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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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去过Button Bar?”“你一定得去,那间酒吧太棒了!”“就跟东京这座城市一样,独一无二!”“真不敢相信,你住在那附近,居然还没有去过Button Bar!”
  数年来,总有人向我推荐这间酒吧。而让我感到很尴尬的是,我自认为对东京无所不知,是个出了名的东京通,我的朋友们,或是朋友的朋友,在东京迷了路或者想要在东京找点有意思的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来咨询我,我怎么会错过这问口口相传的酒吧呢?于是,某天深夜,我终于按耐不住,悄悄地在谷歌地图中输入了Button Bar Tokyo个字母,随着地图上一格格像素陕速聚焦,我惊讶地发现,屏幕中出现的街区异常熟悉:这不就是我家门前这条街吗?


  我连睡衣都没有换下,就急匆匆出了门,站在我家门廊打量了一番小街另一边的店铺,正对面的一楼底商是我最爱的一家日式烤鸡串店。这家店食材选料极佳,串肉扦串起冒着滋滋油香的鸡内脏,配上冰冻啤酒,总能让我大快朵颐。我从下往上一层层扫视这栋外形酷似铅笔的小楼:烤鸡串店、律师事务所、英语学校、唱片店、爱尔兰小酒馆……终于,我的视线被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吸引,小店外墙的招牌上是一颗不起眼的红色纽扣。


  这间令人拍手叫绝、独一无二的小酒吧距我家仅仅不到20米,我或许与它擦肩而过上千次了,我甚至一周前还在它樓下的烤鸡串店用过餐,可就是没有抬头看一眼。
  东京这座城市并不像其他大城市般由线条构成,它巨大的体量下是层层堆叠的结构——从上至下,由前到后,甚至从公共区域到私家住宅,都是层叠不穷的延伸——这座城市的街道从不信仰笔直的通达,反而辗转于蜿蜒曲折的走向,甚至大部分街道都没有具体的名称。虽然东京的每个门牌地址都被有序归档,路标显示却又五花八门,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连许多有经验的出租车司机都不清楚旅客要去的目的地在哪儿。在当代日本展现出的近乎强迫性的严谨形象之下,东京这座城市则显得极为怪异。
  有些人说东京是一座丑陋的城市,我自然不同意这种说法。诚然,东京缺乏世界大都市惯有的恢弘的城际线景观,也没有统一的都市建筑风格,比之巴黎宫殿式的历史美感或纽约高楼深壑的大开大合,东京的确稍显逊色,但她自有一身令人动容的气魄:可以说,东京的城市史就是一段毁灭与重建循环往替、生生不息的大历史,这样的气韵根植于这座城市每一块砖石中,深藏于每一根木椽与钢梁里,更融于这座城市和东京人的DNA中。


  在过去的100年中,东京经受了两次毁灭性的打击:第一次是天灾(1923年爆发的关东大地震),第二次是人祸(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东京大轰炸)。日本这个命运多舛的国家似乎从未享有过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在东京,20世纪初的砖石结构建筑已难觅其踪,硕果仅存的几处标志性历史建筑,如东京火车站,而今也已经被改建成迪士尼乐园这样的旅游景区。在战后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实用至上的设计理念则催生出大批风格单调、千篇一律的建筑,稍加留意,就很容易辨别出来。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称之为“泡沫经济时代”的高增长时期,日本涌入了大量的资金,民族意志与野心空前高涨,这个时期的建筑映射了日本人被压抑已久的物欲和展现欲,他们追求体量更大、设计更浮夸或是单纯的造价更昂贵的建筑。


  今天的东京再次面临危机,2011年3月那一场毁灭性的地震和海啸虽然没有对东京城造成太大的影响,但仅仅200公里外的沿海地区深受重创。对于掌权者来说,这又成了一个大兴土木的好借口。在日本人自称为“灾后困难时期”的几年过去后,经济又开始缓慢复苏,国民也开始重拾信心,就像日本首相最爱说的一样,日本正在强势回归。
  虽然几经大起大落,但日本展现在世人眼中的一直是一个富裕国家的形象。在看惯了类似“日本经济持续下滑”头条新闻的外国游客心目中,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处于衰退期的老牌帝国,却总会意外地发现日本仍然保持着高度的社会秩序,似乎在天灾人祸的交替重创中毫发无损。在这个国家,你所乘坐的列车仅仅晚点一分钟,也会获得相关人员的致歉;犯罪率一直保持在极低的水平,就算丢失一个钱包,也总会在数小时之内被找到并归还,连里面的现金都不会损失一分一毫。
  旅居日本期间,我常常被陌生人的善意所感动。有一次乘坐巴士,我糊里糊涂地多付了车票钱,没想到那位司机师傅发现后竟然选择了就近的车站停靠,下车把多余的票款还给我。而就在几周前,一位出租车司机深夜造访我家,仅仅是为了归还一个我自己都没发现的遗失在他车上的袋子。


  深入东京
  在日本居住的整整16年,我居停的住处遍及整个城市,而其中我最钟爱的无疑是代代木上原街区。这里跟东京其他数百个村庄般惬意的街区一样,由铺满鹅卵石的街道蜿蜒联结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座拥有三千五百万人口的世界性大都市。住在代代木上原的时候,我最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让脚步随着那些狭窄的街道,慢慢丈量这个被切割细分为无数个迷你区域的城市。令人惊喜的是,在每个街角,我总能有些新发现:一家极具潮流感的日式慢滴咖啡店楼下是一间精巧的精品时装店,往前走两步又是一家温馨的榻榻米床垫工坊,旁边又有一家家族经营的老字号面馆。   而附近的上山町街区简直就是美食爱好者的天堂,这里每周都会有新的咖啡店、酒吧或者餐厅开业,其中一些已小有名气:Ahiru Store是一间只有八个座位的小酒馆,这里有不错的葡萄酒和烘焙食品;一家名叫Shibuya Cheese Stand的芝士店制作最顶级的莫萨里拉奶酪和意大利乳清干酪,每天只在几个时段限量供应,配上刚出炉的披萨或是三明治,令人食指大动;而一间名叫Pignon的新式料理店是我的最爱。主厨Rimpei Yoshikawa先生可以说是日本烹饪界新—代的典型人物:坦率、热情,同时又带有年轻人独有的酷劲儿。在东京和法国的高级餐厅学习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决定开一间自己的小酒馆,大部分菜式则是由他在摩洛哥旅行途中获取的灵感为基础创作而成的,值得推荐的菜式有小茴香甜菜根沙拉、鹿肉配烤无花果、香辣羊肉香肠等。
  在东京的所有城区中,浅草区无疑是最多元化的—个区域。除了遍布浅草各个角落的“红灯区”之外(此前,许多人都是因此而知道浅草区的),东京最古老的寺唐——浅草寺也坐落在这里。每一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涌向浅草寺,但他们之中极少有人会腾出时间逛逛附近的街区,不然他们会有许多惊喜的发现:在浅草寺后两座了无生趣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之间,极不和谐地矗立着一栋两层式木质建筑,据说这栋古建筑是50年前从一座山中的小镇直接拆卸搬运至浅草,后据原貌恢复就地重建起来的——不错,这正是大名鼎鼎Waentei Kikko怀石料理店。店主Kodai Fului还是一名专业的日本三弦琴演奏家(日本三弦琴,亦作津轻三味线)。
  “多年前,当我见到这座木质古建筑时,它还是一间老旧的茶室。当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不能讓它就这样消失,而被另一座钢筋混凝土建筑代替。”Kodai Fukui先生回忆道。不仅Kodai Fukui先生在海内外和电视节目中演奏过津轻三味线,他的父亲也是一位杰出的音乐家。“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日本的传统文化就这样消亡。”他补充道。
  东京的每一个街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银座,这个大道纵横、高楼林立的中心商务区也一样。从几台自动贩卖机中间的罅隙穿过,掀开一帷蓝白相间的帘布,按下门铃,进门上楼,就是银座美食的秘密——Sushi Ichi寿司店。主厨Masakazu Ishibashi推出的新式料理充满大胆的尝试和创新理念,相反,银座的大部分厨师们还恪守着传统的日式寿司烹饪手法。
  “在银座这里,最棒的一点就是,我可以用一只眼睛看到过去,而用另一只眼睛能看到未来。”Ishibashi先生说。Ishibashi来自一个寿司世家,他还在加利福尼亚生活过几年时间。“我并不认为我打破了传统。我所做的只是通过料理展现自我。”以一道大闸蟹意大利调味饭为例,他将海胆与寿司饭一起酿入大闸蟹蟹壳内蒸煮,装盘时以三文鱼鱼籽点缀其上,极富创意,又具有个人风格。但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料理还是最传统、最简单的握寿司,我也举双手赞成。
  新理念新一代
  令人迷醉的东京当代艺术则是这座城市众多层面中最能反映新一代诉求的一面。当今的年轻人更善于精神意志的自由表达,同时不惧于向传统艺术理念提出挑战,以其特立独行的艺术个性开创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毫无疑问,他们是一群极具天赋的艺术工作者,同时也是日本社会变迁最直接的产物。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20年经济萧条期(日本人通常称之为“失落的年代”),从文化角度来看,似乎为日本人提供了一个反思的契机。那些曾经一心想要进入大型企业,跟同行争个你死我活的日本人,恍然间意识到这样一种被公司剥削奴役的生活并非他们所向往的,社会经济的停滞不前让他们终于有机会反思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就是要破旧立新。
  Zaiyu Hasegawa正是在同辈中脱颖而出的一位青年厨师,他这张新面孔的出现正在隐隐改变着东京的餐桌文化。他位于神保町的日式料理店——“傅”就将破旧立新的理念做到了极致。Hasegawa的母亲曾是一位艺妓,因此他也极其善于待客接物。虽然从小生活在一个极为传统的家庭,但是他把最离经叛道的独特个性融入了料理中,这从一道以沾满了泥土和青苔的铲子装盘的甜点中就可窥一斑(实际上那些泥土和青苔是可食用的茶末和干燥叶子)。虽然勇于尝试创新的理念,但Hasegawa对料理的态度是极度严谨的。他亲手拟定的菜单就是对日本季节性食材的最佳展示:盛夏六月,店里推出最顶级的和牛料理,并配以精心烹煮的米饭佐食;到了金秋十月,鲜甜软糯的秋刀鱼刺身会随银杏装盘上案,每一种食材搭配都配合时令变化,在最恰当的时节,呈现食材最丰美的味觉体验。Hasegawa店里选用的器皿也极为考究,全是由他的朋友Kenshin Sato从自己的陶器店里精心挑选的。这家名叫Utsuwa Kenshin的小店中收藏了许多日本最具潜力的年轻艺术家的陶艺作品,也值得造访一番。
  Hasegawa痴迷Instagram,他特别喜欢跟顾客一起自拍,然后上传到Instagram,就连世界知名餐厅Noma的主厨Rende Redzepi也是他的座上宾,自然也在他的Instagram上出现过多次了。经常出镜的还有他的宠物吉娃娃Pucci,甚至周日远足前往最爱的咖啡厅喝咖啡,也会在Instagram上“实时播报”。
  咖啡师Eiichi Kunitomo先生一手创立的Omotesando Koffee咖啡店在日本获得了狂热的追捧和迅速的效仿。但谁也没想到,这家Omotesando Koffee只开在一问不起眼的老屋内,室内除了角落的一株盆栽之外,几无其他的装饰,而且,就连这间老屋也在强制拆除计划中,再过一两年就将不复存在。
  “这间老屋的主人很满意我们对室内的设计和改造,因此特许让我们在这里多经营一段时间。”Kunitomo说道。他似乎并不介意与他人分享烹制咖啡的独门诀窍,当他正在制作拿手的丝滑冰卡布奇诺时,我发现他并没有像其他咖啡师一样把咖啡粉压实,他便欣然地解释道:“给咖啡粉预留出能够呼吸的孔隙,这样滤出的咖啡口感会更加柔和。”   暂不提屋主善意的支持,Omotesando Koffee所面临的问题其实是困扰许多个体经营者的普遍问题。东京的房地产价格再次上涨,开发商对那些收益较低的地块极度渴求,贪婪地购地改建,以获取更大利润。这附近的街区基本都经过了重建,原本血肉相连的原生社区被硬生生地撕裂、遣散,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和广场。当权者们将其粉饰为对空间的更高效利用时,开发商的那些政客朋友们则鼓吹重建后的社区更经得住地震的考验。当然,还有很多人会担心东京原生态的社区会因此逐渐消亡殆尽。下北泽曾被称为东京的威廉斯堡,但是在一项大型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中,这片区域也难以自保,投用多年的火车站被强制拆除,取而代之的却是—个缺乏想象力的钢筋玻璃混合结构的立方体建筑物。一个名叫“救救下北泽”的民间公益组织虽然进行了抗议,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
  “过度担心东京的城市变迁,其实没有意义,”著名作家、社会观察家唐纳德·里奇说,“要是连这也要担心的话,你不如去抱怨抱怨天气好了。”
  快节奏加速度
  自东京竞得2020年夏季奥运会举办权开始(这也将是夏季奥运会第二次在东京举办),政府和开发商们在城市建设上的底气似乎更足了,游说也显得更有力。东京于1964年第一次主办的夏季奥运会就为这个国家带来了随后五年奇迹般的高增长,为战后的日本复苏加了一把猛火。至今,那些为奥运盛世而兴建的基础设施诸如穿城跨海的高速公路、新干线、动车组等,仍然像這座城市的动脉一般,输送着往来东京的人潮,维持着东京这座世界大都市跳动的脉搏。
  可以预见,四年后的东京奥运会又将起到催化剂的作用:政府将以此为契机向全世界展现一个强大而自信的日本,这就意味着更多新的摩天高楼将拔地而起,更大、更便捷的火车站、公路将投入建设。据说在建的二号环线高速路即将更名为奥运路,建成后将直接贯通奥运主会场及奥运村。
  想要提前一窥2020东京奥运会的究竟,只需沿着奥运路向虎之门走一走就能大概了解了。这一路都是些了无生气的店面和一些不知名的办公室,如今都笼罩在矗立于“虎之门之丘(Tomnomon Hills)”这片多功能社区的东京第二高楼的巨大阴翳之下。社区由东京最具野心的房地产公司Mori Building开发,是最新的一片多功能社区,其宣传口号承载了极大的期许一“东京的未来由此开始”。
  Moil Bullding此前开发的房地产项目总被指责过于奢华——奢侈品店、高端公寓、艺术场馆等,在高端消费市场日趋低迷的时期,这样的房地产项目总显得与社会格格不入。而新落成的虎之门之丘社区似乎与这个时代更为契合,早间的瑜伽课、晚间的公园音乐会都是不错的尝试。社区最高楼的最顶上七层则由东京安达仕酒店进驻,第一次将休闲时尚的服务引进了这个城市的五星级房地产项目中。
  “人们已经开始习惯了。我们也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引导他们。”酒店总经理Amaudde Saint-Exupery表示。在安达仕进驻东京之前,也是在Arnaud的领导之下,安达仕品牌在伦敦开了第一家豪华酒店。
  另外一家进入东京的新酒店则是东京安缦。东京安缦的开业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渴望已久的极致奢华的世界级精品酒店体验。安缦的进驻让许多东京的老牌酒店不得不更加努力争取市场和顾客。其中Okura酒店最早嗅到了硝烟的味道,他们关闭了曾经作为007电影(《007之雷霆谷》)取景地的复古风格大堂所在的主楼,并斥巨资对这栋具有传奇历史意味的大楼进行改造升级,预计2019年将会以全新的面貌新张。不仅如此,就连开业不到十年的东京文华东方酒店也开始整修,并在38层新开了一家The Pizza Bar餐厅,希望能够延续其Sora寿司餐厅的成功。
  这么多的革新自然为东京带来了一股乐观主义思潮。在经受了持续数年的萧条后,谁都会翘首期盼下—个转折点。当局的官僚主义作风也将受到越来越多的挑战,毕竟政府的每一个改变东京的决定都将影响一代或几代人,他们需要更加注重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平衡制约。
  2012年去世的Moil Building创始人、房地产大亨Minoru Mori先生生前曾在一次采访中告诉我,如今的东京,除了一些公园和寺庙之外,已经再也没有可利用的建筑用地了,而他本人也不希望看到这些公园和寺庙被拆除重建为高楼大厦,那不是他心目中东京应该有的样子。他希望看到一个环境更好、绿化更多的东京,人们能够负担得起离城区更近的房子,不用乘坐数小时的交通工具通勤上下班。Minoru Mori先生的理想自然值得尊敬,但是诸如我这样的热爱东京的人,更希望看到东京能够继续保有自己独特的城市个性,那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价的城市底蕴。
  发现Button Bar那天,我进去喝了一杯。从我家过去特别近,十步路就过到街对面,再坐电梯上六楼就是这间酒吧了。我很喜欢这里,但是搞不懂它为什么要叫Button Bar,可惜的是,这家酒吧已经在两个月后关闭了。
  还好,我有一个新的推荐——Gen Yamamoto,这家酒吧的主人是一位出色的调酒师,酒吧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看着他以近乎茶道般的高雅手法调制鸡尾酒实在是一种享受,独一无二,跟东京这座城市一样。
  希望你能找到这家小酒吧,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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