的责任不容许，他必需担负起来。他喜欢上夜班，因为夜班时间短，只有五个多小时，这样就可以利用白天休息的时间挣点买小菜的钱。虽然每天只能挣个零星的小钱，但这些小钱能改变一家人的生活，也能把他的日子充实。
3
工段长们一接到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来，摊上这种事故，谁都休不成十一假期了。
李明俊把抓得发烫的安全记录本递上前，让工段长们一个个地签，然后，又一路小跑送回班组，夹好。跑来跑去的他已经汗流浃背，肚子也在咕咕地抗议，但这是小事，能扛得住，虽然平常这个点已经进入梦乡了。一想到睡觉，李明俊才想起来给老婆打电话，省得她一觉醒来发现旁边没人，又以为他在喝酒，就会噼里啪啦地骂一通。
等李明俊再赶回现场时，上大夜班的人都到了。两个班组的人聚拢在一起，哽咽地议论着事情经过。有几个人背过身去，吸溜着鼻子点烟。李明俊的嗓子干、哑、痛，他不想说话，就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大伙都想上车看看老徐，可心有恐惧，也不忍睹惨状，只有远远地看着侧翻的大车唏嘘。
一片一片忽闪的烟头没有把夜点燃，夜深的把每个人都埋了进去。
一辆辆小车接踵而至，消防车、救护车也到了。矿业公司领导和车间领导是第二拨到的，长江劳务公司的经理也到了，随后是M钢铁总公司的领导及公安局和安监局。
领导们围了一个小圈，烟头像闪烁的萤火虫。李明俊想过去听听，但他知道那里没有他落脚点，最适合他的就是远远地观望。此刻，李明俊感到风往肉里钻、口渴、胃也难受。忙了老半天也顾不得喝一口水，去喝吧，跑来跑去的好几趟了，也累，先忍着吧，说不定一会就把老徐弄出来了。想着想着，鼻子又酸了起来。几个小时前的老徐还是有说有笑、生龙活虎的，几个小时后却丢了小命。人太脆弱了，跟牲畜没两样，经不起折腾。
凉飕飕的风往人群里挤，迫使人们抱着臂膀或双手插进口袋里。风也许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感觉人们都很悲痛，就过来时听一听，看一看。
听说，凡事都有前兆或预感，有灾难人的脸上都有晦气。李明俊很后悔，出车前大家玩牌的时候，老徐就坐他对面，他没觉察到老徐脸上有哪里不妥，要是及时发现并警告他，也许就不会死了。他想，要是自己有特异功能，能掐会算就好了，那样就能预测未来，就能阻止事情的发生了。
李明俊等人总是利用未出车前的一段时间玩一会扑克，他们称之为“经济半小时”。例如，小夜班是七点出车，同事们都来的较早，天天在一起的吹牛调侃也没有意思，一个班十几个人还闹哄哄的，不如娱乐一会。虽然工资拿的少，小赌大开心，不能整天死气沉沉地就知道干活，要工作娱乐两不误嘛。每次玩扑克几乎都是李明俊组织，所以，大伙就喊他“会长”。而老徐在玩扑克的时候，总是要抢“地主”，不管牌好或差。这样，他输的机会就多，掏钱的时候，他说猩猩个头，买小菜的钱又输了，嘿嘿。 老徐家住在矿山所在的镇上，由于经济的限制，一家人仍住着前单位分的平房。现今，小镇的居民大都进市区买了房，剩下一些是买不起房的、老一辈矿山职工和一些外来户。老徐买不起房，幸好政府在实行危旧房改造，他家已经登记过，就等着分新房了。有了新房，他的后顾之忧就减轻了，虽然不是在市区，但起码也是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有一次，几个同事去他家打牌喝酒，就挤在厨房里。狭小，热。同事们却说平房住着舒服，凉快。老徐噗嗤一乐，呵呵，猩猩个头，你们说平房舒服我们来换。
M市是钢铁城市，小镇的铁矿石蕴含量丰富。那些像狗一样咆来啸去的大货车终年川流不息，使得小镇在天晴的日子里尘土飞扬，如同下雾，雨天则是满脚黄泥。水泥路每隔几个月就要翻修一次。老徐的摩托车轮上永远都有两道黄色印迹，跑起来老徐就像坐在两朵大花朵上。
上白班的时候，吃过晚饭，老徐就出来跑摩的，如果生意好一点能挣个二三十块。上夜班的时候，整个白天都能跑摩的，就能挣个七八十，甚至更多。这样算来，一个月挣的比工资还多，这样，日子就好过多了，老徐就有种小满足感。什么人就有什么命，人要知足常乐，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有靠山，啃老也不行，老父亲已经八十多岁，早已退休在家，指望老父亲贴两个是不可能的。只有做儿子的孝敬和赡养父母的正理，可老徐只能每个月给老父亲买些零食。
有一次老战友们聚会，大家都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自己那么寒酸，混得那么窝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所以，老徐只管吃菜喝酒，别人的话充耳不闻。席间，有位在慈善机构工作的战友说，从本市的几所大学得到消息，又有好几个贫困大学生需要资助，希望能得到社会各人士的关爱。这位战友能说会道，讲得很生动，两个桌子都是叹息声。过了一会，一个战友说能帮助一个。
酒过三巡后，老徐说话了，我也帮助一个吧，不过我每个月只能掏三百给这个学生做生活费，多了可没有。
包间里烟雾缭绕，嘈杂声像一大群苍蝇在嗡嗡地飞。当老徐的话一落，首先他们那桌人都停止了嘴，静静地看着他，接着，另一桌也安静了。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片刻，一片哗啦啦的掌声响了起来。
真的？那位在慈善机构工作的战友满怀疑问地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老徐是不是说的酒话，往往人一喝高了就会说假大空的话，何况他家的条件又不好。
这年头三百块钱不算什么，对一些人来说就是以前的三块钱。
猩猩个头，我大不了少抽点烟，也要供这个学生毕业，放心，我没喝多，说到做到，我明天就去你那登記。老徐嘴里的菜沫乱飞，两眼像聚光电筒。
这次聚会他本来不想来的，组织者说，来吧，下次聚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都老了，聚一次少一次了，来吧。老徐一掂量，是啊，战友是什么啊，战友就是兄弟啊。
为徐步高干杯！战友们吼着，纷纷站了起来，碰杯声像一首悦耳的音乐。
老徐资助学生的事没敢告诉老婆，他怕老婆发牢骚。自己都养不活了，还有钱资助别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李明俊就同情老徐，岁数这么大了，上这班挣这俩钱，还整天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个愁。眼看儿子上大学、买房、结婚，花钱的日子一个接一个，给了旁人早急疯了。老徐呢，他倒是说得好，再急也急不来钱呀，儿孙自有儿孙福，走一步是一步呗，开心每一天就行。
李明俊年近四十，父母是矿山退休的双职工，每个月贴给他两千块，做生意的姐夫每年也给他十几万。他有两套房子，市区一套，镇上一套，儿子才读小学，所以他不为钱急，也知足了。
有时候老徐输了钱李明俊说不要了，可第二天一上班老徐就掏出钱给他。两个人推来搡去的，老徐又嚷开了，猩猩个头，这点钱我能输得起！搞得李明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老徐上班几乎是出满勤，只有那一年老父亲生病住院才休了几天年休假。因为他们是考核工资，也就是干得多拿得多。虽然也是带薪年休假，但老徐舍不得休，在家休息还不如来上班，多挣一个是一个。他常说，人生下来就是累的。
老徐的儿子读的是民办学校，一年下来也要花二三万。水、电、气每个月也一两百块。老徐必须坚持每天跑摩的，才能保障儿子以后上大学有钱交学费和生活费。至于拆迁的房子还得掏钱买，那只能靠借贷了，急也急不来钱的，只有慢慢挣，一点一点地还。他抽的烟是四五块一包的，平时儿子不回来时，他和老婆就吃自己种的蔬菜。他常跟同事们说，荤菜要少吃，不然会三高的。
每天在老徐脸上流淌的是憨憨的笑，仿佛生活没有苦恼的事，他的话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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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来帮我抬冰箱。李明俊新换的双开门冰箱，比老款冰箱容量大一倍多，也重许多。送货的男子一个人也背不上去，李明俊只有打老徐等人电话让来帮忙。
四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一步步地挪到楼上，进门的时候，把老徐的手给挤了，皮裂得像小孩的嘴。血没有了阻挡兴奋地淌着。
李明俊赶忙把老徐拉到水池旁，用水冲洗干净，接过老婆递过来的创可贴，对他说，蛮严重的，得去医院包扎一下，别感染了。一旁的老婆和两同事都说，对，赶快去医院包扎。老徐咧着嘴说，猩猩个头，你家门咬我的手，中午多喝点酒补回来就是，屁大的事不用去医院。
李明俊又说了几句，见老徐坚决不去也就作罢。想一想也是，掉点皮流点血也不算什么。平时磕磕碰碰的也是常事，这点小伤就去医院还得遭一回罪，医生也不管你痛不痛，用酒精狠狠地给你擦洗，折磨得你龇牙咧嘴，冷汗直冒。医药费也贵得吓人。就像平时伤风感冒，谁也不愿意去医院，自己买点药吃吃就行。
喝酒的时候，李明俊对老徐说，要不我带你向班长请个假吧，今晚别去上班了，在家歇息歇息。
猩猩个头，没事的，照上班不误，你就放心吧，老皮老肉的，别把我当做多娇贵。别废话了，喝酒！老徐舒舒服服往嘴里灌着酒，手上的伤一点都不痛了。
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铁道口，一个不小心老徐的摩托车摔倒了，摔得他胳膊和腿上青紫好几块。上班的时候，李明俊看到老徐吸溜着嘴，就问是不是手还痛，老徐如实说了从他家出来跌跤的事，听得李明俊十分过意不去，一个劲地致歉。老徐说，猩猩个头，你别婆婆妈妈的，一点小事死不了的，不碍事！反而弄得李明俊一脸尴尬地杵在那。这个老徐呀，唉。李明俊愧疚得不行，第二天上夜班的时候带给老徐一条利群烟。 夜把白天的温度消灭干净，自己就发威起来。月亮无动于衷地站在黑夜的顶上，默默地注视着风刮凉夜的全过程。李明俊两腿发软，浑身冰凉，他想找个石头坐一下，没有，能坐的地儿都有人坐了，他们一些人只能抱着膀子来回晃悠。
昨天的雨使每个人的脚上都沾了泥，走起路来有些沉。
为了慎重起见，领导们吩咐两个班的人挡在路口，盘查进入的车辆，防止老徐的家人得知消息后赶来哭闹。家人们悲伤过度就会造成情绪失控，会妨碍武警们的工作。
李明俊等人也很担忧，如果老徐的妻儿和老父亲知道他已经离世，他们能承受得起？
李明俊觉得这个夜特别长。
一个战士从矿车副驾艰难地挤进去，试图将老徐的尸体运出来，可不管怎么努力总是白搭。驾驶室的前后钢板把座椅夹得跟方向盘连在一起，中间是老徐。战士无处下手。
怨声在武警官兵们身后被夜吞噬了，李明俊等人很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哪怕只是出出主意也行。饥饿、寒冷和困乏见缝插针地注入李明俊的身体，他很渴望拥有一张床。
扩张器对大型矿车起不了作用，钢板太厚，根本分离不开。气割，只有动用气割了。不一会，有人说气割会伤到尸体。眼看已是黎明时分，营救的工作还没有进展，领导们焦急起来。如果天亮的时候还不能把尸体运出来，随着上白班的人络绎到来，围观的人就更多，耽误了生产不说，照成的负面影响也更大。
經过领导们的再三商议，决定冒一次险，动用自家的生产工具——挖掘机，进行破拆。用挖掘机把货厢顶及驾驶室顶挑开，驾驶室的框架就能用气割，然后，再由消防队员动用他们的专业工具。但这一切要确保不破坏老徐的尸体，否则，这种方案也是失败。
“轰隆隆，轰隆隆”，十个立方的大型挖掘机开了过来。在相关人员的指挥下，挖掘机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这可不像平时挖矿石，一抓斗下去就是一斗货。想挑开驾驶室而又不伤着死者，难度是可想而知的，驾驶员必须有过硬的本领和精湛的技术，才能保证顺利地完成任务。
李明俊远远地看着，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同时在不停地祈祷，希望能顺利结束。他睁大双眼，看着挖掘机来回地调着方向，臂和抓斗一伸一缩，心也跟着一起一落。他看不见操作的细节，看不到铲牙动作，只能估计难度相当大。
挖掘机的灯光把夜撕裂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也将李明俊的困意驱赶得一干二净。月亮和星星也消失了。
这个夜长得有点过分。李明俊脱掉两只鞋垫在屁股下，索性坐在地上。
东方的山头影影绰绰的时候，挖掘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当山头的后面映出一块红色时，前方传来消息——老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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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赔偿的事宜都已落实。平山矿业公司按照工亡条例进行了赔偿，建安公司又另加了一笔巨款。老徐的老婆也被安排到建安公司上班。
火化那天，车间主任读完悼词后，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哽咽地说了几句话，便掏出一张纸来念……
那位在红十字会工作的战友低声地向身旁的人介绍，这是老徐资助的学生。说完又挤到到被两个人架扶着的老徐老婆跟前说了几句。老徐老婆哭的声音更高了，等那姑娘念完后，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姑娘，我、我会继续助你读完大学……
告别大厅里只有哭声。李明俊的眼眶痒痒的，脸颊痒痒的。
绢花丛中的老徐看不见脸，小小的身躯被布包裹着，仿佛是一只待运的行李。
责任编辑：惠潮
把大家都喊回来！
班长突如其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李明俊打了个激灵，疲倦和困意在听到消息的刹那也逃之夭夭了。他有点兴奋，也疑惑。这声音，这个点，都不是时候，下班时间未到，让全体人员回班组，不生产了嗎？他不敢确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都回来吗？
别啰嗦了，都回来！班长的声音高了几度，还是有点沙哑。李明俊还想再问清楚一点，那边却已挂了电话。
路边的灯不知疲惫地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它们不在乎一百吨的矿车驶来奔去的咆哮声，也不在乎浓雾般的灰尘把它们笼罩得模糊不清，它们习以为常了。
怪了，李明俊想，平时想偷懒都偷不到，现在却让他们回班组休息，怪！难道是出什么事故了？管它呢，不干活就好，舒服一时是一时。李明俊掏出工作手机兴奋地挨个通知：不干了，回班组！同事们也一个个问为什么，他回答，不知道，回班组就知道了。他也急着想知道为什么提前收车。
李明俊是班组安全员，外面的生产是他和副班长负责，有生产变动等事班长就先通知他俩，让他俩安排调动。
李明俊迫不及待地将车开进停车场。还没站稳脚，就见一个同事从大门进来。这个同事干的是另一个生产点，李明俊估计应该是他们那个点出的事故。灯光下，他觉得同事神态凝重。他是事故责任者了？等靠近了，李明俊小心地问，怎么了？
这个同事的脸黑黑的，老长，支吾几秒钟也没说出口。李明俊的心咯噔一下。
老徐的车翻了。声音低得像从脚底发出来的。
啊，车翻了？李明俊的心咕咚一声，太出乎意料了，他赶忙问，人没事吧？
老徐死了。
啊，李明俊仿佛没听清，他收住了脚，瞪大着眼说，你说什么？你、你别开玩笑！他希望自己听错了。那么大的车，材质那么坚硬，车翻了人会没事的，几年前也曾有过先例，人和车都安然无恙。
是真的，没骗你。同事的哽咽声听得李明俊头皮发麻。
怎么会呀，你看见了？他还是不相信，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几个小时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不可能！
看见了，我进驾驶室里拉他，拉不动，脑袋耷在方向盘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喊他也不答应。同事的脸更长了。
不会的，不会的，多上去几个人拉呀。
李明俊的脑袋“嗡”地一声，像被重物砸了一下。同时有一股酸水从心底往眼和鼻子里涌，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班组，没回来的同事已经赶到了事故现场。大家唉声叹气地议论着，谁都不敢相信事实，不相信死亡就在身边。
班长又打电话来了，他要李明俊转告大家，都到事故现场去。并且让他检查一下四个班组的安全记录本，如有哪个段长没签字的，赶快拿过去找他们签。据班长估计，一会儿各级领导都会来事故现场。公司安全科肯定要查安全记录本，如果查到谁没签安全记录本，肯定会受到责罚的。这次不是一般事故。平时没事可以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死人了就非同儿戏了。班长在小领导的位子上干了十几年，经验丰富，为人处世较老道，做事也有魄力，是生产第一线的带头人。
安全记录本每周写一次，基本都是周一写，如果周一这天上夜班或休息，那就要提前写出来，以防公司或车间来检查。每个周一八点以前，工段长们都要来班组来讲几句关于安全和生产的话，然后班长再强调一下。生产必须安全，安全为了生产，安全警钟要常敲，所以，安全第一，预防为主。安全记录本的作用是，安全员把工段长和班长讲的话，归纳总结起来，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安全记录本上，再写上全班半数以上人员的发言，再让全班人员签名。工段长们也不是每个周一早上都有空，每个班组也不是每个周一都上白班，所以，安全记录本也只是一种形式。
每个工段都有自己的安全技术操作规程。安全技术操作规程是经过几代人用血汗总结出来的经验，一代一代地完善，所以，只有按章操作，才能保障人身和财产的安全。驾驶班的墙上就挂着《安全技术操作规程》，最后一条是：车辆进入排卸场所一定要听从架头工指挥，等大厢完全落下后，方可起步动车，以免货厢竖立刮坏高压线等设备。
李明俊快速翻着安全本，他想在那些大领导到来之前让段长们把名字签了，不能让段长们挨批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还真的有段长忘了签字的，每个安全记录本上都有几页。他慌了，赶紧向班长汇报，班长要他立刻把安全本送去，只要段长们一到就找他们签。李明俊不敢怠慢，夹起四本安全记录本，一路小跑地往事故现场奔去。
出事地点离班组也就三四百米，是矿下属单位建安公司的一个干选厂。
老徐是在干选厂上方的料场排卸时，翻下架头的。
料场的架头没有安全埂，下方是空的，就像帽檐。架头工被瞌睡虫缠住了，还没有从梦中醒来。照明昏暗，老徐没有仔细观察，他加着油门往后倒。当车倒至架头上方时，架头崩塌，矿车失去了控制，掉了下去。按理说，就十几米的高度也不至于死人，大不了矿车外壳损坏一点，人擦破点皮。可也是巧了，矿车掉下去的地方正好有一块两三吨重的大矿石，正驾车门又正好砸在上面，变了形的驾驶室就把老徐挤在方向盘上了。
已经接近下班时间，再干一车就能回家美美地睡觉了。老徐回不了家，永远睡在这个黑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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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名叫徐步高，今年四十七岁，曾是一名军人。退伍后分到本地的一个国企硫铁矿工作，上了十几年班后，矿山就倒闭了，只能四处打工为生。为了便于找到工资高的工作，他就学了驾驶员。六年前他听说M钢铁公司平山矿业公司招驾驶员，就报了名。不过，他们的劳务关系都在长江劳务公司，用工性质就是外聘工，不在编制内。当然，他们的待遇更不如正式职工，正式职工的工资要高出他们好几倍，年终奖也没有。平山矿业公司发的这个奖那个贴也没有，他们只拿死工资。正式职工矿车开到四十岁左右，就退到后勤了，外聘人员却不享受这种待遇，有家庭背景的则另当别论。 平山矿是铁矿，是露天开采，老徐以前所在的硫铁矿是井下开采。露天开采的安全系数要高很多，不像井下随时都有坍塌没顶的危险。
老徐等人来到南山车间汽运工段，干了矿车司机后，就有种上当的感觉。最累的是他们，工资却低得只能温饱自己。有些人没干几个月，就另谋出路去了，留下的一些人，都指望有转正的机会。老徐无处可去。这里买五险，离家近，骑摩托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有时候家里有事，迟到一会早走一会事先请个假就行。工资低就低吧，谁叫当年没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呢，谁叫家里没有门路在他退伍分配时分到了要倒闭的单位呢，认命吧。到了这个年龄想不认命都不行。
每当伸手问老婆要钱的时候，就像个乞讨者。老婆的话像一挺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扫射，让他匍匐在地。老婆说，你的烟是我买，你的酒是我买，你那点钱几天就没有了，你以为你交给我多少钱？你要不信你来当这个家试试。老徐眨巴着眼，咧着嘴笑，说，摩托车加油要钱，买彩票要钱，偶尔下夜班跟同事喝酒又要钱，三百块真不够啊。他老婆的高嗓门随即响起，你在外面潇洒快活了，我呢？
他的工资卡在老婆手里，老婆每个月发给他三百元生活费。他知道挣钱难花钱快，一百块钱逛一趟菜市场，就所剩无几了，这还得是算计着买，不然要借钱生活了。老婆在早点铺打工，两人的工资差不多，都是一千出头。过日子不精打细算不行，要从牙缝里省下钱供儿子读高中。夫妻俩就利用屋后的空地，开了一块小菜园，种些时令小菜，这就节约了一笔开支。
为了经济能宽裕点，老徐就用摩托车跑摩的。他们那个镇子紧邻市区，公交车几分钟一班，市民很方便出行。但，附近的村庄和一些居民点不通公交，一些单身人或办急事，或遇到雨雪天气，就选择摩的。出租车的起步价就能让摩托车跑到地了，打出租车时除非人较多。拿老徐的话说，跑摩的是挣点买小菜的钱。老徐说，猩猩个头，我这老腰还天天痛，没办法啊，只能咬咬牙挺着。开大型矿车的职业病是，颈椎病、腰病和胃病。
老徐在所有的矿车司机中年龄最长，所以大家都喊他老徐。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性格憨厚，随和，无论谁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他一龇嘴：猩猩个头……无论说什么话，开头的第一句总是“猩猩个头”作引导，然后才轻声慢语地开始下面的内容。可以说他是个慢性子人，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不急不躁。经常地，同事们一起玩牌，他输了钱后，嘴一咧：猩猩个头，真霉，把买小菜的钱输了。
刚接触时，他的口头禅使大家很不爽。李明俊曾問过他，他眯着小眼嘿嘿一笑：猩猩个头，是我的口头语。李明俊说，猩猩个头，你的口头语不能改掉呀。老徐说，改不掉喽，又不是领导做报告，干嘛要改。后来，李明俊有意无意地跟老徐说话的时候也带上“猩猩个头”这几个字，也不是他有意跟老徐过不去，他觉得同事间这样无拘无束反而更亲热。
他们的班次叫“四班三运转”，即，两个白班，两个小夜班和两个大夜班，然后休息两天。上夜班时候，白天就要睡觉，必须休息好，以保证上班时精神饱满，防止事故发生。老徐得利用这些时间挣点买小菜的钱，才能保证生活不那么磕磕巴巴。老徐可不想跑摩的，只想每天能睡个踏实的觉，像大多数人一样，有个安稳的日子，但是家庭的责任不容许，他必需担负起来。他喜欢上夜班，因为夜班时间短，只有五个多小时，这样就可以利用白天休息的时间挣点买小菜的钱。虽然每天只能挣个零星的小钱，但这些小钱能改变一家人的生活，也能把他的日子充实。
3
工段长们一接到消息便火急火燎地赶来，摊上这种事故，谁都休不成十一假期了。
李明俊把抓得发烫的安全记录本递上前，让工段长们一个个地签，然后，又一路小跑送回班组，夹好。跑来跑去的他已经汗流浃背，肚子也在咕咕地抗议，但这是小事，能扛得住，虽然平常这个点已经进入梦乡了。一想到睡觉，李明俊才想起来给老婆打电话，省得她一觉醒来发现旁边没人，又以为他在喝酒，就会噼里啪啦地骂一通。
等李明俊再赶回现场时，上大夜班的人都到了。两个班组的人聚拢在一起，哽咽地议论着事情经过。有几个人背过身去，吸溜着鼻子点烟。李明俊的嗓子干、哑、痛，他不想说话，就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大伙都想上车看看老徐，可心有恐惧，也不忍睹惨状，只有远远地看着侧翻的大车唏嘘。
一片一片忽闪的烟头没有把夜点燃，夜深的把每个人都埋了进去。
一辆辆小车接踵而至，消防车、救护车也到了。矿业公司领导和车间领导是第二拨到的，长江劳务公司的经理也到了，随后是M钢铁总公司的领导及公安局和安监局。
领导们围了一个小圈，烟头像闪烁的萤火虫。李明俊想过去听听，但他知道那里没有他落脚点，最适合他的就是远远地观望。此刻，李明俊感到风往肉里钻、口渴、胃也难受。忙了老半天也顾不得喝一口水，去喝吧，跑来跑去的好几趟了，也累，先忍着吧，说不定一会就把老徐弄出来了。想着想着，鼻子又酸了起来。几个小时前的老徐还是有说有笑、生龙活虎的，几个小时后却丢了小命。人太脆弱了，跟牲畜没两样，经不起折腾。
凉飕飕的风往人群里挤，迫使人们抱着臂膀或双手插进口袋里。风也许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感觉人们都很悲痛，就过来时听一听，看一看。
听说，凡事都有前兆或预感，有灾难人的脸上都有晦气。李明俊很后悔，出车前大家玩牌的时候，老徐就坐他对面，他没觉察到老徐脸上有哪里不妥，要是及时发现并警告他，也许就不会死了。他想，要是自己有特异功能，能掐会算就好了，那样就能预测未来，就能阻止事情的发生了。
李明俊等人总是利用未出车前的一段时间玩一会扑克，他们称之为“经济半小时”。例如，小夜班是七点出车，同事们都来的较早，天天在一起的吹牛调侃也没有意思，一个班十几个人还闹哄哄的，不如娱乐一会。虽然工资拿的少，小赌大开心，不能整天死气沉沉地就知道干活，要工作娱乐两不误嘛。每次玩扑克几乎都是李明俊组织，所以，大伙就喊他“会长”。而老徐在玩扑克的时候，总是要抢“地主”，不管牌好或差。这样，他输的机会就多，掏钱的时候，他说猩猩个头，买小菜的钱又输了，嘿嘿。 老徐家住在矿山所在的镇上，由于经济的限制，一家人仍住着前单位分的平房。现今，小镇的居民大都进市区买了房，剩下一些是买不起房的、老一辈矿山职工和一些外来户。老徐买不起房，幸好政府在实行危旧房改造，他家已经登记过，就等着分新房了。有了新房，他的后顾之忧就减轻了，虽然不是在市区，但起码也是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有一次，几个同事去他家打牌喝酒，就挤在厨房里。狭小，热。同事们却说平房住着舒服，凉快。老徐噗嗤一乐，呵呵，猩猩个头，你们说平房舒服我们来换。
M市是钢铁城市，小镇的铁矿石蕴含量丰富。那些像狗一样咆来啸去的大货车终年川流不息，使得小镇在天晴的日子里尘土飞扬，如同下雾，雨天则是满脚黄泥。水泥路每隔几个月就要翻修一次。老徐的摩托车轮上永远都有两道黄色印迹，跑起来老徐就像坐在两朵大花朵上。
上白班的时候，吃过晚饭，老徐就出来跑摩的，如果生意好一点能挣个二三十块。上夜班的时候，整个白天都能跑摩的，就能挣个七八十，甚至更多。这样算来，一个月挣的比工资还多，这样，日子就好过多了，老徐就有种小满足感。什么人就有什么命，人要知足常乐，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有靠山，啃老也不行，老父亲已经八十多岁，早已退休在家，指望老父亲贴两个是不可能的。只有做儿子的孝敬和赡养父母的正理，可老徐只能每个月给老父亲买些零食。
有一次老战友们聚会，大家都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自己那么寒酸，混得那么窝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所以，老徐只管吃菜喝酒，别人的话充耳不闻。席间，有位在慈善机构工作的战友说，从本市的几所大学得到消息，又有好几个贫困大学生需要资助，希望能得到社会各人士的关爱。这位战友能说会道，讲得很生动，两个桌子都是叹息声。过了一会，一个战友说能帮助一个。
酒过三巡后，老徐说话了，我也帮助一个吧，不过我每个月只能掏三百给这个学生做生活费，多了可没有。
包间里烟雾缭绕，嘈杂声像一大群苍蝇在嗡嗡地飞。当老徐的话一落，首先他们那桌人都停止了嘴，静静地看着他，接着，另一桌也安静了。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片刻，一片哗啦啦的掌声响了起来。
真的？那位在慈善机构工作的战友满怀疑问地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老徐是不是说的酒话，往往人一喝高了就会说假大空的话，何况他家的条件又不好。
这年头三百块钱不算什么，对一些人来说就是以前的三块钱。
猩猩个头，我大不了少抽点烟，也要供这个学生毕业，放心，我没喝多，说到做到，我明天就去你那登記。老徐嘴里的菜沫乱飞，两眼像聚光电筒。
这次聚会他本来不想来的，组织者说，来吧，下次聚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都老了，聚一次少一次了，来吧。老徐一掂量，是啊，战友是什么啊，战友就是兄弟啊。
为徐步高干杯！战友们吼着，纷纷站了起来，碰杯声像一首悦耳的音乐。
老徐资助学生的事没敢告诉老婆，他怕老婆发牢骚。自己都养不活了，还有钱资助别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李明俊就同情老徐，岁数这么大了，上这班挣这俩钱，还整天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个愁。眼看儿子上大学、买房、结婚，花钱的日子一个接一个，给了旁人早急疯了。老徐呢，他倒是说得好，再急也急不来钱呀，儿孙自有儿孙福，走一步是一步呗，开心每一天就行。
李明俊年近四十，父母是矿山退休的双职工，每个月贴给他两千块，做生意的姐夫每年也给他十几万。他有两套房子，市区一套，镇上一套，儿子才读小学，所以他不为钱急，也知足了。
有时候老徐输了钱李明俊说不要了，可第二天一上班老徐就掏出钱给他。两个人推来搡去的，老徐又嚷开了，猩猩个头，这点钱我能输得起！搞得李明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老徐上班几乎是出满勤，只有那一年老父亲生病住院才休了几天年休假。因为他们是考核工资，也就是干得多拿得多。虽然也是带薪年休假，但老徐舍不得休，在家休息还不如来上班，多挣一个是一个。他常说，人生下来就是累的。
老徐的儿子读的是民办学校，一年下来也要花二三万。水、电、气每个月也一两百块。老徐必须坚持每天跑摩的，才能保障儿子以后上大学有钱交学费和生活费。至于拆迁的房子还得掏钱买，那只能靠借贷了，急也急不来钱的，只有慢慢挣，一点一点地还。他抽的烟是四五块一包的，平时儿子不回来时，他和老婆就吃自己种的蔬菜。他常跟同事们说，荤菜要少吃，不然会三高的。
每天在老徐脸上流淌的是憨憨的笑，仿佛生活没有苦恼的事，他的话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4
老徐，来帮我抬冰箱。李明俊新换的双开门冰箱，比老款冰箱容量大一倍多，也重许多。送货的男子一个人也背不上去，李明俊只有打老徐等人电话让来帮忙。
四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一步步地挪到楼上，进门的时候，把老徐的手给挤了，皮裂得像小孩的嘴。血没有了阻挡兴奋地淌着。
李明俊赶忙把老徐拉到水池旁，用水冲洗干净，接过老婆递过来的创可贴，对他说，蛮严重的，得去医院包扎一下，别感染了。一旁的老婆和两同事都说，对，赶快去医院包扎。老徐咧着嘴说，猩猩个头，你家门咬我的手，中午多喝点酒补回来就是，屁大的事不用去医院。
李明俊又说了几句，见老徐坚决不去也就作罢。想一想也是，掉点皮流点血也不算什么。平时磕磕碰碰的也是常事，这点小伤就去医院还得遭一回罪，医生也不管你痛不痛，用酒精狠狠地给你擦洗，折磨得你龇牙咧嘴，冷汗直冒。医药费也贵得吓人。就像平时伤风感冒，谁也不愿意去医院，自己买点药吃吃就行。
喝酒的时候，李明俊对老徐说，要不我带你向班长请个假吧，今晚别去上班了，在家歇息歇息。
猩猩个头，没事的，照上班不误，你就放心吧，老皮老肉的，别把我当做多娇贵。别废话了，喝酒！老徐舒舒服服往嘴里灌着酒，手上的伤一点都不痛了。
回家的时候，路过一个铁道口，一个不小心老徐的摩托车摔倒了，摔得他胳膊和腿上青紫好几块。上班的时候，李明俊看到老徐吸溜着嘴，就问是不是手还痛，老徐如实说了从他家出来跌跤的事，听得李明俊十分过意不去，一个劲地致歉。老徐说，猩猩个头，你别婆婆妈妈的，一点小事死不了的，不碍事！反而弄得李明俊一脸尴尬地杵在那。这个老徐呀，唉。李明俊愧疚得不行，第二天上夜班的时候带给老徐一条利群烟。 夜把白天的温度消灭干净，自己就发威起来。月亮无动于衷地站在黑夜的顶上，默默地注视着风刮凉夜的全过程。李明俊两腿发软，浑身冰凉，他想找个石头坐一下，没有，能坐的地儿都有人坐了，他们一些人只能抱着膀子来回晃悠。
昨天的雨使每个人的脚上都沾了泥，走起路来有些沉。
为了慎重起见，领导们吩咐两个班的人挡在路口，盘查进入的车辆，防止老徐的家人得知消息后赶来哭闹。家人们悲伤过度就会造成情绪失控，会妨碍武警们的工作。
李明俊等人也很担忧，如果老徐的妻儿和老父亲知道他已经离世，他们能承受得起？
李明俊觉得这个夜特别长。
一个战士从矿车副驾艰难地挤进去，试图将老徐的尸体运出来，可不管怎么努力总是白搭。驾驶室的前后钢板把座椅夹得跟方向盘连在一起，中间是老徐。战士无处下手。
怨声在武警官兵们身后被夜吞噬了，李明俊等人很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哪怕只是出出主意也行。饥饿、寒冷和困乏见缝插针地注入李明俊的身体，他很渴望拥有一张床。
扩张器对大型矿车起不了作用，钢板太厚，根本分离不开。气割，只有动用气割了。不一会，有人说气割会伤到尸体。眼看已是黎明时分，营救的工作还没有进展，领导们焦急起来。如果天亮的时候还不能把尸体运出来，随着上白班的人络绎到来，围观的人就更多，耽误了生产不说，照成的负面影响也更大。
經过领导们的再三商议，决定冒一次险，动用自家的生产工具——挖掘机，进行破拆。用挖掘机把货厢顶及驾驶室顶挑开，驾驶室的框架就能用气割，然后，再由消防队员动用他们的专业工具。但这一切要确保不破坏老徐的尸体，否则，这种方案也是失败。
“轰隆隆，轰隆隆”，十个立方的大型挖掘机开了过来。在相关人员的指挥下，挖掘机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这可不像平时挖矿石，一抓斗下去就是一斗货。想挑开驾驶室而又不伤着死者，难度是可想而知的，驾驶员必须有过硬的本领和精湛的技术，才能保证顺利地完成任务。
李明俊远远地看着，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同时在不停地祈祷，希望能顺利结束。他睁大双眼，看着挖掘机来回地调着方向，臂和抓斗一伸一缩，心也跟着一起一落。他看不见操作的细节，看不到铲牙动作，只能估计难度相当大。
挖掘机的灯光把夜撕裂了，发动机的轰鸣声也将李明俊的困意驱赶得一干二净。月亮和星星也消失了。
这个夜长得有点过分。李明俊脱掉两只鞋垫在屁股下，索性坐在地上。
东方的山头影影绰绰的时候，挖掘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当山头的后面映出一块红色时，前方传来消息——老徐出来了。
5
一个月后，赔偿的事宜都已落实。平山矿业公司按照工亡条例进行了赔偿，建安公司又另加了一笔巨款。老徐的老婆也被安排到建安公司上班。
火化那天，车间主任读完悼词后，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哽咽地说了几句话，便掏出一张纸来念……
那位在红十字会工作的战友低声地向身旁的人介绍，这是老徐资助的学生。说完又挤到到被两个人架扶着的老徐老婆跟前说了几句。老徐老婆哭的声音更高了，等那姑娘念完后，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姑娘，我、我会继续助你读完大学……
告别大厅里只有哭声。李明俊的眼眶痒痒的，脸颊痒痒的。
绢花丛中的老徐看不见脸，小小的身躯被布包裹着，仿佛是一只待运的行李。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