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古城”二字，平遙沒有江南小鎮裡慣常見到的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在這裡，溫柔旖旎成了不必要的標籤，是活在小說裡的才子佳人才配擁有的附庸風雅。晉商發源地務實為上，城牆設防、衙門斷事，走街串巷間，這裡是一座開放式博物館，展示著中國城池的格局功能，以及票號、鏢局的前世今生。
　　「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盤，一道道縱通南北，橫貫東西，因此行不到數箭之地，便出現一條岔道，每處十字路口，必有一輛糞車停著。程靈素見眾衛士追得近了，便不換車，以免縱起躍落時給他們發覺，若是相距甚遠，便和胡斐攜同兩孩換一輛車，使騾子力新，賓士更快。這樣每到一處岔道，眾衛士的人數便減少了一半，到得後來，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人追在後面。這五六人也已奔得氣喘吁吁，腳步慢了很多。」
　　——《飛狐外傳·地十六章龍潭虎穴》
　　電瓶車師傅和街邊小販一樣，是旅遊景區裡最熟稔遊客軟肋，並以之為詞招攬生意的聰明商人（同時，也是展現當地素質的代表），“上車吧”，人才接近古城，一位大爺就停下車來，操著北方口音對著我叫喊：“平遙四十八條街，路特別難找。沒人帶你得自己慢慢找，該看的沒看到，基本白來了。”
　　可地圖偏偏告訴我，平遙古城內接項基本橫平豎直，極好辨認方向：兩道主城門一南一北，不相對稱，四條通往城外的大街相連，名為東、西、南、北大街，整座城池朝北北西方向，極其方正，這是設計者的智慧。從前讀金庸，總是好奇他筆下﹁城中街道有如棋盤，一道道縱通南北，橫貫東西﹂的北京城，該是怎樣光景，男主角胡斐要躲過清兵追緝，“交叉路口停著糞車，一輛向東駛，一輛向西行，以此引開追兵”的策略，具體又是如何實現，如今人在平遙，卻看得明明白白——北京城牆早已被拆除，放眼整個北方，要找到再現這段描述的，竟在距離四九城千里之外的平遙，人在這裡，毫不費力就能還原出一座明清城池該有的模樣。
　　繞城一圈，嗅出生活氣息
　　從經濟角度來看，平遙確實是一等一的城市—清朝中葉以後，這裡一度是全中國的金融中心，鼎盛時期，平遙曾擁有二十多家票號商，占全國總數三分之一，票號輻射至大江南北，是中國最早的銀行體系。十九、二十世紀百年動盪，盛極一時的晉商經濟也被摧毀，但老城牆在上世紀全國性的拆除風暴中卻得以保持原貌，更難得可貴的是，在以“古風”為主打的景區趨於高同質性，讓旅行者索然無味的現時，平遙古城內仍有一萬多名原生住民在此，並遵循傳統婚喪嫁娶儀式，北方大院裡的生活氣息，在這裡，俯拾即是。
　　我的古城之行從城北的拱級門開始，爬上古城牆，民居院落裡的炊煙裊裊和犬吠盎然的蓬勃生氣一覽無遺，這道周長將近七公里的城牆是明代建築，但當地人相信，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周代，平遙古城已經存在。繞城一圈，我竟然感性地希望這個說法為真：從下東側“親翰門”能遠眺清虛冠的古樹和琉璃瓦頂，上東側“太和門”旁寬廣的平臺則是舊時點將臺，視線下移能看到一座小廟，裡頭供奉的是春秋時代的諸侯尹吉甫，城門東南角能見到三層六角塔魁星樓，走到西側，城外是又見平遙文化園區，城內則是平遙國際電影展的舉辦場地“平遙電影宮”。平遙民間推崇尹吉甫，不只因為他曾在此點兵對抗北境的玁狁（音險允，戰國後稱為匈奴），還因為在民間傳說裡，他是最早的《詩經》編纂者，官至太師，輔助三代帝王的同時，還是中華詩祖，要能乘載如斯文化重量，自然有三千來年故事最好，往後推上幾百年，似乎也少了幾分底氣。尤其，三千年過去，平遙又因電影節的舉辦再度成為藝文焦點，這座古城像一頭盤據北境的守護神，聚財、聚故事，還聚人氣。
　　兩大票行的喋血對戰
　　商鋪和鏢局，一向是探訪平遙的兩大重點，清道光三年（西元一八二三年），第一家票號“日昇昌”用票本紀錄印章防偽，讓貨幣得以異地存取匯兌，這日昇昌有個死對頭“蔚泰厚”，兩家商號糾糾纏纏到天邊的劇本，若交給三立電視臺，只怕能拍上三年份的電視劇。故事梗概是自小家境貧寒的孤兒雷履泰在平遙城北做小營生，因為聰明勤奮，獲路過的西裕成二少爺李大全看中，請到自家顏料鋪裡當夥計，爾後和李大全成立了中國第一家票號“日昇昌”。雷履泰與得力副手毛鴻翽（翽音會）初期合作無間，共同成就了日昇昌，可一山難容二虎，日久嫌隙漸生，兩人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之後，毛鴻翽被迫請辭，竟然投奔敵營，到隔壁家蔚泰厚票號待任總經理，兩家商鋪抬頭不見低頭見，從此成為不共戴天的商業世仇，削價競爭、散發黑函等手段都用盡了，最狗血給兒子起名“雷鴻翽”，另一廂毛鴻翽也不甘示弱，給孫子起名“毛履泰”—沒有想到，金融巨鱷竟然也如此痛恨背叛，如此逞口舌之快——兩家捉對廝殺，卻也讓山西票號蒸蒸日上，迅速發展起來。
　　現在古城內的日昇昌、蔚泰厚兩家商鋪已打通，改建為中國票號博物館，雷履泰的故居則在內書院街上，雷、毛兩人軼事則成為導遊談資，我一路“蹭”了幾波人旁聽，故事大同小異，看著言者眉飛色舞，聽者津津有味的神情，不禁感嘆八卦果然是人類百聽不厭的話題。
　　十月造訪，趕上平遙盛事
　　這兩年平遙最大盛事，還是從二〇一七年開始，每逢十月舉辦的國際電影節，其原因當然是背後推手賈樟柯。作為國際成就最高的第六代導演，賈樟柯一直有濃重的故鄉情結，從《小武》開始均以山西的故事、從山西走出的人為基調，利用自己的海外影響力將電影圈的目光引到三晉大地，約莫也是出生臨汾的賈導，給故鄉的獻禮吧。十月是電影節，九月則有國際攝影大展，歷屆優秀作品則在古城內的文廟展出。
　　這回來的時間不湊巧，兩大盛事都沒趕上，還好《又見平遙》劇場全年不休息，以票號和鏢局為主題的大型實景體驗演出，雖然要價不斐，倒是過了把戲劇癮，稍稍補足錯過電影節的缺憾;客棧小夥計告訴我，另一部講述平遙歷史人文的3D 電影《夢迴平遙》則在一棟蘇聯式歷史建築內播放，就算不花上近新臺幣三、四百元買票進場，這棟建築本身也頗有可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