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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来概括苏轼的一生,那就是“爱”。他爱宇宙山川、爱花鸟树木、爱清风明月、爱真理、爱朋友、爱兄弟、甚至爱他的敌人;他爱吃、爱玩——对饮食,他不仅是一个热情的爱好者,还是一个勇敢的探索者。为此,他不仅是中国政治史、文学史、哲学史、书法史上绝对绕不过去的一个人,还是中华美食史、酿酒史,甚至化学史上也不可能不重视的人物——他曾经搞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化学实验。一句话说,他精力旺盛,爱心蓬勃。他对生命本身是欣赏的,他有永无止境的好奇与体验的冲动。他在参透万物之后回归赤子般的清澈澄明,了解一切之后宽容一切。
与中国历史上那些先贤伟人相比,苏轼不会让我们这些资质平平境界一般的俗男俗女那么自惭形秽,满脑子的敬仰双脚却想开溜。东坡虽然是那样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可是这个高人并不高高在上,他没有给我们那种高山仰止的压迫。他是那样亲切随和,他从不以势压人,也不会摆出一幅伟大光荣正确的“使命脸”来俯视众生,我们这些俗人喜欢干的事情他样样喜欢,而且兴致勃勃。他从来不小看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他的好朋友中有士大夫,有和尚道士,也有种地的、看病的、卖药的、作小买卖的。总之,苏轼不是一个伟大而遥远空洞的符号,他无限丰富、无比有趣、十分好玩;他生来不是要人把他奉为神,他是一个活泼饱满圆融的人。
《东坡事类》中说:“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自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子由晦默,少许可,尝戒子瞻择交,子瞻曰:吾眼前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
——这样的才能这样的性格,只能说,苏东坡这个人是天使失落人间,傻子误入官场。
苏轼一脉据说出自高阳,高阳即古帝颛顼。屈原在《离骚》的第一句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表明自己来历不凡。如是说来,苏轼与他的先辈屈原有着相同的血脉来源。高阳就是有名的五帝之一,颛顼。关于屈子和苏轼这位遥远的老祖宗最有名的故事就是一个叫共工的人和他争天下,共工失利以后愤怒异常,一头撞向不周山,这一撞不要紧,天倾东南地覆西北,中国的地势从此变得西北高东南低。此传说尚未进入信史时代,但苏轼与屈原的命运倒是十分相似,他们在政治斗争中都比较低能,而且,俩人都不免被流放的命运,而且是屡屡被流放。
人在受到屡屡的打击之下很容易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很容易走极端。所谓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压抑中变态。中国历史上这两类名人数不胜数。关汉卿成了捶不扁、煮不烂、折了腿、坏了嘴,也偏要向烟花巷里走的铜豌豆。徐渭最终则杀妻发狂。苏轼挟常人不及的才华,经历了一辈子的坎坷和不公,他享受过众星捧月的尊荣,也体会过仓惶逃窜的狼狈,然而,他以自己的意志和智慧一一化解眼前的艰难、心中的苦难。
中国人精神气质的最大最重要的缔造者莫过于孔子先生,而孔子先生本人是一个很善于享受生活的人。他曾经描写过两个场景来阐述他的理想人生:
《论语•述而》记载,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暮春三月,与三五同道中人,在沂水边沐浴后,吹吹风跳跳舞,然后哼着小曲儿回家。(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还有,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对厨师的刀工很挑剔,“割不正”他是“不食”一滴。
——可惜他老人家死后被捧上了神坛,被封为圣人,万世师表,我们对他除了敬仰之外,不应该有别的感情。难怪,李慎之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过,除非我们彻底地清算专制主义,否则,孔子思想中那些真正光辉的部分我们便不能真正地领略。
古代没有照相术,我们不知道孔老先生长什么样,文庙里他的塑像是一个笑眯眯胖呼呼的老头儿。同样,想像中的苏东坡也应该是笑眯眯胖呼呼的样子。
在黄州,一个春夜,东坡路过一个水边的酒家,进去喝了酒,喝得有点高了,趁着月色回家,酒劲上来了,眼皮直打架,他竟然把胳膊一曲当枕头(正是孔子说的那种睡姿),窝在草窠里睡着了。等一睁眼,天已经亮了,展眼一看,但见“乱石攒拥,流水铿然,疑非人世也”。也是他东坡在桥柱上写下了一首“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暖暖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骄,杜宇一声春晓。
此时此刻,东坡是被贬谪的罪臣,可是,你能看到一点垂头丧气的晦气吗?你能看到一点顾影自怜的怨气吗?没有,都没有。
孔子最欣赏的弟子是颜回,颜回年纪轻轻就去世,老头伤心得痛哭流涕。孔子喜欢颜回,是因为他“贤”。怎么个贤法?“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苦,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在孔子看来,一个人面对生活的困苦依然能乐得起来,就担得起一个“贤”字。
单纯、快乐、热爱生活本身的美,在这一点上,苏轼与孔子非常相通。
为东坡作传的林语堂先生有这样的评价:
由尘世的标准来说,苏东坡的一生相当坎坷不平,但他的生命是豁达的,心灵是自由的。如前文所言:“他这一生对世人的贡献远超过他从世上所收取的一切”。难怪中国人一提起苏东坡,总是亲切而温暖地会心一笑。
苏东坡总是不知道如何照顾自己的利益,对同胞的福祉倒是非常关心。他仁慈慷慨,老是剩不下一毛钱,却自觉和帝王一样富有。他快快活活,无忧无惧,像旋风般活过一辈子。
苏东坡的一生就是个“美”字。那是生命经历过大的奋斗累积至极尽的美,不像花的美,而像枯木的美,经历过各种沧桑、斑驳、苔藓之后,比花更美。他的美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因此一杯杯的苦酒都可以转化为甘醇;也因此,他总能在没有生机的地方创造生机。这样的生命,真是每一時刻都值。
林语堂先生的《东坡传》太有名了,凡喜欢苏轼的人大概都是读过的,林先生是上个世纪最初和最后一批学贯中西的人物。他身上有着浓郁的名士风度。所以,看他笔下的东坡常常让人有这样的错觉,这位写作者几乎是带着几分羡慕在写东坡经历的那些磨难,甚至有美化苦难之嫌。诚然,苏轼一生的不圆满成就了他的圆满,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而忽略了这位天才曾经在人间经历了怎样的苦难,他的心灵曾经经受怎样的悲苦。
他的处世态度具有普遍意义。对于一个文艺天才来说,他对真善美的体验异于常人,同样,他对丑恶、悲苦的感受能力也一定比常人还要敏感。他的乐观和旷达是建立在对现实苦难的隐忍、对内心惶恐悲苦的超越,所以,他的乐观和旷达对于世世代代在生活的压迫下挣扎的凡人,有了持久的审美与功利的双重意义。我们没有参与和见证那个高贵美丽的灵魂“痛苦的历程”,我们看到的只是他留下的那些美好的文字,于是,痛苦似乎也成了一种可以赏玩的东西。
这是一种美丽的误读,而东坡本人一定也乐意让人们这样误读。
我们尽量向一个美好纯净的灵魂靠拢,像他那样发现美,学会爱,不怕恶,忘记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