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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但我的户口祖籍,写的是山东莱州。以前它还叫做掖县,在山东的东北部,临渤海湾。
小时候我见到的第一只螃蟹就来自掖县。在外面和小伙伴玩了一天,回到家,一进门便看到小小的熊猫彩色电视机上摆着一只漂亮的红彤彤的大怪物,梭子形状,两颊尖尖的,有两只威武的大爪子。妈妈说掖县的亲戚送了一些珍贵的海产品,奶奶刚拿过来的。直到她打开糕点发现里面已经发霉长毛,而螃蟹壳子一打开,已经馊了。
我妈,人敬她一尺她和煦如春风,人欺她一丈她上房揭瓦。之后自然又是一通好吵。婆媳之间的积怨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油,更原则性的冲突都发生过了,螃蟹只是一点点火星。
鸡也是。鸡是一种很不友好的动物,居然只长了两条腿。这两条腿在早年物资匮乏的情况下意义又非常重大,它们代表着地位和宠爱。鸡一端上桌,我奶奶便折了两只腿,一只递给我姑姑的女儿,她比我大两岁;另一只给了怀孕的小婶婶。我妈霍然起身,领着我下桌走了。这件事完全没有伤害到我,反而因为戏剧冲突短促强烈却又一言不发,在我脑海中深深扎下了根。
四溅的火星还包括蜂窝煤、我爸的病、大雪天的中心医院、去天津的火车票、卧虎牌羊毛毯……战火燃烧过后,渣滓沉淀进仇恨的油汪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甚至有些着迷于我妈和我奶奶这两个硬派女人了。相较之下,我沉默的爷爷和爸爸几乎不需要被提起。
我听很多人讲过我的出生。大家都在走廊等,我哭声特别大,旁人有人拱火说这一听就是个大胖孙子,结果抱出来是个女孩。不知道描述得是否太过夸张——据说爷爷奶奶掉头就走。他们盼了很多年孙子。爸爸的大嫂为此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后来闹翻了,逢年过节都不再出现,这两个姐姐我几乎没有见过。
2
每个星期日我会去外公外婆家。外婆在厨房择菜,四五岁的我正襟危坐,绘声绘色地给她学我妈和我奶奶是怎么吵架的。外公就大笑,然后深深地叹息。我妈妈是他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大专毕业坐办公室,红着脸话都不说一句,低头看小说,看的是《简·爱》。自打我三四岁记事起,我妈妈就是女战神了,毕竟简·爱也是个烈性女子嘛。
我奶奶也是个烈性女子。短直发,头发花白,面容严肃,法令纹很深,眼皮耸拉着,没有多少笑模样,常年佝偻着背,走路一撅一撅的,因为她曾经裹过一段时间小脚。偏偏她走路极快。我和她一起去买过菜,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奶奶从一个摊位赶往另一个摊位的时候总是一路“超车”,轻轻拨开晃动的行人,恨不能领先全世界。
自打记事起,我一直住在老城区的小平房,邻居众多。奶奶家是两间砖瓦房,由一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院子相连。奶奶不喜欢开灯。记忆中正屋那边的厨房总是昏暗的,灶台下是黑黑的煤炉和风箱,她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借着微弱的天光择菜,当我冲进门和她大声地讲邻居家的小伙伴如何如何,她会快速地瞄一眼窗外的院子,似乎很怕被我提及的小孩近来听到什么。邻居们聚在一起说话,她也是最沉默的那一个,从不表态,也不掺和任何事。
这似乎是她的某种生存智慧。然而我也记得,妈妈曾在某次吵架中说过,奶奶是最会暗地里搅事的人,多少破烂事最后追根溯源,大多是受她的指使或暗示。
有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我妈的惯用语)会围在厨房吃饭,头顶只有一盏非常非常暗的小灯泡,每个人的脸都藏在阴影里,像梵高的一幅画——《吃马铃薯的人》。饭桌上只有奶奶、爷爷和她除了大儿子外的三个子女,没有“外姓人”。子女们性格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是——听话。
听奶奶的话,她一辈子没有出去工作过,绕着灶台转,只会讲山东话,却熟悉每个孩子的老师、领导、同学、同事、同事的女朋友……只凭她一双谨慎的耳朵和寥寥几句肯定或否定的话。“我說了,不行。”“以后别跟那人一起吃饭。”爷爷几乎是不说话的。
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三件大事:小婶婶生了儿子,奶奶家拆迁,我妈和奶奶正式绝交。
拆迁前,妈妈和奶奶爆发了最后一次大吵。我爸是孝子,又不能为了孝道抛妻弃女,他本人又从没表现出任何处理问题的智慧,于是双方最终约定,以拆迁为契机,媳妇和婆家再不见面,包括我。我妈说,反正你们也不稀罕一个孙女。爷爷奶奶没有反驳。
小孩子没什么故土难离的伤感,轰隆的拆迁声对他们而言最刺激不过了。街坊邻居因为拆迁面积而爆发了不少冲突,可惜我忙着四处挖宝,没有再密切关注,自然也不能继续给我外婆做实况转播。
3
我再次见到奶奶,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我爸背着我妈对我说:“你奶奶脑梗,醒过来就不认识人了,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我跟着爸爸,敲门进屋,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因为害怕妈妈突然找我,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未见的亲人。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我先注意到的是床,床褥上铺着厚厚的塑料布。我爸一进屋就敏锐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这才看见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还瘦,脸颊深陷,密布老人斑,发色已经是完全雪白,还是以前的短直发,却柔软了许多,因为静电通通贴在头皮上。她歪靠在床头,目光是浑浊的,对于我爸爸的喊声,没有一丝反应。
我爸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穿过她胳膊下方,从背后将她小心地架起来,拖到床边的简易马桶上面坐好。接着迅速卷起床上的塑料布,扔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冲洗,晾在一边,又拿起备用的另一张铺到床上去,然后拿起湿毛巾给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无犹豫。
他和我妈妈轮流陪护过外婆,已经很有经验了。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是决不允许子女把她放在简易马桶上的,因为自尊心。大小便失禁,要子女帮忙擦拭,人已经没有尊严了,清醒比混沌还痛苦。
奶奶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了。她坐在房间中央,被扶手框柱不至于歪倒,光着的腿,只有骨架支棱着,附着的皮皱皱松松地垂下去,触目惊心。我发现我认不出她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奶奶对面。我爸忙完过来,像呵斥一个六岁孩子一样对我说:“怎么不喊人,叫奶奶啊!”
我僵硬地凑过去,说:“奶奶,我来看你了。”
我听见了她念叨的那个词,抬头对我爸说:“她喊的是二姐。”我爸愣住了。
我的名字叫婉荟,因为爸爸的大哥连生两个女儿,中间的字都是“婉”。奶奶喊的是二姐,她是奶奶几乎连见都没见过几面的孩子。大孙女刚出生,大儿媳就再次怀孕,在单位里影响很不好。于是我大姐姐小时候一直在奶奶家住着,不料第二个又是女儿,奶奶连见都不想见了。
老年痴呆的奶奶,已经逃离了时间线的困缚,在密密匝匝的过往画面中,她念起了二姐姐。
4
奶奶和妈妈的关系还没那么僵的时候,正是我学会跑跳之后十分淘气的阶段。冬天快来了,家里烧煤取暖,烟道穿过火炕和墙壁背后,滚烫滚烫的。我睡在床的最里侧,挨着墙,妈妈怕我被烫到,就琢磨着找一块薄薄的木板,贴墙放着,把我隔开。
奶奶说,她那边有。妈妈说,好呀,拿来看看。
两个女人在各自的房间做家务,我快活地来回跑着,从奶奶那边拿来两块板,一块接近正方形,一块是长方形。妈妈留下了第二块,说:“去谢谢奶奶。”
我跑到正屋,大声地喊:“第一块不要啦,谢谢奶奶!”
我的奶奶送过我的、我唯一记得的东西,是一块隔热的木板,很认真地刨掉了毛刺,虽然它是一块用来隔绝热气的板。多有意思的寓意。
那是我关于平房里的家,最平和的记忆。
(魏蕾蕾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时间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