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车与黄玫瑰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b206218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即使把我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
  ——莎士比亚
  上篇:乐园
  一
  常乐巷夹在两幢老建筑之间。一侧是民众乐园,另一侧是南洋大楼,皆是二十世纪初的产物。沙爹爹说巷子更老,这一带还是土凼码头时,常乐巷就建起了茶园,是个敲晋派梆子的人筹建的。茶,是荤茶,每逢夜阑人静,茶园一带便灯火通明,城郊打小工的人们聚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看黄孝花鼓戏。几经风雨,茶园没落了,民众乐园也盛极而衰,夹缝之间的巷子落得清清静静。直到前些年,民众乐园重新开张,分散各地的艺人们麇集于此,又有了往昔光景。在巷口炸面窝的沙爹爹对我和周樱英说:“你们要找的那个飞车表演艺人,绰号飞鹰的,是去年十一月底搬进常乐巷的。”
  我和周樱英最初去常乐巷找飞鹰,还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事情正如沙爹爹所说,巷子幽深、寂静,从中山大道的巷口进去,逶迤蛇行两百余米,至统一街,是为终点。飞鹰和车手们就住在巷子中段,那幢三层高的民宅内。许多年之后,我俩故地重游,周边商厦林立,巷子依旧闹中取静,不过墙壁上的苔痕,又深了些。周樱英触摸着茸茸苔藓,说她依然记得民宅内传来的欢声笑语,还有隔壁乐园内表演飞车的大铁球,好似一颗恒星,散发着光和热。飞鹰和摩托车手们,好似小行星一样,在里边纵横驰骋,划着经纬线。
  我俩原路折回。经过民众乐园大门的时候,她又提起了当年我俩瞒着父母,一道去看“飞鹰环球飞车走壁团”的情形。那时的乐园,是武汉市规模最大,最时髦的综合性娱乐场所。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收音机里每天都在播放乐园新闻,喇叭里还唱着《汉口竹枝词》:“如云士女往来忙,百戏纷陈新市场。千盏点灯天不夜,平台高处月入霜……”我俩哼着小调,乘坐公交车,从化工厂区出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六渡桥”,又顶着烈日,步行前往目的地。一路上,暑气上蒸下煮,我两眼发花,对周樱英说:“好热啊,就像蒸包子!”周樱英把手往前一指,说:“再坚持会儿,马上就到了!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乐园的戏剧,吸引的是老票友,爱看电影的是‘钓鱼’的小年轻,可说到场场爆满,老少咸宜的,还是一张通票就能过足眼瘾的环球飞车!”
  七月热浪在脚下流淌,蔓延。周樱英拖着我,抵达目的地时,两人几乎晒成了黑炭。站在常乐巷口,一抬眼,便见一座青灰色建筑物正中央的塔楼,两翼的“V”字裙楼如翼奋起,朝两侧延伸着。看门的是个穿衬衣,戴袖章,皮带上挂钥匙的人,阴沉着脸,看上去并不好惹。我俩摸摸口袋,除了乘车的钱之外,并没多余的。商量一回,还是周樱英率先过去,笑对看门人说:“师傅,我们要进去找个人!”
  看门人问:“找什么人?”
  周樱英说:“在乐园表演飞车的兆飞,绰号飞鹰的。他,是我小舅!”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说舅舅今天出门早,忘带了钥匙,舅妈托她送来的。
  看门人说:“我不认识什么飞鹰,这里没你们要找的人。不管大人小孩,凭票入园,一块钱一张!”说罢,大手一摊。
  周樱英喊一声“飞鹰”,趁看门人扭转过头,拉着我的胳膊,往里边跑。看门人在后面叫骂着,穷追不舍。我俩绕过门侧的哈哈镜,从一楼跑向二楼,经过重新翻修过的杂技厅、小剧场、魔术厅,眼看就要被撵上了,情急之下,推开了楼梯拐角处的一扇小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大片的光涌进去。里边闹哄哄的,混杂着香水、烟味和汗臭味。短暂的骚乱之后,我才看清这是间十多平方米的屋子,一側的长桌跟前,坐着几个正在化妆的演员,其中一人的脸上还敷了粉,正在镜前拿毛笔描眉。演员们都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另一侧的墙壁旁边,摆有几个衣架,上面挂满了花花绿绿,镶有金属亮片或羽毛的衣服。不等我俩看仔细,看门人就抢进来,一把抓住周樱英的胳膊,嚷嚷着:“野丫头,看你还往哪里跑!你们的家长,是哪个单位的,电话号码多少……不给,我就不放人!”
  “呵呵,老徐,消消火,这两个孩子,我认识的!”坐在最里边的一个年轻男子站起来,走到看门人跟前。他从衬衣口袋里摸出只铁盒子,取出一支“万宝路”,递给看门人,说:“他们的父母,是青少年宫表演魔术的,跟我也算有点交情。差的门票钱,我来补!”说罢,便去掏钱包。
  看门人接过钱,把香烟夹在耳朵上,松了手,嘟囔了几句,也就离开了。
  等到看门人走远了,那人才开始打量着我和周樱英,问我们家住哪里,怎么骗过看门人进来看演出的。
  “我们,是来看飞鹰表演飞车的。”周樱英揉着被看门人捏疼的胳膊,说。
  “这么说,你们认识他?”那人笑问。
  “我在报纸上见过!飞鹰跨着摩托车,在广场的大铁球里边飞车,可厉害了!”
  化妆间的演员们,都笑了。先前拿毛笔描眉的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那人不慌不忙地走到衣架旁边,从挂钩上取下一只深蓝色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笑对周樱英说:“你看看,我像不像你要找的那个人啊?”
  幽深的巷子蜿蜒曲折,墙壁上的苔痕绿得发蓝,那也是摩托头盔的颜色。我记得那天表演的摩托车手,总共七位,可周樱英的视线,只在飞鹰身上。演出完毕,她再次去化妆间找飞鹰,说想要跟他学飞车。飞鹰卸下护膝和护肘,问:“你为什么想学飞车啊?!”
  周樱英说:“飞车很帅啊!一下子就可以冲上天!”
  飞鹰把头盔夹在腋下,冲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你要是真想学,就来民众乐园旁边的巷子找我吧!”
  我俩按图索骥,来到常乐巷的中段,那幢三层楼高的楼房旁边。抬眼望去,顶楼的平台上,横七竖八地插满电视天线,墙壁一侧长满了爬山虎,只在窗前留有空隙。我和周樱英对过门牌号码,正要敲门,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巷子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穿白背心的老男人和一个穿戏服的青衣。老男人歪斜着肩膀,边走边骂,青衣哭哭啼啼,走几步,歇一会儿,老男人再骂,她再往前走几步。眼看他们越走越近,周樱英把我拉到一边,说先不忙进去,静观其变。老男人也不看我们,上前几步,把门拍得“咚咚”响,嚷嚷着:“兆飞,飞车走壁团的兆飞在家吗?!”   不一会儿,三楼的窗户里探出了个脑袋,说:“兆飞不在,您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老男人呵呵一声:“我还道兆飞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兰兰啊,这种人不见也罢,我们回去吧!”
  老男人拽住青衣的袖子,叫她跟他走。青衣反倒不乐意了,背转身子,捂住脸。老男人又骂,说刚才你不肯来,现在又不怕丢人现眼了?说罢,把她往回拉。话音刚落,楼上的人又冲他们喊起来:“老先生,请留步!先前兆飞不在,我也不敢随意放人进来……不过咱们的团长吩咐了,请你们上楼来坐!”
  不一会儿,便有人下楼开门。老男人回头瞪一眼青衣,拉着她上去了。
  我和周樱英在楼下站了许久,不见动静。想想刚才的情形,怕是等不来结果,只得怏怏地往回走。日头升高,光影爬上了墙壁,分出阴阳两边,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杠杠。夏天的正午,总是提前到来。快到巷口时,有人推着车,迎面而来。轮子辘辘响动,逆光下的影子靠近些,才发现是刚才炸面窝的沙爹爹。沙爹爹也认出我俩,把车停靠一边,问我们情况如何。周樱英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沙爹爹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说:“你们这两个伢,也不怕中暑了!大老远地跑来,到我屋里喝口水再说吧!”
  二
  白色气泡从瓶内升腾起来,哧溜一声,顶飞了盖子。我和周樱英一人一瓶汽水,坐在沙爹爹屋檐下纳凉。沙爹爹自称土著,因朋友在乐园上班的缘故,对演员们的情况也略知一二。他说乐园自建成之初,就不乏名角儿,从梅兰芳、余洪元到那个叫雍竹君的洋花旦,能叫出名堂的都不曾缺席。不过观众们喜欢“尝鲜”,你方唱罢我登场,环球飞车可是个新鲜玩意,特别是全副武装的飞鹰一上阵,总能博得阵阵掌声,喜欢他的年轻姑娘也不少。
  从我俩的描述来看,刚才来找兆飞的女人,多半是楚剧团的夏青衣,老男人则是她父亲。夏氏父女皆是黄陂人,从前在黄陂、孝感等地的乡下走街串巷,唱花鼓戏。后来她被楚剧团的一位前辈相中,说夏家的姑娘嗓子好,扮相美,也就破格提拔,帮她进城来发展。
  “夏青衣有几个曲目唱得好,不过最受欢迎的还是《百日缘》!”沙爹爹捧着搪瓷茶杯,说夏青衣每周五晚去民众乐园登台,有几次,飞鹰也是同一晚表演。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倘若夏青衣先登场,飞鹰便会去剧场捧场。夏青衣唱七仙女跟董永诀别,直唱得肝肠寸断,她咬破手指,十指摇颤地在手帕上写“血书”,台下的观众们,更是陪着她掉眼泪。等到演出结束,夏青衣卸了妆,飞鹰便去后台找她,一条丝巾、一双皮鞋、一双羊皮手套,总能俘获芳心。
  “那夏青衣,怎么会找飞鹰麻烦呢?”周樱英问。
  “两人本来相处得好好的,直到今年春天,上海魔术团派来个女演员……那女的长得很美,大大的眼睛,卷卷的头发,兆飞跟她好上之后,就不要夏青衣了。夏青衣不同意,说董永和七仙女还有百日缘呢,你不能这么快变心。兆飞也不理她,任由她哭闹,说他们之间的感情,画了句号。夏青衣没法子,唱‘悲腔’唱得自己死去活来,有次还在后台晕倒了,剧团不得不临时换人。”
  “夏青衣生病了吗?”周樱英问。
  “呵呵,这种事,小伢还是少知道的好!总之,夏青衣再没登台了,她父亲当然不干。兆飞越是不要她,人们越是同情夏青衣,兆飞越是被骂得惨!”沙爹爹说着,收好汽水瓶,问我们是否愿意留下来吃饭。我俩谢过他,说要早点赶回家。
  我和周樱英出了巷子,原路折回“六渡桥”乘车。车上,没有座位,暑气也重,一路上,人音嘈杂,某人的腋臭熏得我几乎喘不上来气,周樱英却一脸兴奋,说那个夏青衣和她父亲,看上去怪怪的。明明是找人算账的,干吗涂脂抹粉,穿上戏服呢?总之,她不相信飞鹰是那种人。我随声附和着,周樱英语气决绝,对于认准的事情,有着很深的执念。那天在车上,她跟我强调了好几次,说下次再来,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周,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和周樱英没能去找飞鹰。周五的晚上,周樱英告诉我说,周末要陪吴染照相。吴染是她的母亲,也是筒子楼出了名的寡妇,她不能丢下她不管。吴染新交的男人是个烟贩子,比她大十多岁,偏偏要拉着母女俩,去江汉路的八月照相馆照相。当晚回来后,周樱英告诉我说:“这一天可真无聊!我坐在背景墙前面,任由他们摆布,脸上还抹了粉,就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又一周过去了,烟贩子又邀母女俩去中山公园游园。这一次,他们租了条“白天鹅”的船,母女俩打着伞,围着湖面,划了一大圈。坐船的时候,烟贩子还偷偷去摸吴染的腰,被周樱英发现了,便弹簧一般缩回去了。关于吴染和烟贩子后来的事,我沒有多问,总之我俩再次来到乐园,已经到了开学季。此时,我俩攒了足够的钱,不必再逃票了。
  我俩来到民众乐园门口,还没走近售票亭,就发现贴在上面的飞车表演海报,不翼而飞。找售票员一打听,说是节目取消了。周樱英说声“坏了”,拉着我,便往常乐巷跑。油锅还架在巷口,沙爹爹正把大铁勺伸进桶里,兜一勺面浆,摊个圆,中间留一个窝,放进油锅里炸。几只炸得金黄的面窝,在上面漂浮着。
  周樱英走上前,问:“沙爹爹,飞车怎么不演了?”
  沙爹爹说:“姓夏的父女闹得凶!乐园管理处的人怕影响不好,把节目给撤了!”
  周樱英问:“飞鹰他们,现在哪里?”
  沙爹爹说:“躲在屋子里呢!夏家的人天天堵在门口……你们,还要不要吃面窝?”
  周樱英早拉着我,朝巷内跑去。
  巷子深深,我和周樱英小跑一阵子,老远就看见夏氏父女,守在那幢民房对面的阴影处。老男人换了件衬衣,在门旁踱来踱去,夏青衣背抵梧桐树,神情怏怏。今天,她没穿戏服,罩了件中长款的宽肥衣服,下面一条的确良的裤子。一段时间不见,她胖了不少,两腮见肉,肚子隆起来。她曲起胳膊,把一枚话梅递到唇边,对面的大门就打开了。一个戴着玳瑁壳眼镜,穿青布衫的老者从里边出来了。我俩站在电线杆旁边,远远观望,只见老者走到老男人跟前,说钱已经给了,就请不要再闹了!   老男人说:“方团长,你也看到了,兆飞有错在先!女儿出了这种事,我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搁?还有说好的钱,给了不到一半。”
  方团长说:“兆飞惹祸,我们不会不管。余下的钱,容我这个月凑齐。”
  老男人呵呵一声:“夜长梦多!如果你们哪天卷铺盖走人了,我该找谁去?”
  方团长问一旁的夏青衣:“你也是这个意思?”夏青衣低头不语。方团长从长衫里摸出一块怀表,说:“表壳和表链都是金的,实在信不过,先拿这表做抵押。”
  老男人接过表,放在手里掂一掂,刚要往怀里揣,躲在电线杆后面的周樱英就闪出来,跑过去,说:“先不忙把表给他!现在还说不准,谁骗谁呢!”
  方团长回望一眼周樱英,见她身着白色圆领上衣,柠檬黄的裙子,梳两条辫子,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笑问她从哪里来,大家是否见过面。周樱英说,在民众乐园见过飞鹰的,她不相信他是那种人。说罢,走到夏青衣跟前,说:“姐姐,你是几时跟兆飞一起的?”
  夏青衣说:“今年三月。”
  周樱英的嘴巴张成了“O”:“难道你们认识才半年,肚子就这么大了?”
  夏青衣红了脸。老男人气得直哆嗦:“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种话,恬不知耻!”
  周樱英说:“这位大伯。说女儿被拐的人是你,说女儿怀孕的人是你,就算兆飞当初有错,也是你女儿心甘情愿的……养女不教父之过,你天天拉着她,堵在人家门口讨钱,是谁恬不知耻呢?”说罢,冷不防伸出一只手,探向夏青衣,说给我看一看。
  夏青衣吃了一惊,往后退一步,说你想干什么?周樱英说,你不让看,我偏要看!夏青衣又羞又气,躲闪不及,正要推她,一抬胳膊,某样东西从她衣服底下甩出来,结结实实地摔到旁边的硬土块上。
  夏青衣眼看“胎儿”掉出来了,愣几秒,捂住脸,朝巷子的另一头跑去。老男人瞪一眼周樱英,便去追她了。夏氏父女的身影,在巷口变成了两道青烟。
  方团长见他们走远了,叫我们上楼去坐。进屋之前,我悄声问周樱英,怎么识破他们伎俩的?周樱英莞尔一笑:“我知道真正‘有了’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三
  这幢三层高的民宅,被爬山虎和浓荫包围着。一楼是客厅,二楼和三楼住人,楼梯拐角处的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还摆有几盆花草。方团长在前面引路,向我俩介绍说,房子是简陋了点,不过跑江湖的人不讲究,比起风餐露宿的日子,好多了。在去顶楼的平台见飞鹰之前,方团长给我俩介绍了其余的六位成员,都是打小跟着团队跑,且是一个村,沾亲带故的。周樱英亲昵地跟他们打招呼,有燕七、三多、大嘴、朱大炮、小冷,还有大师兄胖虎。胖虎有张娃娃脸,热情地朝我俩挥挥手,说有空多来走走,别嫌我们庙小!周樱英笑起来,说她从小就羡慕这种大家庭的生活,吃饭、睡觉和玩乐都在一起,多好啊!
  大师兄跟我俩打过招呼,继续在过道上擦车。方团长说,平常擦车、保养的工作,都是大家自己做,摩托有“铃木”“嘉陵”“幸福125”,都是车型偏老,性能稳定的产品。贵的买不起,况且飞车表演,对摩托的耗损很大,每隔几年就要换车。周樱英弯下腰,抚摸着摩托车身上的花纹,有的像火焰,有的是浪花和海水,还有树叶和云朵。方团长见她感兴趣,又说:“这都是兆飞画的,我这就领你们去见他!”
  方团长领我们登上顶楼平台。那是方阔的场子,有菜地、丝瓜藤、电视机天线杆,空地中央支起了竹竿,晾着衣服和床单。飞鹰就坐在不远处的瓜藤下面,面前摆张桌子,在那里捣鼓着什么。初秋的午后,依然燥热,桌旁立着风扇,“呜呜”地响。他是那样的聚精会神,我们上来时,竟然没察觉到。
  方团长喊声“老六”,飞鹰这才转过脸来。他很快认出我们,笑着问我们是不是又逃票,被看门人逮住没有?听方团长说明事情经过,飞鹰向周樱英投来赞许的目光,说团长早知道父女俩别有用心。
  周樱英问:“那你们,怎么没点破?”
  飞鹰望一眼方团长,说:“我們来武汉还不到一年,就占据了民众乐园这块风水宝地,许多人眼红,巴不得找个茬子撵我们走!不能轻易结仇家的!”先前,他们还考虑给夏氏父女钱,息事宁人,谁料他们受人唆使,只想把飞车团逼走。
  说到这里,飞鹰的目光,挪回到桌上,他拾起桌上一截拇指粗细的绢带,在食指上打了个圈,一层一层的,细细地卷起来。每卷一层,就拿胶水固定好,小心翼翼地把绢布的外缘翻开。等到他把最后一层卷完,并把一根铁丝固定到一端时,周樱英忍不住叫起来:“原来是花啊!”
  “是黄玫瑰!”飞鹰把花递到周樱英手中,说:“黄玫瑰是我们飞车团的幸运之花,现在,它是你的了!”
  周樱英把这朵黄玫瑰带回了家,插进空汽水瓶,摆在窗前,早晚都要看好几遍。在化工厂的职工宿舍,那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屋里,她对我说,飞鹰答应下次来,就拉她入伙了。目前,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民众乐园不是重新装修过,把小广场的假山石换成音乐喷泉了吗?还有新建的激光电影厅、游戏机室和歌厅等。下周六,市里的领导们要来乐园视察,包括飞车表演团在内的演员们,要忙活一阵子了!
  这是自改革开放之后,乐园的第三次大翻修了。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间,民众乐园曾一度停业整顿,一些演员遭到批斗,许多名角儿也难逃一劫,园子里还成立了专门的革命委员会,大舞台变成了危房,小剧场也废弃不用,囤积杂物。到了1979年,民众乐园得以重新正名,迎来了它的第二春。它就像一株久旱逢甘露、几近枯萎的幼苗,在露水和阳光的滋润下,迅速长成了一棵百花齐放的大树。那天晚上,我俩拿着飞鹰送的内部票,走进一楼的艺术表演厅,很快就被新修的音乐喷泉吸引。水花在音乐和灯光的伴奏下,忽高忽低,有节奏地舞动着。原先摆放在杂技厅后面的那只大铁球,也挪到了喷泉旁边。这只高八米,直径九米,内部中空的庞然大物,正是飞鹰他们表演的核心。
  当晚七点,一位看着像官员模样的人,站在主席台上讲话。发言稿冗长、枯燥,周樱英打着哈欠,说她从头到尾,只记住“一定要改变和提高民众乐园的精神面貌”“乐园是广大群众休闲娱乐的中心”“乐园不能变成破庙”这几句。讲话结束,乐园管理处的人宣布活动开始。我和周樱英从一楼逛到三楼,看了会儿杂技“顶碗”,听了一回评书,又准备去看激光电影。还没走到放映厅,便听见一楼掌声雷动,站在扶栏旁边,朝下眺望,在离大铁球不远的红毯上,几名摩托车手整装待发,演出就要开始了。   我俩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六名车手驶过木踏板,从大铁球一侧的小门,飞跃进去。他们顺着铁球内壁行驶,由慢及快,橡胶轮胎在钢网上擦出了火花。随着几个人奔驰的速度越来越快,早已辨不出是人影还是车影;等到影像重新清晰起来,他们分成了两列,交叉行驶着,在铁球内划着巨大的“X”。飞鹰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腋下夹着头盔的他披着红色披风,上面绣一只雄鹰,跨一辆黑色的摩托,出现在红毯上。他向观众们挥手致意,把头盔戴好,稍微一提车把,摩托车便如一匹脱缰的黑马,跃入了巨大的铁球里。
  飞鹰和队员们在铁球内驰骋了一会儿,六名队友便先退下了。接下来,是飞鹰的特写镜头:他时而放开两手,双臂如翼打开;时而在车上竖起蜻蜓,两脚上蹬,走起了太空步;伴奏的鼓乐疾如雨点,他立起摩托,后轮着地,做360度的陀螺旋转;鼓声渐息,红毯上又多出了一个人。一位穿着黄裙子,秀发披肩的女人骑一辆白色的摩托,朝铁球驶来。我和周樱英互看一眼,没想到会有人不戴护具,就往里边闯。
  飞鹰和黄衣女郎各守一隅,呈掎角之势。他俩同时加速,如燕双飞,如蛇缠绕。过了一会儿,女郎干脆丢开自己的摩托,这时,飞鹰的嘴上也多了一枝黄玫瑰。黄衣女郎纵身一跃,跨上飞鹰摩托,倒立在后座上。她两手抓住飞鹰肩膀,腰向后弯成一座拱桥,四目相对,刹那之间,飞鹰嘴上的那枝黄玫瑰,已经落在了她的唇间。鼓乐从这一刻开始,再次推向高潮。
  “我有些不舒服。”周樱英对我说。
  “厕所在那边。”我说。
  “我不舒服!”
  “等飞鹰表演完了,我们再走吧。”
  “我——不——舒服!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一道回家?”周樱英冲我嚷嚷着。她甩开我的手,背上小挎包,朝大门的方向奔去。
  四
  周樱英不常生气,那晚在车上,却一直不肯理我。临到我俩下了车,眼看快到家了,她却拉着我的胳膊,叫我陪她去江边散步。我俩顺着柏油马路,一直走到汉江的堤坝上。那时的滨江公园还未建成,堤坝由石头砌起斜坡,每逢夏季涨水,坝下的草地和树木就会“泡汤”。不断上涨的水位线在提醒生活在汉江边的人们,与水为邻,它不仅会展示温柔的一面,也会残暴地摧毁周围的一切。
  漢水中央,漂浮着几艘航标船,扑闪扑闪的。夜晚的汉水,就像墨绿色的绸缎那样,从脚下缓缓流过,途经龙王庙,跟长江汇合。而周樱英的视线,则延伸到江河入海处,在更深、更远的大洋深处。我想她是想起她的父亲周远洋了。
  周樱英的父亲周远洋,在筒子楼里永远是个传说。周远洋常年在外跑船,每年只回来一次,要么夏天,要么冬天,多则逗留一月,少则一周。每次回来,他都会给妻子和女儿捎不少礼物:电子手表、尼龙袜、口红、小镜子之类的。商品上印着英文字母,当年谁要是能拿一件在手,可让人羡慕一阵子呢。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周远洋从远方归来,吃过午饭,独自蹲在门外的走廊上吸烟。
  那是个沉默寡言,眼睛黑亮的男人。他的眼神很柔和,这也让对他全然陌生的女儿,有勇气接近他。周樱英轻轻地推开门,走过去,问周远洋说:“你在海上的时候,都看见什么了呀?”
  他愣了几秒,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海上哪有陆地上好,什么都看不到。特别是晚上,你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父亲的话,让周樱英大失所望。她本以为,在海上,至少可以看到飞鱼,或者鲸鱼喷水。
  “也许是我没看仔细。”父亲猜到了她的心思,说,“海里有会发光的水母,有拿‘灯泡’钓小鱼的鮟鱇鱼,还有会追赶鲨鱼的虎鲸!”说着,他回屋了一趟。等到父亲再次从屋里出来,她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条珍珠项链。
  “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呢!”周樱英对我说。她的眼圈红红的,分明哭过。就在前一晚,在周樱英家的那间十八平方米的小屋内,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星星灯。对面那幢楼内的人们从窗户里看到,周远洋搂着自己的妻子跳舞,慢三、慢四、伦巴,他们几乎把当年所有流行的舞步,跳了一遍。临走之前,周远洋对女儿说:“下次回来,我要送你一棵珊瑚树,比《西游记》中水晶宫里还要漂亮的珊瑚树!”
  又一次远洋,又一次漫长的分离。第二年夏天,周远洋没有如约归来,那年冬天,吴染接到了远洋公司的电话:十一月底,轮船载货驶到公海的时候,遇到风浪,包括船长在内的三十多名船员,全部遇难。
  六岁半的周樱英第一次跟父亲拉近了距离,就戴上了黑袖章。她捧着没有骨灰的骨灰坛,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据说,远洋公司赔给母女俩好几万块钱,但这笔钱,很快被吴染挥霍掉了。这位在化工厂锅炉房上班的女工才三十出头,她可不想躲在阴冷的小屋,凄凄惨惨地度过一生。不知从哪天开始,吴染成了“湾子”麻将桌上的一分子。也只有在打牌时,她那双多情的、懒洋洋的眼睛才重现光彩。有时候,吴染还会被几个男人拉去喝酒,不止几次,我看见周樱英把她喝醉的母亲从街上领回来。
  周樱英告诉我说,烟贩子大概是除了父亲之外,真正对母亲好的人。可照相馆和游乐园的经历,并没打动吴染,当烟贩子提出要跟她结婚,表示会好好地照顾母女俩时,吴染却要结束他们的关系。周樱英想不通,既然母亲还年轻,烟贩子有钱,性子也温和,干吗瞧不上他呢?如果母亲真跟他结婚,她不会反对的。可吴染接下来做的事,叫人大跌眼镜,她找了许多理由:她不会为他生孩子;她得了某种难以启齿的怪病;她爱的只是他的钱;等等。男人呢,把这些都当成小女人的胡闹。直到有那么一天,烟贩子在麻将室里,撞见心爱的女人坐在某个陌生人的怀里。第二天一大早,烟贩子来到了周樱英家,把塞到床下的那只大皮箱拖走了。
  “我对她,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周樱英耸耸肩,对我说,“难道你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朵玫瑰,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条路可走。我无法回答她。
  几天之后,我再次来到她家,发现她正把摊在床上的小镜子、口红、睫毛夹、梳子、扎头发的花饰,塞进了床头柜的抽屉。她说她不需要这些了,现在她感觉好多了。   “你知道那天骑摩托的女人,是谁吗?”我告诉她,自己去找过飞鹰。
  “我不想听。”
  “她叫方若,是方团长的独生女。是从吉林白山那边过来的。”
  “这跟我没关系。”
  “方若早就结婚了。她老公是在长白山挖人参的!”
  “接着讲啊!”
  我说方若这次是来武汉探亲,顺道演出的。好几年前,方若就不玩飞车了。我还告诉她,重阳节的时候,他们会举办“环球飞车走壁团成立四十周年”的庆祝活动,方团长和飞鹰,邀请我俩参加。
  五
  “呜,哒哒哒;呜,哒哒哒……”许多年之后,人们会在民众乐园的回廊上看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个重阳节,数十名摩托车手开着自己涂装过的摩托车,从武汉长江大桥上飞驰而过。当天,除了飞车走壁团的成员,还有车友俱乐部的朋友们。每辆摩托的前面,都插一面三角旗,周樱英跨坐在飞鹰摩托的后座上,两手举一面印有飞车团标徽的大旗。坐在大师兄车上的我,紧随其后。数十辆摩托同时经过长江大桥的那一刻,能觉察到钢筋水泥都在震颤。
  周樱英骄傲地举着那面大旗,猎猎风声,从她耳畔刮过。尽管回家之后,她的胳膊酸疼了好几天,可当时的她只注意到大桥上驻足停留的路人,相拥在扶栏前的情侣,拿傻瓜相机拍照的外地游客,还有举着望远镜,眺望龟山电视塔和黄鹤楼的中学生。飞鹰是第一个驶过大桥的,接着是胖虎、小冷和燕七。摩托的涂装,很容易把他们跟其他车手区分开来。等到最后一辆车也驶过大桥,他们便把车停到大桥下面酒店的停车场,徒步攀登蛇山。中午,他们在朋友开的饭店吃过饭,就要举办祭祀祖师爷的活动了。
  祭祀的地点,就在长江大桥的桥头下面。在江畔的柳林选块空地,燕七扛着一张八仙桌,摆好,再由方若在桌上摆好贡品。共八样,苹果、梨、香蕉、金钱橘、芝麻饼、孝感麻糖、京果和花糕。贡品后面,摆着手执拂尘,背倚宝剑的吕洞宾塑像。方团长领头祭拜,口里念着:“天地无所求,拜吕祖,学套把戏闯江湖!”方团长拜完,再依次从大师兄开始拜。
  “原来飞车的祖师爷,是吕洞宾啊!”站在一旁的周樱英说。
  “咱们玩杂技的,表演魔术的,都拜吕洞宾呢!”方团长望着她,说,“吕祖教授穷人们杂技和魔术,好让那些流落街头的人,有口饭吃。魔术是文,杂技是武,一文一武闯江湖,再穷再苦的人,也不怕饿肚子了!”
  “那杀猪的,有祖师爷吗?”周樱英问。
  “张飞闹革命前是屠户,他就是杀猪的祖师爷!”
  “卖衣服的呢?”
  “嫘祖养蚕,过去丝绸布的老板们,都拜她!”
  “卖酒的呢?”
  “酒是杜康好!”
  ……
  “樱英,你要不要拜一拜吕洞宾?”方团长望着她,笑说。
  “我,可以吗?”
  “你要学车的事,团长已经答应了。等你拜过吕祖,就是我们飞车团的小师妹了!”飞鹰冲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说。
  周樱英拜过吕洞宾,便开始正儿八经地学车。飞鹰每周教她一次,说要先打好基础,从自行车开始练起,末代皇帝溥仪的自行车老师,也是玩杂技的好手。周樱英骑一辆二手“凤凰”,一有空,便在职工宿舍顶楼的平台上练,在汉江的堤坝上练,也在“湾子”一带练。江畔农民们养了家禽,那些鸡、鸭、鹅经常被她撵得四处乱窜。她一边撵家禽,一边加速,从堤坝下面的斜坡蹬上去,从另一边滑下来,因路不平坦,土堆石块太多,常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问周樱英:“如果你哪天骑车,摔破相了怎么办?!”
  “那就嫁给你呗!”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等到周樱英能够轻松自如地在陡坡上骑行了,飞鹰便要教她骑摩托,接下来就能在木桶里边骑,在铁球里边骑了。那天晚上,飞鹰骑着摩托把她送回了家。她刚上了楼,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
  几分钟之后,我和家人正在吃饭,周樱英突然闯了进来,嚷嚷着:“阿姨,我妈妈她,不能动了……我摇了她半天,她还是下不了床!”
  我和母亲放下碗筷,慌忙跑到周樱英的家。只见吴染平躺在床上,身上搭了条毯子,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气息微弱。周樱英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哪怕隔着厚厚的毛衣,我还是被她抓疼了。
  六
  紧张、失眠、长期的营养不良,再加上庸医的药方,彻底摧毁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吴染住院的那阵子,周樱英每天拎着保温瓶,去医院给她送饭。饭菜是我母亲做的,她煨莲藕排骨汤,也做香菇鸡汤,最拿手的是板栗燒肉,加上冰糖,端上桌,还没动筷子,满屋飘香。母亲把砂铫子的汤倒进保温瓶,周樱英等会儿来取。母亲对我说,樱英这孩子,真叫人怜啊!
  不知是因为周樱英殷勤伺候,还是上天垂怜,总之吴染的病,渐渐地好起来。某天清晨,我看到从医院回来的她,穿着厚棉袄和拖鞋,去公共厕所倒痰盂。我很难相信这个风流漂亮的女人会顶着一头乱发出门,隔夜的尿骚味,从她那边传了过来。
  十二月初,大病初愈的吴染已经能倚在家门口,手里捧一把瓜子,看走廊上的动静了。她那双杏仁状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在昏暗的走廊上发着光。再过几天,她去美发店做了头发,重新回到湾子里的麻将场,好像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从没发生过。周樱英呢,双肩书包的带子,宽松了不少,书包吊在她背后,像一张大口袋。她脸色蜡黄,走路摇摇摆摆,好像所有的精力,一夜之间被掏空了。就在昨天,在常乐巷的那幢民宅内,飞鹰告诉她,他们就要离开武汉了。
  候鸟南迁,环球飞车走壁团是时候离开湖北,远赴温暖的南方了。他们将从武汉出发,途径岳阳、长沙、衡阳、清远等地,抵达广州。一个剧场的经理,跟他们签了新的演出合同。昨天,方团长对周樱英说:“咱们在这里待得太久,观众们开始厌倦了!”
  “是啊!樱英,别拉长着脸,笑一笑,我们还会回来的!”给摩托上机油的大师兄说。
  燕七、小冷、大嘴、朱大炮和三多,纷纷跟周樱英道别。他们说下次再见面,还要教她骑摩托,还要让她加入他们的摩托车队。周樱英想笑,却皱着鼻子,嘴角下撇,比哭还难看。正把演出道具装箱的飞鹰放下手中的活,过来对她说:“樱英,在我们走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告诉我吧!”   “我想,跟你们一道走!”她带着哭腔。
  “等你念完了书,我就带着你,满世界地跑!”飞鹰想了想,又说:“后天乐园休息,不对外开放,我领你进去‘飞’一次吧!”
  周樱英第一次钻进大铁球,正是那年冬末。清晨,飞鹰老早就过来接她。他们买通了民众乐园的看门人,说行个方便,我们很快出来。老徐不耐烦地掏出钥匙,说:“就给二十分钟!九点钟,就要做清洁了!”
  飞鹰给周樱英戴好头盔、护肘和护膝,让她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周樱英两手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当摩托车启动马达,跃入笼中的那一刹那,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摩托开始绕着内壁行驶,她贴紧他,只听见车轮和钢丝网摩擦发出的“哐啷、哐啷”声,在耳畔响起。過了一会儿,她放松一些,把眼睛打开一条细缝。她的视线透过网格与网格之间的缝隙,眺望着观众席和后面的背景板时,感觉空荡荡的民众乐园是那样的大,那样的宽阔,仿佛可以把天地万物都装进去。而她和飞鹰呢,则是那样的小,那样的微不足道,可只要贴着他,她就觉得拥抱了整个世界,胸中的那团火焰,也在熊熊燃烧。
  铁笼外面传来的喊声,终究把她惊醒。车速越来越慢,在轨道上滑行了一会儿,他便载着她,从铁球一侧的小门出来,顺着踏板滑到一旁的空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帮她取下头盔和护具,说:“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再飞一次!还是在这里,还是这辆摩托。”
  看门人又在催了。他不得不推着车,领她走出民众乐园,来到常乐巷口。他抬头看了看民众乐园,又看了看南洋大楼,说这里真气派,谁也无法想象,几十年前,这一带还是臭气熏天的牛皮加工厂和土凼子。
  “在你毕业之前,我们一定回来。”临走之前,飞鹰说。
  “到那时候,你会不会认不出我了?”她说。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带着那朵玫瑰,在楼下喊我。只要你拿着黄玫瑰,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飞鹰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你会一直留着它的,对吗?”
  他能认出我吗?每年春季开学,周樱英便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俩从小学升到初中,念完初中三年,还是没能盼回飞鹰他们。初中毕业后的那年暑假,我和周樱英再次来到常乐巷口,只见民众乐园的外面已经搭起了脚手架,工人们正在装修外墙。独轮车、铲土车和运渣滓的垃圾车,在中山大道旁边的巷子里进进出出,找人一打听,说是民众乐园正在拆迁。
  “嘿嘿,你们两个伢,都这么大了啊!还记得几年前,来我这里买面窝不?”在巷口摆摊的沙爹爹,对我俩说。
  “为什么要拆乐园?”周樱英问。
  “新加坡人把乐园买下来了。这不稀奇!这之前,乐园就更名了好多次,汉口新市场、中央人民俱乐部、血花世界……”沙爹爹说,“从今以后,乐园就没戏看啰!”
  “不演戏了吗?”周樱英问。
  “里边的江夏剧场、群众电影院、杂技厅、喷泉都被拆了,演员们都搬走了。再也听不到京剧、汉剧,再也没有顶碗的‘夏菊花’,上海来的魔术师也把东西运走了!”
  “那环球飞车呢?”周樱英的嗓子吊高了。
  “你在问那群东北人?”沙爹爹说,“我好多年没见他们了。”
  我问周樱英是否进去看看,她说没必要。她本该料到,他们让她加入飞车走壁团,不过是满足一个好奇女孩的心愿罢了。而飞鹰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只是对电影旁白的拙劣模仿和补充,就像“我会等你长大”“某年某月某日,我会在这座桥上等你”一样。换作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点,类似的场景都会发生。至于说那朵黄玫瑰,不过是演出用的道具,他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做好另一朵,送给观众席上的任一个女人。
  对于飞鹰他们来说,她只是他们生活的旁观者,她从未真正地了解风餐露宿、年复一年的长途迁徙,如何艰难辛苦,更别提江湖险恶,同行之间的相互倾轧。而在她与飞车表演团之间,曾有过一个灰色地带,那是由飞鱼、水母、珊瑚和咸湿的海风构成的。现在,灰色地带正在塌陷、分离,瓦解成碎片。
  我俩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公交车站牌前。有人拎着小篮筐,在那里叫卖白兰花:“两毛钱一串的白兰花,今天早上刚摘的白兰花,好香呢!”
  周樱英买了一串,佩戴胸前,望着卖花女的背影,说她想起了一个人。我说我也记得,没想到她老得这样快,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声音,我险些认不出她来。
  下篇:奇点
  一
  城市总是在变,自从新加坡人接手了民众乐园,便在门楣添了个“新”字,增高了两翼的“V”字裙楼,雕饰了外墙的乳白色花纹,而以往的音乐喷泉、江夏剧场和杂技厅,则被时尚影楼、服装精品店和文身店等替代。《泰坦尼克号》在新民众乐园举办首映式的那天,排队买票的人,从乐园的售票厅一直延伸到六渡桥。周樱英和她新交的男朋友,夹在队伍中,排了整整一上午才拿到票。巨轮沉没,杰克沉入海底,坐在放映厅的周樱英哭得稀里哗啦,可看完电影还不到一周,她就跟那个文身店的小老板分了手。在这之后,她还有过几次短暂的恋爱史,她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她更关心的,是赚钱,别看格子店小,每天都在上演一本万利的传奇。周樱英在电话里告诉我说:“那些到我店里来淘宝的人,岂止是买饰品,简直是抢劫!人们像疯了一样地撒钱,好像总有使不完的钞票!”
  周樱英在乐园三楼开的“@猫”时尚小饰品店,从周五到周日,是不打烊的。招牌上的黑猫慵懒地蜷着尾巴,她说这是她的灵魂速写。她还在我面前算过一笔账,从一九九八年到二○○五年期间,除去房租和水电费,格子店的年收入在六十万到八十万之间。新乐园有新乐园的乐趣,汉口最靓的仔,江汉路最漂亮的妞,谁没来过新乐园?就连中国超模大赛,也把这里当成了举办场地。在全国还没兴起文身热和穿孔艺术的时候,周樱英就开始追逐哥特风了。她穿镂空的吊带,化烟熏妆,指甲也染成了紫蓝色,还在上面镶亮钻。鞋是恨天高,一脚踩下去能钉穿钢板的那种。在外求学的我,每年会在过年期间,到她的格子店来玩。
  如果不是因为飞鹰,周樱英大概会跟我们一样,追逐时尚,按部就班地生活,到了一定年龄就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生一两个娃,从漂亮的小媳妇一步步迈入中年,拥有最简单的幸福。谁也没料到那群东北人会回来,他们回来的方式,也让人颇觉意外。二○○二年的秋天,在上海一家科技公司上班的我,接到了周樱英的电话:“刘一梵,你知不知道,兆飞他们就要回武汉了!”   仿佛醍醐灌顶,掐指算来,这一离开就是将近十四年。你很难想象这期间,每个人的身上,会发生多大的变化。周樱英说,起先,她也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刚准备挂断,对方便问她,是否记得十多年前,有个环球飞车走壁团来过江城,还收了个小师妹。小师妹从没上场,可他们都不曾忘记她。有好几次,他们经过江城时,想过要跟她联系,可一想到会耽误她的学业,还是作罢。对方的话才说到一半,周樱英就把听筒搁在一边,把手放在鼻翼两侧,轻声啜泣起来。她没告诉兆飞,她读完初中就辍学了。过了一会儿,她把脸朝向窗外,问兆飞说:“那现在,你为什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要来武汉办事。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他说在拨通座机之前,他生怕她的宅电早就换了。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她的语气软下来。
  “本来,我不是要说这个的……好吧,其实也没必要隐瞒,方团长病了。我们比较了北京、上海和武汉的几家医院,还是决定到这里来看病。”
  “方团长他得了什么病?”
  “肝上长了肿瘤。”
  “很严重?”
  “他不愿意动手术,方若执意要做的。”
  “她回来陪父亲了?”
  “她跟那个挖参人离婚了。”
  接下来的一周,周樱英都在帮飞车走壁团的人咨询医院,预约大夫,寻找新住处。幸运的是,那幢三层高的民宅刚好有人退租,她不假思索就付了订金。一周之后,一辆载满货的车辆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常乐巷。随司机一起下车的是大师兄,他说兆飞他们坐的是另一辆车,他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见面之前,她把所有能想到的,久别重逢的场景,都想了一遍。可她既没带那朵黄玫瑰,也远没设想中的激动。十多年过去了,前浪早就变成了后浪,大师兄已经谢顶了,小冷、大嘴、朱大炮和三多,要么肚子大得像锅盖,要么皮肤松弛得好似热水袋,如果没有那几辆螺丝都快生锈的摩托车,他们跟吃大排档的中年男人们,没有两样。
  她看见兆飞夹在队伍的中间。穿着铅灰色羽绒服,外面罩了件绿色户外背心的他也有些发福了,但身材还不至于走样。他穿着厚重的士兵靴,快步走到她跟前,笑着说:“樱英,是樱英,对吧!都这么大了!”他还是那种对孩子说话的口吻,尽管她都二十五了。她特意为他卸掉烟熏妆,摘掉眉钉,换上一套苏格兰风格的羊绒裙,还戴了一顶艺术家的贝雷帽。她的披肩也是土耳其的手工刺绣,难道他没注意到这些?他都不想抱一下她?
  周樱英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个抱小孩的女人朝她走来。女人穿着驼色大衣,牵着个八九岁的女孩,女孩也是高鼻梁,典型的北方人長相。方若也胖了,但胖得恰到好处,胖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胖得容光焕发,洋洋自得。
  方若走过来,拉了拉周樱英的手,回身挽住了兆飞的胳膊,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我们的小师妹,也变成个漂亮的女人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怀里的孩子,塞给兆飞。那是个半岁不到,眼睛黑似炭一样的男孩。男孩伸出小手,去摸兆飞的下巴,他喜欢青灰色的胡茬。
  她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也知道这是怎样一层关系。飞车走壁团自组建的那一天开始,就建立着这种不是血缘,胜似血缘的关系。她还来不及太过感伤,就看到燕七搀扶着一个小老头,朝她走来。在离她几步之遥的时候,小老头停下来,拿手指着她,说:“你就是,小八子?呵呵,你还记不记得,天地在上,拜吕祖,学套把戏,闯……咳、咳……”风声把他的咳嗽声,搅拌成了碎屑。
  她想不通,人老了,怎么会缩小一半呢?
  二
  陪他们走进民宅的时候,方若领来的那个女孩子,一直在瞟她。女孩名叫叶子,是方若跟前夫生的孩子。瓜子脸,吊梢眼,只要她一靠近兆飞,叶子就想方设法把他们隔开。叶子嘴甜,跟在后面,周姨周姨地喊个不停。她问周樱英,说飞叔当年在民众乐园表演的时候,真有那么受欢迎吗?周樱英说,岂止是受欢迎,简直就是超级巨星!从一楼到三楼,座无虚席。后来陈伯华和梅葆玖合演《宇宙锋》的时候,才有你飞叔当年盛况呢!
  兆飞回身说:“别取笑我了。我老了,再说了,那都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叶子说:“外公都没说老,飞叔怎么能说自己老?我们还等着给外公治好病,去北京演出呢!”
  此后几天,周樱英越发相信,叶子就是方若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帮他们去医院挂专家号,叶子也要跟着去,她要去药房排队取药,叶子也嚷嚷着,说周姨,我个子小,准能挤到前面去!不过叶子再机灵,到底还是个孩子。这天中午,她请她吃韩国烤肉,从叶子那里了解到,早在四五年前,飞车走壁团就日薄西山,开始走下坡路了。
  周樱英请叶子吃过饭,黄牛也把专家号拿过来了。周樱英通知兆飞和方若,过来陪方团长量血压,做血糖、凝血功能以及心肺方面的检查。第二天,结果出来了,再次挂了专家号,咨询注意事项,定了手术的日子。到了那天的上午九点半,方团长被推进了手术室。
  依照计划,方团长的手术至少要做三五个小时,可推进去不过半小时,又被推出来了。兆飞和方若迎过去,询问情况。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再做手术,没有任何意义。”
  兆飞问:“先前拍片的时候,怎么不仔细点?”
  医生说:“CT只能做参考。我们科室的医生都没想到,老爷子这么能忍!肚子都被肿瘤挤满了,吭都不吭一声!”
  方若再要哀求,医生跟她解释说,到了癌症晚期,都骨转移了,花钱受罪不值得!在你爸爸的最后时光,好好陪陪他吧!
  周樱英把兆飞拉到一边,问他是怎么打算的。
  兆飞说:“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团长救活!”
  兆飞虽非方团长亲生的,团长却待他不薄。兆飞还有个妹妹,出生才几个月,就得病死了,家里另有两个哥哥,都是体弱多病的老实人,父母也穷,做生意亏了本,天天有人上门讨债。后来飞车走壁团的人来镇上表演,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兆飞被送去学艺。他三岁开始学倒立,四岁能蹬独轮车,配合大师兄表演改编过的样板戏,可飞车还是被禁演了。年幼的他跟着师父、师兄弟们一起下乡,被人打,饿饭,什么样的苦都吃过。到了八十年代初,民间艺人们又开始活动了。兆飞一飞冲天,成为团队的绝对核心,也是师父一手造就的。   既然不能动手术,兆飞他们就开始了求医问药之旅。针灸,吃中药,用民间偏方,把武汉三镇跑了个遍,能试的都试了一遍,方团长还是一天天地枯瘦下来,说这病没法医治,你们就别糟蹋钱了!从十一月开始,他们倾其所有,三个月之后,方团长还是与世长辞。周樱英陪着大家大哭一场,开始安排后事。方若回老家安置遗骨,兆飞留守武汉。
  头七刚过,大师兄便召集大家在那幢民宅内开会。老团长临终前,把团里的事交给胖虎打理,说他资历最老,大家都听他的,怎么好,就怎么安排。胖虎对大家说:“祖师爷在上!我们飞车团从成立那天起,大家就亲如兄弟,还是免不了走下坡路。前几年,基本是靠老团长从前的关系,勉力支撑。老团长在,大家还有地方演,现在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了,恐怕我们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燕七说:“都是些势利眼!北京的那个小剧场,本来答应得好好的,一听说老团长病了,立马变卦!”
  胖虎说:“不是我说丧气话,现在的大人和小孩,只爱看美国大片,动不动就丢个原子弹,炸个大楼之类的……飞车再也提不起他们的兴趣了!老六,你的意思呢?”
  兆飞先前一直埋着头。听见大师兄喊他,这才两手捧额,神情恍惚地说:“现在,我的脑子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老人家在的时候,凡事他做主……”
  胖虎见兆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对着大厅的神龛拱拱手,说:“吕祖在上,大家就投票表决吧!老团长也说,实在不行就……”胖虎还没说完,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周樱英,忙问:“樱英,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樱英说:“大师兄,容我说一句,飞车走壁团,不能散!”
  胖虎问:“你有更好的主意?”
  周樱英说:“从前飞车表演,主要依托的是剧院、娱乐场馆、公园的游乐场,这样的场馆越来越少,是时候让飞车飞出去了!”
  胖虎说:“讲具体点。”
  周樱英说:“第一,现在各大城市都在兴建商厦、大型写字楼和连锁超市,开业迎宾,少不了演出,我们可以毛遂自荐!第二,公园的传统游乐场,逐一被那些新兴的娱乐设施替代,从内容到档次上,都得到了很大提升。我们可以找像欢乐谷、未来世界这样的场馆合作,签短期的演出合约!第三,飞车走壁团从八十年代开始,就是那些老套路,单人、双人还有多人的,没有太多变化。我们需要引进人才,开发新项目……”
  燕七说:“话是这么说,可你讲的这些,处处都需要钱!我们到哪里弄钱去?”
  周樱英说:“既然我来找大家,钱就不是问题!如果大家信得过我,以后置办道具和车辆保养这样的琐事,就交由我来处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拜过吕洞宾的嘛!”
  三
  如果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么她宁愿掏出所有的积蓄,投资当年红极一时的飞车走壁团。用周樱英的话说,如果钱票子不能买到想要的生活,就是废纸一沓。她在众人面前立下军令状,择址开设办公地点。选来选去,还是租了乐园一楼的店铺,兼卖各种道具。
  周樱英比以往更忙碌了。一方面,有饰品店打理,另一方面,要给飞车团找出路。每到傍晚,到这里来淘货,吃饭的人多了,她便叫雇来的小工帮忙看店,自己呢,则站在大门口,给人发宣传单。她逢人就递一张,吆喝着:“走过路过的老板们,不妨瞧一瞧,看一看,请关注我们的‘飞鹰环球飞车娱乐演出公司’!”人们若是问:“你们的公司,具体是干什么的呀?”她便自豪地说:“我们公司主打的项目,是百年传承的环球飞车表演,是老神仙吕洞宾传下来的呢!”人们知道她说笑,免不了多看海报几眼,目的也就达到了。
  秋叶凋零,在常乐巷口炸面窝的沙爹爹,有一阵子没露面了。武汉的天,说变就变,从短袖到羽绒服,也就眨眼的工夫。天冷得紧,中山大道却比以往更热闹了。圣诞节还没到,乐园一楼的大厅内就立起了圣誕树,周樱英呢,也揽下了第一笔活。汉口有家保龄球馆新开业,平安夜的晚上,飞车走壁团在商家门口搭起的舞台上,来了一趟全新之旅。在靛蓝色的夜幕笼罩下,铁球四壁安上彩灯,飞鹰他们换上荧光服,好似萤火虫般飞舞着,带给人神秘魅惑的视觉享受。老板兴致高昂,一边向观众作揖,一边喊着“恭喜发财”,给周樱英发了额外的红包。
  灯光熄灭,车手们一一从铁球内出来了。尽管天冷,还下着毛毛细雨,却群情激昂,人们还等着看接下来的时装秀呢。周樱英站在台下的红毯上,每过来一名车手,就发一个红包:兆飞、小冷、燕七、大嘴……她挨个地数着,轮到胖虎了,他却把周樱英递过来的红包,推了回去。
  “大师兄,你怎么不接?”她不确定他在想些什么。
  “小樱,大家果然没有看错你!钱,我不能要!”大师兄说。
  “钱不多,不过,我们会慢慢好起来的!”她笑着说。
  “你误会了!钱,你先留着,团队花钱的地方多……我年纪大了,你一定要带领飞车团,继续往下飞!”大师兄说到这里,重新戴好头盔,朝被雨水润湿的马路飞驰而去。
  望着摩托车轮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痕,周樱英不禁感慨,大师兄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大师兄年轻时,左臂骨折钉过钢钉,肩膀脱臼过,一边高,一边低。他也没成家,据说多年前曾有过机会,可女方嫌他漂泊不定,那段感情无疾而终。
  雨停了。保龄球馆的演出,早已结束,平安夜的街头依然喧闹,而周樱英的心,似乎被什么堵住一样,仿佛水中的一声闷雷,始终没能响起来。她隐约觉察到,大师兄去意已决。
  尽管兆飞他们一再挽留,胖虎还是在这年春节前夕,离开飞车团。临行时,他只带了些随身衣物,把保养用的机油和工具,交给了燕七,摩托车也留了下来,说是只有这样,才能走得干干净净。大师兄离开团队后不久,在云南老家开了个小酒吧。酒吧临湖而建,兼作旅社。后来,我和新婚妻子去云南旅游时,还住过他的酒吧旅馆。大师兄在湖畔升起一堆篝火,自弹自唱,歌词都是他即兴编的,多是描绘家乡风土人情,以及这些年漂泊在外的所见所闻。唱到“飞车杂技欢声起,城南旧梦夜不眠”时,他的每一根胡须,都闪着银光,眼眶也湿润了。在她旁边,还坐着个裹着毯子,皮肤黝黑,四十多岁的女人。据说是他的女朋友,一名少数民族的音乐老师。   大师兄一离开,群龙无首,周樱英也从幕后走到台前,飞车团的大小事宜,都由她张罗。周樱英在兆飞面前盘算着,目前的团队,虽说摆脱困境,没有生死之虞了,但依然困难重重,特别是面临着人员老化的问题。就拿大师兄来说吧,就算他不主动辞行,也飞不了几年了,其余人等,即便没有大毛病,也是伤痛不断。换而言之,飞车团要生存和发展,务必补充新鲜血液。
  “你的意思是,补充新人?”兆飞问。
  “我已经托人打听过,准备从吴桥选几个好苗子!”
  “这事情,你跟大嘴他们,商量过?”兆飞皱起了眉头。
  “大师兄一走,大嘴见到我,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不过事不宜迟,由不得他们了。”
  兆飞还在犹豫,周樱英已经跟委托人打好商量,从吴桥杂技乡选了六名少男少女,都是童子功,从十一岁到十五岁不等。周樱英亲自坐镇,请兆飞和燕七,着手培养新人。这一来,大嘴、朱大炮和三多上场的次数少了,又嫌新人对他们不恭,越看周樱英,越不顺眼。大嘴不敢跟她正面冲突,一有机会,便见缝插针,在叶子面前说周樱英的坏话。大嘴对叶子说,周樱英勾引你飞叔,想要把他从你妈妈身边抢走呢!大嘴还说,你周姨是面慈心黑,还想着要把你外公创立的飞车团占为己有呢!叶子难辨真伪,对周樱英的态度冷淡下来。周樱英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佯装不知。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新人们褪去雏羽变凤凰,能够独当一面,有拿得出手的节目了。又到岁末,周樱英来到办公室,叫财务盘账,算年终奖。她核对过名单,叫财务把大嘴、朱大炮和三多的名字画掉,说:“他们三个,一年当中,至少有半年没登场!咱们飞车团不是慈善机构,有奖有惩,规矩不能改!”眼看财务面露难色,周樱英又说:“他们要是有疑问,只管来找我!”
  当天下午,周樱英回到办公室,约客户过来喝茶。客户没等来,兆飞却捏着工资单,闯进来了。兆飞不由分说,把工资单往桌面上一摊,嚷嚷说:“他们几个,都是我的师兄弟!平白无故,你为什么要整他们?”
  周樱英说:“不是我给他们穿小鞋,是他们自己不争气!”
  兆飞说:“你给那些新人买摩托,置办行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再看看大嘴他们,护膝磨穿了,没人换;油缸漏了,也是自己修……一碗水要端平,不能厚此薄彼!”
  周樱英说:“我就见不得那些倚老卖老,在年轻人面前讲资历的!”
  兆飞还要争辩,大嘴已经从外面闯了进来,嚷嚷着:“不用你们催,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兆飞再要劝,大嘴冷笑说:“老六啊!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了!老团长一走,咱们飞车走壁团就成了‘周家店’,要不是你兆飞护着,她一个丫头片子,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兆飞说:“二哥,这话从何说起?当初也是大家同意,才叫八妹主持飞车团的。这几年,谈生意,买行头,找投资,都是八妹把关!她有做得不对的,尽可以提!”
  大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早就一个鼻孔出气了!八妹八妹喊得这样亲热,瞒得过方若,瞒不过我大嘴……可怜方团长走得早,好端端的一个飞车团,都快变成男盗女娼的野鸡班子了!”
  大嘴越说越下流,兆飞黑了脸,周樱英气得浑身发抖。大嘴说的每句话,都戳进了她的心坎,仿佛绞肉机一样,在里边搅拌着。无论人们相信与否,她对飞车团的感情,也不比大嘴他们少,在那个物质和精神还相对匮乏的年代,在她母亲还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时,民众乐园的飞车表演,一度是她的灯塔和避难所,而飞车也给了她离开地心引力的理由。如果不是为了老团长的遗志,她何苦丢下格子店的钱不赚,费这些气力来扶持江河日下的飞车团!如果不是兆飞曾经唤醒了她那颗缺失的,支离破碎的心,她何必一意孤行地培养那几个孩子,得罪这几个老兵!
  周樱英定了定神,狠下心,对大嘴说:“要哭要闹,随你的便!工资就这么多,爱拿不拿,我不强迫你!总之今天出了这个门,咱们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大嘴泼了面子,扭头就走,嘴里嘟囔着:“兆飞啊兆飞,咱们飞车团,迟早都会葬送在这个小妖精手里!”
  兆飞并不理解周樱英的良苦用心,大嘴、朱大炮和三多离开后,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把周樱英晾在一边。好在小冷和燕七还拥护她,方若表面上也还过得去,日子不算难熬。第二年冬,飞车走壁团终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站到了某省春节联欢晚会的舞台上。尽管在后来的央视选拔赛上,兆飞他们落选了,飞车团还是在寒冷的冬季,升起了一把火。我打开电视机,看到几名年轻的车手,身披甲胄,头插红缨,驾驶摩托闯入大铁球。他们在表演《秦颂》。
  古筝和箫乐响起来,头戴玉冠,身披霞衣的九天玄女出现了。她从铁球底部一路攀缘向上、飞升,而下面登场的,就是秦始皇打扮的兆飞了……我关上电视,脑海里浮现的不是演出节目,而是半个月前,周樱英陪节目的导演去某生态农场打猎的情形。她说那里有野兔、狍子、梅花鹿,她举高了手机,让我听大自然的声音。几声枪响之后,她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当晚十一点半,她再次给我打来手机。
  “那个乡巴佬!想占我便宜……老娘我,干翻他!”
  “你在哪里?少喝点,别硬撑着!”
  “就两杯!喝了我就来厕所抠喉咙……刘一梵,来,我们也干一杯!”她含混不清地说着。电话另一头,传来呕吐和冲洗下水道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心想自从她接手了飞车走壁团,便混迹于形形色色的商人、官员和江湖势力之中,以她的聪明才干,就算不能游刃有余,至少不会吃大亏。可不管怎样,她都快三十岁了,除了飞车走壁团之外,她真的不考虑找个爱人,组建真正的家庭吗?
  四
  人,一旦有了执念,就会陷入自我的逻辑,对周遭的客观事物视而不见。岂止是我在担心周樱英,就连她的母亲吴染,也开始为她的婚姻大事着急。那时的吴染,已经再婚了,据说双方认识不到一年,就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只摆了几桌喜宴。周樱英的继父长了张马脸,个子很高,是个渔具店的老板,在郊外有片鱼塘,还开了家钓鱼俱乐部。吴染如何看上他的,无从考证,总之这位风流了半辈子的女人,再婚之后,變得服服帖帖,还学了一手好菜。周樱英说她跟继父相处得还算不错。每年都有几次,她会去继父的鱼塘学人钓鱼。   吴染安顿下来了,便热衷于给女儿相亲。她托朋友圈帮周樱英物色对象,婚介所和公园的相亲角,她也尝试了个遍。周樱英呢,不是嫌男方太世俗、太炫富、太丑太矬,就是不来电!再说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还有事业要忙,哪有闲工夫呀?周樱英对母亲说:“现在逛乐园的人,可比以前少多了!万达广场拉走了一部分客源,新佳丽广场的美食一条街让人馋掉了下巴,格子店的生意,每况愈下,还有飞车团要打理呢……”吴染每次拉女儿谈话,她都顾左右言其他。问她到底想找什么样的,她说老妈啊!难道你不想我再多陪你几年?吴染见她打太极,久而久之,也就任由她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年出差,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周樱英的感情,曾经出现过转折点。就在民众乐园再次改头换面的前夕,公司派我去武汉出差,参加某个科技成果展。我来到武汉,在酒店下榻之后,看看还有时间,便给周樱英挂去电话,问她是否有空见个面。手机另一头的她犹豫了几秒,才找我要来酒店地址,说:“还是我来找你吧!”
  挂上手机,我仰卧在床,心想自从我举家迁离了武汉,我俩有近三年没见面了。这期间,由于工作忙和其他原因,我俩鲜有联系。电热水壶里的水,“吱吱”地叫着,我一跃而起,起身给自己倒水。这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
  周樱英走进来,轻轻地合上大门,仿佛大病初愈般吁口气,朝我走来。我仔细端详着她,发现她瘦了不少,头发也剪短了,边分一侧。衣服是修身的职业装,鞋子也是规规矩矩的,中间有黑色蝴蝶结的那种。尽管化了淡妆的她强装笑容,依然难掩疲惫。我问她是否喝咖啡,她说白开水就可以了。
  不一会儿,我把水杯端过来。她从包里取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两片药,借水服下了。她说最近经常失眠,需要靠止疼片和安眠药才能入睡。医生说,主要是心理作用。
  “是工作缘故?”我问她,是否来点轻音乐。
  她摆摆手,叫我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说:“其实有件事,我早想要告诉你。这事也只有你才会理解。”她这才说到了重点:“今年一月,我们去香港彩排的时候,方若发生了意外。”
  “呃?”我望着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天试车的时候,摩托突然熄火,她从铁球上面摔下来,后背着地……轻微的脑震荡,但腰椎的骨头错位,腿伤也很严重。医生说,目前最好的情况是,坐在轮椅上过完下半辈子,但别指望再飞了!”她捏水杯的手,微微颤抖着。
  “对兆飞的打击,一定很大吧。”
  “方若住院后,兆飞一直守在她身边,给她按摩腿,帮她翻身,怕她生褥疮,还用中药泡脚……可命运就像诅咒了她似的,她非但没有康复,腰部以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那阵子,兆飞瘦得吓人,脸也不洗,胡子也懒得刮,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她说方若出院后,兆飞找她商量,说想要解散飞车走壁团。周樱英问他是怎么打算的,兆飞说,他想回白山开个生态养鸡场。他的堂弟,在长白山脚下包下一大片地。堂弟早就想拉他入伙了。
  “方若知道你的想法?”周樱英问。
  “我打算把一切办妥了,再告诉她。”兆飞说。
  “她不会同意的。”
  “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兆飞的视线越过她的脸,朝门外望去:“我已經把大铁球卖给了废品收购站,他们会在中午以前处理好的!”
  仿佛晴天霹雳,被雷神的电锤击中一样,周樱英不再追问,一口气跑上楼,找燕七要来废品收购站的联系方式。她又找燕七要来一把钥匙,不由分说地下了楼,跨上一辆摩托,启动马达,朝巷口冲去。街道两旁的高楼大厦向后退着,她马不停蹄地追逐着,终于在几个红灯路口之后,撵上了那辆收废铁的货车。她加紧油门,把摩托驶到驾驶室的一侧,朝司机挥舞着胳膊,大声吆喝着。司机终于注意到她。当他听说眼前的女人愿意花比收购价高出三倍的钱,把大铁球赎回来时,不由得挠着后脑勺,怀疑她是否真的疯了。
  “这是预付金!余下的,我待会儿去取!”她掏出钱包,把钱塞给他。
  铁球终于被赎回来了。当货车驶进了巷子,她看到燕七和小冷就站在门口等她时,这才想起,自己是第一次骑摩托上马路。她浑身的骨骼都麻软了,也不知刚才的勇气从何而来。方若也在等她。她挽起兆飞的一只胳膊,冲她微微颔首,默许了她的举动。兆飞神情木然,不等她下车,就回楼上了。
  被大卸八块的铁球,终于重新组装起来了。几场演出之后,大家逐渐淡忘了此事,唯独兆飞的话,越来越少,他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次之后,他真正地退居二线,不再上台表演了。
  这天中午,周樱英到顶楼收衣服,看见兆飞正坐在丝瓜藤下面。几年前,他们就没种菜了,藤蔓还留着,任其枯萎,变色。兆飞背对她坐着,两手摆在木桌上。上周末,他们还在这里举办过烧烤聚会。从背后看过去,他的肩膀更宽了,理短的头发夹杂着银灰色,脖后根因长期晒太阳的缘故,变成了深褐色。褶子却是一道道白色。起初,她没想惊动他。很快,她发现他在做一件东西。他拿剪刀剪下一截绢布,在食指上绕一圈,每卷一层,就拿胶水固定好,朝外缘翻开。
  他在做绢花!同样的手势,同样的材料,就连粘连的方式,也跟过去一样。如今在网上,很容易买到更精美、鲜艳和廉价的绢花。而以往的那套节目,他们许多年都没上演了。
  绢花做完了。兆飞拿剪刀剪掉多余的布头,回头望着她,问:“上来多久了?”
  “一小会儿。”她想,他情绪不错。
  “今天没人排练?”
  “李果回老家探亲了,小龙他们也出去玩了!”她说这周没演出,现在的年轻人,一放假就跑没了影。
  “是啊!他们跟我们不一样。”兆飞说着,把视线挪向了桌上的黄玫瑰。他拾起铁丝做成的花茎,对着阳光看了看。薄如蝉翼的花瓣好似镀了金箔一般。他把玫瑰放回桌上,望着她,说:“我真没想到,你会把它赎回来。”
  “你不能没有它。还记得你在民众乐园飞车的样子?你披着红袍,戴着蓝色的头盔,所有人都在为你喝彩……你说飞车走壁团就是你的全部,方团长他们就是你的家人,你真正的亲人们,面容反而模糊了……”   他疑惑地望着她,蓦然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也是在这里,他做了一朵黄玫瑰,送到她手里。那时的她,也是这样望着他。
  人的一生,改变真的很小!哪怕周樱英已经从一个青涩少女蜕变成一个完美女人,哪怕她早就懂得男欢女爱,依然难以承受他长久的注视。她一直在那里,始终在那里,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
  兆飞慢慢地站起来,抓住她的肩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地吻了她,就像完成许多年前就该完成,却一直没有完成的仪式一样。暧昧和咸湿的味道,混杂着莫名的疼痛,仿佛激流一样,在她心中荡漾开来。她试图抓紧他的脊背,贴得更紧一些,他却放开了她。
  “我该下楼了!”他扭转过头,晃悠着肩膀,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风,从远方吹了过来。她弯下腰,拾起那朵被风刮落在地的绢花。包裹花茎的铁丝,把她的掌心刺痛了。
  五
  一切等待得太久,真正来临时,却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周樱英不相信兆飞会这样放开她,不相信他对她没感觉,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都是与爱无关的,却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道德、伦理、责任、羞耻心等等。她一夜没有合眼,翌日一大早,便去平台上找他。
  清晨,刚下过小雨,地面还是湿的,散发着一股清爽的气息。她极目远眺,天是湛蓝的,平台上的工作台却清空了。兆飞比她先来一步,桌面上的剪刀、胶水、卷成筒的布头等等,都不见了。一只嫩黄色的小鸟立在那儿,没等她靠近就飞走了。
  她腾腾腾地从楼上下来,想要进一步追踪他的去向。刚到老宅的门口,就看见兆飞抱起方若,托住她的两条腿,把她轻轻地放在门外的轮椅上。方若冲着他莞尔一笑,举起手中的镜子,端详起自己。兆飞站在她身后,拿梳子帮她梳头。他撩起她的一绺头发,轻轻地拿梳齿去梳,仿佛正在打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整整一天,周樱英都在想兆飞注视方若的表情,想着他看不同女人的眼神。此后幾天,为了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她每天一大早就赶去格子店。格子店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些悬挂在半空中的银色坠饰,墙壁上的精灵投影,很容易制造出逼真的舞台效果。这让她想起,兆飞一直在逃避、欺骗自己,出于某种道义上的理由,他不得不把戏演下去。天,渐渐地暗了。她隐约听见有人叩玻璃,一抬头,发现是临铺卖“ZIPPO”打火机的女孩,正张大嘴,对她说些什么。
  周樱英走出店铺,女孩立即迎过来,说周姐,你知不知道,民众乐园又要易主了!
  “那些打铺子主意的人,恨不得谣言满天飞!”周樱英不以为然地说。
  “据说新东家,也是新加坡人呢!”
  “消息真的可靠?”这两年,她来格子店的次数越来越少。
  “你没见最近一年,租金上涨得厉害吗?可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就怕老板只想着套现走人呢!”
  周樱英半信半疑,自个儿去乐园逛了一圈,发现楼上楼下,贴转租广告的商铺十有六七。问了几个人,都说乐园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回了。
  “看到工人们摘掉‘@猫’招牌的时候,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在亚洲大酒店的客房里,周樱英告诉我说。
  “找到新场子了?”我问。
  “我不打算继续了。”
  “哦?”
  “其实,我早想带领大家,出去闯一闯!”
  “大家都同意?”
  “他们尊重我的意见!燕七和那几个新人的看法跟我一样,他们更容易接受新事物!”
  在武汉逗留的日子里,我没再跟周樱英碰面。科技展会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白天忙咨询和签单,晚上还要整理材料和写报告。周樱英呢,也是抛货,兑商铺,忙得不亦乐乎。
  乐园这边人心惶惶,但真正的拆迁工作,还有待时日。一天清晨,好不容易才把商铺转让出去的周樱英经过沙爹爹门口时,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小货车。几个工人,正把一些旧家具,往上面搬。
  “沙爹爹,要搬家了吗?”周樱英对刚从屋里出来,把脸贴在随身听上的老人,说。
  “你是……”他关上随身听,盯了她老半天。
  “樱英,爱看飞车表演的周樱英!我还买过您的面窝呢!”她对牙齿掉得只剩下几颗,说话漏风的沙爹爹说。
  “哦?伊伊……我耳背,说话大声点!”他侧过耳朵,说。
  “沙爹爹!您这是,要搬到哪里去啊?”
  “去江边!儿子在那里,买新房咧!”
  “恭喜恭喜!……以后,还回来玩不?”
  “夏天,到民众乐园来吹空调,凉快!”
  ……
  两人说话基本靠喊,总算弄懂了对方的意思。
  周樱英跟沙爹爹道了别,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播放器里传来的楚剧女腔:“又听见南天门外鼓乐笙箫,午时不到误了卯,斩仙台上命难饶,难舍董郎归去了……”
  尽管风声很大,“新民众乐园”从改建到挂上“凯德民众乐园”的招牌,也经历了好几年。门楣上的金属大字又换了,里边也被重新划分过。环形楼梯、小柜台和格子店都被拆了,新老板计划引进国际著名品牌,以此来提升乐园整体档次。可再缜密、再合理的计划,也要给城市的整体规划让道,乐园装修完毕,城市却需要更迅捷方便的交通工具。新老板宣布乐园传奇归来的同时,却等来了中山大道全路段封闭的消息:“为了保障地铁六号线的顺利施工,从即日起,从武胜路、汉正街、六渡桥到江汉路一段,全面禁止机动车辆通行!”
  没有车辆,就意味着没有人流!没有人流,哪里来的顾客?坐镇南方某座城市的周樱英,从网上看到街道两旁竖起的施工围栏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早已脱身。她关上网页,把燕七叫到新搬来的办公室,问他收购河北一家杂技团的事,办得如何了?
  “就差转团的费用,还有成员的取舍了。”燕七胸有成竹地说。
  “宁缺毋滥,不怕项目少,就怕节目不够精彩!还有,飞车依然是主体。”周樱英想了想,又说,“这阵子,我一直在琢磨着把酷跑、翼装飞行,还有街舞的元素,融合到飞车里边,你看怎么样?青少年和孩子,始终是我们的目标客户群。”   周樱英后来告诉我,她把飞车走壁团改组为“飞鹰环球国际杂技艺术娱乐公司”,下了很大决心。酒是陈年的好,却还要重新包装,跟国际接轨。此后,捷报频频传到我的耳朵里:飞车走壁申请上海基尼斯世界纪录了;飞车在吴桥杂技节上,拿了个银奖;新组建的杂技班子,参加了蒙特卡洛国际杂技节,虽说什么奖都没拿到,但交了不少朋友……唯独她跟兆飞之间的关系,渐渐变成了我俩之间禁忌的话题。我一度怀疑,她后悔对我说那事了。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时常在想,周櫻英何去何从。直到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准备跟兆飞和方若一道去马尔代夫度假,我这才发现,三人之间的关系,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计划是方若提出来的!她连酒店房间都订好了,我和兆飞,都不想扫她的兴。”她说。
  “叶子没有吵着,跟你们一道去?”
  “叶子早就不跟我们一道玩了!”周樱英说,叶子正在中央美院进修雕塑,兆飞和方若的小儿子,也念初中了。
  周樱英抵达马尔代夫之后,每天都把旅拍照片分享到微信朋友圈:被鲜花簇拥的客房,建在礁湖之上的水屋,水下的珊瑚、游鱼、贝壳等等,给予人夏日清凉。其中有一张,是兆飞和方若肩并着肩,偎依在海边礁石上的合影。逆光下的他们,宛若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旅拍贴图,是在第五天停更的。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情况不妙,直到两天之后,她把所有内容删除了,我才给她打电话。周樱英的手机一直没能拨通,到了晚上,她给我打过来。电话另一头的她,沉默几秒,才告诉我:“我把方若,弄丢了!”
  六
  一排排建在礁岛上的水屋,沿着岛屿星罗棋布地分布着。推窗可见海景,旅店后院的观景台,被鲜花装缀一新。旅行的第五天傍晚,方若把周樱英叫出来,说陪她走走。周樱英爽快地答应了。她推着轮椅,沿着水边的度假村,朝棕榈林的方向漫步。沿途,皆是木头搭起的房子,斜坡的屋顶,灰褐色的墙面,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和咸腥海水混杂的气味。
  黄昏,天海同辉,方若的话从没像今天这样多,这让周樱英受宠若惊。她们谈论着沙滩上打排球的男女们,谈论着领着小孩沿着树荫散步的老人,谈论着浮潜的游客们走上了沙滩,身后留下一排排湿漉漉的脚印。约莫半小时后,两人来到了棕榈林,光线变暗了,透过树叶缝隙在沙地上留下光斑。回头再看度假村那边,夜幕刚刚拉开了序幕。方若喝着新榨好的果汁,感谢她抽空陪伴度假。她说周樱英对飞车团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
  “方团长不是说过,拜过祖师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吗?”周樱英有些不自在。
  “还有件事,我想要拜托你。如果哪天我发生意外,请一定帮我照顾好叶子和小帅,也请帮我照顾好兆飞!”方若的唇上挂着细密的汗珠,冲她笑着。
  “你会好起来的!”
  “五次手术,无数次理疗,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兆飞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近来,他经常深更半夜地爬下床,跑到洗手间吸烟,或是干脆去厨房拖地……他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坚强。兆飞从学会走路开始,就在骑车,除了飞车之外,他并不懂得应对生活,我比他更清楚,你对他的重要性!”
  “你想多了。”周樱英低下头,不愿承接她的目光。
  “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无论是当年那个在乐园看表演的小姑娘,还是现在的你,都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他,你一直克制、隐忍、煎熬着,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可飞鹰迟早都会老的,总有翅膀折断,从天空上掉下来的那一天!到那时,请你一定不要抛弃他。我可以信任你的,对吗?”方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抓住了周樱英的手。
  周樱英从来没想过那双日渐枯瘦的手,竟然蕴藏着那么大的能量,就像女巫动用魔法,迫使任何站在她面前的强大对手屈从一样。但真正让周樱英点头的,却是方若附在她耳边,告诉她的一个秘密。这让周樱英意识到,即便坐在轮椅上,这位看似柔顺的女人也操控着周围的节奏。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假期!”两人往回走时,方若对她说。
  第二天清晨,兆飞起床时,方若已经不在了。他们四处询问,终于从当地一位开摩托艇的本地人那里打探到,凌晨四五点钟,一位坐轮椅的东方女人叫了一辆摩托艇出海了。开艇的是生面孔,他们无法判断她的去向。在兆飞的再三追问下,本地人才用嘲弄的口吻告诉翻译,说这座岛屿离机场不过半小时的行程,她极有可能去了机场,也有可能去了别的岛屿。要知道,在马尔代夫,有两百多座可供人居住的岛屿呢。
  数十吨铁渣被卷进炼炉的轰鸣声,代替了海浪的咆哮声、摩托艇的呜呜声和兆飞的呼唤声。我和周樱英站在武汉某炼钢厂的厂房内,等待着铁渣在炉内融化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半个月前,周樱英告诉我说,她打算把大铁球运回武汉,送给炼钢厂时,我大吃了一惊。她说铁球已经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使命,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铁网和螺丝早已锈烂,而它真正的崩塌,是从一根支撑球壁的钢条开始的。
  在去钢厂之前,我和周樱英还去了传奇归来的中山大道。地铁六号线修好了,马路被拓宽了,民众乐园的塔楼和它的“V”字裙楼,除了增高些之外,并没显著的变化。常乐巷还是老样子,从中山大道的巷口进去,来到统一街,沿途皆是低矮的民宅。时光对于这条巷子,似乎不起作用。据说统一街还有个八十年代建立的楚剧团,可惜我俩没有找到。
  我俩折返常乐巷,回到中山大道,再次来到民众乐园的大门前。我问周樱英是否要进去看看,她笑着摇摇头,说她已经拥有过最好的!
  接到钢厂车间主任的电话时,铁球已经被机器拆卸,轧扁,分解了。它正由车辆运载,从堆料场送往冶炼车间。废铁炼钢的材料林林总总,除了大铁球,还有用过的各类易拉罐、厨具、金属管道、熔剂混合物等等。很难想象,这些大杂烩能够百炼成钢。
  机器开始运作了,车间主任再次提醒我俩戴好头盔和护目镜。周樱英一手凭栏,眺望着炼炉和车间内的各种管道和仪器,戴着黄色头盔的工人们穿着制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我俩看不见炉内的变化,却深知里边的物质,正从一种形态,转换成另一种形态。而当温度越来越高,铁渣逐渐被熔成铁水,从庞大的容器内倾泻出来的那一刻,一团火从里边滚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好似一百多亿年前的那次大爆炸,从无限小又无限密集的奇点开始,释放着难以置信的能量。火球倾泻熔液的同时,火花喷薄而出,仿佛无数朵黄玫瑰,在夜空中尽情地绽放。
  “兆飞第一次领我钻进大铁球,载着我飞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跟他们一道离开!可一想到学业和母亲,我又退缩了!”从钢厂出来后,周樱英对我说:“方团长去世后,是我的执意坚持,才让飞车团保留下来,却也毁了兆飞和大嘴他们的兄弟之谊;后来方若摔伤了,如果我没赎回被卖掉的大铁球,他们早就在白山安家落户了……我努力工作,拼命赚钱,却没发现这些年来,我一错再错!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那天傍晚,兆飞坐着快艇空手而归,浑身湿漉漉的,就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孩子!他哭着恳求我放过他,他说自从方团长去世后,飞车之于他,就好比地狱牢笼!”
  “可黄玫瑰还是黄玫瑰!”我对周樱英说,并非所有人,都有她那样的勇气。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惊鸿一瞥,曲苑艺术的复苏,并没因电脑数据化的发展而消亡,它们依然以各式各样的形式,存在于斯。出道即巅峰的飞鹰,选择解甲归田,是一种生活态度,可我们更需要永远对生活保持初衷和好奇心。
  周樱英认可我的看法。她说自己最后一次走进大铁球,是在铁球被运往炼钢厂的前夜。燕七帮她拉开铁门,她走进去,透过网眼仰望夜空时,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颗小行星。她在里边旋转着,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无须节拍,自个儿舞动起来。
  责任编辑:卢欣
其他文献
新冠疫情防控常态化以来,全国各地正积极有序地复工复产,努力避免在疫情反弹的前提下,尽快让经济恢复常态。但在疫情防控常态化的后疫情时代,大学生心理健康状况不容忽视。新冠疫情带来了全民健康甚至死亡焦虑,减少了人们的社会交往,影响了学习、工作和生活。受疫情影响严重的当代大学生,经历了线上网课学习、返校封校、开学毕业延迟等一下系列变化,心理状态受到不同程度影响,关注后疫情时代大学生心理状况,给予必要的疏导与教育尤为重要。
我们国家作为世界农业大国,其农业发展在国家建设之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农机设备长久以来都是农民在农作物生产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为了更好地提升农业生产技术的整体水平,本篇文章介绍了加强农机管理的对策,以及农机新技术的推广形式,旨在为进一步推进我们国家农业的机械化发展,提高大部分农民的整体经济效益。
“中央一号文件”原指中共中央每年发布的第一份文件,现已成为中共中央、国务院重视农村问题的专有名词,这一我们党指导农村改革与发展的纲领性文件包含丰富的农村基层党建思想。中共中央在1982年至1986年连续五年发布以农业、农村和农民为主题的中央一号文件;2004年至2021年又连续十八年发布以“三农”为主题的中央一号文件,强调了“三农”问题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重中之重”的地位。
在我国,森林是土地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对我国的生态环境和经济发展有着巨大的促进作用,必须培育和提高森林质量。本文主要阐述了森林培育在森林经营中的重要作用,分析了森林培育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及相应的对策。
近年来,我国环境形势日益严峻,治理环境污染成为我国急需解决的重要问题。而对大气环境进行有效监测是环境污染治理的初期阶段,也是重要环节。环境保护部门要充分的认识到环境监测的重要作用,并科学的去运用环境监测手段,以提升整体生态环境保护的水平,并不断的去推进在各种生态环境保护工作当中应用环境监测技术,发挥环境监测重要作用,推动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顺利开展。
混合式教学已经开始在现代教育领域普及,通过混合教学方法能够切实增加学生对于教学内容的理解程度,因此,如今在开展文化素质教育课程时,最好将混合式教学融入其中,利用混合式教学实现文化素质教育课程的有效创新。基于此,本文以文化素质教育课程为基础,详细提出利用混合式教学进行创新的主要途径。
甫跃辉的诗  春光里  春夜静极。爱神花园里的海棠花、木香花  都看不见。但我知道它们开着,也落着  花瓣落在草地,声音如牛乳般纯白、温柔  穿过夜色,脚步声亦步亦趋随我上四楼  值班室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  一沙发挨着一书架,书架上挤满古人  他们在文字里活着,或者再次死去  书架边有窗,望出去夜色更浓了一些  我知道夜色里是妇产医院。不记得听谁  ?说的  窗外即是医院停尸房。冰冷的地
期刊
瑞士文化史家雅各布·布克哈特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奠定了他在欧洲史学界的地位,确立了文艺复兴研究的正统观点。通过对本书进行分析,探讨布克哈特独特的历史观,揭示出他的文化史是一个时代总体的“文明史”。他认为历史是艺术而非科学,它具有主观性,甚至想象。而国家、宗教和文化三分的历史观影响到其历史写作,成为他撰写文化史的基本构架。
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新冠疫情的爆发,使“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同时,疫情期间网络媒体的大量使用,凸显出网络等媒体的重要性,加强媒体的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的宣传作用也显得尤为重要。
事业单位是政府管理的有效补充,这使得事业单位地位比较特殊,其政工工作较比企业而言也更偏向于党政方面,对理论知识要求更加严格。但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事业单位政工干部也需要了解市场经济特点,具有一定的经济管理经验,这样才能契合事业单位发展趋势。本论文讨论了事业单位政工干部自我修养的重要性及提高策略,希望内容对相关人员有一定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