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进旧金山一家超市买玉米棒。不到7点，顾客稀少。排队付款时，我前面是一位老得可以的白人女士，至少85岁，兴许因为骨质疏松，腰弯成60度角。掏钱包，数钞票，动作极慢。我微笑着看着她，她就是我的将来（我能否拥有，还得看运气）。何况她一点也不嫌自己老，看那鲜艳的红色大衣就知道。她只买一种货物———问候卡，厚厚的一沓，起码10张。
　　“请问有没有小购物袋？”老太太礼貌地问收款员。收款员是中年亚裔女子，善解人意，看老太太拿卡片这般虔诚，不敢怠慢，小心地解释，没有小号的，九毛九一个的环保袋太大。老太太说，那算了。收款员略作变通，拿出一个盛零散货物的透明塑料袋，小心地把卡片放进去。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轮到我感动了。严格而言，我的感动并非起自此刻。两岁三个月大的外孙女，不到6点，就在独睡的卧室醒来，咿咿呀呀地叫唤。放在平日，抱她出来的特权要么归外婆，要么归妈妈。可是今天我醒得最早，也许早有预谋吧。且记住这个神圣的时刻，一如我记住付款队伍里手拿一沓卡片的洋老太太。外孙女站在小床的围栏后，我开灯，她马上送上灿烂的笑。我张开双臂，她一边叫公公一边向上举起手。我一把抱起小天使，她咯咯笑着，和我一起走进天色尚暗却充满喜气的人间。婴儿在黎明的笑，就是至为生动鲜妍的“问候卡”啊！她问候的是所有生灵。至于您，我敬爱的夫人，您手里的问候卡，意义和小天使的笑是同样的。
　　然而您的信息更加明确，洋溢着人性所拥有的全部暖意。您要送给谁？如果先生健在，第一张当然归他，为了第六十个或者更多年份的“执子之手”。写什么？得体的该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喜欢和你虚度光阴。结婚周年纪念日证明：我们一起浪费时间真好。”还有吗？为了年轻朋友的生日，写下：“变老难以避免，成长却可选择。”送给年龄相仿的朋友：“只恨蜡烛太多，蛋糕太少。”和闺密不妨开个玩笑：“本国保守最严的秘密：你的年龄。”
　　在进医院（要么看病，要么探病）比进百货公司多的年龄，您恐怕常常写这样的问候卡：“阁下之病即将被捕，它对你所犯均属罪行。多喝流质，好好休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看您不时微笑，兴许是儿女或者孙儿女要结婚，要送上一张：“三条腿的桌子胜于两条腿的，三线电缆的功率肯定高于两线，只要有上帝和婚姻同在，你们一定格外强大。”我想入非非，呆呆站着，直到背后的顾客把货物放上传送带，响声把我惊醒。
　　您缓缓走出，佝偻的红色身影移到门外，和霞光融为一体。我差点把待付钱的玉米棒子搁在付款处，拔腿飞奔，赶上您，问您，我的揣测准确率有没有一半。比如，结婚周年纪念的问候卡，也许用不着。您的丈夫已然长眠在郊外的墓园，但过去，为了他，您已写了五六十张。我所深深感动的，是您把爱意送出去的坚忍。这个岁数，购买、书写和邮寄，都不容易。然而，让所爱者收到您的爱意，自己趁此机会温习一生中的爱意，何等重要。可以想象，您回到总嫌太静的家，把迎接的小猫爱抚一阵以后，把精心挑选，力求文字贴切、图画富有幽默感的问候卡在桌子上铺开，提笔写下对方和自己的名字，笔迹因手颤而像腿上曲张的静脉，胜在一丝不苟。
　　我反躬自问：一年中送过多少张问候卡？纸质的，今年只寄了一张，给在夏威夷住院的亲家。电子卡，送过七八张，为了春节、端午和中秋之类，循例而已。放大点看，这是多数中国人在礼仪上的通病。情感需要交流，而表达出来，是交流的前提。爱、疼惜、思念和祝福，为什么不借着每张三块多的精美卡片传递出去呢？
　　尊敬的红衣老太太，衷心感谢您，在美好的黎明，和我的外孙女一起，在人生的两端给我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