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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来病重的时候总是惦念着家中那个脾气不好的姑娘，经人提醒才记起来，那个姑娘如今已经另嫁他人，育有一子一女，活得那样圆满，当真同他再没有任何干系了。
【一】
镇江城清晨白雾弥漫看不清道路，苏北少将谢家的女儿谢意安昨夜下了学堂直至二更也未归家，现下世道这样混乱，料想是被人拐去了。
谢家封锁了整个县城，很快便有了线索，谢慎慢慢打量着放置在地上一个粗麻布袋，布袋刚刚从牛车上卸下来，驾赶牛车的人形貌猥鄙，惶恐不安地盯着谢慎的鞋尖。
谢慎当即命人打开那个麻袋，干瘪的红枣倾泻而出，一绺乌青的发丝露出来，枣堆慢慢蠕动着，一只纤细的手腕抬起来，不一会儿竟挣扎出一个面容秀美的小姑娘，正是谢意安。
一旁下人忙将小姐扶起来，谢意安被饿了一夜，双眼空洞无神，现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谢慎心下一紧，他从小待这个妹妹如珍宝，哪里叫她吃过一点苦头，只见他阴沉着脸，对着那瑟瑟发抖的人贩子反手几巴掌打过去，正欲发落那个人贩子时，却见枣堆滚落，又从里边爬出一个小姑娘，仿佛睡醒了一般，睁着惺忪的眼眸定定望着他。
原来这人贩子还不止拐了一个，谢慎慢慢蹲在她的身前，语气稍稍带了些严厉：“是哪家的小姑娘，怎么这样不当心？”
魏良袖在麻袋中被闷了许久，一抬眼便看到一张眉目英挺的面容，他俯身眸子定定落在她的身上，仿佛久违的新鲜空气般令她心情舒畅，她笑起来，虎牙微微露出来：“我认得你，谢家的少爷，堂叔提起过你一两回，听说你酒量很差，那是真的吗？”
“一定是你堂叔在胡说了。”谢慎微微皱了皱眉头，“是哪家的，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慢慢别过头，推开他的手，谢慎有些无可奈何地收了手：“我今日好歹救了你，如若不是我，你要么被卖到乡下做媳妇，要么被卖给老头子做小老婆。”
他看着魏良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现在可知道怕了？”
他正这样严肃地说教着，魏良袖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嘴里突然吐出一颗枣核，正正打在他雪白的衣领上，谢慎微微一惊，却看见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面上尽是得逞的神色：“方才看你一直在说话，就想着把这个枣核打在你的鼻尖儿上，没想到打歪了。”
谢慎起身吩咐人开车将她送回去，转身扶住了谢意安，一个清脆的声音堪堪在身后响起：“那个酒量差的站住。”
魏良袖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姓魏，就是与你谢家有婚约的那个人，你以后要拿大轿子三媒六聘地将我抬过来，好吃好喝地供着我的。”
【二】
谢慎回到家中后第一次对妹妹动了怒，据人贩子的招供，她下了学堂未归家，是去巷口私会一个年轻男子，后来才被人悄悄盯上，那人贩子准备麻晕她的时候冲出来一个魏良袖，不得已只好将她们俩都捆进了装枣子的麻袋里。
谢意安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出来，只是跪在地上捂着袖子哭，这时却传报魏家小姐来了，魏良袖择了把梨花圈椅坐下，笑道：“听闻谢少爷一向疼爱胞妹，怎么惹得她哭了？”
谢慎没有说话，还是婆子慢慢将实情告诉她，她眼眸扫过眼眶红肿的谢意安，谢家家法严苛，不光是她颜面扫地，那个男子也活不成了。
魏良袖突然笑出声来，她眉目笑起来有明朗之色：“我当是什么事情，东街的小巷口，那日明明是我约了人的，天色那样晚，那人贩子只怕是将我同谢小姐弄混了。”
谢慎眸光转动，又看见魏良袖扶起谢意安，好言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将原委解释清楚便好了。”这件事情便这么搁置下了，魏良袖出门的时候谢意安也跟随出来，她小声说道：“魏姐姐方才为何要帮我，还搭上了自己的名声，哥哥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他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魏良袖笑道，“他总归要娶我进门的，你还是未许人家的清白女儿，自然不能有些许诟病。再说，我日后进了你谢家的门，你便是我的小姑子，父亲说小姑子总爱欺负新妇，你可得待我好一些。”魏良袖笑起来露出细细如白银的牙。
魏良袖与谢慎的亲事很快定在了下个月初三，海棠花开的时候，她预备先与谢慎去办了结婚证，到照相的时候，谢慎却急匆匆地跑出去，只说一会儿便回来。
她等了许久，看着前来照相的新人一个个眉眼含着笑意，外边天色将晚，她在凳子上等得倦了，慢慢抚摸着刚刚领取的大红色结婚证，上面写着几句吉言，一堂缔约，良缘永结，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她想着就算真有要务缠身，也该打发人来告诉她一声，何必让她这样苦等，她心下愈想愈气恼，不愿再这样让人看笑话，于是起身扬声道：“我要照相了。”
人们有些讶异，她孤身一个女子怎么照结婚照，她却倔强地就坐在那幕布之前，拼命攒出一丝笑，手指却紧紧抓着衣裳下摆，心头一酸不争气地差点要哭出来。
她回家之后大闹了一场，起初是揪着谢慎的衣领横眉瞪眼，后来却突然笑出来：“算命先生从前说我与谢慎你是珠联璧合，你再怎么不高兴我还是进了你家的门，来日方长啊！”
【三】
魏良袖同他办婚宴的那日，打扮得漂漂亮亮，青丝油光滑顺地在脑后绾髻，墨绿缠花盘扣旗袍用料上乘，两手交叠着垂眉敛目地坐在那里，她极少有这样温顺端庄的样子，想必是对这桩婚事极上心的。
她正在厅堂中奉茶，忽听见门外吵吵嚷嚷，只见下人们扶着谢慎进来，整个左袖沁出一大片血，仿佛左臂伤得很严重，她的心一紧，想要伸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
谢慎眼睫慢慢垂下，扯出一丝笑：“你们魏家都是群不知好歹的人，我救了你，你却朝我吐枣核，我娶了你，你父亲偏偏择了今天来谢公馆闹事。”
“谢慎你这是什么意思？”魏良袖皱起眉头，问道。
谢慎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拿起案上的茶盏，倏然狠狠掷于她脚下，茶水溅上那命人精心制作的旗袍，他笑道：“魏良袖你再不让开，是想看着我流血而死吧？” 魏良袖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松开，魏谢两家从前在镇江城不和已久，原以为连了姻亲便从此和好了，哪知魏家老爷自恃是丈人，硬抢了谢家许多生意。谢家有军队在手，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府中吵闹成一团，急匆匆地将谢慎送进医院，魏良袖眼睁睁看着，却没有半点插手的地方。后来宾客散尽的时候，有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俯身拾起她脚下碎裂的瓷片，他抬首，侧面犹如光影裁成，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下宋昀，在谢少将手底下做事，夫人日后有什么要办的尽可吩咐。”
谢慎后来几日一直待在医院里，他吩咐了下人说不需要魏良袖前来探看服侍，下人们听着他从没有唤她一次夫人，只是生硬地吐出她的名字。
魏良袖还是来了，不经下人阻拦，一边来一边高声笑道：“我自己的夫君凭什么不能看看。”
她倚在门边，描得细细的眉挑起，笑道：“那日流了那样多的血，你的左臂不还是没废吗？”
“你心底是希望我的手再也抬不起来的吧？”谢慎嘴角渐有笑意。
魏良袖静默了许久，她突然笑出声来，继而怔怔地看着他：“我问过父亲，他说那日之事分明是你在挑衅，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啊，你一定要给我难堪才高兴吗？”
她看见他沉默不语，继而道：“也未曾听过你心仪哪个女子，为什么就是不肯容下我呢？”
谢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低首含笑道：“你这样倔的姑娘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不肯容下你，我纵然没有其他女子，也断然不会喜欢你。”
【四】
魏良袖自那以后便搬回了娘家，偶然在父亲的书房外撞见过几次宋昀，他是谢慎的手下，却找父亲来商讨事情，魏良袖早就怀疑他同父亲是不是要做对谢慎不利的事情，这几日又隐隐听得下人碎嘴说那日约谢意安在东巷口的男子就是宋昀，他与谢意安私底下早就情投意合了，这些事谢慎竟被瞒得那样严实。
魏良袖有许多日都不肯回谢公馆，当夜府外吵闹声隐隐入耳，她梦中惊醒，听得寂静的夜色中一声枪响，管家进来将魏良袖掩在缀丝窗帘后面，她听得杂沓的脚步声、砸坏物件的声音，掌心中微微沁出了汗。
外头有女人哭闹的声音，不多时面前的窗帘微动，似有人要揭开，她咬咬牙揪紧了拳头，那双手慢慢将窗帘揭起，她正预备着冲出去，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眼失声叫了出来，眼前这个人正是谢慎，面容依旧是不苟言笑的，他稳稳地将她扶起来。
谢慎的下属已经平息了外面的嘈杂，他深夜这样急匆匆地赶来，是听闻了魏家有难的消息，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个小姑娘现在还在魏家。
魏良袖睁大了眼眸看着他，仿佛是第一眼，她被麻袋困了整整一夜，头脑昏沉，牛车咕噜噜地滚着，然后被人喝止停下，那人的声音隐隐有威严，他的手掌慢慢地按压着那个麻袋，仿佛在审视，然后她从麻袋的那一大堆枣子里滚落出来，透着清晨的白雾，正好对上他的眸子。
“现在知道怕了，在娘家待这么久，像什么话。”谢慎被她看得不自然地别过脸，板着脸问。
她瘪了瘪嘴，犹自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眼眶红红的，小声地哭着，谢慎不知所措地任由她抱着，撒泼她吵闹他都能应付，唯独她哭了，却不知如何办才好。
魏良袖那天夜里便被领回了谢公馆，回去的时候听闻谢意安半夜呕吐不止，冷汗淋漓，被送去医馆诊治的时候，说是有了喜脉。
被拐那一夜，牛车行到半路的时候麻袋被松开，那个人贩朝麻袋里探头探脑，魏良袖狠狠瞪着他，朝他啐了一口，谢意安怯弱地缩成一团，掩首小声抽泣，那人贩主意打定，伸手不顾谢意安的挣扎将谢意安拉了出去，她只听见谢意安惊恐的叫声和连连的求饶声，一个女子失了清白一生蒙耻，没想到如今更是怀上了孽种。
【五】
谢慎喝了许多酒，他冷着脸带着满身酒气推开魏良袖的房门，冷笑着问她：“你既然与意安是一同被拐去的，她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你让我说什么？”魏良袖慢慢站起来，“她与男子私会，末了被拐去失了清白，你让我说这些吗，谢意安只怕会羞愧得立即寻死吧，你是当哥哥的，怎么不肯体谅她一些呢？”
魏良袖一声惊呼，谢慎已扣上了她的手腕，周身滚烫地拥着她，酒意一齐涌上来，他的唇贴上她的脖颈：“你是魏家的人，巴不得看谢家的笑话吧？”
魏良袖突然笑出声来：“那日瞧见你那样急地来接我回家，以为你真的对我上心了。”她说着说着有眼泪怔怔落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谢慎，你这个没良心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嘴角笑意渐深：“我没良心，酒量也很差，你堂叔说得不错。”
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被魏家的堂叔灌得大醉，最后强忍着吐意推开了众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姑娘的衣袖，终于忍不住翻江倒海地吐在她干净的衣衫上，那个小姑娘还穿着学堂的蓝布格子上衣，黑色褶裙，一双圆头小皮鞋锃亮。
她惊讶地看着这个醉得一塌糊涂的男子，眸子里仿佛有细碎的星星，她竟然笑起来：“酒量差还敢学别人喝酒，幸好本姑娘心情好，就不要你赔裙子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平日正经严厉的一个人突然鬼迷心窍地伸手想要抚上她的面庞。
她气得打掉他的手，面色如绯，小声骂道：“哼，臭不要脸！”
那个姑娘如今是他的夫人，魏良袖，是同她的魏家一样令人生厌的女子。
第二日魏良袖找到宋昀，她不由分说地一耳光狠狠扇过去：“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昀稳稳拦住她的胳膊，嘴角依旧噙着懒散的笑意：“人贩子是我派去的，我也示意过谢家小姐可以任由他处置。”
“为什么要这样做？”魏良袖心中怒意腾起，嘴唇微微颤抖着。
宋昀慢慢敛了笑意：“魏小姐自小受众人疼爱，可能不明白寒冬腊月在街头挨饿的滋味吧？我从一个中等人家的少爷到后来潦倒街头受人践踏，全是拜谢慎所赐呢。” 他的语气缓慢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还好那一年魏老爷收留了我，让我不至于成为东安门下的一具尸体，不过举家之仇，只是搭进去一个谢意安，你以为我就会罢手吗？”
宋昀说完冷笑着离去，他那天夜里在一个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让谢慎最疼爱的妹妹失了清白，能狠狠羞辱谢家一番，他喝这酒本来是庆祝的，本来该痛快啊，可是他心里却隐隐地很难过，胸口沉闷得仿佛窒息一般。想起第一次见谢意安的时候，他衣着简朴地跟在谢慎后面，卑微到了极点，那个心思单纯的姑娘，一双眸子含着笑意慢慢地望着他，她说：“跟着哥哥做事一定很累的，下次我送你一双皮鞋吧。”
他微一怔，脚趾缩了缩，脚上的皮鞋早已被磨坏，魏老爷只当他是对付谢慎的工具，谢慎严厉也未曾对他上过心，只有这个小姑娘那样细心地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并且善意地化解，那一刻他的恨意仿佛消散了一点，心里恍惚回想着那个小姑娘腼腆的笑意。
【六】
苏北的都统下临镇江，那一日谢慎亲自接待，两人在书房中商谈许久，突兀的一声茶盏碎裂声，都统此前听了消息，谢慎与地下革命一直有密切关系，他铁青着脸唤来警卫，说着便要抓捕谢慎。
魏良袖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到枪声四起，一把贴身匕首明晃晃地朝谢慎的背后刺过去，她看到后想也未想便格挡上去，她明明是最怕血的了，此刻感到腥热的血液从眉角蜿蜒而下却不怎么怕。
谢慎怔了怔，随即拉过她的手快速地逃出府门，一声枪响，右肩已吃了一记子弹，他只是皱着眉，额头上渗着冷汗，紧紧握着她的手，脚下不敢有丝毫松懈。
身后风呼呼刮过，魏良袖抬眸慢慢看着身侧这个男子，她想着他是她的夫君，他让她很安心。
跑了许久，他拉着她到一处荒废的墙垛下，他终于撑不住仿佛虚脱般躺在地上，右肩伤口上血液已经凝固，他脸色苍白如纸，仍旧笑着：“你可不再是谢家夫人了，如今是亡命之徒了。”
她伸手想要搀扶他起来，神情紧张：“子弹再不取出来，你可能连命都没了，我们去魏家求父亲接纳你，认个罪，不至于丢了性命。”
他推开她的手，神情固执：“那便死在这里好了，我所做之事从来问心无愧。”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轻轻一笑，“倒是魏良袖你，无须理会我的死活，你嫁进来我也没怎么对你好过。”
魏良袖听着这番话气血涌上心头，原本心里是想说：“我知道阿慎在做危险的事情，我愿意被你连累。”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锋利的刀子，她冷笑着抚上自己眉边的伤：“我为你损了容貌，拍结婚照的时候你让我一个人等到了天黑，嫁给你这么久也从未听你唤我一声夫人。”
她仿佛是个赌气的小姑娘，委屈得眼眶红红的：“与你朝夕相对的这些日子自然明白些蛛丝马迹，这就回家抖搂给我爹爹听。”
谢慎冷冷地盯着她，慢慢抬起手枪对准了她的额头，狠狠咬出两个字：“你敢。”
他看着魏良袖惊异的神情，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知道吗，那夜你父亲本来是去码头渡船商谈要事的，结果是我派人到你魏家闹事，逼得你父亲折返，你当时也在魏家，那些人会不会伤到你，同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所以要杀你，对于我并非一件难事。”他持枪的手微微颤抖，却硬生生说下去。
他看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死死地瞪着他，泪水蓄满了眼眶，心肠突然怎么也硬不起来，他那夜派人袭扰魏家，后来惊觉她也待在那里，什么也来不及收拾就赶去见她了。他心里一直痛骂自己怎么这样无用。
仿佛是那一年被他吐了一身的小姑娘，眸子里善意的笑好像让他醉得更糊涂了。
良久他终是放下手枪，怔怔笑着：“吓唬你呢，现在知道怕了？”
这句话他曾经同她说过两次，他仿佛累极般合上眼：“我们回去吧，刚刚不该拉你过来的，这样就不会连累到你们魏家了。”
【七】
正值六月，盛阳荼毒，当夜谢慎便被关押在警局里，是苏北都统亲自审讯，他虽已经历了一顿毒打，应答之间却从容不迫，直到魏良袖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心中诧异，只听见她淡然的声音，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说：“我已备好了离婚协议，我们魏家与此事无半分关系。”
他笑了起来，为求自保她应当这样做的，况且他们又不是什么恩爱的夫妻，可他心里却还是仿佛堵着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的是她为此四处奔走，苦苦哀求父亲和堂叔，最终得以见他一面，逼仄的甬道尽处，她隔着铁栅，看着倚在杂草堆中蓬乱不堪的谢慎，他额角被铜头皮带打得头破血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胸前有一块触目惊心的烙伤，他却抬眸冲她冷笑：“怎么总盯着我，认不出我了？”
她拼命掩住了涌上的泪意，冷哼一声，装着刻薄的语气：“是啊，难看得我都认不出了。”
他想坐起身却痛得吸了一口气，终是无可奈何地笑道：“你自嫁进来便该知道，我终是与魏家要闹到这个地步，你怎么还是老缠着我？”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暗淡，低首笑着叹了一口气：“娶你的这两年我没有一日过得安宁，魏家与你的夫君要做怎样的抉择，糊涂的姑娘，现在可明白了？”
“还好我现在明白了，”魏良袖紧闭的唇终于慢慢说出几句话，“你不要我缠着你，我如你所愿好了。”
她回家后在那一纸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只有她同他离了婚，父亲允诺可以向都统求情放过他一命，只不过要终身囚禁，为了怕他死在那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她颤颤巍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慎的下属来探望他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同他说起夫人已经答应同他离婚了，他们低着头不敢看谢慎的脸色，少顷却听见谢慎慢慢地笑了一声：“还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我，世人趋吉避祸，她也不例外。”
没有人敢替魏良袖解释，她在他心中早已是个心狠的女子，没人多这个嘴。
【八】
战火很快蔓延至苏北，新四军攻克镇江，释放了被关押在监狱里的犯人，魏良袖再一次见到谢慎，他在狱中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下巴长出一层胡楂儿眼神却锋锐不减，彼时魏家乱成一团，族中长辈携着魏良袖仓皇出逃。 谢慎带来的人围住了整个魏府，魏良袖脚步顿住，定定地望着他，他却仿佛没看到她似的抬起手枪，对准了远处宋昀的太阳穴。
谢慎面无表情，话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从前只是知道意安有了心上人，她那样听话的姑娘，第一次不顾家教深夜见你，但是你故意设计害了她。宋昀，你真该死啊！”
宋昀慢慢扯出一丝冷笑：“我早该死了，能够让你谢家成如今这个样子，我也算值当了。”
谢慎慢慢地扣动扳机，视线尽头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鲜血染红胸前大片衣襟，谢意安竟然生生替宋昀受了这一枪。
谢慎嘴唇颤抖着，心里是无法遏制的恐慌，宋昀怔怔地看着呼吸渐弱的谢意安，他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道：“笨姑娘啊，你知不知道，那天夜里的事情都是我谋划好的呢？”
“我一直都知道的，”谢意安只是艰难地扯出一丝笑，“你可别叫哥哥知道了，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她想起第一次见这个落魄的少年，很恭谨地低垂着头，一双眸子却漆黑得辨不出心事，她送他一双皮鞋，对着他弯起嘴角，错以为那是个很纯净的男子。事到如今，她情愿一错再错。
宋昀仿佛被抽干力气般跌坐在墙脚，众目睽睽之下他痛哭起来，整个人颤抖着。
那个温和的小姑娘，笑起来总是安静地垂着眼帘，他带着她去骑马，去戏楼听戏，去脂延楼尝新制的点心。他哄骗她在东巷口等他，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贩子带走。那样可怜的一个小姑娘，惶恐不安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他那个时候很想冲出去把她拥在怀里，好好安慰她说没事了，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别有用心的，他的假情假意到后来居然弄假成真了。
谢慎面色阴冷地抱起妹妹的尸体，将她好好交给姆妈，将魏家的人全部交由下属处置，然后他转身命人用一个麻袋将魏良袖装进去，她拼命挣扎，死死揪着麻袋口不肯进去，最终还是拗不过众人被装进去，她被抬到牛车上看着他吩咐下属道：“把她送走，越远越好。”
她双手被缚着，眸子紧紧锁在他身上，突然笑了起来：“我年少时对你荒唐的情意，终是被消耗殆尽了，谢慎你是不是很欢喜？”
他没有说话，冷冷地将她的头按在麻袋里面，她只感到有一双手缓缓地按在了她的脊背上，谢慎俯身隔着一层麻袋轻轻地只说了一句话：“到再也见不着我的地方嫁人生子吧，袖袖。”
她咬住唇死死不肯让眼泪滚落下来，她想起那次见面就是这样在枣堆的麻袋里，她探出头看着那个清俊严肃的男子，她调皮地想将枣核打在他的鼻尖儿上。
她忍住了眼里的泪珠，同他此生最后的一句话是：“谢慎，你还没有唤过我一句夫人呢。”
【九】
魏良袖后来去了南方，在那里遇见了她的陆先生，那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对她事事上心，最后安置了家，她为他生养了一子一女。
魏良袖八十岁大寿的时候摆下宴席，人人都说她子孙满堂是福禄之相，只是眉边有一条浅短的痕迹，经了这么多年未曾磨平。
她老了，眼睛不好，常常叫孙子给她念报纸听，她听见谢慎从北方打到南方，战事连连告捷，这时候总是要孙子多念几遍，然后眯着眼睛在报纸上用手指找到谢慎的名字，慢慢摩挲着，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那天夜里孙子照常给她念报纸，说到谢慎战死在西北战场上，她不禁呆住，让孙子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死了吗，”她久久震惊，半晌费力扯出一丝笑，犹自嘴硬地喃喃着，“死了倒好，死了倒好。”
据说他被抬到病床的时候神志不再清明，只是不住地摩挲着一张照片，那是被他数十年来一直贴在心口的，此刻被子弹贯穿，血溅污得触目惊心，照片上的女子容貌清丽，他向所有人笑着说：“那是我的夫人，长得好看吧？”
陈旧的照片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姑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只是神情却有些委屈，她身旁的椅子空荡荡的，那是魏良袖独自一人拍的结婚照，谢慎每每看到这张照片都很心疼，当时怎么就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拍结婚照呢？
他对她真的很不好，从没有一个男子这样对待自己心里珍重的姑娘。
他是个酒量差的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吐了她一身，只嗅到她的衣衫上有很干净安心的气息，让人想一直抓着她的衣襟醉倒下去，她竟然还对他笑，那张被夜风冻得红扑扑的脸蛋，让他伸出手指想要触碰，流氓就流氓吧，他平日的克制严谨在她身上竟统统不管用了。
后来她从麻袋里滚落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惊喜，这一生能娶自己心尖上的姑娘是福分啊，他会用十八抬大轿将她风光地聘娶回家，会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她，可是他必须要送她走啊，魏家叛敌的罪名足以致死，宁可将她送得远远的，也不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再说他杀了她魏家的人，她怎么可能再原谅他呢，此恨至死不可解。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话：“谢慎这一生光明磊落，唯独辜负了一位姑娘，没能死在她身边，终究是平生之憾事。”
“到再也见不着我的地方嫁人生子吧，袖袖。”他真的很会骗人，魏良袖恍惚地由下人扶着慢慢回了阁房，她已有许多年不曾落泪，一关闭房门却伏在案上失声痛哭起来，这样大年纪的人哭起来最是伤身动神，此刻却仿佛泪水流不尽一般。
遇见谢慎的那一夜，算命先生说是有命中祸害，不宜出行，她偏偏不信这个邪，于是酒醉的谢慎就在她衣裙上吐了一身，遇见的哪里是祸害，明明是良人啊！
魏良袖后来回到镇江，阔别数年第一次回到这里，登上码头的时候清晨的雾同十几年前一样大，赶着牛车的人们慢慢行驶着，正是枣子成熟的季节，透过白雾却再也见不到那双一本正经的熟悉的眸子了。
【一】
镇江城清晨白雾弥漫看不清道路，苏北少将谢家的女儿谢意安昨夜下了学堂直至二更也未归家，现下世道这样混乱，料想是被人拐去了。
谢家封锁了整个县城，很快便有了线索，谢慎慢慢打量着放置在地上一个粗麻布袋，布袋刚刚从牛车上卸下来，驾赶牛车的人形貌猥鄙，惶恐不安地盯着谢慎的鞋尖。
谢慎当即命人打开那个麻袋，干瘪的红枣倾泻而出，一绺乌青的发丝露出来，枣堆慢慢蠕动着，一只纤细的手腕抬起来，不一会儿竟挣扎出一个面容秀美的小姑娘，正是谢意安。
一旁下人忙将小姐扶起来，谢意安被饿了一夜，双眼空洞无神，现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谢慎心下一紧，他从小待这个妹妹如珍宝，哪里叫她吃过一点苦头，只见他阴沉着脸，对着那瑟瑟发抖的人贩子反手几巴掌打过去，正欲发落那个人贩子时，却见枣堆滚落，又从里边爬出一个小姑娘，仿佛睡醒了一般，睁着惺忪的眼眸定定望着他。
原来这人贩子还不止拐了一个，谢慎慢慢蹲在她的身前，语气稍稍带了些严厉：“是哪家的小姑娘，怎么这样不当心？”
魏良袖在麻袋中被闷了许久，一抬眼便看到一张眉目英挺的面容，他俯身眸子定定落在她的身上，仿佛久违的新鲜空气般令她心情舒畅，她笑起来，虎牙微微露出来：“我认得你，谢家的少爷，堂叔提起过你一两回，听说你酒量很差，那是真的吗？”
“一定是你堂叔在胡说了。”谢慎微微皱了皱眉头，“是哪家的，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慢慢别过头，推开他的手，谢慎有些无可奈何地收了手：“我今日好歹救了你，如若不是我，你要么被卖到乡下做媳妇，要么被卖给老头子做小老婆。”
他看着魏良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现在可知道怕了？”
他正这样严肃地说教着，魏良袖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嘴里突然吐出一颗枣核，正正打在他雪白的衣领上，谢慎微微一惊，却看见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面上尽是得逞的神色：“方才看你一直在说话，就想着把这个枣核打在你的鼻尖儿上，没想到打歪了。”
谢慎起身吩咐人开车将她送回去，转身扶住了谢意安，一个清脆的声音堪堪在身后响起：“那个酒量差的站住。”
魏良袖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姓魏，就是与你谢家有婚约的那个人，你以后要拿大轿子三媒六聘地将我抬过来，好吃好喝地供着我的。”
【二】
谢慎回到家中后第一次对妹妹动了怒，据人贩子的招供，她下了学堂未归家，是去巷口私会一个年轻男子，后来才被人悄悄盯上，那人贩子准备麻晕她的时候冲出来一个魏良袖，不得已只好将她们俩都捆进了装枣子的麻袋里。
谢意安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出来，只是跪在地上捂着袖子哭，这时却传报魏家小姐来了，魏良袖择了把梨花圈椅坐下，笑道：“听闻谢少爷一向疼爱胞妹，怎么惹得她哭了？”
谢慎没有说话，还是婆子慢慢将实情告诉她，她眼眸扫过眼眶红肿的谢意安，谢家家法严苛，不光是她颜面扫地，那个男子也活不成了。
魏良袖突然笑出声来，她眉目笑起来有明朗之色：“我当是什么事情，东街的小巷口，那日明明是我约了人的，天色那样晚，那人贩子只怕是将我同谢小姐弄混了。”
谢慎眸光转动，又看见魏良袖扶起谢意安，好言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将原委解释清楚便好了。”这件事情便这么搁置下了，魏良袖出门的时候谢意安也跟随出来，她小声说道：“魏姐姐方才为何要帮我，还搭上了自己的名声，哥哥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他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魏良袖笑道，“他总归要娶我进门的，你还是未许人家的清白女儿，自然不能有些许诟病。再说，我日后进了你谢家的门，你便是我的小姑子，父亲说小姑子总爱欺负新妇，你可得待我好一些。”魏良袖笑起来露出细细如白银的牙。
魏良袖与谢慎的亲事很快定在了下个月初三，海棠花开的时候，她预备先与谢慎去办了结婚证，到照相的时候，谢慎却急匆匆地跑出去，只说一会儿便回来。
她等了许久，看着前来照相的新人一个个眉眼含着笑意，外边天色将晚，她在凳子上等得倦了，慢慢抚摸着刚刚领取的大红色结婚证，上面写着几句吉言，一堂缔约，良缘永结，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她想着就算真有要务缠身，也该打发人来告诉她一声，何必让她这样苦等，她心下愈想愈气恼，不愿再这样让人看笑话，于是起身扬声道：“我要照相了。”
人们有些讶异，她孤身一个女子怎么照结婚照，她却倔强地就坐在那幕布之前，拼命攒出一丝笑，手指却紧紧抓着衣裳下摆，心头一酸不争气地差点要哭出来。
她回家之后大闹了一场，起初是揪着谢慎的衣领横眉瞪眼，后来却突然笑出来：“算命先生从前说我与谢慎你是珠联璧合，你再怎么不高兴我还是进了你家的门，来日方长啊！”
【三】
魏良袖同他办婚宴的那日，打扮得漂漂亮亮，青丝油光滑顺地在脑后绾髻，墨绿缠花盘扣旗袍用料上乘，两手交叠着垂眉敛目地坐在那里，她极少有这样温顺端庄的样子，想必是对这桩婚事极上心的。
她正在厅堂中奉茶，忽听见门外吵吵嚷嚷，只见下人们扶着谢慎进来，整个左袖沁出一大片血，仿佛左臂伤得很严重，她的心一紧，想要伸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
谢慎眼睫慢慢垂下，扯出一丝笑：“你们魏家都是群不知好歹的人，我救了你，你却朝我吐枣核，我娶了你，你父亲偏偏择了今天来谢公馆闹事。”
“谢慎你这是什么意思？”魏良袖皱起眉头，问道。
谢慎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拿起案上的茶盏，倏然狠狠掷于她脚下，茶水溅上那命人精心制作的旗袍，他笑道：“魏良袖你再不让开，是想看着我流血而死吧？” 魏良袖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松开，魏谢两家从前在镇江城不和已久，原以为连了姻亲便从此和好了，哪知魏家老爷自恃是丈人，硬抢了谢家许多生意。谢家有军队在手，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
府中吵闹成一团，急匆匆地将谢慎送进医院，魏良袖眼睁睁看着，却没有半点插手的地方。后来宾客散尽的时候，有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俯身拾起她脚下碎裂的瓷片，他抬首，侧面犹如光影裁成，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下宋昀，在谢少将手底下做事，夫人日后有什么要办的尽可吩咐。”
谢慎后来几日一直待在医院里，他吩咐了下人说不需要魏良袖前来探看服侍，下人们听着他从没有唤她一次夫人，只是生硬地吐出她的名字。
魏良袖还是来了，不经下人阻拦，一边来一边高声笑道：“我自己的夫君凭什么不能看看。”
她倚在门边，描得细细的眉挑起，笑道：“那日流了那样多的血，你的左臂不还是没废吗？”
“你心底是希望我的手再也抬不起来的吧？”谢慎嘴角渐有笑意。
魏良袖静默了许久，她突然笑出声来，继而怔怔地看着他：“我问过父亲，他说那日之事分明是你在挑衅，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啊，你一定要给我难堪才高兴吗？”
她看见他沉默不语，继而道：“也未曾听过你心仪哪个女子，为什么就是不肯容下我呢？”
谢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低首含笑道：“你这样倔的姑娘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什么不肯容下你，我纵然没有其他女子，也断然不会喜欢你。”
【四】
魏良袖自那以后便搬回了娘家，偶然在父亲的书房外撞见过几次宋昀，他是谢慎的手下，却找父亲来商讨事情，魏良袖早就怀疑他同父亲是不是要做对谢慎不利的事情，这几日又隐隐听得下人碎嘴说那日约谢意安在东巷口的男子就是宋昀，他与谢意安私底下早就情投意合了，这些事谢慎竟被瞒得那样严实。
魏良袖有许多日都不肯回谢公馆，当夜府外吵闹声隐隐入耳，她梦中惊醒，听得寂静的夜色中一声枪响，管家进来将魏良袖掩在缀丝窗帘后面，她听得杂沓的脚步声、砸坏物件的声音，掌心中微微沁出了汗。
外头有女人哭闹的声音，不多时面前的窗帘微动，似有人要揭开，她咬咬牙揪紧了拳头，那双手慢慢将窗帘揭起，她正预备着冲出去，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眼失声叫了出来，眼前这个人正是谢慎，面容依旧是不苟言笑的，他稳稳地将她扶起来。
谢慎的下属已经平息了外面的嘈杂，他深夜这样急匆匆地赶来，是听闻了魏家有难的消息，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个小姑娘现在还在魏家。
魏良袖睁大了眼眸看着他，仿佛是第一眼，她被麻袋困了整整一夜，头脑昏沉，牛车咕噜噜地滚着，然后被人喝止停下，那人的声音隐隐有威严，他的手掌慢慢地按压着那个麻袋，仿佛在审视，然后她从麻袋的那一大堆枣子里滚落出来，透着清晨的白雾，正好对上他的眸子。
“现在知道怕了，在娘家待这么久，像什么话。”谢慎被她看得不自然地别过脸，板着脸问。
她瘪了瘪嘴，犹自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眼眶红红的，小声地哭着，谢慎不知所措地任由她抱着，撒泼她吵闹他都能应付，唯独她哭了，却不知如何办才好。
魏良袖那天夜里便被领回了谢公馆，回去的时候听闻谢意安半夜呕吐不止，冷汗淋漓，被送去医馆诊治的时候，说是有了喜脉。
被拐那一夜，牛车行到半路的时候麻袋被松开，那个人贩朝麻袋里探头探脑，魏良袖狠狠瞪着他，朝他啐了一口，谢意安怯弱地缩成一团，掩首小声抽泣，那人贩主意打定，伸手不顾谢意安的挣扎将谢意安拉了出去，她只听见谢意安惊恐的叫声和连连的求饶声，一个女子失了清白一生蒙耻，没想到如今更是怀上了孽种。
【五】
谢慎喝了许多酒，他冷着脸带着满身酒气推开魏良袖的房门，冷笑着问她：“你既然与意安是一同被拐去的，她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你让我说什么？”魏良袖慢慢站起来，“她与男子私会，末了被拐去失了清白，你让我说这些吗，谢意安只怕会羞愧得立即寻死吧，你是当哥哥的，怎么不肯体谅她一些呢？”
魏良袖一声惊呼，谢慎已扣上了她的手腕，周身滚烫地拥着她，酒意一齐涌上来，他的唇贴上她的脖颈：“你是魏家的人，巴不得看谢家的笑话吧？”
魏良袖突然笑出声来：“那日瞧见你那样急地来接我回家，以为你真的对我上心了。”她说着说着有眼泪怔怔落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谢慎，你这个没良心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嘴角笑意渐深：“我没良心，酒量也很差，你堂叔说得不错。”
他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被魏家的堂叔灌得大醉，最后强忍着吐意推开了众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小姑娘的衣袖，终于忍不住翻江倒海地吐在她干净的衣衫上，那个小姑娘还穿着学堂的蓝布格子上衣，黑色褶裙，一双圆头小皮鞋锃亮。
她惊讶地看着这个醉得一塌糊涂的男子，眸子里仿佛有细碎的星星，她竟然笑起来：“酒量差还敢学别人喝酒，幸好本姑娘心情好，就不要你赔裙子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平日正经严厉的一个人突然鬼迷心窍地伸手想要抚上她的面庞。
她气得打掉他的手，面色如绯，小声骂道：“哼，臭不要脸！”
那个姑娘如今是他的夫人，魏良袖，是同她的魏家一样令人生厌的女子。
第二日魏良袖找到宋昀，她不由分说地一耳光狠狠扇过去：“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昀稳稳拦住她的胳膊，嘴角依旧噙着懒散的笑意：“人贩子是我派去的，我也示意过谢家小姐可以任由他处置。”
“为什么要这样做？”魏良袖心中怒意腾起，嘴唇微微颤抖着。
宋昀慢慢敛了笑意：“魏小姐自小受众人疼爱，可能不明白寒冬腊月在街头挨饿的滋味吧？我从一个中等人家的少爷到后来潦倒街头受人践踏，全是拜谢慎所赐呢。” 他的语气缓慢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还好那一年魏老爷收留了我，让我不至于成为东安门下的一具尸体，不过举家之仇，只是搭进去一个谢意安，你以为我就会罢手吗？”
宋昀说完冷笑着离去，他那天夜里在一个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让谢慎最疼爱的妹妹失了清白，能狠狠羞辱谢家一番，他喝这酒本来是庆祝的，本来该痛快啊，可是他心里却隐隐地很难过，胸口沉闷得仿佛窒息一般。想起第一次见谢意安的时候，他衣着简朴地跟在谢慎后面，卑微到了极点，那个心思单纯的姑娘，一双眸子含着笑意慢慢地望着他，她说：“跟着哥哥做事一定很累的，下次我送你一双皮鞋吧。”
他微一怔，脚趾缩了缩，脚上的皮鞋早已被磨坏，魏老爷只当他是对付谢慎的工具，谢慎严厉也未曾对他上过心，只有这个小姑娘那样细心地察觉到了他的窘迫，并且善意地化解，那一刻他的恨意仿佛消散了一点，心里恍惚回想着那个小姑娘腼腆的笑意。
【六】
苏北的都统下临镇江，那一日谢慎亲自接待，两人在书房中商谈许久，突兀的一声茶盏碎裂声，都统此前听了消息，谢慎与地下革命一直有密切关系，他铁青着脸唤来警卫，说着便要抓捕谢慎。
魏良袖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到枪声四起，一把贴身匕首明晃晃地朝谢慎的背后刺过去，她看到后想也未想便格挡上去，她明明是最怕血的了，此刻感到腥热的血液从眉角蜿蜒而下却不怎么怕。
谢慎怔了怔，随即拉过她的手快速地逃出府门，一声枪响，右肩已吃了一记子弹，他只是皱着眉，额头上渗着冷汗，紧紧握着她的手，脚下不敢有丝毫松懈。
身后风呼呼刮过，魏良袖抬眸慢慢看着身侧这个男子，她想着他是她的夫君，他让她很安心。
跑了许久，他拉着她到一处荒废的墙垛下，他终于撑不住仿佛虚脱般躺在地上，右肩伤口上血液已经凝固，他脸色苍白如纸，仍旧笑着：“你可不再是谢家夫人了，如今是亡命之徒了。”
她伸手想要搀扶他起来，神情紧张：“子弹再不取出来，你可能连命都没了，我们去魏家求父亲接纳你，认个罪，不至于丢了性命。”
他推开她的手，神情固执：“那便死在这里好了，我所做之事从来问心无愧。”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轻轻一笑，“倒是魏良袖你，无须理会我的死活，你嫁进来我也没怎么对你好过。”
魏良袖听着这番话气血涌上心头，原本心里是想说：“我知道阿慎在做危险的事情，我愿意被你连累。”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锋利的刀子，她冷笑着抚上自己眉边的伤：“我为你损了容貌，拍结婚照的时候你让我一个人等到了天黑，嫁给你这么久也从未听你唤我一声夫人。”
她仿佛是个赌气的小姑娘，委屈得眼眶红红的：“与你朝夕相对的这些日子自然明白些蛛丝马迹，这就回家抖搂给我爹爹听。”
谢慎冷冷地盯着她，慢慢抬起手枪对准了她的额头，狠狠咬出两个字：“你敢。”
他看着魏良袖惊异的神情，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知道吗，那夜你父亲本来是去码头渡船商谈要事的，结果是我派人到你魏家闹事，逼得你父亲折返，你当时也在魏家，那些人会不会伤到你，同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所以要杀你，对于我并非一件难事。”他持枪的手微微颤抖，却硬生生说下去。
他看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死死地瞪着他，泪水蓄满了眼眶，心肠突然怎么也硬不起来，他那夜派人袭扰魏家，后来惊觉她也待在那里，什么也来不及收拾就赶去见她了。他心里一直痛骂自己怎么这样无用。
仿佛是那一年被他吐了一身的小姑娘，眸子里善意的笑好像让他醉得更糊涂了。
良久他终是放下手枪，怔怔笑着：“吓唬你呢，现在知道怕了？”
这句话他曾经同她说过两次，他仿佛累极般合上眼：“我们回去吧，刚刚不该拉你过来的，这样就不会连累到你们魏家了。”
【七】
正值六月，盛阳荼毒，当夜谢慎便被关押在警局里，是苏北都统亲自审讯，他虽已经历了一顿毒打，应答之间却从容不迫，直到魏良袖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心中诧异，只听见她淡然的声音，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说：“我已备好了离婚协议，我们魏家与此事无半分关系。”
他笑了起来，为求自保她应当这样做的，况且他们又不是什么恩爱的夫妻，可他心里却还是仿佛堵着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的是她为此四处奔走，苦苦哀求父亲和堂叔，最终得以见他一面，逼仄的甬道尽处，她隔着铁栅，看着倚在杂草堆中蓬乱不堪的谢慎，他额角被铜头皮带打得头破血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胸前有一块触目惊心的烙伤，他却抬眸冲她冷笑：“怎么总盯着我，认不出我了？”
她拼命掩住了涌上的泪意，冷哼一声，装着刻薄的语气：“是啊，难看得我都认不出了。”
他想坐起身却痛得吸了一口气，终是无可奈何地笑道：“你自嫁进来便该知道，我终是与魏家要闹到这个地步，你怎么还是老缠着我？”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暗淡，低首笑着叹了一口气：“娶你的这两年我没有一日过得安宁，魏家与你的夫君要做怎样的抉择，糊涂的姑娘，现在可明白了？”
“还好我现在明白了，”魏良袖紧闭的唇终于慢慢说出几句话，“你不要我缠着你，我如你所愿好了。”
她回家后在那一纸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只有她同他离了婚，父亲允诺可以向都统求情放过他一命，只不过要终身囚禁，为了怕他死在那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她颤颤巍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慎的下属来探望他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同他说起夫人已经答应同他离婚了，他们低着头不敢看谢慎的脸色，少顷却听见谢慎慢慢地笑了一声：“还以为她是真心喜欢我，世人趋吉避祸，她也不例外。”
没有人敢替魏良袖解释，她在他心中早已是个心狠的女子，没人多这个嘴。
【八】
战火很快蔓延至苏北，新四军攻克镇江，释放了被关押在监狱里的犯人，魏良袖再一次见到谢慎，他在狱中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下巴长出一层胡楂儿眼神却锋锐不减，彼时魏家乱成一团，族中长辈携着魏良袖仓皇出逃。 谢慎带来的人围住了整个魏府，魏良袖脚步顿住，定定地望着他，他却仿佛没看到她似的抬起手枪，对准了远处宋昀的太阳穴。
谢慎面无表情，话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从前只是知道意安有了心上人，她那样听话的姑娘，第一次不顾家教深夜见你，但是你故意设计害了她。宋昀，你真该死啊！”
宋昀慢慢扯出一丝冷笑：“我早该死了，能够让你谢家成如今这个样子，我也算值当了。”
谢慎慢慢地扣动扳机，视线尽头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鲜血染红胸前大片衣襟，谢意安竟然生生替宋昀受了这一枪。
谢慎嘴唇颤抖着，心里是无法遏制的恐慌，宋昀怔怔地看着呼吸渐弱的谢意安，他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道：“笨姑娘啊，你知不知道，那天夜里的事情都是我谋划好的呢？”
“我一直都知道的，”谢意安只是艰难地扯出一丝笑，“你可别叫哥哥知道了，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她想起第一次见这个落魄的少年，很恭谨地低垂着头，一双眸子却漆黑得辨不出心事，她送他一双皮鞋，对着他弯起嘴角，错以为那是个很纯净的男子。事到如今，她情愿一错再错。
宋昀仿佛被抽干力气般跌坐在墙脚，众目睽睽之下他痛哭起来，整个人颤抖着。
那个温和的小姑娘，笑起来总是安静地垂着眼帘，他带着她去骑马，去戏楼听戏，去脂延楼尝新制的点心。他哄骗她在东巷口等他，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贩子带走。那样可怜的一个小姑娘，惶恐不安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他那个时候很想冲出去把她拥在怀里，好好安慰她说没事了，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别有用心的，他的假情假意到后来居然弄假成真了。
谢慎面色阴冷地抱起妹妹的尸体，将她好好交给姆妈，将魏家的人全部交由下属处置，然后他转身命人用一个麻袋将魏良袖装进去，她拼命挣扎，死死揪着麻袋口不肯进去，最终还是拗不过众人被装进去，她被抬到牛车上看着他吩咐下属道：“把她送走，越远越好。”
她双手被缚着，眸子紧紧锁在他身上，突然笑了起来：“我年少时对你荒唐的情意，终是被消耗殆尽了，谢慎你是不是很欢喜？”
他没有说话，冷冷地将她的头按在麻袋里面，她只感到有一双手缓缓地按在了她的脊背上，谢慎俯身隔着一层麻袋轻轻地只说了一句话：“到再也见不着我的地方嫁人生子吧，袖袖。”
她咬住唇死死不肯让眼泪滚落下来，她想起那次见面就是这样在枣堆的麻袋里，她探出头看着那个清俊严肃的男子，她调皮地想将枣核打在他的鼻尖儿上。
她忍住了眼里的泪珠，同他此生最后的一句话是：“谢慎，你还没有唤过我一句夫人呢。”
【九】
魏良袖后来去了南方，在那里遇见了她的陆先生，那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对她事事上心，最后安置了家，她为他生养了一子一女。
魏良袖八十岁大寿的时候摆下宴席，人人都说她子孙满堂是福禄之相，只是眉边有一条浅短的痕迹，经了这么多年未曾磨平。
她老了，眼睛不好，常常叫孙子给她念报纸听，她听见谢慎从北方打到南方，战事连连告捷，这时候总是要孙子多念几遍，然后眯着眼睛在报纸上用手指找到谢慎的名字，慢慢摩挲着，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那天夜里孙子照常给她念报纸，说到谢慎战死在西北战场上，她不禁呆住，让孙子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他死了吗，”她久久震惊，半晌费力扯出一丝笑，犹自嘴硬地喃喃着，“死了倒好，死了倒好。”
据说他被抬到病床的时候神志不再清明，只是不住地摩挲着一张照片，那是被他数十年来一直贴在心口的，此刻被子弹贯穿，血溅污得触目惊心，照片上的女子容貌清丽，他向所有人笑着说：“那是我的夫人，长得好看吧？”
陈旧的照片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姑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只是神情却有些委屈，她身旁的椅子空荡荡的，那是魏良袖独自一人拍的结婚照，谢慎每每看到这张照片都很心疼，当时怎么就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拍结婚照呢？
他对她真的很不好，从没有一个男子这样对待自己心里珍重的姑娘。
他是个酒量差的人，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吐了她一身，只嗅到她的衣衫上有很干净安心的气息，让人想一直抓着她的衣襟醉倒下去，她竟然还对他笑，那张被夜风冻得红扑扑的脸蛋，让他伸出手指想要触碰，流氓就流氓吧，他平日的克制严谨在她身上竟统统不管用了。
后来她从麻袋里滚落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惊喜，这一生能娶自己心尖上的姑娘是福分啊，他会用十八抬大轿将她风光地聘娶回家，会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她，可是他必须要送她走啊，魏家叛敌的罪名足以致死，宁可将她送得远远的，也不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再说他杀了她魏家的人，她怎么可能再原谅他呢，此恨至死不可解。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话：“谢慎这一生光明磊落，唯独辜负了一位姑娘，没能死在她身边，终究是平生之憾事。”
“到再也见不着我的地方嫁人生子吧，袖袖。”他真的很会骗人，魏良袖恍惚地由下人扶着慢慢回了阁房，她已有许多年不曾落泪，一关闭房门却伏在案上失声痛哭起来，这样大年纪的人哭起来最是伤身动神，此刻却仿佛泪水流不尽一般。
遇见谢慎的那一夜，算命先生说是有命中祸害，不宜出行，她偏偏不信这个邪，于是酒醉的谢慎就在她衣裙上吐了一身，遇见的哪里是祸害，明明是良人啊！
魏良袖后来回到镇江，阔别数年第一次回到这里，登上码头的时候清晨的雾同十几年前一样大，赶着牛车的人们慢慢行驶着，正是枣子成熟的季节，透过白雾却再也见不到那双一本正经的熟悉的眸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