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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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刚刚离开人世,逝者处于阴身,未知自己逝去,冥冥中赶往黄泉路,口干舌燥。
  ——做功德过桥唱词
  卖菜回寨,经过许世宁的老屋,门大开着,我停了摩托,大乌嫂走出来,手里握着抹布,说,我以为是成安他们回了。
  成安他们要回家?我走进许世宁家天井,许大乌蹲在厅角,摆弄着一张旧桌子。许世宁一家二十几年前搬走后再没回来住过,老寨的旧屋早塌了,新寨这座下山虎是十几年前专门回来建的,建成后只在新屋办了入宅席,住了一夜。
  是世宁叔要回,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大乌嫂压低了声。
  昨晚接到许成安电话,托许大乌和大乌嫂收拾屋子,接通水电,说许世宁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世宁伯情况怎样?
  没提,说是医院让回家休养,老人自己提出回老家。
  我走出大门,在巷里立住,看着许世宁家这座下山虎,十几年了,这下山虎终于要住上一个人,这次住过后,这屋子才会成真正的宅子。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儿子,我不去城里了。
  爸怎么这样,说得好好的。
  我感觉儿子要化成电波,闪回家来质问我了。这次进城,半个月前就定好的,这半个月,儿子时不时一个电话,谈他做的什么攻略,罗列一堆旅游胜地,说要带我好好见识城市,见证他们的日子。我不稀罕这种见识,想跟儿子说,有些东西没想的那么要紧。这些话我没说出口,儿子听不进的,女人也不让我跟儿子说这些。我应承儿子进城住一段时间,我想好了,这次算了儿子某种心愿,以后就随我了。女人已经进过城好几次。
  我说不久后有事情。
  爸,那种事不要再干了。儿子立即猜到什么事,关于这件事,儿子提过无數次。他一提我胸口就堵,他还是不明白。
  说了几句,我就挂了电话,儿子又说“那种事”,我听不下去。女人盯着我,问,又接了事?
  我说了许世宁要回家的事,告诉她,世宁兄该是时日无多了,我不能走开。
  回家住就定会怎样吗?女人脸色不好了,说这话不是咒人吗。
  我就是说了事实。和我生活了大半辈子,女人还是这样想。当初嫁给我的时候,她就不明白我做的事情,但拗不过我,后来她想了个法子开解自己,我做的那件事就是—份活,活归活,日子归日子,进了家门,活就无关了。我想跟她谈谈我做的事情,她不让谈,提都不让提,要是实在得提,我只能说“那件事”,不能提到“死”这个字。
  儿子进城工作后,和他妈一起劝我,让我放弃那件事。他们比长比短,列出无数理由,我不出声,大半辈子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有一次,他们敞开了说,声明不喜我做这种事,把儿媳妇也喊上一起劝。我丢下一句话,做这事我才安心。
  我看着他们,直直地看。
  死和吃饭睡觉一样,避不了的。我说。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在家清清楚楚提这个字。
  他们不出声了。
  我仍做着“那件事”。
  和儿子通过电话后,女人就半避着我,大半辈子来都这样,我做那件事的几天,她半避开我。这倒合我意,做那件事,我得清静。
  晚饭后,我去了许世宁家。许大乌和大乌嫂走了,门关着,门前巷子水泥缝里的草清理了,大门也收拾过了,屋子看起来有了人气。我坐在门槛上,落日还有一抹光没来得及收走,正斜照在我身上,这屋建成后,许世宁家还没有一人这样在门槛上晒过日头,还没有像我这样跟房子亲近过。
  十几年前建这房子时,许世宁托许大乌跟管工程,他偶尔回来巡看一次,曾指着快建成的房子对我说,我在新寨也是有房子了,成安说要建得像样。这房子又是没用的,又是有用的。
  许世宁是我爸的堂兄,父亲去世十多年了,他还在,近一百岁了,是时候了。我突然有个冲动,就坐在这儿等许世宁,等他到的时候,让他在这门槛边坐坐,晒晒太阳。
  两天后,许世宁家的大门开了,水电接通,安排了床铺和简单的家具,许大乌和大乌嫂在客厅沏茶,说许世宁的车快到了。我跑到乡里买水果,回来时在寨门口遇见许成安,许成安说得准备一些东西,还得送一个教授去坐飞机——教授是他专从大城市请来给父亲看病的——匆匆走了,说回头再跟我谈。这么多年,许成安偶尔回乡一次,都是这样匆匆,他总有很多事,重要的事,寨里人不太懂的事。这次,作为许世宁的大儿子,他确实会有很多事。
  我看着许成安走向他的汽车一那辆发亮的黑色轿车——和以前一样,他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从后背到走路的样子,好像面前有发亮的东西让他追着,但细看,现在的意气风发里有了岁月的痕迹,他已经走得挺远,还是看得出老态和疲倦。
  买水果回来,许世宁家厅里没人,我轻唤一声,侧屋有应声,一个人影迎到屋门边,是许成慧,我脚步愣了一下,许成慧嘴张了张,目光闪了闪。许成娟不在,我差点想转身,刚刚许成安不是说许成慧和许成娟在照顾他爸吗?
  我二妹出去借点东西。许成慧看穿我的心思,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清楚。多年不见,她老了,还是好看,她好看的眼睛看着我,眼边细细的皱纹让人心痛。
  许成慧转身走向床边,我才回神,我是来看许世宁的。
  世宁伯怎样?我招呼,许世宁没应声。
  许世宁整个人肿了,五官被拉得变形了,我认不出他来了,一时竟也想不起上次见时他是什么样的,只记起小时候看到他的样子,那个印象把许世宁后来的样子抹掉了。许世宁很高,那时很瘦,脸像石头雕的,很硬,目光也很硬。他是村干部,经常在村里走来走去,手背在身后,走得很慢,他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小孩调皮了会呵斥。他就那么静静走着,可村里的小孩都怕他,见了他会闪。现在,他的脸像融掉的面团,我低头认着,不太相信这就是许世宁。
  世宁伯。我凑近前唤,声音比刚才大些。
  许世宁脸没反应,喉咙里咕咕响着,我以为他在回应,我说我是许马。他喉咙里的咕咕声静了。   许成慧说咕咕响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许世宁几天前已经不太认人了,这么睡着,听不见别人说话的。
  我噢了一声。
  屋里很静。许成慧和我待在床前,我想问问许世宁的情况,又觉得不用问,明摆着的。我想问问许成慧的情况,觉着不太合适,再说,她的大概情况我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她没有回来,可我不知怎的,一直知道,总有这个人说一点,那个人说一点,把她的日子拼凑起来。跟她谈谈自己吗,没什么好谈的。
  两人喝水,喝得很慢,喝水的声音还是很响。放下水杯时,许成慧让我帮许世宁擦身子,说许成安忙,许世宁本来重,现在又肿胀,她和二妹许成娟扶着很费劲。有事情做,我很高兴。
  许成慧端来水,在许世宁耳边轻轻唤了一阵,许世宁慢慢睁开眼,我凑过去唤他,他像看着我,又像没看。许成慧让我帮许世宁脱下上衣,我解开许世宁的衣扣,半托着肩想拉出袖子,许世宁一只手压在胸口,我拉去那只手,那只手用了力,我发现他不情愿,不敢用力。我扶着许世宁,示意许成慧拉衣服,许世宁那只手仍用着力。我凑过去看,手下面是衣袋,我对许成慧示意,大概有钱。许成慧手指探了探,双眼睁了一下。
  爸,帮你擦身,换了衣钱就还你。许成慧凑在许世宁耳边,重复这句话。
  再去挪那只手,挪开了,我把袋里的钱拿出来,卷成一小卷,塞在许世宁手里,他攥住了。我让许成慧去客厅休息,一块儿为她父亲擦身子我不自在,她一定也不自在。她没客气话,点点头出去了。
  许世宁身子胀得圆圆的,怪怪地亮着,这是许世宁?我又看见在村里走来走去的许世宁了,一天天的日子把他磨成这样了。
  我浸湿了毛巾,脖子、胸膛、肚子……一路擦下去,包括下半身,擦到小腿时,我长长舒口气,好像跟着许世寧,走过了长长的日子,那么多日子把他压倒在床上,在我胸口压进一团灰色的气,硬邦邦的,有棱有角。
  正做着的一个怪梦被什么捶散了,惊醒过来,有人在捶门,许成慧喘着气,哽咽,我爸走了。
  没半点月光,看不见巷子的形状,我们凭感觉在黑里—瞠路,世上好像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许成慧走在前面几步,突然说,以后我没爸没妈了。她的声音被夜染黑了,闷闷的。我顿了一下,胸口一揪。类似的话,我无数次听过,每次胸口都避不了这一揪。
  许世宁床前围了一圈人,哭着的,忙着的,沉默着的,愣着的。我扫了一眼,许世宁的大儿子、小儿子、大儿媳、二儿媳、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很像样的一群,明天后天还会有一群孙子,许世宁人世的日子算圆满了,他该是走得安心的。
  给许世宁换寿衣时,我让所有人退出去。我习惯一个人给逝者穿寿衣,慢慢穿,穿得整整齐齐,除非人去的时间长,或骨头有问题,不得以得有人帮忙。
  我凑到许世宁耳边,轻声说,世宁伯,许马给你穿衣戴帽,你好体体面面上路。许世宁安稳极了,像睡沉了,我开始给他解衣。第一次给人穿寿衣时我二十出头,那次为人穿过寿衣后,像活了好几十年,我走到逝者家门外,找一个角落待着,很久气都顺不过来,说不透的难过,好像什么都没意思了,又很安心,好像什么都有意思了些。我跑去找许成慧,把这些怪怪的感觉告诉她,那时,我想讲讲这些,只跟许成慧讲。许成慧吓坏了,她的手从我手里挣脱出去,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怪梦。后来,她道了歉,说她不想那样的,又忍不住。
  穿戴好,我朝许世宁点点头,退出屋。许世宁的子女们在客厅坐成一片,不知是不是灯泡不亮,脸都又干又黄,我一出屋,他们齐齐抬眼看我,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习惯了,这种时候,逝者家属有时会有段迷糊期,未适应事实。
  我走到那群人中间,那片目光粘着我,我冲许成安点点头,意思是暂时帮他开个口。交代一番后,人动起来了:有人安排祠堂,寨里喊几个男人,把祠堂收拾出来,尽快把人转到祠堂,人进了祠堂,后事就算开始了;有人安排丧事理事组,我提了几个人,平日寨里红白事都是他们理着的,现在去拍门,事情交代下去;剩下的人商量丧事安排,清点各亲戚好友,列个清单。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人各奔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很多亲戚平日没走动,到了下一辈,亲戚也忘了,但人去了是大事,礼还是要到,没做周全缺了礼仪,是要留笑柄的,总之,有些东西是没了,但壳还好好的。
  你记起一些人,他记起一些人,寨里有些老人先来了,帮着清理老辈人和远亲近邻,人名越列越多。儿女们有些呆,抬脸看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亲戚。我笑笑,早习惯了,别看人一个人过着日子,其实都牵着一张网。看着那列长长的名单,死者很多家属要愣神很长时间,也有列了半天没有几个人的,那才是真凄凉。
  许成娟问许成安,大哥,这事准备怎么办?
  大家都看着许成安。
  许成安是大儿子,许世宁的二儿子许成平前几年生病去世了,三儿子许成利扛不起事,女儿许成慧和许成娟是嫁出的,许成安拿主意是合理的。
  大办。许成安手一扬,要办得像像样样的,爸是高寿的。
  许成安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他不单是这个家里活得最出息的,寨里出去的人中,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事他不会马虎。
  有大哥这话就好办了,听你的。许成娟双手一拍。
  他们商量丧事各种细节,我退入侧屋,退到许世宁床前。穿戴整齐的他精神很多,戴着帽子他又像个村长了。我想,“村长”就是许世宁真正的气息了。这么多年,我接触过无数逝者,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息,这种气息平日可能藏得好好的,人去世以后,反而变清楚了。
  厅里说话声很密,丧事要大办,有很多事情要商量,许世宁躺在这儿,等着人把他送到祠堂,再送上山,外面商量的事好像跟他没有关系。我忽然想起白天他衣袋里的钱,刚刚换衣服时没发现,什么时候被收起的,许世宁知道吗?知道的话怎么想?要进祠堂了,他反应过来了吗?
  我屋里四下望着,我感觉许世宁的魂还在,床上?屋里哪个角落?天花板?他有很多想问的吗?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他走到佛祖供桌前,深深拜了几拜,然后起身走到幕布后。一会儿出来了,一脸高兴,说,灯还很亮,不知爸回了没有。
  我们在灵前守着,没再谈下去。
  直到许世宁的大女婿走进祠堂,我才发觉天蒙蒙亮了。
  赶这么早。我招呼许世宁的大女婿,他说整晚睡不着。
  许世宁的大女婿在祠堂内转了一圈,就到祠堂门边坐着了。这些天,很多仪式他没有参与,他是信天主教的,许世宁是拜佛的,很多事要避讳,又怕失了礼节,欲近不近的。许成惹一面带女儿尽礼节,一面替男人解释。
  许世宁生病期间,大女婿守在床前,看准没别人,就学教堂里的神父,对许世宁讲主的教诲,讲《圣经》,拉许世宁入教。也不知许世宁是不是听进去了,有时呆呆看着大女婿,有时大女婿说了半天,发现他早睡沉了。后来被许世宁其他儿女看见,脸色很难看,私底下找许成慧,说他要把父亲拉向邪处。
  许马叔,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交代。他说。
  他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这两天,家里很多事都半避着他,好像他带着什么对许世宁,对家里人不好的东西。其实,他和许世宁的小女婿一样。
  许马叔,爸是拜佛的,我是信主的,以后我去的地方和爸去的地方一样吗?要是到头来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为什么人世有这么多忌讳?要是不一样,难不成那种地方也是划了地盘的?也是有圈子的?许马叔,我不敢跟外人讲这些,我问过神父,神父只谈主的事,其他的在他看来都是邪的。我跟成慧谈过,她说在家的时候随家人拜佛,她是信佛的,成家后随我信主,她就是信主的,她说都信,都一样,像一个人穿不一样的衣服,她这样倒轻松。我自己却乱,许马叔见的事情多,我想听你说说。
  我挺喜欢许成慧说的,但我不好意思开口,当年我和成慧的事,他是知道一点的。
  这种事我见得多了,还见过面对面冲突的,在逝者床头各放音乐,一边放着佛经,一边放着唱经班录音,赛着各自的音量,两批人瞪着对方,想说服对方,用极高的声音。作为外人,也作为中间人,我用了老办法,照逝者生前的信仰,决定丧事的办法。
  对于这个,年轻时我纠结过,跟老罗谈过好几次,老罗简单得多,说,我拜佛就只管拜,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信的人才会想。老罗说得对,可我没法不想,我不如他,不好意思再跟他谈。不知哪年起,我想开了,也不再寻思这些。
  许世宁的大女婿还看着我,我说,都是送那些走的人,各人有各人的送法,我只管守好这一程。
  大女婿点点头,说有什么要跑腿或喊人的事,他是能做的。说完出去了,在祠堂里,他还是不够自在。
  祠堂静下,许成安和许成利大概累极了,还没醒,小女婿仍守在灵前。我又看见许世宁了,随着放亮的天色现出来,不像当村长时的样子,也不是去世时的样子,看不出年龄,带着笑,五官像被什么洗过了,又干净又柔软,他走到幕布后,我跟过去,他立在棺前,看着棺内的自己,点点头,又摇摇头。
  席子铺开,许世宁的儿孙后代跪成一片,从几岁的孩子到花甲老人,许世宁像一棵树,这群儿孙是他在人世荫出的一片阴凉。活过半辈的老人软着脖子,跪相有些疲累,也有些凄凉,连混得最出息的许成安也有了狼狈相,那些曾孙辈的孩子,小小的,戴着孝,望来望去,迷迷糊糊,年纪大点的孩子,半懂不懂的,伸着脖子看我,看供桌上许世宁的相片。许世宁的小女婿披麻戴孝,跪得规规整整,我一晃眼,像回到好些年前,那时很讲究古礼。
  拜马请佛、拜雁取牒、悼唁、还库官、走五方、挨塔……
  要过桥了,七洲宝桥,我会手执引魂幡,摇引魂铃,孝子得双手捧逝者的香炉,领孝眷家属和族亲好友,手持香火,护送逝者步上黄泉路,过七洲宝桥。
  过了桥,是最后的离别,过了桥,魂就要走了,再没法回头。
  当年,我梦见魂走到七洲宝桥,立在桥下回头又回头,哑哑唤着人世的亲人,很久走不上那座桥。我拼命想看魂的脸,看不清,有好多张脸闪过,定睛看时,一张都看不清。那天晚上,我在黑里坐了大半夜,好些天来飘来飘去的念头落了地。天亮时,我对母亲说,我不去饼干厂了。
  家里原本给我找了很好的路。我有亲戚在外地开饼干厂,办得红红火火,需要人手,先出去,或许当个小小管理员,或许学着销售饼干,或许学做饼干。总之,先熟悉,会有人给我支撑,会给我铺好出路,是有好前景的。
  我自个选了路,那条路把家里人气蒙了。我是任性,可也没忘了烟火生活,晓得找到支撑,对那条路的支撑。我种菜,卖菜,种菜我是会的,从小随父亲母亲在菜园干活,寨子是个菜区,种了菜不会卖不出去,我总能活的。我跟母亲比三比四的,不都是过日子吗,不都是活着吗,活得好活不好不是别人看着的,就是路不一样。我问父亲母亲,什么是好路,什么是壞路,什么是好日子,什么是坏日子。他们说不上。总之,我选的是坏路。我说最后都要离开人世,都是一样的路,他们盯着我,觉着我脑子进了邪物。他们去山上寺里请了师傅,我和师傅谈了一天,师傅给父亲母亲一句话,随他吧。
  第一次参加丧事功德时,我十五岁,是爷爷的丧事,那时做的是简单的敲桌头。母亲把我带到白帐布后,掀开爷爷脸上的纸钱,让我最后看看他。爷爷去世前躺了半年,每次去看他,他都愁着脸,额头皱缩,面色发暗,可棺木里爷爷额头松开了,像想透了什么,像长舒了一口气,我觉着他会睁开眼,冲我笑笑。
  那年,爷爷的丧事上,我被困在经师的过桥唱词里。我呆望着经师,想象爷爷一步步远去,人世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经师的唱词,经师的声音一路送着他。
  我影片般看见爷爷的日子,碎成块,在空中翻飞。碎块越来越多,慢慢地,碎块落下,变成细碎的沙子,铺成道,有个影子顺着那条道飘去,那是爷爷的魂。
  好些年后,我发现那时我心里已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爷爷功德之后,我去找经师,求他收我做徒弟。他拍拍我的肩,笑,小孩乱说什么。
  我不是乱说,我要做经师。   找点别的耍吧,孩子。
  我要做经师,跟你一样的。
  经师看着我,看了很久,说,不是不得以,没人想干这事的。
  我想。
  你想做什么,你知道经师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我想送送那些死掉的人——那时候,我还说“死”这个字,还没有后来的忌讳。
  经师扳着我的肩,盯着我,最后,他说,只要你父母不拦。
  爷爷的丧事后,我跟母亲提了,我想当经师。母亲开始当我胡说,训我几句,我一直说,直到母亲哭了。从那时起,我在亲朋好友中成了怪人。
  直到现在,我还是怪人。
  唱过桥词前,我又扫了一眼许世宁那群子孙,我要把他们带进来,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完整地、用心地想许世宁。许世宁的大女婿不在,他避讳,大概在祠堂外绕来绕去,他在想着许世宁还是想着主?许成安的儿子是长孙,端了供品跪着,天气热,他长时间撑着一个姿势,汗一层一层冒出,许世宁的大儿媳时不时凑上前,拿纸巾给儿子擦汗,许成安又接了一个电话,他一直有很多电话,就是在这时,还是有些电话不得不接。活人的日子不能断的。
  我开始颂过桥唱词:亡灵你魂归何处,无奈自此生死茫茫无处寻,你可知今日你子女在这为你超度,亡灵你魂灵何处,魂归何处……
  唱亡灵行至七洲宝桥梁边,从此于冥冥中赶往黄泉路,唱一生不满百,操劳一辈,追逐一辈,晃眼老去,唱从此阴阳相隔,骨肉不再见,音容化风飞……
  唱词起,人世离我远了,我只看得见逝者。此时,逝者的魂刚刚发现双手成白骨,大哭,发现双眼已成骷髅,再没有眼泪,黄泉路上一步一回头,我问魂,还放不下什么?魂答不了,回首成空,人世烟火,心愿累累,未如意未了结者十有八九,都牵挂着,放下也罢了,放不了也得罢了。魂来至望乡台,回望家乡,回望人世子孙,从此再没有相见之日,各自忧各自喜,此时才知,烟火生活中,有那么几个人走进了你的日子,那些人叫亲人或叫朋友,依撑着走过了一段路,这段路就是人世。
  许世宁的魂消失了,我从唱词出来,全身虚脱,手一抹,脸是湿的。许世宁的子孙头齐齐垂着,泣声一顿一顿地。许成慧泣得肩膀一抖一抖,我止不住又看她了。我是经过多少丧事的人,早该看淡了,可这次再见到许成慧,才知自己还是在人世,我以为自己通透了,那是高看了自己。
  当年,我想做经师,许成慧求我别做,说可以跟我喝粥吃苦,可我做那个——她把经师叫作那个——她心里有坎。
  我让她给我时间。
  几天后一其实我不用时间,要时间是当时不忍心直说——我告诉她,这是我一辈子的事,放不了。我垂着脖子没看她。
  她没说话,接下去那段时间,我们再没提那件事。她还是和我好着,就当认了我的意思。那时,我还没真正当过经师。
  那年,我第一次随师父出丧事做功德,给逝者穿了寿衣——那一次开始,我再不提“死”这个字,只说人去了,死去的人叫逝者,这个习惯随着我,直到现在。
  回来后,许成慧看我的眼神不一樣,总离我几步站着,不让我拉她的手,看着我的手,她抖着,好像我的手上有什么怪东西,她说怕我的手。她哭起来,说和我一起就会想起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会让她过不好日子。
  我和许成慧断了。
  和许成慧断了以后,我死心了,也安心了,走定了这条路。
  我结束唱词,孝子孝孙们几拜起身,轻抖着衣角,伸着手脚,抹着脸面,又凄凉又轻松。
  像人在人世要过日子,魂在阴间也有日子的,属于许世宁的聚宝箱满满的,纸钱、四季衣服、鞋帽、家具、电器、日用品……孝眷家属和族亲好友把纸扎品搬到天井,焚烧起来。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的人还是望着逝者带走这一切,在那边的日子越完满越好,说到底,人还是放不开人世,望着人世像长长的线,一直扯到那一边。
  灰扬到半空,生者安心了,相信逝者已得安置。每次,看着蒙蒙的纸灰,我脑里就一片模糊,再想不起一点点与魂相关的。他早远了吧,到了世^永不知道的地方去了,跟人世可能真的无关了,也可能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肉体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像这纸扎的东西,只有一把灰,入了泥入了土,转世重生只是世人的一厢情愿。
  两种念头变成爪子一样的东西,在我脑子里拉扯,往两个方向,多年前,这两个念头会扯得我几夜合不上眼,现在,我就让它们那么扯着,好像它们已经长成我脑子里的东西。
  三
  逝者在望乡台看家乡最后一眼,看子女最后一眼,从此阴阳相隔。
  ——做功德过桥唱词
  许成安说,我爸的丧事要办得让人无话可说,让爸走得风光,寨里人挑不出刺。但许成安多年不在家,很多事没法想周全,要我帮忙看顾,安排不到的事提醒一下。我应下来,但对丧事不多嘴不指手画脚,只有一件事我没法不理睬,一直和许成安谈。
  许成安想请丧事仪仗队,穿得花花哨哨,脸也涂得花花哨哨,奏些花花哨哨的音乐,不知像丧事还是像喜事,总之,怪里怪气。别人我没法多嘴,对许成安我说实话,我接受不了那个。每次丧事看到那个就头皮发麻,我不明白许成安怎么也会想弄这些花样,要是那些暴发粗人我还能想得透,许成安是念过名牌大学,住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我把这些想法向许成安说了,许成安说回乡就要按乡里的俗礼,他按乡里人看重的安排。
  我直接说,寨里都知道是大办,送丧的人那么多,场面是够了,这种钱没必要花。
  丧事的费用是足的,不说我爸留下的那些和亲族的礼金,我单个人收到的就不少。他晃晃手机——后来,我想当时许成安可能是高兴过分了,才会跟我透露这些——说,我场面上的朋友,都不是小数目。
  二十年前就听说许成安发了,自己有家公司,专门做医疗器械,公司开得很像样。前两天,许成安跟我提起,近几年他在投资全新的项目,成为一个新型公司的股东,那公司专门研究人体器官,研究新型保健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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