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来源 :北方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hux106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是一个孤儿,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结果,也许是男欢女爱又不能负责的产物。是哲野把我拣回家的。
  那年他落实政策自农村回城,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我,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璨然一笑。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陶夭。后来他说,我当初那一笑,称得起桃之天天,灼灼其华。
  哲野的一生极其悲凄,他的父母都是归国的学者,却没有逃过那场文化浩劫,愤懑中双双弃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发配农村,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劳燕分飞。他从此孑然一身,直到35岁回城时拣到我。
  我管哲野叫叔叔。
  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不愉快。只除掉一件事。
  上学时,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骂我“野种”,我哭着回家,告诉哲野。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学,问那几个男生:谁说她是野种的?小男生一见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声,哲野冷笑:下次谁再这么说,让我听见的话,我揍扁他!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就是野种。哲野牵着我的手回头笑:可是我比亲生女儿还宝贝她。不信哪个站出来给我看看,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谁的鞋子书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吃什么?小孩子们顿时气馁。
  自此,再没有人骂我过是野种。大了以后,想起这事,我总是失笑。
  我的生活较之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满屋子的书,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副逆光的画。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隔一会,哲野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静静的看他画图撰文。
  他笑:长大了也做我这行?
  我撇嘴:才不要,晒得那么黑,脏也脏死了。
  啊,我忘了说,哲野是个建筑工程师。但风吹日晒一点也无损他的外表。他永远温雅整洁,风度翩翩。断断续续的,不是没有女人想进入哲野的生活。
  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哲野差点要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那女人是老师,精明而漂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笑象贴上去的,哲野在,她对我笑得又甜又温柔,不在,那笑就变戏法似的不见。我怕她。有天我在阳台上看图画书,她问我:你的亲爹妈呢?一次也没来看过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啧啧两声,又说,这孩子,傻,难怪他们不要你。我怔住,忽然哲野铁青着脸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回房间。
  晚上我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哲野走进来,抱着我说,不怕,天天不哭。
  后来就不再见那女的上我们家来了。
  再后来我听见哲野的好朋友邱非问他,怎么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说,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天天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邱非说,你还是忘不了叶兰。八岁的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大了后我知道,叶兰就是哲野当年的女朋友。
  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哲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包括让我顺利健康的度过青春期。
  我考上大学后,因学校离家很远,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哲野有时会问我:有男朋友了吗?我总是笑笑不作声。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我转,但我一个也看不顺眼:甲倒是高大英俊,无奈成绩三流;乙功课不错,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实在普通;丙功课相貌都好,气质却似个莽夫……
  我很少和男同学说话。在我眼里,他们都幼稚肤浅,一在人前就来不及的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太着痕迹,失之稳重。
  二十岁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礼物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这类零星首饰,哲野早就开始帮我买了,他的说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几件像样的东西装饰。吃完饭他陪我逛商场,我喜欢什么,马上买下。
  回校后,敏感的我发现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为自己的身世,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直到有天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私下把我拉住: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谁说的?她说: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的,你跟他逛商场,亲热得很呢!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了,原来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脸慢慢红起来,过一会笑道:他们误会了。
  我并没有解释。静静的坐着看书,脸上的热久久不褪。
  周末回家,照例大扫除。哲野的房间很干净,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领,买的时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我挑了这件。当时野笑着说,好,就依你,看来小天天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轻点呢。
  我慢慢叠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零碎的琐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哲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捷生风,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倒有点像当年我考上大学时的样子。我纳闷。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电话,要我早点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饭。
  他刮胡子换衣服。我狐疑: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头子了,还谈什么女朋友,是你邱叔叔,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会你叫她叶阿姨就行。我知道,那一定是叶兰。路上哲野告诉我,前段时间通过邱非,他和叶兰联系上了,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这次重见,感觉都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准备结婚。 我不经心的应着,渐渐觉得脚冷起来,慢慢往上蔓延。
  到了饭店,我很客观的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
  到了家哲野问我:你觉得叶阿姨怎么样?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
  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
  回到学校我就病了。发烧,撑着不肯拉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教室。 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哲野坐在旁边看书。 我疲倦的笑:我这是在哪?哲野紧张的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转肺炎,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医院。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我听见他和叶兰通电话:天天病了,我这几天都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我凄凉的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门口摆了张沙发,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动静他就爬起来探视。
  我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半夜我要上卫生间,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 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天天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学,才自己睡。
  叶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的谢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的就回房间躺下了。
  我做梦。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叶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而我这么大的个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的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绝望的闭上眼。
  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进来,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厉害。我装睡,然而眼泪就像漏水的龙头,顺着眼角滴向耳边。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划那些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学校那么多人一个宿舍,空气不好。
  他天天开摩托车接送我。脸贴着他的背,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
  以后叶兰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也和那女老师一样,是过去式了。
  我顺利的毕业,就职。
  我愉快的,安详的过着,没有旁骛,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么也不能说,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好的。
  但上天却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晕到。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却仍然知道很冷静的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请一个钟点看护,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顾他。
  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
  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我挽着他的臂。除掉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我清醒的悲伤着,我清晰的看得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的消失。
  哲野很平静的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钟点工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耽在书房的。
  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打一局扑克。
  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资料。他规定有一叠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偷看。
  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天天长了两颗门牙,下班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天天十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天天,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
  “今天送天天去大学报到,她事事自己抢先,我才惊觉她已经长成一个美丽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样孤苦。”
  “邱非告诉我叶兰近况,然而见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驰。她老了很多,虽然年轻日寸的优雅没变。她没有掩饰对我尚有剩余的好感。”
  “天天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我没想到要和叶兰结婚对她的影响这样大。”
  “送天天上学回来,觉得背上凉嗖嗖的,脱下衣服检视,才发现湿了好大一片。
  唉,这孩子。”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天天,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的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我捧着日记本子,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再过几天,那叠本子就不见了。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好男孩手里,眼看着他帮你戴上戒指才走的,来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岁时他就帮我买了。
  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天天,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的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天天小心啊。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趣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
其他文献
那种恍惚从宋词中飘散出来的清丽婉转,那些氲氤在黑白分明的建筑和月塘波影里的古意,正是徽州独有的韵味。  虽然水并不如苏杭多,虽然这里曾经是行商坐贾们的故乡,但是岁月淘洗之后,过往的世事民经所存无多,却留下这些清净脱俗的建筑,一不留神就带出了江南的灵秀,却少了脂粉气。行走在宏村、厚岸和查济那些洁净的青石板路上,如果是雨后,便仿佛能看见戴望舒钟情的女子从烟雨蒙蒙中、从历史的薄雾后走出来,一时间,人便似
期刊
他和另外两个钳工决战“四强”晋级比赛。他们同是全国优秀钳工排名在前十位中的佼佼者。  比赛的题目是锯一个镂空的钢花,要求完成的时间为一个半小时,锯完的钢花要精确到和模具上的一模一样,要能严丝合缝地放进模具才算是胜利者。  比赛前他信心百倍地说,凭他的技术,胜出者必定是自己。  在距比赛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时,他举起了手。他说,如果有更大的胜算机会,那么他这么做就一定会给另外两名选手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
期刊
时光飞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本世纪人类在爱的艺术上没有长进,反而退步了。外部物质条件越来越好,自由度越来越大,可是。让人感动的真正的爱情却越来越稀少。年轻的一代似乎是爱情免疫者,早早就学会了世故权衡,理智算计,按时开始异型间的厮混游戏,却不容易单纯地,纯粹地去爱。成年人也有问题,大家习惯于嘲笑真挚和强烈的感情,仿佛那是一种可耻的疾病,公开的冷漠自私倒是入时的表现。  也许,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可
期刊
他和她亲梅竹马,从小开始,他就是她的守护神,只要有人欺负她,他总会挺身而出,而不管对方的块头比他大多少。因此他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而她总会温柔地擦拭他脸上的伤口。他每次都说,长大后,我要娶你为妻。她笑笑,一脸的灿烂。  初二那年,她得了肾病,休学一年。他得知后,每天都会按时到她家进行辅导,他做了两份笔记,一份给自己,一份给她。  他画了一个小老鼠在上面。他说,你看,那就是我,我以后天天缠着你,他又
期刊
有一个男人被老板炒了鱿鱼。这对他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工作难找,而他的家人都指望他的工资过日子呢。老板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反复在他的脑际中回荡:“走吧,我这儿不需要你了!”  伤心的男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见到妻子,他禁不住难过地哀叹:“我的工作丢了!我真无用!连一份工作也保不住!”  家里的空气骤然紧张。  然而,过了一会儿,妻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犹如一缕轻风吹起:“多好的消息啊!”她说,“
期刊
那个冬日我们站在池边,  太阳苍白,像上帝在责备。  干枯的草地上仅有几片叶子  树叶都变成了灰烬,只剩下  这几片灰白的叶子。    你看着我的眼神像游动着的  多少年前乏味的谜语;  我们之间说来说去的那些话  恰恰因为我们的爱而失去    你嘴角的笑容让人可怕地  负有足够的勇气去寻死;  你那辛酸的笑容轻轻扫过  像不祥的鸟的翅膀。    从那以后,爱情的欺骗和扭曲,  活生生地教我记住 
期刊
2006年10月13日,诺贝尔奖委员会在挪威奥斯陆宣布,将今年诺贝尔和平奖授予孟加拉国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及其创办的乡村银行。在过往的历史上,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大多都是声名显赫的政治人物,经济学家和经济组织荣膺这项殊荣非常罕见。  “持久的和平,只有在大量人口找到摆脱贫困的方法后才成为可能,尤努斯创设的小额贷款正是这样的一种方法。”30年前,尤努斯创办乡村银行,开始致力于帮助穷人,唤醒他们的自
期刊
50年代初,上海淮海路、陕西路路口有一家永丰寄售行,牌子虽挂寄售行,店里几乎全是音乐唱片,而且是清一色的外国唱片。那时,“左”风未兴,青年们西装革履地聚在一起,听听唱片、喝喝咖啡、跳跳舞,还是件很时髦和上“品”的事情。“发烧友”们常常把这新开的小店挤得水泄不通,因为这毕竟是上海滩唯一的一家专售外国唱片的商店。  店主邵祖丞,正是邵洵美的儿子,那时20来岁。  唱片生意好得出奇,当时一般服装店只能赚
期刊
三十几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你们认个兄妹吧。”  他说:“行。”  她没作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他们应该毕业那一年,“文革”开始了,天下大乱,没有管事,他们就凭空多读了一年。那年没有功课,同学中多的是激进分子,一把把的“司令”、“总指挥”,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俩只跟着老师,勤勤恳恳地,在校园里的道路两侧,
期刊
我生命中的生命,  你在我的眼内,  好比苍白的橄榄树,  或是褪色的玫瑰。  不过你也不缺乏魅力,  不论你在哪儿,  你总给我带来了欣慰。  不论你跟着我,  还是远走高飞,  你把我甜蜜地消融,  溶化,捣得粉碎。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