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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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想过上好日子。从小丧娘的女孩秋秋跟随父亲与后娘生活,后娘从小向秋秋灌输长大当行长或嫁个行长的思想。因为在后娘心目中,当行长才能过上好日子。秋秋听从后娘指引长大后一心一意要当行长或嫁个行长丈夫,她能实现愿望吗?
  —— 如果生命注定要你在一帆风顺里飘摇,那你就不要抱怨去当一名水手。
  ——谨将此作题于子辰留念
  秋秋从小就没爷娘。
  娘死得早。爹把她拉扯到3岁,继下了梅娘。梅娘没有生养。秋秋9岁那年,爹在一次车祸中丧身。梅娘咬咬牙,没有再找人。秋秋和梅娘很亲。每天早上秋秋一醒,热烘烘的鸡子儿就放进了秋秋的被窝,等到香喷喷吃完,梅娘又会把一碗热腾腾的牛奶端到秋秋面前。所有人都说秋秋福气好,夸她脸上那颗痣,观世音菩萨的泥身转世,梅娘是专门为服侍秋秋来到这人间的。秋秋15岁那年,梅娘又给秋秋办生日酒了。每年的生日酒喜庆而温馨,是秋秋心里一盏特别的灯。但那年的灯照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出了岔子。梅娘在最后敬酒的时候不慎摔倒,酒杯的碎片戳进了眼球。两个月后,梅娘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视力严重退化,基本看不见东西了。秋秋很自责,一到夜头就泣泣喑喑地哭。梅娘听见了,就安慰她。秋秋感到奇怪,她奇怪的不是梅娘安慰她时的笑,而是梅娘的话。梅娘说,我和你在一起,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你知道为什么吗?秋秋摇摇头,本来含着的眼泪,感觉在消失。梅娘说,都是托你爹的福。梅娘说起爹的时候,秋秋的眼泪就完全干了。她想不起爹爹的样子。梅娘说,那一年要不出事,他就当上行长了,就可以带我们去夏威夷了。梅娘的话,是一丝遗憾,还有一种正在暗淡的向往。
  夏威夷?
  夏威夷是我出生的地方。梅娘说,你爹和我成家时他就说要带我回去。
  秋秋的眼泪彻底干了。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对梅娘说,娘,我带你去夏威夷,你放心。
  梅娘先是一愣,后来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捧着秋秋的脸说,心肝,娘没白疼你。她的指头在秋秋那颗痣上停下来,不动了。梅娘说,娘去不去夏威夷不当紧,娘要你今后也找一个银行里的人,一辈子过好日子。一辈子这话很正式,浸染的世故气重了,一把锁一样,一辈子锁在了秋秋心口。
  秋秋是思考了这句话的。她把梅娘的话接过来,郑重答道,好,娘,我听你的,找一个行长。
  梅娘又一愣,擦去眼泪鼻涕,再笑就笑弯了腰。最畅快的笑,竟是笑在了伤残之后,这是伤痛的代价吗?刚刚把孩子拉扯大,还没有完全大呢,伤也来得早了些。可是秋秋已经懂事了,还那样懂事……她一个劲地笑,也分不清开心还是伤心。开心和伤心,全融化在眼泪鼻涕里了。哭过了,也算不得是真开心。脸上的笑还在,反而连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她记起了秋秋爹临死前说的话,他让她好好带秋秋,他说秋秋大了之后会报答她的。秋秋爹留给了她一笔钱,那不是一个小数目。她不知道秋秋爹有多少工资,也不知道这笔钱哪里来的。秋秋爹是银行里的人,有银行里的人作依靠,她想幸福就会陪伴她们,而且一直陪伴下去。
  秋秋是个有主张的人,梅娘在那次受伤后就看出来了。
  秋秋的学校离家不远,每天早上,吴敏黎都会和秋秋结伴而行。她们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前门对后门。吴敏黎的爸爸是个瞎子,说是瞎子,是说他戴的眼镜度数高,太高了。他在城里的白铁皮店当会计,做账的时候,鼻尖要放到账本上。快上小学那年,瞎子贪污公款,被捉进去吃官司了。吴敏黎的娘原来就有个人,碍于吴敏黎,半明半暗的,也因此常常顾不上吴敏黎,吴敏黎就饱一顿饿一顿。吴敏黎站在门口等秋秋,看着秋秋香香甜甜地吃早饭,眼睛和嘴里全是馋动的酸水。梅娘看在眼里,全明白了。从吴敏黎上小学开始,梅娘每天就多备一份早饭。一份早饭,吴敏黎一吃就是九年,一直吃到初中毕业。
  吴敏黎吃了秋秋家的早饭,做什么就都看秋秋的脸色。吴敏黎长得高,当体育课代表。秋秋总让吴敏黎把排球给女生玩,男生有意见。于军威胁吴敏黎说,再不把排球给他,他就去教室里撕她的语文书。吴敏黎急了,她最爱上语文课了。于是她低着头,偷偷看秋秋。她看秋秋,看的是秋秋鼻子下的那颗痣,那是颗会说话的痣。它说什么,吴敏黎都能听懂。倚风作邪,那颗痣在秋秋嘴上说道。它一动,吴敏黎就知道完了。她在地上蹲下来,秋秋就站到了她面前,秋秋后面是几十条腿,那颗痣大声说道,他说给他就给他,他是皇帝啊?吴敏黎把双手捂住眼睛,那颗痣喊口号了,女生优先!几十条腿一齐跺地,跟着喊,女生优先!喊声里,吴敏黎看着她语文课本的碎片四散飞舞,飘掠在她和那颗痣傲慢的神气之间。
  晚上,吴敏黎的娘没在家,她饿着肚子在黑暗里哭泣。她躺在床上,哭累了睡,睡醒了再哭。她恨眼泪,她恨眼泪为什么流也流不完。她想,眼泪要是一直流不完,她又怎么去见秋秋呢?有人敲门了,正是那熟悉的节奏,一短三长,是秋秋。别开灯,秋秋在门外说,说完就走了。听得脚步声远了,吴敏黎拉开门,门沿上的托盘里,惹她眼球的不是那香喷喷的饭菜,而是那本崭新的语文课本。那个晚上,吴敏黎知道了这世界上,真的有流不完的眼泪。
  秋秋到了找对象的年纪,给她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秋秋出落得那个清秀啊,看着她走来,就像看从图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样,人见人爱。给她介绍男朋友,谁介绍她都是笑。那笑笃定得很,除了回绝,还有谢意在里面。她谢人家,谢得很绝。她用自己的工钱,买蹄髈送给人家吃。她告诉人家,她有对象了。
  秋秋那时候已经有了很多银行里的朋友。那些年,她只要一听见人家在银行里工作,就会主动和人家搭讪、交朋友。这些朋友除了有部分是她故意找的,更多的都跟老同学吴敏黎有关。
  吴敏黎本来是个不声不响的人,但跟秋秋在一起就不一样。高中毕业那年,银行招新人,她们都报了名。报名前,吴敏黎来找秋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秋秋劝了半天,吴敏黎却不肯说一句话。后来梅娘说话了。梅娘说,一个女孩子,去做什么银行?吴敏黎一吓,连忙说,我不去,我不去了。秋秋跟着吴敏黎的脚追出来,她从后面抓住吴敏黎说,你去考,银行是金饭碗。吴敏黎疑惑地看着秋秋,你也去吗?秋秋说,我去。吴敏黎点点头,那我也去。秋秋回到家,梅娘说,今后不要叫吴敏黎到家里来了。秋秋知道梅娘这话是说给她听,她说,娘,我不去考银行。梅娘艰难地欠起身子,脸上的五官瞬间变作了漆黑的无底洞,像一个圆圈。你要记住啊孩子,女人一捧金饭碗,就要家破人亡的。在秋秋印象里,这是梅娘说出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考试前,吴敏黎每天要问秋秋复习得怎么样了,一天几回,秋秋答而不厌。考试隔夜,半夜了,吴敏黎问秋秋,准备得怎么样了?秋秋说准备好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吴敏黎支支吾吾了半天,她说,我担心,万一考不取怎么办?
  秋秋叹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埋在吴敏黎心里几个月的话。吃一口饭都会噎死,你说你饭吃不吃?秋秋说,就像吃一顿饭一样去考试。现在,像我一样睡觉吧。考试的铃声响了,秋秋没有进考场,隔着窗玻璃,吴敏黎看见秋秋在对自己招手。吴敏黎后来对秋秋说,你让我看见了爸爸,好像爸爸在对我招手。秋秋说,我就是你爸爸。
  吴敏黎考取了。银行太适合吴敏黎了,在所有考取的人当中,吴敏黎第一个获得了转正和提拔。庆祝酒会上,吴敏黎答谢大家。她说,不是我特别会做银行,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我要感谢我自己。吴敏黎说着就看秋秋,秋秋就坐在下面。她看秋秋,看的是秋秋的那颗痣。吴敏黎说,因为我是两个人在工作。
  吴敏黎的事业成功了,但是恋爱受到了挫折。她和于军谈恋爱,但就在他们的恋爱要结出果实时,于军因为经济犯罪被抓了,这让吴敏黎很沮丧。虽然情绪有波动,但在她生活里,她的时间有了空余。正是从那时候起,吴敏黎开始关心起秋秋的对象问题了。那个阶段,吴敏黎在自己和秋秋的对象问题上反复纠结,几乎花费了她所有的时间。
  吴敏黎知道秋秋的目的,秋秋要找一个行长。但那时候,所有的行长都已经结婚了。吴敏黎给她介绍了小崔,小崔是一个业务经理,秋秋不要。过了两个月,小崔当业务主管了,吴敏黎又说起这件事。吴敏黎是有方法的,她没有开门见山,直接说透,而是问秋秋怎么样了。秋秋说能怎么样?当时的情况是,胡行长倒是愿意离婚,但胡行长的女人事先知道了秋秋这个人。于是这个女人守在秋秋家门口,骂了三天三夜。胡行长的女人没有点名道姓,只是说这样的女人家里,一定会有人瘫痪瞎眼,酒杯破了会碎在眼睛里。秋秋找到胡行长,她叫胡行长不要离婚了。胡行长一愣,秋秋的眼睛在躲,但秋秋那颗痣躲不过。他动心,他一直在为这颗痣动心。他侧着头说道,你不要逼这么急,我会很快解决的。秋秋说,我不要你解决了。胡行长急了,难道我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这个婚我离定了,宁可行长不当也得离。秋秋的痣舞动了,舞出一片笑。你离,我还不跟了。秋秋说完走了,但那颗痣舞出的笑不走,在胡行长心里撞来撞去,撞得他好几年七荤八素的,不再和他女人同居。
  吴敏黎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梅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找不到人秋秋急,她急的就是梅娘,就是吴敏黎说的梅娘身体这一点。她不能让梅娘的愿望落空,这成了她的心事。秋秋情绪不稳,吴敏黎一说这事她就急。秋秋说,你这样说有意思吗?你说怎么办?秋秋的话,就这样给了吴敏黎机会,于是她可以再次说说小崔的事了。吴敏黎说,现在的行长都在35岁以上,而且还有家庭。小崔不光优秀,他还有背景。
  背景?背景就能当行长吗?
  何止行长?他有个姨父在人大当领导。小崔现在在镀金,很快还要升上去。你应该和他先谈起来,等过几年,他不就是行长了吗?
  哎,秋秋动心了。没想到木头木脑的吴敏黎,会有这样一个创举,会在这个时候拎出这样一个转机来。下了班,秋秋买好蜂蜜,是梅娘爱吃的那种杨槐牌蜂蜜。回到家,冲好蜂蜜茶,就准备把好消息告诉梅娘。梅娘接过杯子,还用鼻子嗅了嗅。那时候梅娘的眼睛还没有彻底病变,只要注视秋秋的痣,就还能说话。她语速缓慢,声音就像金刚钻在玻璃上艰涩地划动。她说现在的菊花茶已经没有当年饱满的香气了。菊花茶让秋秋猛打一个激灵,担心就这样在这时候浮了出来,说给梅娘听的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秋秋赶紧给吴敏黎打电话,说出了自己的担心。秋秋说道,要是等过几年,小崔还没当上行长呢?
  吴敏黎没说话。过了半天她才说道,这样呢,也是。你要真不信呢也没办法。他们专门给小崔看了相的,两年之内。吴敏黎的回答很坚决,但秋秋听得不踏实。她觉得一到晚上,吴敏黎的心思就集中到于军身上去了,吴敏黎说的话怎么听也不像在说小崔。
  第二天,秋秋去找吴敏黎。吴敏黎的同事说吴敏黎不在。秋秋心里有数,刚才她进门的时候还隔着玻璃看见吴敏黎的,一定是进门时她和保安说话让吴敏黎听见了。她推开洗手间的门,看见吴敏黎交叉着手臂,腹部贴着洗手台面看镜子。这个样子,和秋秋事先想到的情景一模一样。看见秋秋,吴敏黎很惊奇。秋秋说小崔的事我没有怪你。吴敏黎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秋秋说,我爸爸也不是一上来就做行长的,我为什么就不能赌一把呢?
  吴敏黎张大了嘴,赌?你要赌什么?秋秋你……
  我要赌小崔当行长。吴敏黎没想到秋秋会这么说。可我要赌这一把,要请你帮我一个忙。秋秋说了谦虚话。其实那时候她要求吴敏黎做什么,吴敏黎肯定是会答应她的。但她客气了,这让吴敏黎反而有了顾虑。她心里没有底,不知道秋秋要做什么。秋秋太执着,而且从不站在同一个角度上说话做事,容易让你误解。秋秋要么站在你的角度上,要么站在你对立的角度上,但就从不站在她自己角度上,安心地扮演她自己的角色。所以别人总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听她说话,看她做事。秋秋常常会先把自己错开,然后迫使你跟着她错位。譬如给她介绍小崔,看上去她在违拗你,让你难受。可正当你以为自己被逼上绝路时,她却一个柳暗花明,在你面前洞开一片天地,要来一场赌博了。
  秋秋总是善意的,可她的善意带着强迫性,根本不管你需不需要,愿不愿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过程非常痛苦。吴敏黎深感此痛,所以她宁可秋秋把事情挑明,也不情愿去摸黑弄堂,去猜秋秋的心思。于是吴敏黎嘴上敷衍着,要秋秋把底牌摊开来。秋秋呢?秋秋要吴敏黎先答应,先答应了,秋秋才肯摊底牌。秋秋说,这件事是你引出来的,无论好坏你都有份。吴敏黎哭笑不得。秋秋就是这种人,从小到大,吴敏黎从来没有拗过她。即使拗得过她,也拗不过她嘴角上的痣,吴敏黎只得点头。秋秋一开口,果然吓她一跳。秋秋说的是,她要离开梅娘,和梅娘分开住。
  赌是一种冒险。这样的险她可以去冒,但不能让梅娘陪她担惊受怕。秋秋说,她赌是她在说谎,她从没有对梅娘说过谎。秋秋说,她没有脸面对着梅娘,天天在说谎。你就说我到海南岛去了。   你是要我去服侍她吗?
  你就服侍服侍又怎样?人生又有几场赌?我赌赢了,你不也有份?
  吴敏黎最后笑了,她说,那我就等着沾你的光了。
  她们从小就这样玩,嘻嘻哈哈,吴敏黎出主意,秋秋拍板。两个人一唱一和,一出戏,唱得跟真的一样。但这次她们失算了。她们没想到未来的行长小崔,有一天突然不和她们玩了。
  小崔是看中秋秋的,还没有人看不中秋秋。可毕竟是要当行长的,交往的过程中,行长不免有些矜持。其实在漂亮女孩面前拿腔作调,那是不打自招。他越矜持,秋秋越开心,这正中下怀。秋秋巴望着这两年快点过去,最好像一阵风,瞬间就把时间像树叶一样卷得无影无踪,然后踏踏实实的,在她面前只留下行长这块金字招牌。
  其实小崔是在等待。开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可当他把自己的荣誉证书、获奖证书等等所有代表他成就的证件出示完毕之后,他就在一阵寒风里打了一个寒战。他还有什么能拿出来,再获得秋秋艳羡的目光和赞叹呢?要没有了这些,他又怎么矜持下去,他们在一起又能做什么呢?小崔说,我就要到上海去培训了。
  培训?
  培训就是要提拔了。
  要当行长了。这个念头把秋秋的脸憋得通红,她心里的小花鹿啊,那个跳,跳得她脸上的痣都沉不住气了。这才多少时间啊?这就要当行长啦。秋秋是个有主张的人,大局面前是拿得住的。她稳了稳神,对小崔颇为正式地说道,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小崔点点头。秋秋的双手放在他胸前,秋秋说话的时候,嘴里有一种被瓜子肉浸透般的香味。她的嘴红红的,尤其那颗痣,跳动着,离他太近太近了。他不动声色地屈了一下膝盖,又屈了一下,这样的高度更加接近了和她的嘴平行。这个时候,他就觉出了他的等待来。许久的等待,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一直在等这一刻。他等她稍稍挺起胸来,然后他就会迎上去,噙住那两片红唇,还有那雀跃的黑痣,然后忘掉行长和提拔,做了这等待许久后早该做下的事。但是秋秋放手了。秋秋放下手的时候,眼睛一闭,便朝后退去。瓜子肉的味道随之消退。两个月后,消退得干干净净。
  培训期间,都是秋秋在给小崔打电话,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但其实那时候,小崔并没有要和秋秋分手的意思,一点也没有。非但没有,还更强烈了。小崔只是改变了方式,换了另一种等待。他不会主动出击,永远不会。现在不但不再主动,反而在秋秋面前,故意做出和其他女生亲密接触的样子。于是无形当中,小崔和秋秋的交往频度便加大起来。也因而,这样的交往有了戏的成分。要做戏给秋秋看,就得有陪客。多出了陪客,就会加入很多人;人多,事情就难免有了交集,会引发许多新变化。这些戏在那些日子里连续上演,秋秋的生活注定要发生改变了。正是在那些戏的日子里,秋秋认识了建坤。
  建坤首先是个有钱人。这不是他自己说说的。但光是有钱这一样,那是无法打动秋秋的。建坤还是个有办法的人,只要你和他打过交道,你就有数了。所有认识建坤的人都这样说。尤其是最近一件事,极大地增加了说服力。省里有一个高级别代表团去纽约,受到了联合国秘书长的接见。这个动静有点大了,不是进进中南海参观一下那样简单。话后来一直在说来说去,都说在建坤身上。传说他和联合国前秘书长的儿子是同学。黑人同学推荐建坤去非洲投资开发矿产,赚了10个亿。整整10个亿,是建坤回到祖国创业的第一桶金。金子闪闪发光,金子后头还有联合国秘书长压阵。但即便是这样的豪华阵容,要是没有建坤那句话,秋秋一样会无动于衷。人生苦短,兴衰成败往往就是一种偶遇。但建坤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来到辛店这座城市,竟会因为自己酒后一句话,就让自己的命运轨迹完全改变了。
  建坤那句让秋秋动心的话,说在了小崔升迁的庆祝酒会上。
  小崔再次被提拔了。但不是提拔当行长,而是业务部总经理。要说级别,那也是行长级别了。原来的分理处,现在全部改称支行,支行行长,级别和分行的总经理是一样的。但支行行长实实在在,可以叫行长,总经理却叫不得。现在满街总经理,喊某某总,反而有了皮包公司的味道。秋秋不高兴了,她没想到自己下了赌注,等来的却是皮包公司的结果。庆祝会上,她脸色不好看,一副吃了空心汤团的腔调。尽管小崔带了个女的在她眼前晃,她一点也不在意。
  几巡酒过后,建坤喝醉了。建坤是小崔的大学同学,几年前来到辛店投资。小崔身边那个女的阿莲,就是建坤到这个城市时带来的。阿莲眼睛特别大,只要她一个人独自看建坤,建坤就会想起小时候深巷里的那口井。传说那口井里曾跳进去过好几个女人。小时候不听话的处罚,就是天黑后被拉到井台上罚站。罚站的时候,井里的女人都走上来,在建坤身边走来走去,随意地聊天。她们对建坤视而不见,聊她们的男人,还聊建坤的父母。她们的话带着阵阵阴风,在他心里雕塑了一个又一个难忘的故事。建坤惶恐地看着深不见底的水井,每一次他都要求饶似的对阿莲说,你不要那样看我。可阿莲是个情种,建坤越说,她就越是一往情深地看住建坤。于是,建坤便从阿莲多情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两个蝌蚪。大人午睡的时候,建坤总会来到井台上,他对着井里看。他是来看井里那些女人的,他想知道她们白天在做什么。井很深,井里静得很。他喂一声,不敢大声,没有回应。他吐一口唾沫,有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涟漪里先是什么也没有,久了,就有两个蝌蚪,黑魆魆的,在涟漪荡漾开来的地方出现了。蝌蚪很遥远,却明晰,有如涟漪里的两个泡泡。那是两个女人对他笑着招手呢。他一吓,那两个笑的泡泡是黑色的。
  建坤这个人,在事业上是有狠手的,但感情上是软脚蟹。吴敏黎最初是这样说建坤的。她的话在秋秋听来,一上来就充满了偏见。秋秋问吴敏黎,你认识他吗?吴敏黎的嘴唇顿时煞白,做成了惊人的薄片,她说,他烧成灰我都认得出。吴敏黎那些话,简直无法让人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声响的。秋秋惊异地发现,吴敏黎说话的时候嘴唇是紧闭的,一动都不动。
  小崔很兴奋,但他没有夸自己,他在夸建坤。他说建坤很快要把大班岛买下来了。买下来后,还要在岛上建一个机场。他这话没什么吸引力,有人问,把岛买下来做什么呢?小崔身体微微有些摇晃,他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指着手上的钻戒说,那是太平洋上的钻石,是大海里的太阳花呢。岛上的温泉,有长寿水之称,每年只能接待1000个富人去享受。那是多少有钱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哇。可大班岛只属于建坤,他买下来,我们就可以去当皇帝了。大家欢呼起来。这当口阿莲也举起了手,她手上是一个花戒。她把她的戒指放在了小崔的戒指边上,于是两个蝌蚪就又在建坤眼前晃动起来了。建坤眼睛一闭,赶紧喝下满满一杯酒。   酒喝下去了,建坤脑袋一热,他赶紧要离开蝌蚪。他打断了小崔,他喊小崔,猛喊了小崔一声行长。众人先一愣,继而起哄。一声长一声短,行长行长喊得小崔不受用了。小崔说你是行长。建坤一愣,然后开心大笑,笑完了他说,我行长就行长,我是行长。就是这句话,秋秋怦然心动了。这还不算,建坤又说,大班岛上的银行我买下来,我就是行长。这话就不是凭空说说的了,有理有据,是名副其实的行长。很多人事后说,建坤恐怕对小崔有意见。何以见得呢?又说了,建坤说行长的时候,眼睛死盯着小崔边上的女人阿莲。建坤的眼睛深不见底,充满煞气,一副报仇雪恨的样子。吴敏黎说,他在怨小崔,他怨小崔抢了他的女朋友。
  建坤实笃笃的话,定心丸一样落在秋秋心坎上。她的世界,在她眼前唰地亮了起来,但她声东击西了。她不说建坤给她的震撼,而是针对吴敏黎的说法。她很不满吴敏黎的说法,她说,小崔又不是行长,他怨什么怨?
  那建坤算什么行长?他是卖山芋的。吴敏黎有些不买账。她试了一试,她发现她不注意秋秋的痣的话,她说起话来可以不低头,声音也不一样的。
  卖山芋?秋秋有点不相信吴敏黎会这样对她说话。她说,罗汉果是山芋?
  咦,你怎么知道建坤卖罗汉果?
  你当我只知道银行啊?我不光知道他做农副产品出口生意,还知道他做原油转口贸易,他和联合国秘书长的儿子是同学。
  这你也知道?
  辛店城里还有谁不知道?
  吴敏黎暗暗吃惊。她说,谁也没你知道得这么多。
  算你会算。秋秋说道,半年前就有人介绍他跟我谈对象,可那时候他就是个有钱人。秋秋的话听上去意犹未尽,让吴敏黎很不甘心。现在又怎样?吴敏黎不屑地说。
  现在人家是行长了。
  秋秋的话,让吴敏黎横想竖想不甘心。到了半夜她给秋秋打电话。吴敏黎现在说话和考银行前不同了,她把话说得直截了当:你见过联合国秘书长的儿子吗?
  那你见过奥巴马吗?秋秋一点不含糊,她好像就在等着吴敏黎说这句话。
  吴敏黎噎住了,她已经被秋秋噎了一整天了。我实话告诉你吧,吴敏黎说,建坤的钱不干净。
  秋秋不说话了,这让吴敏黎终于松了一口气。秋秋,吴敏黎要乘胜追击,她说,秋秋我是好心,我不能看着你去跳火坑……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秋秋打断了。你这话是听谁说的?秋秋的话问得很冷,像一根冰冷的铁棒穿过来。
  吴敏黎说,于军。
  秋秋出气了,她“呸”的一声,他的话鬼也不信,你信?
  吴敏黎有些猝不及防,她仓促应道,是于军亲自说的,你要不信,我不照看你娘了,你海南岛出差结束了。
  找到了行长,我出差是该结束了。
  吴敏黎被气昏了。她说,你鬼迷心窍,人不要要鬼。
  秋秋笑笑。她的笑像阵风,话含在风里,清凉了。瞎子吃馄饨,是人是鬼,自己心里有数。
  ……
  几十年的朋友,话说到这份上,就说不下去了。
  于军是个囚犯。他们都是同学。秋秋知道吴敏黎喜欢于军,但吴敏黎喜欢于军的程度,却远远超出了秋秋的想象。
  于军还没毕业就认识了建坤,并和建坤一起做生意了。于军起早摸黑,把丝绸厂的服装运到新加坡去,交给建坤卖。10块人民币一件,拿过去卖10美金。那时候建坤在新加坡留学,按照建坤的说法,他的同学就是联合国前秘书长的儿子。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是个黑人,建坤告诉于军,新加坡生意做好了,还可以到非洲去做。于军很好奇,他说,非洲人也穿丝绸吗?建坤说,不光是丝绸。世界那么大,就做点丝绸还做什么做。于军说可我只有丝绸。建坤点点头,你搞到丝绸就好。于军连连称是,对对对,10块人民币变10美金就好。
  按照吴敏黎的说法,于军后来是按照建坤的要求到银行去开证的。开证需要保证金,于军没有钱,就让给他供货的丝绸厂担保。丝绸厂开了将近4000万远期信用证,到了兑付时才发现出了问题。开出去的那些票据,落在了一个不知何处的第三方公司头上。换句话说,那些钱成了魔术里的花纸头,一眨眼全都不见了。于军马上报案。抓建坤的时候,还以为建坤会潜逃,不敢走漏半点风声。可没想到根本不用去抓,人家建坤大大方方,到辛店创业来了。
  情况很快弄清楚了,于军汇款的境外公司与建坤没有半点关系。建坤说,于军到新加坡来的时候,和秘书长儿子的一个女朋友结交很深。那是个红头发的女骗子,还骗过我的钱。建坤说着,还拿出了证据,那是一些榴莲味很浓的纸片。他抖着这些纸片对侦查人员说,我要到非洲去告这个红头发女骗子。在整个调查过程中,建坤一直在指证这个红头发女骗子,而对于军,他非但一点没指责,反而一再叹息,那意思是于军如果不迷恋红头发女骗子,那定会有大把好机会。他一口一个太幼稚,话里全是对于军的痛惜。但于军相反,一口一个骗子,自始至终在骂建坤。建坤听了,笑笑,也不答话。别人以为他理亏,默认了,他也笑笑。他说,我只说一句话,于军和我做生意,是他给我赚钱,还是我给他赚了钱?别人就把建坤这话说给于军听,于军听了,居然咬住手指,半天不再作声。
  接近审查结束的时候,于军沉不住气了。要把丝绸厂灭失的那么多钱全赔出来,那靠他一件丝绸衣裳一件丝绸衣裳去卖的话,吴敏黎算了一下,除掉吃用开销,于军大概要用971年又4个半月左右。在最后一次会见于军时,吴敏黎把这个账对于军说了出来,于军的汗就出来了。起先吴敏黎看见的不是汗,而是于军胳肢窝那里一片精湿。随后于军拉住了她的手,于军说莉莉,莉莉你要救救我。吴敏黎说不出话来。她本来还想问一问于军红头发女人的事,但被于军一抓,就完全忘了。她的心开始发慌,心慌得口干,干得要死了,连咽一口唾沫,嗓子眼儿都是刀割般生痛。于军是个硬汉,烧过她课本,狠狠地打过她。于军并不是一上来就这样待她的,于军根本不注意她。在于军不这样待她的时候,她低着头,心里伸出一只手,给于军作示范,拉着于军那样待她。所以她不怨他,从来没怨过。相反,于军对她越暴力,她心里越踏实,越舒坦。只要被于军重视,她做什么都愿意。于军终于重视她了,于军还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她,甚至,从来都没喊过她的名字,更不要说莉莉这样的昵称了。   于军的手在吴敏黎手里精湿精湿的。吴敏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是建坤这个骗子在耍花枪。
  于军的眼泪就下来了。这你都知道,我一直听他的,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害我呢?他的话很轻,轻得像一杯木瓜汁,一点一点往吴敏黎心头的伤口上浇。她的心头上有两道伤痕。一道是她爱恋于军以来,于军对她冷漠留下的;还有一道,是她心痛于军时被建坤割开的。要是没有这两道伤,那这杯木瓜汁该多窝心呢。建坤,你这条狗。吴敏黎对建坤咬牙切齿的。她在发誓,发的是毒誓,我要你生不如死。
  于军要被带走了。在被收监前,他对审查他的人说,我要见他。审查他的人说,要见谁?
  建坤。
  谁是建坤?
  于军失控了,他哐哐哐地敲着门,大喊起来,骗子,那个骗我钱的骗子。
  审查他的人把于军围起来,吴敏黎猛扑上去,拦在于军前面。她像老母鸡护小鸡那样对审查人员说,你们要给他希望,他要靠希望活下去。
  审查人员像剥一张糖纸一样把吴敏黎从于军身上拉开。他们看着于军,一个瘦瘦的秃头说,见面是串供,难道你想罪加一等吗?
  于军无助的神情最后留在了吴敏黎印象深处。只要一想起于军那副样子,吴敏黎的心就像被人牵拉着那样生痛。每当这时,她就不得不加快吐气,然后让身体一阵接一阵地打起寒战来。她不知道要连着喊叫多少声“建坤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才能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于军最后对吴敏黎说,要为我报仇。
  吴敏黎在发抖,她咬着牙齿还听得见牙齿发颤的锵锵声。她说,我会给你报仇的,我要用一百种办法来为你报仇。你要相信我。
  于军坐牢了,坐牢后于军变老了。吴敏黎去探监,于军不见她。吴敏黎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她给于军账上汇钱,还给他熬酱。于军见到她的时候,说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熬酱?吴敏黎笑笑,那是你最爱吃的东西。于军说我不要你给我熬酱。吴敏黎说,那些钱你可以和大家一道花,那酱你就自己吃。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说,瓶底下是牛肉,吃完了我再给你熬。于军说算了,他故意把算了说得很干脆。他想,这样做就可以克制住情绪,不让眼泪有流出来的机会。他大声说道,你要么去找个人结婚,要么去报仇。不结婚不报仇就不要来了。
  于军转身的时候,吴敏黎还是看见了他的眼泪。她原以为,于军关进来之后就没有眼泪了,可于军还是流眼泪了,那是为她流的眼泪。她站在于军身后,把铁栅栏握进拳头里,她说,我要报仇。他看一下她的拳头,拳头很大很大,有许多铁刺正穿过手掌,在他眼前做出了仙人球的模样。在仙人球面前,吴敏黎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报仇,但她知道于军是个靠鼓励才能把事情做好的人。要没有她的承诺,于军可能会死在牢里。
  终于得到了清白证明,但建坤并没有去起诉红头发女骗子。建坤成功收购了非洲的铜矿,获得了另一座出产铜和金的矿山的永久探矿权。正当大家快忘记红头发女骗子时,谁也没想到建坤会一个转身,正式落户辛店,开始全心全意做起农副产品生意来。他开始收集废弃的山地,请人种罗汉果。但种植更像他手里的一种魔术道具,更多的罗汉果被他从四面八方收购而来,他把那些罗汉果加工后全部运往非洲。那里的人肺热,用罗汉果泡茶喝成了有钱人的特权。他还收大米,但不说收了拿到哪里去,一车一车地拉走。建坤是个神秘而低调的人,他神出鬼没,但又脚踏实地,成果卓越。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后来说的原油贸易,大家就看不见了。这里又不产原油,谁能看见呢?只是大家在说,说着说着,大家就相信建坤不但是个有钱人,而且还是个很有办法,什么事都能做到的人。
  秋秋和建坤明确了恋爱关系。他们当时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银行。银行是秋秋的生命,一开始建坤并不知道这一点。对建坤来说,银行本来离他很遥远,但他和秋秋说的次数多了,收购银行便成了件正儿八经的事。有时候建坤觉得这件事有些莫名其妙。仔细想想,他一开始信口开河,本来就以为只是个玩笑,是个接近秋秋的话头。后来秋秋也没有逼他,可怎么就会步步紧逼,最后弄假成真了呢?那是个秋后的雨夜,建坤和秋秋吃完晚饭,来到办公室。建坤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很宽敞。他们是在突然之间失去话题的。外面的雨有些嘈杂,看上去秋秋有些累,甚至不怎么耐烦了。建坤试图让她去内间休息,但秋秋谢绝了。于是他们面对面,变得更加无话可说了。建坤沉吟了一下,接着便把话题转向了银行。建坤很严肃,他拉着秋秋的手,说下个月他就要着手收购大班岛的银行了。一个月,他说一个月之后,他就会组织一个10个人的团队,正式开始收购了。秋秋,说到这里他语气庄重,喊了一声秋秋。这时候他发现秋秋有了精神,脸上现出粉红色的光泽。秋秋点点头。秋秋并不逼他,只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眼睛里亮出几束晶亮的礼花。建坤决定说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无法停下来。他说,秋秋,你辞掉工作,一起来参加收购银行吧。秋秋有些惊异,但秋秋惊异的眼神比刚才的礼花更璀璨了,火花都溅上了建坤的脸,有温度了。建坤本来是个凡事都要好好想一想的人,但是温度顿时给了建坤莫大的鼓舞。现在他来不及想了,顾不上了,于是话就脱口而出。他说,秋秋,银行收购下来之后,你就是行长。秋秋显然吓了一跳,这以前,她向往的行长可一直是男人呢。
  那天夜里,秋秋委身于建坤时的柔情万种,让见过大世面的建坤也不得不为之着迷、动心。建坤说,秋秋我要为你去死。秋秋说,你瞎说,你是我的行长。建坤说,银行是为你买的,你才是行长。
  秋秋很不高兴,她说,我可不能没有行长,没有行长我就没有幸福。秋秋说得楚楚动人,建坤深深地点头。建坤妥协了,说,那我是副的,你是正的。秋秋还是不开心,好像还不开心得很。建坤又说,要不我先当正的,你副的?秋秋抿嘴一笑,一把抱住建坤。建坤怕挠痒痒,被秋秋一惹,他就笑,笑得缩头缩脑的样子。可他咯吱咯吱没乐几下,就笑得腰酸起来了。他从来没这样腰酸过,酸得他都快上气不接下气了。太酸了,酸得他身子萎缩成一团,像一只冻坏的小羊羔。
  收购一波三折。   建坤本来以为不用花多少钱,就可以象征性地买一个岛上的小银行,取悦一番秋秋,事情就过去了。他从没想到秋秋会这么认真,非但认真,还把他说的每句话夸大,夸大到他难以想象的程度。其实事情一上来就露出了不好的征兆,收购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大班岛没有独立的银行,岛上的银行都是些大银行的分支机构,建坤买不起。可这时候他发现,事情已经没有了退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让秋秋当了行长。
  机会在随后就出现了。按照建坤后来对秋秋的说法,天赐良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银行。金融危机发生后,美国有一家叫大西洋的银行待价而沽,要出售了。于是建坤硬着头皮,指挥他的收购团队转向,开始与大西洋银行接触。但随后又遇到了障碍,按照美国法律,对美国银行的收购有投资主体的限制。一个中国企业要直接收购美国金融机构是不允许的。
  建坤以为自己要下血本了。
  在下大血本前,建坤犹豫过,但他只犹豫了一个晚上,便开始了行动。秋秋在那天晚上说了,太麻烦就算了,不要银行了。秋秋的话很缠绵,丝毫没有逼他,但这话就说得他没劲了,没劲得很。秋秋不开心了,秋秋不开心他没劲,要没有了秋秋他会更没劲。没有劲的事实让建坤恐慌起来。恐慌在蔓延。他见过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人像秋秋这样让他恐慌。建坤行动了,他先在大班岛投资注册了建坤国际金融控股集团。过三个月,建坤控股集团又在美国设立美国新汇丰联邦财团,注册资金一亿美元。
  这一亿美元,弄出动静了。收购银行从一种说法走向了现实,就不是玩票,就不再是他和秋秋两个人的游戏了。建坤忽然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非但关心这件事,而且关注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最让他感到意外的人就是俞申。
  俞申是政协的秘书长。在建坤印象里,俞申还是个健忘的人。他来辛店几年,曾多次找机会想拜见俞申。商而优则仕,这是人之常情。而且建坤想当政协委员,主要动机是因为对辛店人民有感情,要为辛店的公益事业作点贡献。但是俞申一直避而不见。可是收购银行以来,俞申主动出现在建坤周围,而且他显然忘记了以往对建坤的避而不见。在新年各界联席座谈会上,俞申说,建坤了不起,收购了一家美国银行。这是我们民间金融突围的标志,是全体民营企业家的榜样。
  建坤这是第一次被邀请到政协参加活动。他从前那么努力,那么优秀,却从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他也从没想到,他酒后一句取悦女人的玩笑话,一个还没有边际的银行收购,竟会招来俞申公开的称赞,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事情有些突然,建坤想说出真相,他还想说收购没有正式完成。可他没有机会,他的话被热烈的掌声盖住了,掌声已经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仿佛他做什么,说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建坤忽然有点着急起来。其实早在这以前,他的收购团队就在洽谈中发现,他们收购的企业其实只是一家信托公司,并没有政府许可的银行牌照。也就是说,他们要收购的并不是一家银行。而且在现有形势下,这样的收购也并不要什么资金。这家经营不理想的企业,零资产就可以实现转让。对方只要建坤付一块钱,来表示建坤愿意承担这家企业的债权债务。
  事情终点回到起点,变成了一个圆圈。要么到此为止,要么将错就错,不花钱买下一个假银行。这是建坤没有料到的,他本来以为买银行要下血本,但现在只要一块钱。一块钱不但满足了秋秋,还让他正在成为红人。至于他买了什么已经不重要,所有人都认为他买了银行。事情也许应该到此为止,他不甘心,他不能为女人平白无故地背一个骗人的包袱。但问题是,现在他即便说出真相,也为时已晚,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真相。他感到自己像那个说出皇帝新装的孩子,反会遭人耻笑。这样的选择在考验建坤,他迟迟无法作出决定。他开始想办法,他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话又该怎么说呢?
  一开始建坤这样想,秋秋让他买银行,那是因为她羡慕吴敏黎,想和吴敏黎一样在银行里工作。建坤是个有办法的人,为此他经过努力,很快疏通关系,在一家信用社存进巨款,并且让信用社相信,他还会有更多的钱存进来,但前提就是要让秋秋进信用社工作。一切就绪后,他对秋秋说,你去国外银行听不懂话,还是在信用社好。秋秋说我已经是行长了。建坤重申,可你在国外银行听不懂话怎么工作呢?
  秋秋说,我当行长又不是为工作呀。
  秋秋对银行的信念坚如磐石,这大出建坤意料。非但如此,秋秋还开始了大张旗鼓的宣传。她不懂银行,但是1亿美金她知道。后来所有人回忆起这个细节时,异口同声地说起秋秋在提到1个亿美金时的细节,她会坐下来,很悠闲地拿出纸和笔,笃定地在“1”字后面画出一连串“0”。写得多了,也有吃不准的时候,把写下的“0”字点过两遍才说道,八个零,一个亿是八个零。那时候秋秋已经开始抽烟,她写完了,就把那张纸头往前推推,点了烟,连着吐八个烟圈。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微微仰起头,嘴在烟雾里蠕动着,就像一条饥饿的鱼。
  秋秋有那么多银行里的朋友,他们已经在行长行长地叫她了,她早就被叫习惯了。她们先开始在她面前叫,后来叫到了梅娘面前。等叫到了梅娘面前,事情就已经刹不住车了。
  秋秋决定把这件事正式告诉梅娘。
  我找到了一个人,秋秋对梅娘说道。梅娘的身体在那个时候出了一些问题,她中风后面瘫,面孔上的肌肉萎缩后,面部神情变得十分专注。她的一双眼睛奇怪地凸起,现出了一个长圆,一个扁圆的泡泡样子。梅娘两条手臂微微外翻,右手僵直,左手能够举起,但五根指头次第蜷曲,尖瘦而狰狞。是时候了。秋秋叹了口气,她怕再不说,梅娘会把遗憾带走。
  好啊,银行里的人。梅娘说不出连贯的话了。梅娘说话,就是几个单音节,但秋秋心有灵犀。只要梅娘嘴动,秋秋就能听懂。秋秋的肚子里有一张嘴,那嘴在模仿梅娘说话,连说话的声音也和梅娘一模一样。这样,大多数时候,秋秋跟梅娘说话,等于自问自答。
  梅娘说完,秋秋好像有点害羞。是个行长。秋秋这话声音飘忽了,那是想得到表扬的声音。秋秋说着,抬头看见了梅娘满脸微笑。梅娘微笑的时候,满脸画满长长短短的圈圈。梅娘举着左手,努力在伸直食指。秋秋过去帮她,双手抻直梅娘的食指,把嘴附在梅娘耳边说,是1个亿,没错。这话,就是自己在表扬自己了。   董事会,这个事,这个事我会拿到董事会上去讨论。建坤说得结结巴巴的,低着头,这让俞申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找到建坤的眼珠。最后俞申说,看来即便是一件合理的事,一个人也总是无法作出正确决定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当初小崔为你当政协委员的事说过话,但我一个人是无法决定的。
  建坤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了实话,我是为小崔好。
  我知道你为小崔好。俞申含着笑,说完这话离去了。等看着俞申缓而坚定的步履完全离开了视线,建坤才把一直戴在头上的安全帽扔到地上。他拔掉了房间里的所有电源,决定出山了。银行这件事,现在他知道,躲,已经躲不过去了。
  春节一过,秋秋就对风敏感起来。春天的风就是个任性的孩子,秋秋和春风玩了几十年,最知道春风的脾气了。春风在和她捉迷藏,她穿多了,风就躲开她;她穿少了,风就走进了她衣裳里头。不弄出一场感冒来,就不算和她玩过一场。
  从山里回来,建坤有点不适应了。城里还不及山里,山里的风窝在山洼里,吹着吹着就把炊烟和人畜的气息裹进来,越裹风越软熟。城里不一样,城里的春天,每天都是野风。建坤出山后,变得更忙了。但是秋秋始终觉得,建坤不是在忙银行的事。
  那时候她已经为银行招聘了56个人,而且全办好了护照。她每天组织他们开会,开始他们行长行长地喊,喊得她心花怒放,感到众志成城,银行大业已经坚不可摧。可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发觉,开会时她没有话讲了。这时候她就想起了建坤,建坤也应该来讲讲。护照都办好了,说走就要走了,应该早些布置一下工作,但建坤无法做到。就在秋秋忙着开会的那些日子里,建坤又变成了神出鬼没的人,来无影去无踪,建坤又回到了从前。秋秋下午接到一个电话,是大鹏妈打来的。大鹏妈很客气,一开口就要请秋秋吃饭。几番客气后问秋秋,大鹏什么时候去美国?秋秋一愣,她觉得这话应该问建坤。她把大鹏妈的话录了音,决定傍晚的时候和建坤通一个电话。
  秋秋已经很久没有和建坤通电话了。通电话的时候她才知道,和建坤通电话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发现,建坤的出现和消失一样,既自然而然,又十分神秘。她觉得自己正被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笼罩,浑身五光十色,却软软塌塌的,完全是有力使不上。对局面失去了掌控,一阵莫大的空虚袭来,春风让她浑身一颤,不免一阵寒战电流一样布满全身。晚上她躺在被窝里无法入睡。建坤离她很远很远,就像当初忽然来到她身边一样。
  建坤的电话到了深夜过来了。他喂了一声,秋秋就听出来了。秋秋有很多话要对他说,譬如你在哪儿,为什么打不通电话,你是怎么知道我给你打过电话的呀?还有就是银行的事。银行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一团迷雾,成了她眼前的肥皂泡了……她很心酸,说不出话来,她选择了沉默。她把大鹏妈的录音放给建坤听,循环地放。放一遍,她抹一遍眼泪。最后忍不住了,她说,建坤,不办银行了。你回来吧,我不逼你。我们恩恩爱爱过日子。建坤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秋秋听出了那是感动的停顿。停顿一会儿后,建坤说,每件事都不能半途而废。
  建坤回来那天,秋秋重伤风了。得到建坤回来消息的前一天早晨,秋秋出去跑步。春风开始不相信,这样冷的天秋秋为什么穿得这样单薄。春风先试了一下,然后又出了一些力,最后决定和秋秋决战了,要赢回这一年的胜利。
  第二天,秋秋故意不起床。她看看镜子里的一片凌乱,春风已把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她很满意,建坤会心疼她。这一天她想的全是建坤心疼她的样子。建坤问寒问暖,问她要不要去医院,要不要吃生煎,要不要喝杨枝甘露……只有建坤心疼她了,她才会有在当下过日子的感觉,而不是回到认识建坤前的梦里。在梦里想银行的时候,有一天银行变成一只生煎,落在嘴里,溅起过一阵油香。
  深夜,秋秋在昏睡中醒来,建坤还没有回来。她决定不再犹豫了,马上起身。她去找建坤,可怎么也没想到,在建坤办公室门口,竟会看见吴敏黎从建坤办公室里走出来。吴敏黎穿一件黑风衣,她人高马大,昂首迎风,那景致,看不出半点情人幽会的情愫,倒十足像是个慷慨赴死的将军。
  看见秋秋,建坤的兴致很好。秋秋本来很正式,她要在办公室里谈银行问题。但见到建坤,秋秋的心马上软了。建坤主动提起了银行的事,秋秋只说了一声你是行长,眼圈一红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建坤把她抱过来,贴着她的耳朵说,你放心你放心,一切都交给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秋秋人都要酥了。建坤问秋秋招了多少人。秋秋说了之后建坤很惊讶,建坤说,那么多业务才招这几个人怎么会够呢?还要招,建坤说得很坚决,他掐指算了算,说道,还要招一倍,起码还要一倍。秋秋浑身一震。那时候春风是被吓了一跳的,秋秋感到劲头十足,身体完全好了。她十分满意建坤的话。建坤让她满意的事,总是突如其来,让她没有准备的。招十倍她会觉得更满意,大银行要有大银行的气魄。建坤胸有成竹的样子,那才是行长的范儿,是她心目中的官人。那天夜里,他们恩爱无比。这样的良宵,一寸光阴一寸金,秋秋竟然把当天见到吴敏黎的事忘了个精光。
  第二天,建坤带着秋秋去看梅娘。秋秋的想法是,家里的条件肯定不如医院,干脆让梅娘长期住在医院里,治疗养护两不耽误。进了病房,秋秋忽然有些惊异。秋秋几天没来了,但梅娘看上去像化了妆一样精神。医院里有护工,但给梅娘化妆的活应该是不会做的。谁会来给梅娘化妆呢?秋秋想,只有吴敏黎,唯有吴敏黎,才有这样的耐心,才能够让梅娘接受。
  想起吴敏黎,秋秋心头掠过一丝阴云。她想起昨天夜里的一幕,不免有些疑惑地看着建坤。建坤依然兴高采烈的,他把一束鲜花放在梅娘手里。那可不是一般的花,那是建坤从太平洋岛国专门给梅娘带回来的。梅娘衬在这样的花朵里,忽然间就如同春天的花一样绽放开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建坤大声说道,好像行动不便的梅娘还是个聋子。梅娘脸上堆笑,秋秋却大吃一惊。梅娘的生日一点不错,可她已忘得干干净净。建坤怎么会知道、会记得这么清楚的呢?建坤一点没有理会秋秋。他对梅娘说,我和秋秋,建坤的声音依然很大,要借你这个好日子,来宣布一个好消息。接下来,建坤一字一句说道,我们要结婚啦!   秋秋看见,梅娘的笑一动没动,但是花朵晃成了一片。秋秋觉得梅娘真是聋了,梅娘没听见,她捧花的手累了。秋秋走上前去,把花插进了床头的花瓶;然后把嘴贴在梅娘耳边上说,娘,你说的,我都做到了,你开心吧。秋秋说着,已经不能控制情绪,眼泪奔涌,全淌进了梅娘颈根里。可梅娘的笑一动没动。
  事后,秋秋真的怀疑在那一天,沉浸在阳光和鲜花里的梅娘是聋了。
  结婚这样的大事,居然事先一点没和秋秋商量,甚至一点迹象也没显露。建坤再次突然袭击,让秋秋站在了海水里,突然被大浪击倒。这是一种巨大的幸福,把先前她对建坤所有的疑虑、不满和怨气全部冲得干干净净,她一头倒在了幸福的浪里,心甘情愿,任由大浪把她推向何方。朴素而真诚,没有小年轻的噱头以及世故和油滑。还有一种什么样的真情,比这样更朴素和没有伪装,让她倾心,死心塌地,死而无憾了呢?
  但是,建坤太纯粹了。秋秋在感动之余感到了异样。建坤是爱她的,突如其来给了她向往的幸福,这就是证明,可毕竟太突然了。突然的纯粹,纯到了一点杂质也没有,连杂质的一点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幸福就会摇晃一下。晚上,秋秋想着吴敏黎出现在建坤办公室的那一幕,心头不免淌过一阵风浪过后的流沙。都快要睡了,秋秋摩挲着建坤的肩膀,犹豫过后,她还是说了,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秋秋这话是动了心思的,她尽量往和缓里说,但骨子里有一股阴气,很严肃。建坤想了想,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有。我什么事都是瞒着你的,马上还要瞒着你把你卖掉。大浪又一次冲来,灌进秋秋的心窝,秋秋哈哈大笑。在她心里,现在都是让她欣喜不已的浪花。
  秋秋开始筹备结婚的事。建坤说了,一结完婚,美国银行就要开业了。秋秋把这话说给梅娘听。秋秋事先请了算命先生,算定了办喜事的日子。今年闰月,好日子有几个。秋秋来到病房,把待定的日子放在梅娘跟前,她期待梅娘来帮她确定她的吉日良辰。但她的话还没说完,梅娘就开始流泪了。梅娘的眼泪不多,却浊重,滚烫的开水一样滴在秋秋手上。秋秋一惊,这是伤心的泪水,不是喜极而泣。
  秋秋决定去找吴敏黎了。秋秋现在有点迫不及待,她一心要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她来到吴敏黎的银行,人家告诉她,吴敏黎不在了。吴敏黎为了赚钱,去开旅游公司了。秋秋定了定神,她觉得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改变。一出银行大门,耀眼的光线下她马上就看见了吴敏黎站在建坤办公楼下。她停下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朝吴敏黎走去。
  吴敏黎在家里,隔老远就看见秋秋来了。她走出来,在路口迎着了秋秋。她看着秋秋,轻风拂动着她的发梢,寡淡的表情难掩她内心的坚韧。是我到医院里对梅娘说的,吴敏黎对秋秋说,是我叫她劝住你,不要嫁给建坤。
  秋秋没听见吴敏黎的话。她大老远就挥手招呼吴敏黎。业务,秋秋说业务,她手上拿着那份招聘名单,112个人去美国,业务全给你去做。
  头发那时候被风吹打着,不断地在眼皮上扫荡,吴敏黎眯起了眼睛。她看秋秋那样子,就像在看猢狲耍把戏。你愿意跳火坑你跳,不要拉我,吴敏黎说,我做业务不去跳火坑。我要救人!
  救谁?
  还有谁?
  秋秋略一沉吟,挑了眉头说道,就算为于军,就诅咒我?
  我不是咒你,我不能看着你跳火坑。吴敏黎撩了一把眼皮上的头发,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她说,建坤在骗你,他收购的根本不是一家银行。
  谁说的?
  小崔。
  小崔?你说是小崔,哈哈。你啊吴敏黎。他一边托人找建坤要去美国工作,一边对你说这些。他这是恼羞成怒,在要挟建坤,你懂不懂?
  吴敏黎很冷静,她抖了抖手上的纸头,那么这个呢?
  秋秋瞥了一眼,这又是什么?
  媒体的通稿。
  恶心,我恶心!亏你这也相信。
  秋秋,吴敏黎喊着,眼睛变得清纯无比,这是阴谋,你不能嫁给他,否则一切全晚了!
  秋秋非常奇怪,在吴敏黎的眼睛里,她看见自己在艰难地游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吴敏黎,你告诉我,你深更半夜找建坤做什么?
  要钱。吴敏黎似乎对此早有准备,答得很干脆。
  什么钱?
  于军可以假释,但要用钱,120万。
  秋秋用眼睛瞥了一眼吴敏黎手里的纸,你就用这个向建坤要钱么?吴敏黎说,无所谓,建坤欠于军的钱。
  秋秋转动了一下身子,说,建坤会答应你的,我知道他的为人。不是因为怕你这张纸,而是为了成就你救人。
  吴敏黎有些惊异地看着秋秋。真想不到,她说。秋秋不知道吴敏黎说的真想不到是在说想不到秋秋会这么了解建坤,还是说建坤会答应吴敏黎提出的要求。吴敏黎说,他答应了,但我知道他不会给我一分钱。
  为什么?
  因为他决定和你结婚了。
  秋秋沉默。秋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吴敏黎的话明明不值得一驳,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就是哑口无言。事情很蹊跷,也十分突然。
  吴敏黎说,你不懂他。真的,你不懂他。他做事情南辕北辙,只要你一确定相信他,你就落空了。
  这样,秋秋挥手打断吴敏黎的话。秋秋一说这样,吴敏黎就知道秋秋要下决心了。秋秋下决心的时候,脸上那颗痣便会颤颤巍巍地小幅晃动起来,做出蓄势待发的样子。秋秋说,120万,我给你。我先给你,建坤要再给你,你再还我。
  我不要你的钱。
  我的就是建坤的,我们结婚了。秋秋说,我不是要给你钱,我只是想你愿望成真,能和于军过上好日子。吴敏黎不作声了。她不想从秋秋手里拿钱,她不信建坤敢不给她钱。话都说清楚了,建坤要不给她钱,那建坤要失去的就不仅仅是钱。她清楚,建坤应该更清楚。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拒绝秋秋。她看了秋秋,看了她脸上的痣。看见那颗痣,吴敏黎就知道自己会变得软弱不堪。
  到了下半夜,秋秋接到了吴敏黎的电话。秋秋知道吴敏黎会来电话,还知道吴敏黎要说什么。吴敏黎说,我心里不踏实。要是花了120万,于军还不能出来怎么办?秋秋说,你到底想不想他出来?吴敏黎说,想。   你想他就能出来。秋秋说,念书的时候你考试成绩都比我好,可考前你每次都要问我考不好怎么办。你习惯了自己折磨自己,有好结果也已经视而不见了。
  吴敏黎哭了。她伤心欲绝,在电话里越哭越厉害。她说,我真弄不懂,从小到大,我为什么会这样?
  错位。秋秋说,你从不站在你自己的位置上想事情,就好像你不是为自己活着。摆不正位置,站在人家的位置上想这想那,事情就这样被你想豁边的。
  吴敏黎不哭了。她忽然发现,秋秋这些话,其实就是秋秋自己在说自己。人,都有一种感应偏差,拿自己的想法去权衡别人,分析别人的时候,暴露的恰恰就是自己。要说错位,错位最严重的不就是秋秋吗?吴敏黎看得最清楚。是秋秋真把自己当成了行长,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这一切,秋秋不知道,就像吴敏黎不知道自己一样。吴敏黎豁然省悟,错位,原来就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
  婚礼前夕,城里已经流言四起,说建坤要撤资外逃了。秋秋用轮椅车推着梅娘,在城里的老街上不停地走动着,采购结婚的喜庆礼品,然后挨家挨户进行分发。在老街工地上,四周挂着鲜红的喜字,建坤正指挥工人,加班加点地翻建他和秋秋的新房。他从世界各地运来各种奢华的建材,像砌墙脚用的智利乳石,那是冰川纪的火山喷发中露出地面的,辛店人听都没听见过。光那些材料,就要花几百万。一个要潜逃的人,而且是个精明人,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面对流言,秋秋一家人没有用语言反击,她们默默地行动着。虽然人们已看出梅娘的生命迹象露出了陨落的痕迹,但梅娘一身喜庆的新装,更让人相信梅娘正在带给这个家庭祥和和祝福。而真正使大多数人拾回对建坤信任的,是这个城市的第一座养老院。婚礼前一天,建坤和政府签署了养老院协议。他和秋秋决定把自己的新房拿出来,送给政府作养老院。婚礼当天,建坤说要把自己的母亲从省城疗养院接过来,第一个住进养老院。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多多少少,还是影响了婚礼的气氛。譬如俞申没有来出席婚礼。建坤对秋秋解释,那是在小崔的问题上,俞申对建坤的态度有意见。还有其他领导,应到的好像也没到。但是有该来没来的,就有没想到也到的。建坤在全世界做生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外地的达官贵人,来了一大批。最重要的就是,美国银行的代表也来了,蓝眼睛、金头发。场面更加热闹了,充满喜庆气氛,没有丝毫冷落。
  婚礼结束的时候,秋秋把吴敏黎带到了房间里。她把一个旅行包交给吴敏黎。这是100万,你先拿去用,秋秋说,剩下的下周给你。秋秋把她账上的钱全取出来了,她在等建坤。建坤下周要给她一笔钱,那是付给所有去美国人员的费用,包括她的。她计划等那笔钱一到,她就拿出来,补给吴敏黎20万。吴敏黎接包的时候,秋秋没放手,她问吴敏黎,行吗?吴敏黎不敢看秋秋的脸,她忽然想不拿这笔钱了,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答应了中间人,先付100万。没时间了。吴敏黎低着头,手停在拎包的搭手上,低着头回答秋秋,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
  吴敏黎惊异地抬起脸来,秋秋脸上的痣生动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再次想不拿这笔钱了,但是中间人鼻毛外露的面孔已经在她面前晃了。她看见秋秋手里那张纸,正是前一阵,吴敏黎拿给建坤的那份媒体通稿。秋秋说,我说的是这个。吴敏黎摇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是一种越来越不好的感觉。
  秋秋把包放在了吴敏黎手上。钱我照付,但这件事就算请你再帮我一次,今后不要再提了。
  吴敏黎知道秋秋的意思。她说,我可以不提,但媒体会不会放过他,说不准啊。
  你已通知了媒体?
  不是我,是小崔。小崔说他求过你们,你们都没睬他。
  秋秋沉默。吴敏黎第一次在秋秋的沉默里观察秋秋。那颗痣在那样的沉默里垂头丧气,吴敏黎心里顿时有一阵欣喜袭来,很是解恨。
  那我管不了了,秋秋恢复过来,她说,我尽力了。人都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这事就这样吧。我说的我做到了,你引出来的事你要负责。我们各做各的,负责到底。
  吴敏黎心里一沉。她放下包,对秋秋说,你这可不能怪我,这钱我也不要了。吴敏黎这时候忽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她看见自己小时候被人追赶,赤脚奔跑的情景。她害怕起来,突然她想她应该保护好自己。她只想自保,连于军也顾不上了。可秋秋走了,秋秋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媒体可不是我能控制的。吴敏黎在秋秋身后低声说道,那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无法听清。
  建坤离开辛店的那一天下起了雨。
  起码超过两个月没下雨了。雨来了,显得很突然,有些让人惊奇,但非常淡定从容。那一天建坤本来没有出行的计划,但他接了一个电话后就说马上要去美国,理由是签证问题。100多人的护照全部送进了大使馆,正等着去美国呢。秋秋想也没有想,她说你快点去吧。建坤走后,秋秋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没有声音。她觉得奇怪,似曾相识,但她没有心思理会。她的心思现在全在建坤身上。建坤什么也没带就走了,她忽然感到空荡荡的。她追出去,但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雨还在下,她把手伸出来,定格了一会儿,然后试了一下,就好像在牵一只风筝。在那些晴好的日子里,建坤曾和她一起放过风筝。风筝被建坤放得很高很高,最后在天边消失了。她说,建坤你怎么能把风筝放得那么高?建坤说,风筝是一只鸟。秋秋有些吃惊,你说你会飞走吗?建坤笑笑,把线抖抖放在秋秋手里说,你真傻,风筝鸟飞得再高,线还在你手里呢。你放它就飞;你收,它就会回来的。在雨中,雨水沿着秋秋的发际滴进了她的颈根。她抖抖手,做出了收线的动作说,我要你回来。
  雨连着下了好几天,这些天秋秋一直不得空。她接到的电话,接待的人不是问去美国上班的时间,就是问建坤去哪里了。秋秋特别能理解那些想上班的人,她很有耐心地回答这些人,签证就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等签证一到,马上就订机票。秋秋很感慨。不知不觉,事情已经反背过来了。原来都是别人哭着喊着要她收留他们,而眼下倒好像是她在[典][见]着脸,要求他们留下来一样。秋秋开始烦了,但烦了又能怎样?任何情绪都关系着她和建坤的脸面。如果她说你们不想去就算了,那她马上就输了,输得一干二净。那输的不只是她和建坤的脸面,还要搭上梅娘和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幸福愿望。甚至,只要她有不耐烦的情绪流露出来,就说明美国这件事她和建坤已经无法撑下去了。所以她下定决心,要用忍耐来等建坤的好消息,用忍耐来狠狠打一记质疑者的耳光。另外还有那些打听建坤下落的人,她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一钱不值的局外人。她想建坤真正的朋友,都会像她一样知道建坤的下落。所以她处理这些电话时,都能听见她在电话里微笑的声音。他去省城接他妈妈去了。她对着电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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