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微甜杏花雨，春光如蜜糖。
　　误闯入桃林的少年步下慌乱，碧色的长袍染了血迹。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百千棵一模一样的桃树，恍惚已忘记了来时路。他正懊恼间，猛听闻头顶一阵如铃笑声。还未来得及抬起头去，一阵桃香已扑鼻而来，他震惊之下转身环顾，却不见周遭半个人影。
　　“你是谁！鬼鬼祟祟作什么？”少年放声喊道，自腰间一把抽出长剑来，不由分说对着四下桃树一通乱刺，好似能够出气一般。
　　桃树给横七竖八刺倒几棵，少年喘了口粗气，苍白的面颊渐渐涨红了起来。他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心下竟是动了震怒，一口鲜红吐出来，溅在粉色桃花苞上，红艳艳如颗小灯笼。
　　他松开剑，任身子大字形倒下，葬身一地桃花瓣中。
　　一
　　一年前，春分。
　　美酒醇厚，美人生香，泼天泼地的杏花烟雨里，碧衣少年高举着酒杯，任倚红园的几个庸脂俗粉围绕身侧。
　　少年叫段竹衣，在倚红园已住了半年之久，从前痴迷这儿的头牌林雪儿，可惜两个月前雪儿连夜逃出倚红园，遍寻不着。一朝花没了，恩客散无影，却只有他始终留在这儿醉生梦死不离去。
　　痴心抑或无心，又何必分得太清。
　　段竹衣抬起头来，恍然间竟望见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他不由得怔住了，片刻后猛地推开桌椅，大力将那人揽入怀中。
　　“不要离开我。”段竹衣喃喃道，搂着怀中人的手臂又添了几分力道。
　　春日妩媚，桃香如蜜。
　　待段竹衣酒醒时，陪在床前的只有一个倚红园新招来的丫头。他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这才记起之前怀抱着的，却是跟前这个一身白衣的小丫头。
　　段竹衣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正背身倒茶的丫头惊了一惊，万料不到他醒得这样快，匆忙间转了身来。段竹衣敏锐地瞥见她将什么飞速藏入袖中，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她的面庞。
　　少女乌黑的发上未佩任何珠饰，只松散地自两鬓绾起几绺固定于脑后。她一对乌黑的眉平平整整，一双眼眸清灵动人，顾盼间却是戒备与冰凉，瞧着似有些许眼熟。
　　“我叫卫灵儿。”白衣少女不卑不亢道。
　　在青楼待的日子久了，见多了各式胭脂铅粉，乍一遇这样一张如莲素颜，段竹衣只觉心里头没来由地一晃。他温柔一笑，招手道：“口渴得紧，给我倒杯茶来。”
　　卫灵儿的眼里不由得一阵慌张，端茶的手不自主地颤抖着。她缓步走向段竹衣，只觉得每一步都吃力异常。
　　段竹衣却是毫无所觉地接过茶来，抬起头来正欲一饮而尽，卫灵儿已紧张得手心湿润。
　　正在她迟疑间，一股大力揽腰而来，段竹衣身手快如闪电，卫灵儿眨眼间竟给整个压于他身下！段竹衣冷冷一笑，双唇已覆了上来，卫灵儿双眼圆睁，却无奈手脚皆被按牢。
　　他的双唇彻骨冰凉，卫灵儿挣扎不得，只觉得一颗心险些要跃出胸膛来。正当她欲咬舌自尽之时，段竹衣却已推开了她。
　　“这茶的味道如何？”他眨了眨眼，笑容里是说不出的自得。
　　卫灵儿用衣袖狠狠揉擦着双唇，口齿内皆是茶香。显然，段竹衣将一口茶含在口中，逼迫着她喝了下去。
　　“还有，这是什么呢？”段竹衣的手电光石火般扼住她的手腕，一个大力，她素白的衣袖已自胳膊肘处生生撕开！一块物事自内抖出，哐当落地。
　　段竹衣依旧是微笑的模样，待看清那物时目光有片刻的停留，笑容却丝毫未改。落地的不过是一块玉佩，并非多名贵的质地，细缠着一丛大红色的丝线。
　　卫灵儿挣开他的手，一双清灵的眼隐含了冲天怒气。她一声不响地拾起玉佩与自己那截断袖，小心翼翼地收好。
　　此时距她喝下茶已有一会儿工夫，而她依旧面色如常。段竹衣皱了皱眉，明白片刻前是自己误会她了。不由得干咳一声，失笑道：“对不起，我还以为你……”
　　卫灵儿却是一言不发，只冰凉凉地剜了他一眼，随即捧着那枚玉佩与衣袖转身便走。段竹衣痴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出神许久，他抿了抿唇，回味起方才那短暂香艳，又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而卫灵儿回到了下人房，见里头无人，这才用背抵住门长长出了口气。她只觉浑身是冷汗，一颗心犹自扑扑狂跳着。
　　直过了许久，她低下头来望着自己裸露的左臂，心内百感交集。
　　段竹衣眼尖，却不知她是天生的左撇子，真要有什么也不会藏在左袖内。卫灵儿深吸一口气，抖了抖右手衣袖，自内跌出一柄锋利匕首，咣当一声跌在地上。
　　同样，她也不会在茶水里下毒。她不能令他的肌骨血肉受到一点点的污染，她只需要一个干干净净的他。
　　春风轻轻吹开了窗扉，卫灵儿将那枚玉佩举过头顶，对着光出神打量着里头一团一团的絮。不是多好的玉，她却绝不能丢。
　　一段情，两颗心。我失了性命也不打紧，只望你百岁长命。
　　二
　　春日柳絮如雪，不留神便落了一头一肩。
　　卫灵儿自外置办胭脂水粉归来，柳絮衬白衣，越发显得她出尘来。段竹衣不由得瞧得痴了，不留神酒汁尽滴了衣裳。
　　他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却都别扭地立即挪开眼去。鸨母一眼便瞧出了个大概，忙推搡着卫灵儿前去伺候。
　　“这段公子有的是银子，我正愁雪儿跑了后没人入得了他的眼。你可得给我争气点儿，工钱我翻倍给你！”鸨母谄媚地笑着，一张脸扭曲地挤没了眼儿，卫灵儿不吭声地听着，一双眼瞧不出任何情绪。
　　她强压着内心不愿与人打交道的排斥感，面无表情地朝段竹衣走去。段竹衣放下酒杯，望着她一时愧疚不是，尴尬也不是。
　　许久，段竹衣方干咳一声，指了指桌上一道桃胶炖猪蹄，打破沉寂道：“最近的菜总以桃花入味，我问了才知道，听说是你总爱买些桃花回来？”
　　卫灵儿一怔，随即答道：“桃花入菜，色泽艳而味愈清。”
　　段竹衣却没话找话地接口道：“轻薄桃花随水流。”话一出口便追悔不及。 　　他一遇她便张口结舌，不该说什么却偏是说了什么。往日里对待其他女子的谈笑风生，遇着她便通通化作哑口无言。只觉舌尖万般话，最后却笨口拙舌了。
　　果然卫灵儿眼底闪过一抹怒意，片刻后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强压着怒意解释道：“桃花有泪凝成胶，这桃胶入口丝滑，炖肉极佳。段公子若不喜欢，尽倒去喂狗也无妨。”
　　段竹衣大窘，连忙摇头道：“谁说不喜欢！”他一把端过砂锅来，不由分说大口吞咽着，片刻后又被烫得龇牙咧嘴。只见他一股脑儿囫囵吞下，涨红着脸望向卫灵儿：“实在好吃得紧！”他眉心微皱，一双眼好似闪闪星辰，那强忍的模样分明与话语相反。
　　卫灵儿静静看着，许久眼底方浮起少许笑意，双唇轻轻抿出一个弧度。她从来也不笑，这一笑仿佛春光都要失色。段竹衣瞧得痴了，只觉天地间似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多少年后，段竹衣不经意间总能想起这个笑来。人生在世，他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笑，谄媚逢迎假假真真，到头来都也如烟散了。只有这短暂仓促的笑容，如千年冰封，一遇春光便消融。
　　而多年前的他，又岂知后事之艰，那一笑之珍贵。
　　后来的两个月里，他二人逐渐熟络起来。段竹衣不再一遇她便张口结舌，卫灵儿亦不再拒人千里之外。了解多了方得知，段竹衣乃江南富贾之子，年幼时负气出走投入江湖。几年前由于江湖厮杀，不得又结束了漂泊回到了家里，干脆便做了一个风流公子哥儿。而卫灵儿却极少谈及自身，只道自己从前住在桃林深处，无亲无故。
　　她性子冷淡，空闲时候不是发呆，便是望着那枚粗陋的玉佩。段竹衣曾忍不住道：“这也不是什么好玉，你若是喜欢，我买下块更好的给你便是。”
　　卫灵儿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金银易得，人情债难偿。”那时的段竹衣并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当她不想欠自己罢了。
　　金银易得，人情债却得拿命抵。
　　卫灵儿独自走入桃林中，已是夏日了，一树一树的桃花皆藏匿了起来。她满腹心事，步子好似踏在尖刃上一般。
　　她直走入桃林深处，奇的是桃花逐渐一朵一朵纷繁了起来。待走入桃林最深处，已如春日般满树满树尽是桃花，与外头迥异。
　　卫灵儿停在一棵最为粗壮的桃树旁，轻轻自胸口取出那枚玉佩，嵌入桃树一块凹陷处。下一刻桃树竟泛起淡淡光华，自中缓缓而开，最后敞开为两半！
　　那桃树中央吊着一名面色苍白的男子，着一袭白衣，泼墨了几瓣墨色桃花。他双眸紧闭，一张唇抿得死死的，若非还有些微的气息，已与死人无异。他四肢皆被无数桃枝缠绕着，细瞧却见桃枝正缓缓为其注入灵气，维系着他将断未断的性命。
　　卫灵儿怔怔地望着，许久方叹了口气。
　　她并不知这桃树中央的男子叫什么。她从来只唤他主人，随他在血雨江湖出生入死。她的命是他救的，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遇见他，她是被贫穷爹娘狠心遗弃的孤女，光着脚独自走在冰天雪地的桃林里。她的双脚冻得没了知觉，她的眼睛再也流不出泪来，便在这时遇见了他。
　　那时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愿提那狠心爹娘给取的名字，遂摇头不言。他凝视着她不见喜悲的眼眸，良久方轻声道：“那以后便叫你灵鸳吧。”
　　她懒得问他叫什么，从此只喊他主人。反正这条命是他救的，称谓不过形式罢了。
　　后来的几年中，他教她武功，带着她上山下谷，品桃吃桃。
　　他指着桃树创口半透光的胶质道，桃花有泪凝成胶，用这桃胶炖肉再好不过。桃花入菜，色泽艳而味愈清。他说过的话她须得牢牢记住，不然他会发脾气。
　　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性子极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她与他处得久了，渐渐也变成了相似的性子。两个人虽朝夕相处了五年之久，只怕说过的话还不满百句。他说过的话大致能分为三种，一种是关于桃花的，一种是关于练功的，而最后一种，他只对她说过一次。
　　他对她说，灵鸳，要不你嫁给我吧？
　　她怔一怔，没有答话。
　　再后来，一切到了这里就没有后来了。他带着她参与江湖的门派火拼，为她挡下扑面毒粉，耗尽全身内力将漫天毒粉生生震回。他若不来，她必死无疑。
　　而今死的人却换成了他。
　　他不爱说话，临死关头也未多说一句，只深深地望着她。自当初被爹娘丢弃后她再未哭过，那一日泪水却滴答滴答拍在他的脸颊上。她知道自己欠他的永远还不清了，她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孤零零一个人。
　　她听说天下有两样东西可以维系人的性命，千年桃树与万年冰泉，冰泉早已沦为传说，桃树却还留存了几棵。她与他待过的桃林里恰有这样一棵树。她将他封存在桃树里，以桃树的灵力续命。
　　他中的毒不是无药可解，药引却血腥异常。须得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同阴阳，共五行的八个人，配成八魂续命膏。这几年她遍寻天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七个，凭武力添杀业。可是桃树不能永远维系他的性命，她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
　　段竹衣便是她的最后一个药引。
　　她打听到他生性风流，流连于青楼之间，便乔装下人丫头接近他伺机下手。只是他功夫比她好，都几个月了她仍未得手。
　　卫灵儿定一定神，眼见着桃树缓缓合拢，男子的面庞再次隐于枝干中。她面无表情地收好玉佩，转身离去。
　　三
　　日子过得飞快，夏至已过，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凉快。
　　段竹衣小心地把玩着什么，见卫灵儿前来，慌忙将之藏于怀中。他望着卫灵儿，柔声道：“天都黑了，你还忙活什么？”
　　卫灵儿摇了摇头，并未接话。二人一时无言，段竹衣只好看向别处，待回过头来时，却不知她何时已然离去。他怔怔地叹了一口气，自怀中掏出一物来，在烛火前细细打量。
　　是一块上好的翡翠，成色极佳，碧汪汪如一潭水，捧着便要化了。段竹衣瞧得欢喜，他买下它时并未想太多，只觉得卫灵儿宝贝疙瘩似的那块玉佩实在寒酸，她配得起更好的东西。可东西买了来他却又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给她。 　　这样子不由得便纠结到了半夜，他仍旧全无睡意。心下烦闷，干脆一个翻身自窗口跃上屋顶。
　　这夜星光点点，闪闪烁烁无限晶莹。他一回头，却恰巧望见独自坐在屋顶的卫灵儿。
　　“你怎么在这儿？”
　　“和你一样。”卫灵儿淡淡答道。夜风轻拂着她鬓角的发丝，刹那间仿若时光停驻。段竹衣傻傻一笑，上前挨着她坐下。卫灵儿望向他的目光里片刻间有杀机乍现，一会儿却又复杂地沉了下去。
　　近半年的相处，他时而狠厉时而又孩子气，点点滴滴平常却珍贵。
　　卫灵儿抬头望着满天星辰，只觉得心里头百感交集。最近两年里，她杀了七个不同的男人，全都是一招致命。虽也有片刻的不忍，可到底还是杀了。
　　与段竹衣相处得最久，下手最难，心里头也最是不愿。
　　她自顾自出神着，没去听段竹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待回过神来时手心已多了一物。
　　是一块上好的翡翠。
　　她愣一愣，正要回绝，猛然间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段竹衣紧紧拥住她，心跳近得仿若星星砸在身边。卫灵儿一急，左手已运起一股内力，眼见着此刻自后下手万无一失。八魂续命膏，加上段竹衣的命便可以炼成了，主人便能够重新睁开眼来，她欠主人的，也就可以偿还一二了。
　　如此想着，她的左手却还是软了下来。
　　她为什么就是下不了手呢？
　　头顶星辰万里，屋檐上二人相依。段竹衣怀抱着卫灵儿，一双星眸里尽是柔情。虽然某个刹那间他的脑海里晃过一个女子的身影，他的表情有些凝固。他试图不再想下去，紧紧闭上双眼。
　　那一晚，卫灵儿难得愿意说话。她谈起了她出生的村庄，她狠心的爹娘，却抹去了那个人的痕迹。
　　段竹衣耐心地听着，当听到年幼的她被丢弃在雪地中，整个人显得格外愤怒激动。“你是说，你爹娘将仅仅六岁的你丢在桃林里？”他的样子极其认真吓人，卫灵儿不知所措地望着，片刻后点了点头。
　　“后来我改了名字，既然不认我为女儿了，我何苦还留着他们给取的名字？”卫灵儿静静道。
　　“那你原本叫什么呢？”段竹衣不由得好奇道。
　　卫灵儿一愣，显是不大情愿。她望着段竹衣，许久方扭捏道：“叫春桃。”
　　春桃，这平凡甚至俗气的两个字，便是她原本的名字，亦是她原本的人生。出乎意料的，她并未等到段竹衣的揶揄嘲笑，她抬眼望去，星空下段竹衣清透的眼里却浮起一层薄薄泪光。
　　她措手不及间再次被拥入怀中，只听见段竹衣沉稳有力的声音：“那么多年，叫你受苦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突然便融化了，多少年了，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吃苦也好，她甘甜也罢，从不曾与人分享品尝，他是第一个心疼她过往的人。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啊，再也没办法抵抗了。
　　后来的一个月，卫灵儿又去桃林里瞧了那人几次。每一次皆是沉默地望着，复又沉默地离开。时间不多了，而除了段竹衣再无更合适的人，可偏偏即将成功之时她却犹豫了。
　　每当她闭上眼，想起的便是第一次见段竹衣，他欺身将她压于身下，炽热的呼吸灼烧着她的心。第二次见段竹衣，他给汤汁烫得龇牙咧嘴，却还口是心非的模样。他一日一日待她的好，不同于桃树里的那个人。
　　几日前段竹衣问她，愿不愿意同他走？她略一迟疑便答应了他，明晚在倚红园后门见。
　　从前她随着主人走南闯北，只把依赖当作了喜欢。而今她才明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明知是错也要一错到底。她知道她宁愿自己去死，也舍不得杀段竹衣。而她欠主人的，只能来世再还吧。
　　卫灵儿深吸口气，抬头望着跟前这棵参天古树。吊于其中的男人面色越发苍白，好似知道她做的决定一般生机已灭。卫灵儿一双眼蓄满了泪光，左手缓缓举起，一柄锋利的匕首在日光下闪烁生光。
　　对不起，若有来世，灵儿牛马以报！
　　她手中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扎入树身，一股血色浓稠的树汁自匕首处缓缓溢出，片刻后凝为亮晶晶的桃胶。桃树也会流泪啊，明明是人负心，酸楚疼痛却得由它承受。
　　而树中心的素衣男子，刹那间面如土色。
　　卫灵儿趁桃树合上前上前抱住了他，只觉得他周身冰冷僵硬，像一根死去的桃枝。她的泪水吧嗒吧嗒打在他的面颊上，一如两年前他中毒倒在她的跟前。
　　他将她养大，他教她爱恨，他为她长眠，她却杀了他。
　　四
　　回到倚红园时，夜已深了，卫灵儿只觉得满心疲惫。她哈口气搓了搓手，突然想到这个时辰段竹衣若是未睡，只怕已饿得直叫了。她不由得心里一阵暖意，自厨房寻了点点心，向着段竹衣的卧房走去。
　　他的房间亮着光，卫灵儿正要推门而入，猛瞥见他的身影在床边一晃便不见了。她心下诧异，想也不想就推开门去，只见屋内空荡荡的并无半个人影。
　　卫灵儿放下点心，不由得暗疑自己瞧花了眼。她见段竹衣的棉被凌乱地翻作一团，并未多想就上前整理，却是一下子惊住了。只见那被子下的床板给挪开了一半，恰巧够一个人通过，竟是以被子作掩饰。
　　自古青楼里便多有暗道，是防备一些突发情况，可这样的机密莫说不会告诉卫灵儿了，段竹衣又怎会知道？
　　卫灵儿压抑着好奇心，也小心翼翼地翻过床板。下面是一条狭窄的暗道，她摸黑而下，幸好越走越是宽敞。她摸索了一会儿便听见了些微水声，叮叮咚咚，她忙竖起耳朵跟了去。越走越是寒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视线突然亮堂了。卫灵儿震惊地望着眼前晶莹的天地，一瞬间心跳都几乎停滞。
　　在倚红园地下，竟有这样一块冰雪天地！镜面般反光的地面，以及挂着冰柱的顶，最玄妙的莫过于那奔流的泉水，如冰一般皎洁晶莹，竟还能在这样冷的地方流淌着。
　　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双眼一时睁圆了。
　　原来万年冰泉并不是传说！
　　这时却听见了段竹衣的声音，卫灵儿蹑手蹑脚挨近了，终瞧见了那碧色的背影。 　　段竹衣跪在冰泉旁，也不顾膝盖寒冷，只深深凝望着泉水中卧着的女子。那女子生得美艳无双，此时紧闭着双眼，模样却是同桃树里那人如出一辙。卫灵儿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段竹衣的自言自语，渐渐地一颗心变得比冰雪更凉。
　　他喊那冰泉中的女子为仙儿，目光里满是温柔。
　　“仙儿，我为你已杀了整整七个人。八魂续命膏，需要八个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同阴阳，共五行的人。你可知道这有多难找。我好不容易找到七个，最后一个探子回报，因六岁时便给亲生爹娘遗弃在雪地里，因而如何也找不到了。”段竹衣望着冰泉内女子沉静的容颜，自言自语间好似还在与她交谈一般。
　　“可是谁知这样巧，她却自己送上门来。卫春桃啊卫春桃，你可找得我好苦。”段竹衣喃喃道。
　　不远处的卫灵儿却是如遭雷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目眦欲裂。
　　原来，原来是这样。两年多前的那场江湖火拼，便是段竹衣向她弹来的漫天毒粉！只是由于他们都蒙着面纱，因此并未记住对方的长相。仓促间她被主人推开，替她生生震回那漫天毒粉。而段竹衣躲闪不及，眼见着便要丧命于自己的毒下，却也就在这时，与他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宋仙儿大力推开了他，替他硬生生接下了毒粉。
　　爱一个人，便是万般无怨尤，以我命，换你命。
　　他和她都为所爱之人而死，从此她和他都踏上了杀人做药引的路途。倚红园头牌林雪儿不过是段竹衣第七个目标，因冰泉便在此处，他杀了人后索性便装作难以忘情，一直住在了这里。
　　或许只怪这上苍太弄人，卫灵儿千方百计想杀段竹衣的同时，段竹衣原来也是同样待她。既然都是虚情假意，又何苦逢场作戏呢？
　　你说的话我都相信，那片璀璨星空，你的笑容你的拥抱，我都当真了，而你却还清醒着。我为你背弃了一心相待的人，以为你才是宿命所依。我怎么猜得到，于你而言我不过一味药引。倒怪我自作多情了。
　　卫灵儿失魂落魄地听着，不留神发现他立起身来，顿时大惊失色地原路逃回。一路她来不及思考，只知绝对不能叫他瞧见，翻出床板时还一并将棉被恢复原状。
　　她方阖上门，便听见屋里头床板的震动之声。她正要长出一口气，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顿觉整颗心都停住了跳动。
　　逃得匆忙，她忘记带走搁桌上的点心了。
　　五
　　这一夜，卫灵儿彻夜无眠。
　　她恍惚间想起了桃树里的那人，他为她而死，她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以为他对她不过是一般，可他却舍得为她死。她以为段竹衣对她是真心，到头来他却为谋她性命。
　　既然冰泉在倚红园地下，段竹衣说要带她走的话也便都是谎话了。她猜他很快便要动手，而她武功不如他。他杀了她后别人都只以为她跟林雪儿一样趁夜逃了出去，谁会怀疑他呢？
　　卫灵儿翻了个身，任泪水一晃滑入枕头里。
　　第二日清晨，卫灵儿方出房门，便见段竹衣立在门口。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就好像一切都还与从前一样。
　　“我房间桌上的点心，是你送来的吗？”他静静地问道。
　　卫灵儿心一颤，强装出嗔怒的模样：“昨天见你不在，便搁桌上了。”
　　段竹衣暖暖一笑，上前一步握住卫灵儿冰凉的手，察觉到她有些不自在，随即捏一下便松了开来。“傻瓜，行李打点好了吗？”
　　卫灵儿眼一热，麻木地摇了摇头。她若是都不知道该多好啊，傻乎乎地如约而至，至死也不知缘由。
　　“那你快些准备吧。”段竹衣的食指刮过她的鼻尖，宠溺地笑了笑，随即转身欲走。
　　卫灵儿一急，脱口而出：“等等！”她想问倘若没有别人，没有那些往事，他是否对她有过一丝丝的心动，而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晚上莫要迟了。”
　　段竹衣笑一笑，卫灵儿心下已有了答案。
　　从六岁起，她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主人曾给过她些许温暖，后来却也离她而去。段竹衣是这世间她唯一的依靠，现在也没了。她害怕一个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分别？
　　一整天卫灵儿都躲在暗处，她瞧见段竹衣在自己房内点火烧着什么，一会儿又熄了火。当天一片漆黑时，卫灵儿眼见着段竹衣离开房间，她则蹑手蹑脚潜入他的房间。
　　她轻车熟路地翻开床板，沿着漆黑的地道而下。地下格外寒冷，她不断地呵气，双手依旧冰凉如雪。她很快便找到了冰泉，望着那沉睡在里头的绝色女子出神。
　　她是那样美，勾人心魄，任是死去也动人。
　　事到如今，她反而不怨怪任何人。宋仙儿没有错，她为爱人而死半分不犹豫。段竹衣也没有错，她为他而死，理应永世活在他的心上。倘若这一切能换一换，宋仙儿还活着，而她卫灵儿却为他丢了性命，他会不会也这样思念她呢？
　　他会不会也想方设法去救活她，会不会余生也日日夜夜地惦念着她呢？她要他永生为愧疚所煎熬，这愧疚那样沉，沉得比死还叫人难受。
　　卫灵儿痴痴地笑了笑，想也不想便一头扎入了冰泉之中！
　　一瞬之间，她只觉全身肌骨都冻僵了，冰寒蚀骨而来，一寸寸的疼痛撕心裂肺。从前死在她手上的七个男人，死前是否也是这样的感受？
　　原来这种伤心至极，这种彻骨冰凉就是死啊！她杀了那么多人，那些被她杀害的人会否在黄泉路上等着她？等着一拥而上，将她撕得半分不剩？
　　轻薄桃花随水流，昔日的段竹衣竟是一语成谶。
　　她终于能够解脱了，再不会孤单行于尘世，再不会无助而害怕。她很快便能见着主人了，原来这世间只有他待她是真心。
　　只是太多太多的时候，真心我们视而不见，假意却被奉为珍宝。
　　后记
　　微甜杏花雨，春光如蜜糖。
　　正是三四月光景，枝头桃花艳绝，一丛一丛粉白接天。段竹衣一路闯入桃林，碧色的长袍染了血迹，恰如泼墨而开的桃花点点。许多人说他疯了，可他自己却并不这样认为。几个月前他等不到卫灵儿，只在她房中找到一封信笺，以及一块翡翠。她怎么就那么傻呢？他要杀她早就动手了，何必耗费大半年！
　　他下定决心带她走，甚至狠下心将先前炼了大半的八魂续命膏焚毁。她以为自己纵身一死是成全，却不知只是白白而死。
　　机缘巧合，偏偏误了她如花性命。
　　他正出神间，猛听闻头顶一阵如铃笑声。还未来得及抬起头去，一阵桃香已扑鼻而来，他震惊之下转身环顾，却不见周遭半个人影。
　　“你是谁！鬼鬼祟祟干什么？”段竹衣放声喊道，桃林里来回荡漾着他的声音，那鬼魅笑声却是不绝于耳。他疑神疑鬼至极，自腰中一把抽出长剑来，不由分说对着四下桃树一通乱刺，好似能够出气一般。
　　他所拥有，都已失去。
　　飘荡在整片桃林上空的那声欢笑，脆生生，水灵灵，就像许久以前他被桃胶炖猪蹄烫得龇牙咧嘴，而她不经意的那一笑。
　　傻丫头，你又怎会知道啊，星空下我的那些话，以及后来我说要带你走的话，句句出自真心。你为什么不问我呢？你为什么总爱憋在心里呢？
　　段竹衣合上眼，任鲜血顺着嘴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