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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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是个实在说不上美丽的小村庄。也许某个清晨,被晨雾笼罩的村庄在静谧中会凸显一种朦胧的美感,像一幅意境幽远的水墨画。而一旦晨雾散去,村庄开始失去静谧的时候,便复归了乡村的粗陋、破败,还有,肮脏。也许是太偏远的缘故,连乡上有些什么活动,开个什么会,村主任都极少知道,压根儿就没有人想起要通知——从乡上骑自行车也要两个多小时呢,一路净是山路,崎岖得很,若是骑车技术差些,或是体力弱点,那段山路还真算得上是险峻呢。这让山村几乎与世隔绝了。不过乡上还是有办法的,逢了有大的动静,比如新的政策出来,比如该有些支出了,就让在乡中学上学的学生到老师跟前请了假,提前回村捎信。
  那时,秦紫苏是经常被请假的几个学生当中的一个。她其实多么不愿意回村,一个女孩子蹬着一辆老旧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还一路丁零当啷乱响的“二八式”自行车,费力地在山路上左拧右拐。每次孤零零地在山路上蹬车时,秦紫苏都有一种绝望感,她觉得这连绵的山就是一只庞大的怪物,心里总是担心会被这高大陰冷的山给吞噬了。她痛恨乡上,为什么乡政府吃吃喝喝有那么一大帮成年人,却没一个人愿意去她的村子呢,就算不愿意蹬自行车,可他们有车子呀,她看到过,乡政府的院子里经常停着好几辆小汽车。宁愿停着也不愿意跑山里一趟,可见多忽视他们的村子!她也生每次都来找她的那个男人的气,怎么她就像身上有跟踪器似的,每次都能盯上她,她们村在乡中学读书的有五个人呢,两个女孩三个男孩,也算是挺庞大的队伍,她的个头也不突出,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登山走路的优势,为什么每次偏偏选中她?每次,只要老师身边出现这个男人,秦紫苏就气紧,不敢抬头,像课堂上老师要抽人回答问题,不会的人总是心虚,把头压得低低的,但低了头也不行,秦紫苏就是一支活签,左闪右躲都逃不过,那人就喜欢抽她的签。老师总会说,秦紫苏你准备一下,下堂课别上了,早点捎信回去吧,路上小心点。老师的话是惊堂木,拍下去就定了。她眼里都泛起了泪水,没有人在意。下课时她慢慢腾腾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她看不到别人投过来的艳羡目光——有不少人很羡慕她,不用上课,直接回家了,连作业都不用写,多好的待遇啊!可有谁想得到她心里竟充满了忧伤?她宁愿坐在教室里,上别人都不愿意上的课,哪怕从天亮上到天黑。害怕归害怕,不情愿归不情愿,秦紫苏不敢拒绝那个漫不经心的男人的安排,不敢拒绝老师的拍板,她只能把所有的情绪放在心里,一个人恐慌地去走那段山路。
  通常,她放好东西从寝室出来,学校已经开始下一堂课了。她从操场上走过,还能辨别出哪个教室里传来的是哪个老师的声音,教她们班英语的老师声音最好听,读一段课文,就像是她们村口的那条欢快的溪流,荡着清澈的波纹,梳理着溪边的水草。她最喜欢的是英语老师,她最烦的是一个有了年岁的语文老师,普通话夹着当地的土话,还老爱拖音,跟以前的私塾先生一样,就差摇头晃脑了。她踏着一个班一个班的声音走出校门,转过学校围墙,就是往山里走的方向了。秦紫苏每次走过围墙,都要停下来,挨着围墙的那个班,就是高她一级的秦子松的班了。她只消踮踮脚尖,就能看到头发永远都乱糟糟的秦子松。有时候,秦子松也正好往外看时,见了她,会偷偷做一个“V”形手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这时候紫苏再走,心里就莫名的踏实了。
  秦子松每次都要跟她说,回家一定要等他,若是又要捎信,就跟他说上一声,他也请假一起走。他们村来乡中学的五个人中,她与秦子松走得近。按说五个人中,两个女孩应该是最亲近的,偏偏不是。一个小学共读了五年,五年的小学生活总有些他们这个年龄段里的“爱恨情仇”,若是这种“爱恨情仇”里再加上家庭的因素,便是萝卜上的刀痕了,虽伤得不见有多深,但也是由表及里,痕迹有,且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所以,两个女孩各是各,不过每个周末都跟着三个男孩一起回村。男孩们骑车快,女孩力弱,两个人常常落在后面,最多,也就互相等一下,然后拐过某个弯,与等在前面的男孩们汇在一起,再开始下一轮这样的反复。这中途,她们有时候也会说上几句话,比如自己班上哪个人今天挨老师训了,哪个人平时学习不见得好,这次考试却考了个前几名,再或者,谁的爸妈今天开了车来,原来家里有钱呢……再然后,骑车累了,不想说话,当然也可能是,真没话可说了。回到村子里,她们会一前一后进一个家门——她们本来就是姐妹,只是,秦紫苏是养女,而秦紫露才是这个家庭的小公主。一个家庭供养着两个中学生,想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
  有时候,有些事情的发生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就算是有感觉,有心要躲,没法躲,也躲不过去。秦子松说过无数次要秦紫苏等他请假,秦紫苏只是用这句话来暖暖自己的心。小小的年纪,她已经学会用最寻常的语言来温暖自己了,不然,她能怎样?一个散落的小小山村,总共三十几户人家,能和子松、紫露一样上学,虽然回到家她比紫露要承受的家务活多,被婶婶责难的时候也多,但她已经很知足了,她还有一个无比疼爱她的叔叔呢。父亲在她三岁那年便出意外去世了,母亲经不住山里生活的苦累,更受不了独自带着孩子的凄清寡淡,有一天将秦紫苏交由叔叔,说自己要去趟县城,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叔叔可怜紫苏,像自己的闺女一样拉扯着。凭空多出个孩子,婶婶不乐意,可也没办法,紫苏只有他们这一家嫡亲,想推也推不出去。好在山村里的生活过得简单,远离尘嚣,素朴简洁,没有热闹繁华的诱惑,倒也没生出太多的负担来。加上秦紫苏又乖巧,知道没了爸妈,跟着叔叔婶婶从不哭闹,像只安静的猫,就是有时不小心受了伤,也只是眼里汪着一泡泪水,从不像紫露那样,动不动就往地上一坐,号得山动地摇。小小的人儿竟懂事成这样,把叔叔心疼到心酸,更是把紫苏看得比紫露还要重。简朴的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几年之后,紫苏和紫露同时上了学。山里的学校简单至极,是一间屋子拼出几张桌子,几个学龄孩子头足相抵,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只有一个授课老师,人数最少的时候,五个年级统共才十个人。老师把十个孩子聚拢在一间屋子里一起授课,先是给高年级的孩子上,同时让中年级的同学教一年级的字母拼音和加减法,老师上完高年级的课,就给高年级和一年级的布置作业,再授中年级的课,这样的好处是既节约了时间,还能让头脑聪明的低年级孩子学会高年级的课程。但这样的人总是少数,秦紫苏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学习用心,勤奋还肯问,二年级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三年级的课本,小升初考试,居然排名在乡上的前十。这更坚定了叔叔排除万难要送紫苏继续上学的决心。   几年以后,紫苏背着鼓鼓的行囊独自一人来到北京,站在人潮涌动的西客站广场,这里的热闹喧嚣就像故乡春节里无法遏止的鞭炮声,欢实而又嚣张。秦紫苏听到内心里有个声音,遥远而又清晰,那是秦子松一路吼着的歌。
  秦紫苏一头扎进北京的生活,她不是一尾欢快的鱼,却渴望像鱼一样一生只拥有七秒的记忆。
  二
  上大学的时候,秦紫苏也不乏追求者,但那时她不敢尝试爱情,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苦痛,她的成长经历使她不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谈恋爱上。自从高三那年叔叔以和父亲完全相同的方式离开之后,她的世界就坍塌在那个小小的山洼里。婶婶再不肯供养她的生活和上学了,一个失去丈夫的山村农妇,哪来能力供侄女读书?秦紫苏理解婶婶,她不恨也不怨。叔叔和婶婶养了她这么多年,村里曾经一起走过那条山路去乡中学的几个人里,她是第二个考入县高中的。能考上县高中,紫苏已经非常非常知足了,她没想过要再读高中。读完高中又能怎样?考不上大学也一样要回山村,寻个人家嫁了,逃不过家庭妇女的命运。以前,叔叔不肯让步,叔叔说,读了高中就是出门打工还比人多一份学识呢,那文化少的,只能做加班加点、苦哈哈的流水线工人,只有高中以上,才有资格做管理人员,至少也是班组长。若是能考上大学,那可就不一样了,咱村里还没出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呢。叔叔说这话时像紫苏已经坐进了大学课堂,一脸毋庸置疑的满足感。在叔叔的力挺下,紫苏才迟迟疑疑地进了县高中,而一旦坐进教室,她学习的热情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乡初中还没那么拔尖,至多也就算得上是靠前,到高中她学习的劲头已经不能用“刻苦”二字来形容了,她几乎跟打仗一样,见敌人就想打,见山头就想夺,已经停不下来了。用同学的话说,秦紫苏不是一般的学霸,而是学霸中的学霸。秦紫苏埋头只管急匆匆前行,至于前头是什么样的路,她无暇去管。路看不看都在那里,但她若停下来,她就会选择,一旦有了选择,她就只能负重而行了。如同赶一场无人邀请的盛会,她生怕一个迟缓就错过盛会的精彩。
  到底有没有精彩,秦紫苏不知道。叔叔的突然去世,秦紫苏的天就塌了,那个家变得不再温情,她已经做好了退学的准备,她没有理由也没条件让婶婶供她读完高中,她能做的,就是回家帮着婶婶打理家务,或者像同龄人那样去广东打工。秦紫苏把她所有的书都整理妥当,数着还有不到几个月就要高考的日子,看着教室后墙上挂着的倒计时黑板,她的心酸涩难忍。但她不允许自己哭,生活既然给了她这样一种命运,她除了接受,没有其他。
  这个时候,秦紫露却挺立在她的面前。紫露已怀了孩子,她还不满十八岁,却即将成为人母。少时跟紫苏几乎没什么亲情的紫露,却在秦子松过世之后,像是被感化了一般,开始“姐呀”“姐呀”地叫着紫苏,山村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共享,紫露就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任紫苏挑拣。其实那也根本算不得是多好的衣服,一个普通的山村家庭,是不会舍得买多好的衣服的,那多奢侈啊!最多,紫露也就是比紫苏多一两件衣服而已。后来,紫露没考上高中,也不拖着紫苏,只说反正自己也不喜欢上学,留在家里吧。婶婶那时多愤恨哪,看紫苏的眼光里都带着钩,每一眼都像是要剜出紫苏的某个部位似的。还是紫露,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爸爸一边,支持紫苏去读高中。紫露说,姐将来还要上大学,要上北京的大学,从北京的大学出来以后就可以赚很多钱,那时我多骄傲呀,想去看姐姐就借机去北京。
  婶婶很生气,一巴掌拍到紫露的脑袋上,说:“上什么大学?拿什么上?不吃不喝你供她?”
  紫露小小的身子一挺:“我供就我供!我是先苦后甜。”
  婶婶哼了一声:“你是没吃上苦,还净想着甜。就算会赚钱,也不知哪个年月的事呢,那时候,鬼认得你!”
  紫苏不敢说话,说什么都觉尴尬,都是矛盾,听天由命吧。
  若不是紫露力挺,紫苏相信,仅凭叔叔一人之力,她的高中可能难上成。
  怀了孩子的紫露娇小的身形,一脸未尽的稚嫩与她已婚的身份极不相符。也是,她还不到十八岁周岁啊,未到法定结婚年龄,她和老公连结婚证都没有,仅是按当地习俗过了几万块钱的彩礼,然后就办了婚礼。快节奏的生活,连婚姻都这么有紧迫感。紫苏揪了心,紫露还只是个孩子啊。可她依旧不能做什么,她连自己的生活和命运都无法把握,又怎能握得住紫露的生活?好在紫露嫁的人家境况还好,待她也不错,老公高金亮比紫露大四岁,正是刚刚懂得女人,也还知道疼女人的年纪。看着话里话外还很满足的紫露,如同一样自己珍视的东西在别人手里正变得光彩熠熠,秦紫苏的心没那么疼了。
  上高三后,紫露不要紫苏每周末再往家里跑了,反正也没什么事,两亩地的活也靠不了紫苏每周一次的奔波。紫苏明白,她每次回来家门都是紧闭的,并非婶婶整日在外面忙乎,而是每到她回家的这个时候,婶婶就躲了出去,留了紫苏在外面徘徊好久。在婶婶的眼里,紫苏就是一棵被随手扔弃的草,卑微而无用。一棵无用的草,哪里还有家可言?
  紫露说,剩下的几个月,她会按时把生活费送来。她要紫苏答应,不能有退意,上了十几年学,等的不就是这最后一冲嘛,这时候要是退却,浪费的又岂是十几年的时光?紫露又说:“姐,挺住,我爸还没走远呢,他在看着呢,你千万不能叫他不放心。”
  紫苏没忍住,在紫露的真情面前她不想把自己再绷得那么紧,那么累。她和紫露,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抱着,在这个茫茫世界,她唯一能依偎的,就是这个亲人了。
  终于熬过高三时光,在等待高考出成绩的那段日子,秦紫苏没回小山村,同学给她介绍一份短工。无论高考成绩怎样,她总归要独自面对未来的日子,她不能无休止地依赖紫露。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肯不肯飞,想不想飞,都要看你自己。
  临近高考成绩出来的前几天,秦紫露出事了,死在她嫁的那个乡的乡卫生院产床上。因为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礼拜,山村里的人,都没把生孩子看得过重,虽也不像母鸡生蛋那样容易,但也没必要像城里人那样早十天半月就住进医院,那是钱多烧的。就算紫露婆家的经济条件可以,也只是相对他们村而言,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观念上不见得就能比别人更超前。紫露肚子痛的时候,婆婆还乐呵呵地说,是孩子迫不及待了。说归说,压根儿没有往医院送的想法,生孩子又不是脱裤子,说一声脱就褪下来了,没那么利索。这劲儿慢着呢,再熬熬。可是痛了快一天一夜的紫露,到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撑不住了,痛得几乎死去活来。把村里有经验的老接生婆请过来,老接生婆说,这宫指才开了两指,按理还早着呢,可都见红了,羊水也破了,怕是快生了,赶紧送医院吧。老接生婆年龄大了,不干接生的活计好多年了,可人家经验还是有的。家里人一聽不敢怠慢,这才骑着摩托车往乡卫生院送。乡卫生院值班的医生是个年轻男人,见送来的是产妇,嘟囔一句:“我又不是产科大夫。”是不是产科大夫对紫露家人来说无所谓,只要是医生就行。紫露这时已痛得没了力气,摩托车一路颠过来,她浑身都汗湿透了。躺到产床上,联系完妇产科大夫的值班医生过来一检查,整张脸都白了。紫露的宫指依旧只有两指多宽,宫缩也并不强烈,就是说,她的痛感主要不是宫缩引起。可她体内的血还往外流,之前是稀淡,是破了的羊水,慢慢地变浓稠了。值班医生说要赶紧手术,剖腹产,再晚孩子大人都不行了。   已经不行了,等产科医生匆忙从家里赶到时,吊上盐水的紫露已完全昏迷,奄奄一息了。条件简陋的乡医院没有氧气机可上,没有血袋可用,紫露连坚持到孩子生下来的气力都没了。孩子是医生直接从接近死亡的紫露身体里取出来的,孩子取出来时脐带缠裹脖颈,全身紫黑,早就没了气儿。小孩儿没留住,紫露的声息也没有上来。
  秦紫苏得到消息赶到紫露家时,紫露已经入殓。天气热,丧事要紧着办。望着悲恸不已的家人,秦紫苏浑身冰冷,她以为紫露这仅剩的亲情,再怎样单薄,也是她的心永不孤单的依靠啊,让她随时想起来,心是热的,是充实的,是走在路上随时可以让她的笑容绽放出来的。不管怎么样,这世界上,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如此关爱她的妹妹。可是,这唯一的亲,唯一的温暖,最终还是没了,像过往的一缕风,拂起了她的发梢,吹得她的脖颈麻酥酥的,吹得她的心像蒲公英一样张开了所有的羽翼。然后,消逝了,一切重归于沉寂,不,是死寂。
  秦紫苏想去陪陪婶婶,所有的人中,最伤心难过的,就是婶婶了。先是失去丈夫,现在又失去唯一的女儿,这样的打击有几个人能承受住?紫苏以为自己是浮萍,仅仅是没有根而已,未来怎样漂都是一个漂。而婶婶,她的未来又靠什么支撑?
  但没等秦紫苏靠近,婶婶已冲她扑了过来,撕扯着她的衣服,哭闹起来:“你还我紫露来!为什么你的命这么硬,克死了我的老公,又克死我的女儿。你父亲的命都是你克死的,谁沾了你谁倒霉!你就是个妖孽,是来用我们家人的生命来养你元气的妖孽啊……”
  婶婶揪着紫苏,哭得死去活来。秦紫苏惊呆了。这样的话她几年前就听过,秦子松死的那年,说若不是为了陪紫苏,秦子松肯定不会有事,是紫苏身上有邪性呢。那时只是旁人的悄声议论,婶婶回来学给叔叔听,叫叔叔训斥了一顿,再没听她说过。没说不等于忘记,其实婶婶心里也一直都這么认为,叔叔死后她不肯要紫苏进家门就是想用这样的方法逼紫苏主动离开,而她亦讨个心安。偏是紫露这丫头不知好歹,对紫苏这么好,贴得那么近。对妖孽能那么好嘛,她吸你的精气神哪,她要的是你的命啊,这下可好,终于应验了,紫露的命也搭进去了……
  婶婶哭着、控诉着,任旁人过来劝她也不肯松开紫苏的手。紫苏就那么挺立着,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却不吭一声,任由婶婶撕扯和拍打。直到最后,婶婶实在哭得没力气了,才被人拉开,拖着离开。
  秦紫苏不怨婶婶,天下没有一种痛比丧子之痛更甚的。
  几天后,高考成绩出来了,秦紫苏毫不犹豫地填报了北京的一所普通高校,虽然她的分数报考省重点院校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她要去北京上学,带着秦子松的希望,也带着紫露的心愿,去北京。
  三
  周末的晚上,秦紫苏正在辅导班里跟班辅导,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机构并没有对带班辅导员硬性规定上课期间不能看手机发微信或接电话之类,但出于职业的规范,大家都默认着上课时将手机关掉。秦紫苏一到自己的班上,也是习惯性地关手机,她平时的电话本来就不多,除了偶尔同事间说个什么事,或领导交代些什么,再就是各种电话广告,卖保险的,还有旅游促销的,五花八门。她觉得这些人太神奇了,隔行如隔山,这些东西与她简直是千山万水,居然能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搅扰她。她倒也不烦,觉得大家都不容易,每每有这样的电话都会客气地告诉对方,她不需要!在她说“不需要”的时候,有些耐性差的,连个歉也不道,还没等这几个字蹦完,直接就挂了电话。秦紫苏的不厌其烦,是她从这些电话中体验着另一种快乐,这快乐是隐秘的,悠长的。她想,如果电话那端是自己,她每天拨打数百个电话,说着相同的话,听着电话那端客气或不客气的话语,有些甚至是粗鲁的谩骂时,她的心情还会有这样的悠然与自得?她庆幸自己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薪水说不上很高,但只要有广告方案项目,每个月的项目收入总额超过一定的数额,她可以拿到一笔不菲的奖金。再加上又在教育机构兼职教学助理,一个月一千块钱左右的收入也让她心里非常踏实和满足,她觉得在有稳定住房的条件下,自己的生活真的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尽管她笑自己用这样的比喻很老土,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目的之前是为了生存,现在开始要为了生活。
  手机震动的时候秦紫苏自己还没意识到,关机的概念占据了她的心理,白天公司开会的时候她把手机调成震动,就没关机。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孩轻轻碰触了她一下,提示她:“老师,好像是您的电话!”
  秦紫苏惊了一下,果然是自己包里的震动,她羞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男孩已经转过头去,望着黑板。期末考试在即,学习紧张着呢。秦紫苏轻轻地翻看包,刚把手机翻出来,震动已经停止。她一看电话号码,不认识——当然不认识,她每天接的电话大多是不认识的。只是,这个时间点,如果还是那些无聊的广告电话,那些人也太敬业了,秦紫苏没在意,正待把手机放回包里,又一短促的震动开始了,她打开一看,是条短信:姐,我是高金亮。
  高金亮是妹妹秦紫露的丈夫。自从紫露死后,参加完高考的秦紫苏再没回过小山村,而是留在县城打工攒学费。临离开时,她去看婶婶,无论婶婶待不待见她,紫露离去了,她在这世上就剩下婶婶这唯一的亲人了。婶婶的心结没那么容易打开,秦紫苏在那座她生活过十几年的小屋外面等了许久,婶婶也没给她开门。隔了门,只是重复着一句话,你走吧,从此咱们路是路,桥是桥,你我的好与赖,都各不相干。无论紫秦苏如何哭着哀求,婶婶就是不肯再见她。也许,对婶婶而言,秦紫苏的存在便意味着她的悲痛存在着,而且经久不息。唯有与秦紫苏从此陌路,她的记忆才可能慢慢平复,慢慢地遗忘过去的所有。
  婶婶不肯见,秦紫苏没办法,只好去了紫露家。没有了紫露的高金亮家,或者不再那么亲切和亲近了,可毕竟是紫露的家,这个家里的很多物件都曾呼吸着紫露的呼吸。端着茶杯坐在客堂里,神伤的秦紫苏怎么也控制不住泪水,她无言地哭着,连陪坐一旁的高金亮母亲都红了眼圈。秦紫苏对高金亮说,家里就剩下婶婶一人,她身体不好,以后就多麻烦他帮着照顾一下。高金亮倒是没含糊,满口答应,让紫苏放心,再怎样,也是紫露的娘,真要有什么事,他不能撒手不管的。话是好听,紫苏仍是心有戚戚,紫露嫁给高金亮不过一年多,虽说高家待紫露不薄,可他们终还是年少,紫露一死,还能有多少感情留存?莫说往后还有好长一段时光,就是现在,秦紫苏不知道,高金亮对紫露还有几分情谊?她已经听说,有好几拨媒人上门,要给高金亮介绍女人,而高金亮呢,也相中了其中一个,只是两个家庭还没有正式接触而已。并非紫苏觉得这样不好,紫露对高金亮,一年多的感情再深厚也敌不过漫长的未来,趁着年轻,再享受婚姻也是理所当然。她不过一个曾经对紫露——也可以说是对高金亮家有些经济依赖的人,她是没有说三道四权利的。能听到高金亮的应承,她应该心里踏实才是。   三年大学期间,秦紫苏曾给高金亮写过信,只是打探婶婶的情况,还曾经寄回去几百块钱,这几百块钱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不值一道,但对一个靠奖学金和兼职打工度日的大学生来说,已经是节衣缩食很久才节俭下来的。高金亮在收到汇款时回过她一封信,告知她钱已送到紫露妈妈手里,没说是她寄的。之后便没了联系。秦紫苏认为高金亮大概已经再婚,一个再婚家庭跟过往总是有些距离的,她不能再打扰这个家庭,打扰高金亮了。大学毕业工作后,秦紫苏犹豫了好久,还是给高金亮又写了一封信,把手机号告诉了他,信中叮嘱,如果婶婶有什么事情,或者需要帮助,请无论如何要告诉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这三年多的时间,高金亮始终没打过她的手机,她像在浩瀚的山林里寻觅风迹的人,分明風从她身边吹过,她却无论怎样也抓不住。整整六年的时间,她从一个青涩的、内心充满哀痛和悲伤的小女孩变成了如今生活在大都市的小白领,她在慢慢褪去青涩。人生就像是一片沙滩,过去的岁月是沙滩上无数的粗粝与精致,但时间的浪潮会一浪紧着一浪地将那些或粗粝或精致一遍一遍地冲刷,直到,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秦紫苏认为,过去是一直存在的,没谁可以把过去从自己的记忆里真正删除。也确实,秦紫苏的这几年,过去是如影随形的,叔叔、紫露、秦子松,还有没音讯的婶婶,她一直都活在她摆脱不掉的过去里,她没有大恸也没有大喜,安静得有如寒夜里的一盏孤灯,如豆的灯火还飘摇着一星温暖。秦紫苏也发现,虽然她无意摆脱过去,她愿意带着过去生活,但过去还是在悄悄地淡去,再想到叔叔和紫露,她会微微地笑起来,告诉他们,自己在北京挺好的。想到秦子松——她已经想不起来秦子松的模样了,只有那飞快蹬着自行车的身影一直在向前飞奔。还有婶婶,她对她隐埋的恨已经踪影皆无,剩下的只是惦念,是对婶婶独自伴着清冷孤灯的心疼与怜惜。
  紫苏看着手机短信愣怔着,屏幕变成了黑的她还傻愣愣地盯着,仿佛这一会儿她再次重逢了过去。工作了三年多,她依然没回过家,婶婶对她的拒绝接纳让她失去了最后一点对家的依靠和支撑,自从紫露离去,她真正变成了一个孤儿,一个没有家的人。
  还是旁边的那个男孩,又轻轻碰触了她一下,说:“老师,您怎么了?”
  秦紫苏这才反应过来,冲男孩笑笑,摇摇头。男孩指指手机,笑笑。
  秦紫苏明白男孩的意思,是让她只管看手机,回短信。这些孩子对于手机的事看得比天大,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绝不像她的当年,跟书虫似的整天只知道看书做题。她刚上大学那会儿,为了外出兼职方便联系,咬咬牙花了二百块钱买了部二手手机,还好那手机虽然看着挺老旧的,但接听、短信功能都没问题。临到快毕业时,为不至于找工作时显得太寒碜,她去网上又买了部稍好点的二手手机,不过这次手机的档次高出许多来,小一千块钱的数额让她心疼了好久。这个手机她一直用到现在,性能还很好,上网也快。不过有时候被班里的孩子看见,很不屑,嘲笑她落后,什么时候的机型了,老师就不能换一个?这些没有城府的孩子,他们哪里懂得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们一样可以随心所欲,什么苹果几代,小米几代,出一代换一代,财大气粗的根本不像是孩子。不过,能坐到这样那样的各色辅导班里,那不菲的收费已经表明他们对金钱概念的淡漠。这些孩子里,一定不会有人如当年的她,连生计都毫无保障,哪里还有什么闲钱来上辅导班。
  讲台上,同样是外聘的授课老师正眉飞色舞地讲课,他丰富的表情,激情的言语,配以有力的肢体动作,实在精彩得很。不过秦紫苏明白,这些老师的激情很多时候在正式的课堂上是体现不出来的,正因为体现不出来,才会有密密麻麻的各类教育辅导机构的诞生。这个谁也没办法。秦紫苏轻呼一口气,在授课老师昂扬的讲授中埋下头,像个搞小动作的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回复高金亮的短信: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高金亮倒是直接,连过多的寒暄都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秦紫苏,婶婶去年已经再嫁了。是去年春天的时候,对方比婶婶大十二岁。婶婶原在人家里做保姆,快手快脚,干活也利索,叔叔的死紫露的亡,让婶婶一度心如死灰,连话都不太愿和人多说。就这样的沉默寡言竟被老头看中了,说是沉稳踏实。据说老头退休前是在外县当副县长,退休不久老婆患病去世了。开始几年,上门给老头做媒的人还真不少,可是老头旧情难忘,心里的悲恸还在,竟无续弦的意思,也就罢了。过了几年单身生活,老头身上最初闪耀的光环已经褪尽,儿女因为工作忙而难得来看他一回,有时来了也待不了几个时辰,便又匆匆离开,像远途的人路经某个长亭,歇歇脚的感觉。孤清的生活终于让老头有了想法,而婶婶也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进入了老头的生活。“恰逢其时”,秦紫苏想这词说的一定是婶婶。婶婶倒没含糊,说嫁就嫁了。有什么可含糊的呢,一个山村农妇,守了快十年的寡,如今身边无一个亲人,若不是为了生计,她的余生也就那么孤零零地终止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了。反正怎么着都得活,有依靠总是比没依靠强。但是老天对一个人命运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它似乎喜欢乐此不疲的感觉。婶婶嫁给老头才几个月,没想到老头脑中风,瘫在床上再也起不来。瘫痪的人脾气焦躁,老头经常发作,时不时地用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抽打婶婶,在给他喂饭的时候冷不丁地将饭碗推到地上。为了练手劲,拿婶婶的肌肉当试验,动不动就上去拧几下,倒是没多少力气,不过也足够让婶婶的胳膊和腰上经常蹦出新的青紫来。本就是来做保姆的,这下保姆的饭碗算是铁定了,想辞都辞不掉了,真正的铁饭碗。她也想过再找个人来帮忙侍候,但是不行,老头的一双儿女反对,他们觉得既然她原本就是保姆,就该负起保姆的责任来。现在作为妻子,侍候老头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婶婶从此陷入没有日月的日子。
  过惯了苦日子的,也阅过人间最悲凉的事,还有什么不能承受?可若仅仅是苦也便罢了,日子本来就是用来让人过的,苦与甜,幸与不幸,看你怎么体验罢。想是这么想,婶婶却是没能熬过这种想法。老头身子瘫痪,脑子却一点也不瘫痪,他时时刻刻要婶婶陪伴在身边,稍有片刻不见婶婶,便大发脾气,嘴里呜里哇啦乱吼,失控的唾沫像雨点似的打在婶婶身上,再把婶婶端来的饭菜一股脑儿全拨拉掉,于是,盖在老头身上的被子就得经常换,还有老头的衣服。一次,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偏赶上老头的儿子女儿双双回家来,凌乱的一切入了他们的眼。他们借机跟婶婶大吵大闹,说婶婶原本图的就是老头的钱、老头的房,巴不得老头早死呢。婶婶从偏远山村里来的,见识没那么多,口齿也没那么伶俐,只能在他们的骂声中哭。子女们在家里骂过了,出门来跟外面的人也在骂婶婶,痛心自己的父亲可怜,那么一个健康矍铄的老头,娶个保姆也罢,居然才几个月便瘫了,整个人连形都没了。甭看这保姆模样没有,但妖啊,不但吸人血,还爱财。要不是看中老头的钱财,她能好好侍候老头?她是怕老头病得久了,散尽了家财呢!一个乡下女人,见过多少钱?老头的钱财自然够她眼羡的,她还不得盘算怎么叫这些钱落入她的手……   婶婶没料到,她被人演绎成了妖魔鬼怪,走出去,大家都开始躲闪她了,本来乡下人在县城就不受人待见,婶婶五十多岁了,算是一把年纪的乡下妇人,又是保姆身份,居然做了县长夫人——虽然是退休都有些年头的副县长,没一点手段还不易做到呢。
  来自各方的舆论压力和老头的折磨,终于使婶婶临近崩溃。而让她最终痛下狠手的,是老头及其儿女对她的经济封锁,他们用她的人,需要她给予老头照料,却不给任何费用,还不如她做保姆时。一般的饭菜她尚且可以用以前做保姆的积蓄支付,但老头的用药,老头的营养需求,她到哪儿去找钱呢?没钱承担,老头真的一天比一天枯萎,正如他儿女所说,跟骷髅一样了。看着老头痛苦、怨愤又急躁的样子,他在她身上拧的手越来越无力,到最后几乎变成了风一样的抚摸。婶婶不忍看下去,她找不到老头的儿女,也不知道怎么去跟老头的退休前单位交涉,她没有钱将老头的生命延续。她听不懂老头模糊成一片的语言,也看不懂他充满绝望的无助眼神,她无法体验老头的痛苦,看着他眼中总也无法滴落下来的泪水,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对生已经失去信心。老头生不如死,而生活的窘困,对未知的前路黑暗的猜想,崩溃了的婶婶,她再也撑不下去,也不想帮着老头毫无希望地将生命延续下去,她终于在极度的平静中,亲手结束了老头临近枯干的生命。
  婶婶最后被判了无期。因为她的沉默,因为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不到一年的婚姻,老头却用他枯干的生命,换走了婶婶的余生。
  握着电话,蹲在地上的秦紫苏泣不成声。她把头埋在腿上,浑身抖得不能自持。她深深痛悔自己这六年的未归。婶婶也许早就不记恨她了,甚至是想着她的,只是她们一直没有机会交流。若是她在这期间能回去一趟,或许婶婶就不会那么孤单,也不会出去给人做保姆,更不会嫁给那个老头,那么她的命运将不会变成这样。可是,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没回去过,她把自己从山村那个家里彻底剔除了出来,她的头脑里,从来北京的那时起,就没有了家的概念。当初,她把婶婶托付给高金亮,也许就是为了心里有个安慰吧,高金亮才比她大几岁,他的生活在失去紫露之后会很快恢复一新,他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在等着他,既然纽带都断了,他若对婶婶的生活还心存惦念和牵挂,又怎么对得起新的人和新的生活?秦紫苏不怨高金亮,她才是婶婶的亲人,尚且抛却得如此彻底,走得这么决绝。秦紫苏的悔恨如汹涌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击得她只剩下心痛。她没有问高金亮,她后来给他寄过两笔钱,要他转给婶婶,婶婶到底有没有收到。反正,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无论她试图要去做什么,她都难以让自己心安。
  秦紫苏的悲伤吓坏了课间休息的几个孩子,他们围过来,问老师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就请假回去吧。秦紫苏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教学助理其实就是教务,兼有课余对学生解惑的任务,虽是辅助性工作,但秦紫蘇从不敢轻视,她总是很认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她的亲切与温和也颇得她所跟的几个班孩子们喜欢。一个孩子见秦紫苏不说话,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不敢请假,便安慰她道:“老师,您别怕,我知道您是担心请假会扣钱。我们去帮您说,叫他们不要扣您的钱。不然,我们大家不答应。你们说对不对?”他转头问周围的几个孩子,大家都一副豁然明白的样子,附和道:“对呀对呀,是身体不舒服,又不是出去玩,凭什么扣钱?”秦紫苏不得已抬起头,她一脸的泪水让几个孩子噤了声,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秦紫苏强笑了一下,说:“同学们,快上课去吧,休息时间到了。我没事。我会去请假的,他们不会扣我钱。只要你们的成绩有提高就不会扣我钱,这是有合同的。”她小小地编了个谎,参加辅导的学生成绩有没有提高,跟教学助理没有关系,这是教学老师的事。她这么一说,几个孩子这才边往教室走边嘱咐她:“老师快回去休息吧,我们不会捣蛋的,放心吧!”秦紫苏冲他们挥挥手。
  请了假出来,秦紫苏的心情仍不能平复。坐在马路旁一个暗黑的角落,她第一次深切地有了对家的怀念,对婶婶的惦记。她想,无论如何自己都该回去一趟,就算那个家什么都没有,就算婶婶仍在排斥她。如果现实非要让她与过去断绝一切关系,那么,她回去,就当是一场告别也行。告别,多么文艺的词,可是又是多么伤痛的词。秦紫苏的心里又一阵阵酸意,眼泪再次喷涌而出。
  四
  以为攒够了亲历那个小山村的勇气,等到把假请好,把车票买上,临踏上行程的那一刻,秦紫苏还是犹豫了,那个让她成长又让她伤心远离的地方,她真的做好了面对的心理准备吗?
  但她还是踏上了行程。
  县城火车站一如六年前她离开时一样,陈旧而破落,那宽大的站前广场,倒不似从前那般稀疏冷落,除了两边商铺的浓重色彩外,还有好多搭着彩色大遮阳伞的流动商贩,他们把广场划割得七零八落,再有来来往往载客电动三轮车的穿插闪躲,数辆毫无章法停靠拉客的出租车,使站前广场显出一种无奈的逼仄和零乱。
  秦紫苏跟随人流走出站台,在嘈杂繁忙的广场一侧站定,满目满耳,都是浓浓的乡音乡味。秦紫苏想起儿时过年守候的大锅,一揭锅盖,蒸腾的水雾扑面而来,氤氲的饭菜香味渗透进身体的每个细胞,整个人都是欢腾愉悦的。淹没在一阵阵熟悉的声浪中,秦紫苏却找不到身在故乡的那种激动与愉悦。她只有无法靠近的陌生,置身事外的隔离。六年的时光,她真的把自己异化在他乡,失去了对这个生养她的故土的亲情与爱戴。她有些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来车往,还没有把自己融进那些乡音里,仿佛踏进的仍是异域,她只是个闯入的看客,这里所有的气息与味道都与她,与她的过往没有任何关系。
  忽然,她的胳膊被人碰了碰,她转过头,面前的男人板寸头,脸色黝黑,目光带着犹疑。
  “是……紫苏——姐?”他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秦紫苏笑了起来,从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到丧偶男人,再加上六年光阴的痕迹,高金亮除了肤色有些黑,淡定的神色比以前稍显出成熟外,几乎跟六年前没多大变化,虽然还是陌生,但这种陌生是一种由远而近的感觉,她一眼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金亮,是我!”一张嘴,秦紫苏把自己吓了一跳,高金亮的乡音竟然没有影响到她,她说的是普通话。
  高金亮竟然没一点讶异的表情,面前这个瘦弱单薄的女孩,六年前她决然离家的心情他懂,独自在外打拼的艰难他明白,六年未归家的酸楚他也理解。他没离过家,没在外漂泊挣扎的经历,也很少与秦紫苏交谈,但他就是懂这个比他还小几岁却独自一人承担着生活全部的女孩。婶婶未做保姆时,他把秦紫苏寄来的钱送过去,第一次送去时听到的是前岳母对秦紫苏恶毒的谩骂,她对秦紫苏的怨恨与不肯谅解如同一颗铆钉,锲进坚硬冷冰的水泥里,再也拔不出来。他带着钱回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用秦紫苏的钱陆陆续续给她婶婶买些日常用品,这使他得到了旁人的夸赞和好口碑,都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有一次再把秦紫苏寄的钱拿过去时,她婶婶什么话都没说,却在他临离开时,没头没脑地说道:“在外面的人要保重自己,该失去的都失去了,就不要有什么惦念了。”高金亮知道,这个内心同样孤伶的女人这句话是说给秦紫苏的。他却没敢把这句话带给秦紫苏,他怕她难过,怕她因了这句话从此再也放不下。
  没有血缘,只是有过那么一段亲情,高金亮以他的纯朴读懂了秦紫苏。他不惊扰秦紫苏,只是在某个时段作为纽带适时地出现,像漫长路程上的标识线,提醒你欲到达的路段。
  接过秦紫苏的行李箱,把它塞进旁边的小面包车里,高金亮憨笑着说:“这是攒了好几年才买的,我在家开了个小商店,因为家旁边几年前新修了一条路,附近几个村庄的来往都要经过这条道,小店的生意还不错,就买了这辆车,往远点的村子里送点货,做个流动的二手批发商,利小些,但面广,经营还好。”夏天时,他还批发雪糕,几个月下来,小一万的利润呢。
  就这么一边开着车一边说着,秦紫苏没了局促感,初始的陌生感渐渐淡去,她的心里坦然了许多,好像高金亮跟她不是无亲无故的人,而是她一起成长的亲人——兄弟,或者哥哥。
  从县城到小山村的路没有变化,依然要经过乡政府,经过乡中学。乡中学当年那低矮的围墙变了模样,有高度了,围墙被刷成了天蓝色,蓝底色在视角上有湖水的温润和蓝天的祥和,使人一望而不觉局促。高金亮说,围墙里面早不是中学了,中学撤并到县二中后,这里被外地来的老板购买,办了一所私立中学,都是从不同师范大学请来的大学生,教学理念和教学质量连县中学都没法比,据说好多外地的学生都花高价到这里来上学。
  “你说不就上个学嘛,什么学校不能上?县中学多好,好多都是有资历的老师,怎么反而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到私立学校上这几年?难道还能学的东西不一样?”高金亮似乎对把钱投入到上学的事情很不理解。
  不要说高金亮不解,秦紫苏也无法解释这种趋富心理。
  秦紫苏的心思并不在私立与公立学校的所学,她恍惚的,是没有什么是时光改变不了的,容貌、思想、心态、观念,还有——记忆。她忘了自己当年是从哪一块墙头与教室里的秦子松打的照面。秦子松的一口白牙和乱糟糟的头发在她记忆中闪闪烁烁,她却想不起那张脸上的五官了,那是她曾经多么深刻地印在脑海里的脸啊,他嬉笑的神情和满不在乎的眼神都那样清晰,然而一组合到一起,便陌生得毫无章法。
  高金亮把车开得很快,学校一转眼被抛到了远处,再往前走,就是那条漫长的山路。秦紫苏以为自己再踏上这条路时心里会有疼痛。秦子松的病逝,让她的心再也没有了快乐,这条山路,曾经成了她独自与秦子松相依的一个见证,她再未有过害怕。高中三年,她很少回家,但每次一个人回家时,她总要在这条路上秦子松等她的地方停下来,坐上许久,没有思绪,却泪流满面。最后离开去北京上学,她回小山村婶婶那里,却没能与婶婶别过,倒在山路侧边的湖边上坐了许久。她在与秦子松告别,这份少年情怀被她珍惜和依靠了多年,从此北上,她告诉秦子松,也许自此永别。真的是一别天涯远,她带着他和紫露的心愿去了北京。在北京的日子里,为了生存,她努力打拼的时候,秦子松远了,秦紫露也远了,北京接纳了她,她把过往放进心里,封存了起来。
  曾经那么长那么崎岖的山路,被面包车毫不经意地迅速碾过,秦紫苏看到路侧的湖不再像以前那般丰盈,不足四分之一的湖水在山风中摇荡着清凌凌的微波,瘦弱得竟像未曾发育的小女孩,湖坝则显出广阔荒芜的尴尬。路边荫浓的树木倒是更高大了,依旧一眼望不到边的沉着。山路有了拓展,但还是有狭窄或是颠簸处,高金亮竟不踩一踩刹车,就那么一下蹿了过去,随着车身的颠起,俩人也像合了节拍一样从座位上跳起又落下。秦紫苏的张望,高金亮视而不见,连提都不提一下要停车的话,他像是赶赴一个重要的盛宴,脚底的油门一直不肯松开。秦紫苏有些不安,她不想回忆这条她骑着自行车走了几年的路,可那熟悉的感觉带着强劲的风依然扑面而来,她看到自己和紫露远远落后于秦子松他们的背影,她看到了秦子松仰躺在路边,嘴里叼着草秆漫不经心等候她们那佯装的不耐烦,她看到自己倚靠在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上号啕大哭的情景……面包车箭一般刺过山道,在强烈的颠簸中,秦紫苏根本无法集中思绪去想些什么,说到底,山道再不是秦紫苏的山道,高金亮更熟悉这条道路。当面包车匀速下来,路也平坦起来,秦紫苏已看到不远處那个永远将喧闹置之不理的山村。
  高金亮把车停在村外。秦紫苏怀着复杂的心情慢慢走进村子。
  村子变化不大,大部分房屋都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面貌,也有一两幢新盖的楼房,打破了原有格局的和谐与安然,虽说显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傲气,但在一片低矮的房屋群里还是更为唐突。村子里仍旧是安静的,唯有几声狗吠昭示着这个村落仅有的生气。除了几个如紫苏一样上学后再不肯回来的人,村里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像全国很多地方一样,这个山村剩的多是老弱病残。一路向婶婶家走去,路过几家门口,偶有站在晒场上干活的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秦紫苏和高金亮的走近。眼神好些的,招呼高金亮,再犹豫地问一声,是紫苏吗?得到高金亮的肯定,便热情地过来拉秦紫苏进门喝水。秦紫苏的记忆这时候不能不急速启动起来,对山村的刻意忘却,让她对这些满是沧桑的老人一时无法对上号,只好努力地绽开自己的笑容,含糊地叫着大爷或阿奶。好在没人在意她的称呼,只顾着拉她的手上下打量,再啧啧几声,说几句乡村俚语,为婶婶可惜一番。   每当说到婶婶,听人叹惜婶婶的命多苦时,秦紫苏的头忍不住垂了下来。以前总是有人怜惜她,父亡母亲走,跟着叔叔生活又不受婶婶的待见,小小年纪受尽了人间的苦楚,那时一听到这样的话她背过身要大哭一场,哭完,却还要以一副开心的样子来迎叔叔的关爱。现在,她害怕听到的是他们说她这些年都不知道回来看望婶婶的话。她知道,在村里人眼里,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跟着叔叔婶婶长大,他们家境艰难,哪怕自家孩子辍学,也举全家之力供她上学,而自己,一去北京,便杳无音讯,即便工作了,都不肯回来,对失去丈夫和女儿、身边再无亲人的婶婶更是刻薄记恨,没有一点感恩之心。若非她不懂知恩图报,婶婶又怎会在生活窘困之时年界五十岁还给人做保姆,最后落个惨淡收场……秦紫苏在村人感叹之中一次次地落泪,不再为自己的身世,而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少了体恤之心。
  等穿过几家有墙没墙的院落,终于到了婶婶家,也是秦紫苏的家,她轻舒了一口气,这才是家!无论她走多远,离开多久,也不管这里有没人住,这种到家了的感觉都是如此熟稔和自然,就好像,她这几年只不过是出了趟远门,在外面吃过了一顿饭,一夜未回而已。她这次回来仍可以随手推开门,迈进去,坐到饭桌前叔叔的旁边,跟紫露你推我让地嬉笑着夹菜,听婶婶不痛不痒的训斥。
  秦紫苏走到屋子跟前,推门,门扣竟锈蚀了,扑簌簌掉下一片暗红的锈渣,在轻轻的推动之下断裂。门开了。
  屋里没什么陈设,连桌子椅子这些原有的旧物都不见了,厨房几副碗筷竟摞在地上一块塑料纸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两个房间里也空空荡荡,婶婶的房间一侧几块砖头叠在一起架了一块木板,这是婶婶的床,其他的,除了些破破烂烂,再无可以用的东西了。秦紫苏愣住了,家里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难道婶婶不在的时候,还有小偷光顾?再想想这屋里也没有小偷能看中的东西,破桌子烂椅子,送给人还嫌破,偷就更不值了,又何况这山村路远,没脑子的小偷才来这儿呢。
  见秦紫苏愣怔无语,高金亮说:“家里的东西,没几个值钱的,娘这些年也没置换过东西。她那老头后来瘫痪,子女都说她攒了老头好多钱,不给她出钱,她就回来把家里所有的零碎作价卖给村里人,那些东西谁要啊,只不过大家看她实在窘迫,有心帮衬,就几块几十块地把她屋里的那些破烂折成钱。这所房子大家都不肯要,说是留到以后她万一在城里过不下去,回来还有个住的地方,不然,连房子都是别人家的了。”
  高金亮说完,秦紫苏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痛,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自紫露难产离世,婶婶便彻底将她视为一个路人——甚至连路人都不如,对一个路人婶婶尚能展露笑容,温存话语,对她,则连冷语都不舍得了。她去北京上学之前,有次回来,婶婶那时养了几只鸡,见她过来,刚踏上自家院落,手里便已捞了一根细长的竹竿,挥赶着鸡,“快滚快滚,吃饱喝足了还赖在这里干吗,还想扒我皮啄我肉啊!”几只鸡为躲避竹条,张开翅膀扑棱棱地四处乱飞。一只慌不择路的鸡扑到秦紫苏身上,蹬着她汗湿的衬衣,不停扇动的翅膀拍到她的脸上。秦紫苏躲避时下意识地用手划拉,小臂被尖锐的鸡爪划出一道血痕。婶婶对秦紫苏臂上渗出的血迹无动于衷,漠然地扔掉竹条,口里依旧骂道,“看你们还死乞白赖不!这么下作就活该被人炖了吃。不赶都不知道滚蛋找食。”婶婶这样骂着,转身进屋,把屋门掩了。
  秦紫苏那次没来得及跟婶婶说一句话,整个人处在轻飘飘的状态中,她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立了有多久,又是如何离开的。她记得在村路口,遇了秦子松的父亲手里拎着塑料袋等着她,袋里是炒熟的板栗和削好的甘蔗。秦紫苏推却着,他硬给她绑在自行车后座,没有客套话,只是说了句:“紫苏,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就自己照顾自己吧。不要怪你婶婶,每个人都有过不去的坎。”
  每个人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坎。婶婶有,秦紫苏有,就连秦子松的父母也有。
  在山路侧的湖边与秦子松告别后,秦紫苏决绝离开,她自认从此再也没有家,她就是一片过早从树上凋零的叶子,在生活的海洋里只能兀自漂流,最终要在哪里靠岸,她没法知道。
  在秦紫苏的心里,少了她的惊扰,婶婶一个人的生活或许寂寞,但在山村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總会是清静安宁的。如是,她便心安。
  心安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这些年里,秦紫苏何曾真正心静如水过?在挣扎、奔波的生活中,她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克制自己不去梳理过往,她用拒绝和疏远维持表面的宁静,但谁能知道,在暗黑的夜里,辗转无眠的寂寥里,她无尽的懊悔和潮涌一般的泪水?
  五
  在高金亮的陪伴下,秦紫苏终于见到了婶婶。婶婶老了许多,头发白了,白得没那么纯,灰白相间,像野外枯干的芦苇,纠纠缠缠,有种洗不净的污腻感。
  婶婶行动迟缓,神情倦怠,脸上细碎的纹络树皮一般毫无章法地重叠着,那个表情丰富、身形灵巧、伶牙俐齿,说话宽声响亮的麻利女人的痕迹,竟一点没有残留。如同沙滩上写过的字一样,潮水轰涌而来,写得多深刻终是了无踪影。
  看到秦紫苏,婶婶一点都不惊讶,像是知道她总有一天要跟她会面一样。她没跟秦紫苏打招呼,倒是冲陪伴而来、在门口远远站着的高金亮微微地笑了笑。高金亮来探视过她两次,对这个与自己不再有亲缘关系的男人,她是心存感激的。
  “婶婶!”直视婶婶的苍老,秦紫苏心酸难抑,她不能相信,几年的工夫,怎么能让一个人的变化天翻地覆?细数下来,命运对婶婶太不公平,从一个山里嫁到另一个山里,生活得清贫,却先亡夫,再亡女,余生的依靠尽失,再嫁个男人,日子还没晴朗几天,又陷入困顿。一个人,在伤口还没有被遗忘时再叠加新的伤口,在凄厉的痛楚中体验新的伤,没有结痂的疤,只有不停流血的痛,这样的人生,还要多悲惨才算是完成?
  婶婶打量着秦紫苏。秦紫苏未离开的那些年,她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这个侄女,她的心里对她总有那么多的怨,那么多的烦,这些怨和烦就像长在皮肤上的痦子,痦子拔除后还会倔强地重新生长出来的毛发,也许无关痛痒,但落进眼里,就是不舒服,就是想要除掉。面前的秦紫苏比以前白皙,仍是那么瘦弱,虽然相比六年前模样变化了不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六年的时间不短,却没能磨灭掉秦紫苏身上与生俱来的那种安娴气质,婶婶在这种安娴中,第一次变得有些坦然。   “还是北京的水土好,把你养出来了。”婶婶居然给秦紫苏说话了,还笑了一下,她脸上细密的褶皱轻易地被挤成一团,已经不是“蒼老”两个字能形容得了。
  秦紫苏不敢流泪。她也笑着,把眼眶里已经泛起来的泪又逼回去。
  “你还恨我吧?你看,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叫你恨的了。老天把我所有的都收了回去,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就只有你了。”婶婶依旧笑着。
  这话像箭一样呼啸而来,扎到秦紫苏的身上,她无处可避,痛得无法忍耐,低下头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有力地砸到面前的桌子上,砸出纷乱的声音。
  “婶,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一走这么多年没回来,没替紫露尽过孝,让你受这么多苦……我没恨过你,从来就没有。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娘!”秦紫苏哭着,呜呜咽咽地说着。
  婶婶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把丧亲之痛的恨转嫁于秦紫苏,一直认为若不是秦紫苏的存在,丈夫不会那般卖力辛苦地到山上采药,也就不会跌下山谷;紫露是跟紫苏走得太近,这傻孩子竟瞒着她供着紫苏上学的费用,她才多大啊,怀孕了都不懂得爱护自己,瞎操着别人的心,结果呢,又没善终。而秦紫苏可好,一心只埋头读自己的书,她要把自己读出去,又何曾体恤过她家人的不易?她不恨她,又能恨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在村子里孤零零地生活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对往事的追忆越来越少了,而存留在内心对紫苏的恨意不仅越来越淡,还隐隐有了惦念之情。也许是一个人孤寂得久了,连身边最冷的东西都会拿过来取暖,何况,她对秦紫苏的那份恨其实无根无据,那纯粹是争夺亲情的一种下意识吧。
  入监之后,婶婶就想过秦紫苏的到来,她倒希望能在监狱里看到秦紫苏。秦紫苏若见她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很高兴?至少是她这个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秦紫苏会有欣慰之感吧。
  哭过说过,秦紫苏和婶婶之间,云淡风轻了。时间果真是万能的,它不仅改变着世间万物,也消弭着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不快。
  临离开时,婶婶拉着秦紫苏的手,欲言又止。秦紫苏以为婶婶担心自己一人在外的不适,便安慰道:“婶,你不用惦念我,我现在的工作稳定,住的也宽敞,等您出来,你就跟我去北京生活。我要让北京的水土也养养你。”
  婶婶说:“不晓得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秦紫苏声调一下高了起来:“当然能,这才几年工夫!你自己要好好爱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从头来过。”
  “紫苏,我……是想说子松的事,紫露她……”
  “都过去了,婶,咱以后不再提往事。咱就一门心思往前奔好吗!”秦紫苏打断婶婶的话,她明白婶婶要说些什么,只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无论紫露出于什么想法,她对秦子松做的,也仅仅是几颗野果子而已,紫露并不知道秦子松会受寒,那些野果子让秦子松体内的寒气加重了,但并非是夺去他性命的关键。紫露却因此心里负重了好多年,以她小小的年纪便背负起了那些责任,她不仅是赎罪,也是替秦子松承担。秦子松的父母其实对秦紫露也是怨恨的,但他们都对这些事闭口不提,她又有什么理由在心里压了那么多年后,再翻出来指责紫露呢?
  “你……一直都知道?”婶婶难以置信地盯着秦紫苏。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跟你说,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是叔叔和你把我养大的,是紫露供我上完高中的。我会记得你们所有的恩情。”秦紫苏拉紧婶婶的手说。
  是的,我不会忘记所有的好,包括秦子松!她心里默默地对婶婶又说了一句。
  六
  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生活状态中,秦紫苏的心里慢慢平复下来。沿途再多的艰难,再多的生死,再多的悲伤,最终会被生存击溃。生存才是目的。
  元旦一过,日子似乎快了很多,转眼又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春节的气息早早地漫过来,像要给人紧迫感似的,很多事急慌慌地涌过来,堆挤在一起。秦紫苏也忙得四脚不着地,每天晚上都加班,赶各种文案文书,用老总的话来说,这时的忙将换来的是一大波的轻闲。想想也是,春节临近,人心惶惶,到处都在问回不回家,怎么回家;春节之后,彻底放松的状态和心情就像一堆摊开的沙,想要聚拢,总是需要时间的。那时候的活,不赶在这会儿,还能指望春节后?人毕竟不是马达,不是点着火就能发动起来的。
  忙于加班的同时,秦紫苏还在应付另外一件事,辅导班里的一个老师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是一位中学老师,教体育的。说句实话,因为经历,秦紫苏对找对象是心存恐惧的。后来,随着在北京生活了这几年,她尝多了艰难与险阻,体会最多的是孤单与寂寞,曾几何时,她慢慢地尝试改变自己:从那些阴影里走出,追求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开创出一片新天地。同时,她也告诫自己,要懂得打开自己和接纳他人。
  于是,秦紫苏与体育老师如约相见。体育老师初次见到秦紫苏,还是很有兴趣,每天都打电话、发微信、送花,连个过渡都没有,情意浓密得让秦紫苏不好意思了。难道这就是爱情?一时,秦紫苏说不清对体育老师的感觉,不过从来都是孤单的一个人,一下子遭遇这样的追求,她心里还是欢喜的。欢喜归欢喜,却不知如何回应,她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与男人交际的能力,面对那些炽热的话语和文字,她手足无措到想哭。后来,体育老师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她却安静地回复一句,还没干完活,没时间。工作紧是一方面,她不过是拿工作作为盾牌来抵挡这个男人,她害怕这种没来由的热烈,就像某种凭空而来的东西,虚幻得让你一伸手,却是什么都没有。曾经和她一起合住的同学王紫晶临离开时就替她发愁,说她这样安静,什么时候才能让男人注意到她?她当时还笑得不行,说感情是缘分,缘分来了,自然就会被注意到。
  现在,她终于被注意到了,却发现根本弄不清自己的感受。
  秦紫苏有些漠然的反应击溃了体育老师的热情,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到一个对自己根本没感觉的女孩身上,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了。秦紫苏几天都未接到体育老师的电话和微信,才反应过来他放弃了她,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果然是凭空而降的东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界线分明得如同黑白。秦紫苏没觉得太难过,但却惆怅了好些天。感情会滋润人,也会伤人,没有感情原来也如刀片一样,不经意间会被划伤。她忍不住苦笑,一直期望在北京能有一个家,安稳的,平静的,可她现在连如何谈恋爱都不会,她的家,要到哪里去找?她一直认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只是这种日子让她对于未来、对于幸福越来越失去期盼和向往。   她的未来她的幸福,还有多少让她期盼和向往的?它们,会是在北京吗?
  春节越来越近,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已经随处可见搭着售烟花的简易棚,里里外外摆满绚丽多彩的烟花、爆竹。在北京几年,秦紫苏已习惯了春节期间整夜整夜烟火的爆响,也习惯了在别人的欢腾中体味自己的孤清。
  年跟前了,这个时候有多少人心里揣着激动和喜悦,发奖金了,发过节费了,要多发一个月的工资了,要发各种礼品了,还有,最关键的是要回家了——对漂泊异地的人来说,回家是多么温馨的一个词啊。红红火火的春节,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趋近。
  秦紫苏的心里也开始波动了,不是发厚厚一摞奖金和各种礼品,而是,一顿忙乎之后,公司早些日子盛传的裁员消息又风起云涌。秦紫苏所在的广告公司是平面媒体广告,主要依托的是报纸和杂志。如今网络盛行,人们连走路都在网络中,坐公交挤地铁的人都在用手机上网。网络对人们生活、思想、观念和情感的影响之大,超出想象。而传统的平面媒体,在网络的巨大冲击下,市场被侵蚀被挤压是毫无疑问的。商家们不傻,谁有影响力便瞄向谁,这也是营销的手段之一。在这样的背景下,依托平面媒体的广告公司越来越难做,业务量与经济效益跟数年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效益差了,除开拓新的业务外,公司便只能走裁员这条道了。
  公司里有些同事在做跳槽的准备,只是想再熬一熬,熬到公司发过年终奖再离开。谁知公司也贼精,非要等春节过后再发年终奖,一是等着想辞职的人来辞职,这样便可以少发些奖金和补偿金;二是大概也是想风吹草动之后,若是发完奖金,怕是春节之后,再来公司的人便寥寥无几。公司这是要把主动权捏在手里,因为按公司规定,自行辞职人员只能给百分之五十的年终奖。谁也不想吃这个亏。公司负责裁员的那个老男人时不时暗示秦紫苏,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帮她找老总说句话,像她这样并无是非、安稳工作的女孩子理应受到公司的优待。秦紫苏平日里从其他同事的只言片语里,听到过这个道貌岸然的老男人的不堪之事,只是她一直少与人交往,对很多人与事都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漠然,与老男人这样有点小职务的领导更是没有搭讪过。面对老男人的主动示好,秦紫苏紧张极了,她不能不为所动,但又觉得公司裁员这样的事并非一个人能左右得了,该走的总会走,要留的总会留,若真的定下她走,就算央求老男人操作留下,但谁知道下一次的风暴她是否还能躲得过去?
  其实,秦紫苏也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两年公司的人员流动她都看在眼里,她之前一直想找一份与大学所学专业相符的工作,只是机会并不多。前些年,在各大院校计算机专业红透半边天,一毕业,该专业的人像撒进江河里的鱼,鱼多,饵少,能吃上饵的总是少数。秦紫苏属于找不着饵吃的鱼,只好另辟蹊径,到广告公司做了文案,跟她学的专业大相径庭,不过凭着她的好学与勤奋,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现在这份养自己的生计也不安稳了,她的内心怎能踏实?只能和其他一些暂时还没有出去活动的同事一样,坐等着,被炒掉或者留下。
  反正,怎么都是春节后的事儿了,索性,秦紫苏也不想了,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吧。春节之后,一切自会有定数。
  秦紫苏兼职的教育机构的辅导班已经结束,再紧张的学习,也不能让孩子们连春节都搭上吧。因为春节前后没什么业务,公司提前好些天放了大半人的假,剩下留守的也没几个了。秦紫苏的时间一下子宽松起来,除了去超市跟着大批的人买年货之外,她无处可去。为了打发凭空多出来的时间,她找出在公司注册的微博账号,登上。微博的世界几乎跟春节一样色彩斑斓,只是,那色彩总是别人的,到了秦紫苏这里,就冷清了。每天枯燥的生活,偶尔掺杂自己的情绪,这样的文字描述枯涩得就像深秋的落叶,还不如她的文案,偶尔之间,还能蹦出几句精妙的话语来。她没有关注过谁,也没有几个粉丝,寂寥得很。别人说起网络,是风生水起,到她这儿,就成了冰雪世界。只能去看公共微博,那似乎也是别人的世界,当然也有些心灵鸡汤之类的,看得她心生温暖,只是温暖之后,清冷依旧。
  春节一过,日子似乎又快了起来。公司的裁员计划严格来说流产了,因为假期一过,来上班的人没有几个,先前那些早做了打算的人,拿了节前被压下的百分之八十奖金,然后直接去了新的公司,有些人连辞呈都不屑于提交,直接走人。秦紫苏很艳羡把工作这种事看得天高云淡的人,她就缺乏这种气魄,甚至在担心裁员时会不会裁到自己,她完全没有替自己再往下打算的念头和行动。一个春节,那么漫长的假期,她宁愿无所事事地整天在网上毫无目的地溜达,居然都不曾想过利用这段时间再学习,她曾经求职计算机专业的念头竟如同一片飘落的叶子,零落之后被碾碎,在这茫然无绪的时间里,已不着一点痕迹。等倏忽发现时,她难过得不能自已。难道,她真如一块顽石,除了无休无止的坚硬,再无任何希望与色彩?
  辅导班还没开课,秦紫苏无法让内心安静下来,又实在寻不出其他有趣的事,便到网上买了几本计算机网络方面的书,她决定重新开启对新职业的向往,也许,某一天她真的告别了广告公司的文案。世上的事没有固定,但她总得有所准备。专业书籍看起来没有小说那般轻松愉悦,但至少有事可干,秦紫苏的空白时间就少了。
  七
  辅导机构里新聘了一个外教,西班牙人,有個中文名字叫阿乐,一脸的络腮胡子,见人就龇着一口白牙直乐。秦紫苏一见着阿乐,立马想起台湾女作家三毛的那个荷西,也一脸大胡子的西班牙男人,而阿乐的大白牙,令紫苏心里一颤,她忍不住想起少年秦子松,一张黑乎乎的脸上总是龇着一口白牙。阿乐在英语口语班授课,他喜欢跟人交流,对什么事都表现得非常有兴趣,在课上无论看到什么都先让学生用汉语简单解释一番,然后再用所能想到的英语词汇来描述,最后他再用英语细述。这样的互动往来,让学生也有了做老师的感觉,对口语的兴趣也就大了,整个口语班热闹得简直像菜市场。
  这是机构开设的第一个外教班,大家都觉得新鲜。秦紫苏偷偷混进阿乐的教室听他的课,结果被阿乐丰富的表情和夸张的肢体语言逗得忍不住,如学生一般笑得几近忘形。她觉得这个外教太有意思了。   秦紫苏就这么着被阿乐盯上了。
  课间休息时,阿乐喜欢找秦紫苏聊天。秦紫苏不爱说话,她安静的样子叫阿乐特别怜惜。对还处在学习汉语过程中的阿乐来说,秦紫苏的话太少只能叫他说更多的汉语,他有时没法表达意思,他就英汉一块说。还好,秦紫苏有良好的英语底子,听阿乐说话倒也不难懂。跟阿乐接触得多了,秦紫苏慢慢变得开朗了许多,跟阿乐聊起来也能进入状态。阿乐喜欢问这问那,她就慢慢跟他说,就这么着,她把她的过去一点一点地说给阿乐,说她的小山村,他的父母叔婶,说紫露和秦子松,说她四年沉闷而努力的大学生活,也说到她的工作。阿乐从头到尾没听到她说过男朋友,便问她为何不说男朋友?这么直接的问话,让秦紫苏羞赧不已,她不能跟阿乐说没谈过男朋友,这对浪漫的西班牙人来说,二十六岁都没谈过恋爱简直不可思议,太浪费这大好的青春时光了!秦紫苏对这个问题沿用她一贯的沉默方式。阿乐果然也不再追问,却对秦紫苏越发热情和关切。
  阿乐的课只有周末两天才有,平时他会约秦紫苏一块吃饭、喝咖啡,看电影。秦紫苏一开始是拒绝的,她还不习惯跟一个男人出去,何况还是个外国男人,俩人能说到一块儿是一回事,单独在一起看电影又是一回事,性质不一样。但经不住阿乐的再三邀约,就赴了阿乐的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顺理成章,没有恋爱过的秦紫苏遇到单纯的阿乐,慢慢地找到了恋爱的感觉。
  爱情是会上瘾的。秦紫苏也很珍惜这个机会,她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爱情真的上瘾了。她和阿乐手拉着手坐公交,挤地铁,走在北京的大小街道,吃串串烧,吃卤煮,吃小龙虾,去圆明园、颐和园,看鸟巢、水立方,爬长城,简简单单的快乐,穷学生阿乐用最朴素的情怀表达着他最真诚的爱意。秦紫苏欣然沉浸在这种欢畅中,她的生活在发生着改变,烂漫的笑容像春日的阳光一样具有穿透力,让阿乐看到了这个沉稳安静的女孩内心原来有多么清冷。
  秦紫苏的快乐让她在公司也像一朵渐渐开放的花朵般明媚耀眼起来,她开始主动与同事交流,不再安然一隅,也会在面临公司领导询问时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了。原来自己是有主张的!那个埋头只依赖别人的想法尽力去做文案的秦紫苏,内心是丰富的,只不过那丰富被禁锢在厚厚的土层中,直到如今才算破土迸发。那个曾经用裁员来作为暗示的老男人,很真诚地对秦紫苏说了一句,她让他另眼相看。而另眼相看的最直接表示,就是推荐她做了项目组长,即负责对某个系列广告的全部策划和文案宣传。这样,秦紫苏就不仅仅是文案了,她还需要与组员协商统筹和对项目的规划。
  人果然需要的是改变!不能改变别人,就得改变自己!明朗的心境让秦紫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之前她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茧中,她只是透过茧中的一个小洞来观察世界,这个世界自然狭小而黯淡,她以为只有茧中才最安全。破茧之后,她发现释放才是最为轻松的,而最不安全的原来是自织的茧。
  五一前,房东老太太的侄女来到出租屋,说要给大家涨房租,她姑姑身体一直不好,就指着这钱来治病,可她把房子以这么低廉的价格租出去,既不符合市场,也太亏了自己。她到三个房间门口转悠了一下,指着秦紫苏的屋子对她说,这间房,向阳,又带着阳台,按这个地域的市场价,怎么也得两千往上了,也不多算,就两千吧。一下子给涨了五百。
  秦紫苏虽说喜欢这间向阳又有阳台的房间,但每月五百元的涨幅让她有些心神不安,她想重新出去找更合适的房子,可上网一查,自春节后,所有的房租都看涨了。想两千块钱租个单间,得去五环以外,那离单位太远,时间都耗费在路上了。租住在同一单元的高姐忽然灵光一闪:“不然咱俩合租一个单间行了?既省钱,又方便,彼此还有个照顾,我也不会影响到你。”
  秦紫苏想想,目前只能这样将就一下,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她们再搬出去。
  充分考虑各方面条件和两个人的喜好,高姐退了房,搬到了秦紫蘇的屋里。这次,房东老太太的侄女倒没提出要提前一个月退租的话,这会儿正是房客多的时候,高姐前脚搬出,第二天便有人搬了进来,一点都没浪费这房间的使用。
  俩人住在一间房里,才觉得不适应,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当然也只能放一张床。就是说得俩人共睡一床,秦紫苏从上中学开始就再未与人同床的经历,忽然一下,身边多出个人,这人还喜欢磨牙、打小呼噜,甚至说梦话,她睡觉浅,又不敢辗转反侧,蜷缩在床的一侧,望着窗外被稀释的夜,在无眠的静谧中烦躁焦虑着。
  第二天一起床,高姐发现紫苏眼皮泛肿,两眼无神,意识到是自己扰了她的睡眠,便连连跟秦紫苏道歉。秦紫苏也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们既在一室一床,必须得有个磨合期,而在这个磨合期内,她得尽快找到新的住处。她觉得这种同屋的日子太难熬了。
  阿乐这时候体现出与他粗犷的外貌不一样的细致来。他见秦紫苏不大愿意再跟他逛街,就是看电影,也时常看一半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阿乐问及情况,秦紫苏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一下,她觉得阿乐出身异域,不会理解北漂生活的不易。阿乐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抱着秦紫苏,让她靠在怀里,他觉得这样会让秦紫苏没那么疲惫。
  几天之后,阿乐直接跑到公司来等秦紫苏,他把秦紫苏带到西三环附近的万泉庄。他问了好多人,终于问到有个学生说他家在这里有套房要出租,朝阳的一居室。既然阿乐需要,就答应租给他,而且房租也谈好了,每月只要一千五百块钱。秦紫苏简直不敢相信,北京的房价几乎见日飞涨,租房也跟着涨,她现在租住的地方已接近四环,一个单间一千五都算便宜的,现在还涨成了两千,万泉庄这么好的地段,一千五百块钱的一居室,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阿乐看着紫苏在一居室里东看西瞅,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上前环搂着秦紫苏,用日渐流利的普通话说,希望每次看到秦紫苏的时候她都这么开心,看到她开心,他就开心。秦紫苏心生感动,她是多么喜欢这个简单而干净的男孩儿,他没有那么多枝枝蔓蔓的心思,也没有哄逗她的手段,也不是来自异国的有钱人,但他就是让她安心,让她快乐。她不想以后他们会怎样,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有扎根北京的心愿,她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份爱情,和爱情所带给她的温暖。她一定要珍惜这份感情。
  可是,到了晚上,秦紫苏才意识到麻烦来了,阿乐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他一直在兴致勃勃地收拾这收拾那。看来,他是要留下来。
  秦紫苏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感觉怪怪的,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子,可眼下她是与阿乐谈情说爱,已到了这份上……她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在卫生间和房间走来走去。房间就这么大,一张双人床占据主要位置,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还有一台不大的壁挂电视机,留给秦紫苏走动的空间有限。也不能一直待在卫生间。她只好走到窗前,用夜色掩饰自己的慌乱。
  窗户靠近马路,外面的车流声潮水般涌来,秦紫苏望着远处苏州桥上刺目的车灯,在夜色里横冲直撞,她的心里乱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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