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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安是卖锅盔的。”
全世界都这么说。而龙塘湾小区就是我的全世界。
[1]
爸爸妈妈走了以后，我就跟着奶奶住到龙塘湾的一个小车库里。奶奶在龙塘湾的门口摆了个水果摊。
每天早上，我先把早饭做好，再和奶奶一起把水果摆出去，吃了饭我就去学校。下午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做作业，而是做饭。做好了饭给奶奶送去或者是换奶奶回来吃，这之后才开始在20瓦的灯泡下做作业。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和奶奶一起收摊。虽然是这么安排的，但我还是只要一有时间就和奶奶一起摆摊。
一开始这样的日子怎么都习惯不了。每天都睡不醒，上课昏昏沉沉，最初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被老师点名批评，后来瞌睡的次数多了后，老师也不管了，随我去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那种很出众的女生，但是老师对我的忽略依然让我觉得很难堪。于是每一次想睡觉的时候，都在抽屉里掐自己的手。我从来都尽量避免奶奶看到我的手，奶奶问起，我就说是一不小心打在墙上了。
车库又暗又潮湿，只要一下雨，奶奶就犯风湿。尽管她不说，但我也知道她痛得不得了。我给她买了几次止痛药后她就不让我给她买了，说是要留着钱等我念大学用。我点点头，却不止一次在听着奶奶低沉呻吟声的时候，恨自己不争气，拿不到奖学金，不能给奶奶买药。
眼泪总是在这样的夜里溢出我的眼角。在每个冷雨夜，我都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奶奶住上有落地窗的充满了阳光的房子。
卖水果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对面有个卖锅盔的——比较年轻，大概20岁的年纪。但他和镇上其他卖锅盔的不一样，因为他虽然穿着已经洗得掉色的衬衫，但总是干干净净的，甚至连他卖锅盔的小车子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应该也和我一样，是梦想被现实打败的人，我们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这样想着，我不禁又多看了他两眼。没想到他竟然迎上了我的视线，冲我笑笑。我也只好尴尬地冲他笑笑。
[2]
后来知道他叫许世安。许世安的锅盔做得很漂亮，金灿灿，油亮亮的，分量很足。龙塘湾进进出出的人都说：“许世安，来两个锅盔！”他“哎”一声，然后就把已经做好的锅盔包好递到人家手里。
我无数次想象，要是那个说“许世安，来两个锅盔”人的是我——对面那个卖水果的，他的反应会不会和其他人对他说这话的反应不一样。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在水果摊后面或者是课桌前暗暗发笑。
终于有一天，我也走到他车子面前。“许世安，来两个锅盔！”这是我第一次叫许世安的名字。许世安，许世安。我又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
许世安抬起头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才从玻璃柜里取出两个刚烙好的锅盔，包好，递给我。我注意到他挑的是里面最大的，还是热乎乎的，拿在手里，特别暖。
我给他5块钱，他不肯收。许世安说：“都是邻居，客气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你可是个做生意的人——要是龙塘湾的每个人都来问你要一个，那你还不把自己给赔进去？”说着就硬把钱塞到他手里。
“那我去你那里买水果的时候，你也要收我的钱。”许世安在我转身后，冲我喊到。
“好！”我回过头，冲他晃晃手里的锅盔，然后对着他咬了一口锅盔。
许世安就笑了。我说，许世安的笑，如有春风拂过，所有的花都在那一刹那开遍了。
这算是第一次和许世安的交集。这次交集后，我才知道，许世安不只是年轻，而是“很年轻”，而且，许世安的眼睛很好看，就像海报里的男模特的眼睛一样漂亮。
从那天以后，我总是会躲在水果摊的后面，偷偷看许世安。猜测许世安身上的故事，并且暗自想着，他会不会也从他的锅盔摊后面偷偷看我，就像我偷偷猜测他一样猜测我。
许世安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来买我的水果。可是，他从来没有来买过。甚至我都想，如果他从我水果摊前面走过，我就送他两个苹果。可是，许世安，那个卖锅盔的，一个苹果也买不起，从来没在我的水果摊前走过。我的苹果也从来没送出去过：许世安连平安夜要送苹果都不知道。
[3]
刚刚过了年，正是大家走家串户拜年的时候。水果的生意特别好，完全忙不过来，揽客，称重，收钱，找钱，恨不得有三头六臂。不过能有这么多人买水果，奶奶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一个女人挑了几斤苹果，一共28块3，她递给了奶奶一张一百的。奶奶拿不准是不是真的，就递给我。我借着路灯看了看，然后把钱还给那女人：“这张有点旧了，您换一张吧。”
女人接过钱，左看看右看看。我又说：“钱没问题，只是太旧了，我怕用不出去。”我还想说点什么，女人就尖叫起来：“假钱！你们给我调包了！调包了！”
听了这话，血液瞬间就涌了上来：“你说什么呢！虽然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但至少起码的良心还是有的！怎么能这么血口喷人！”
“就是调包了！我刚刚才从银行取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假钱！”说着女人的亲戚也加入了进来。“把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就报警！”“真不要脸！”“我看到你们调包了！”女人的一家人都站在她的背后给她撑腰。
那些话密密麻麻像箭一样射在我身上，瞬间遍体鳞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和奶奶被包围在人群中，百口莫辩。手指和口水纷纷飞了过来，让我觉得天昏地旋。怎么能这样呢？
“大姑娘，你行行好，我们有话好好说，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奶奶上前去想要拉过女人的手，却被女人一把手甩开。奶奶一个踉跄，闷头闷脑地往地上坐了下去。有围观的人叫了起来，纷纷退了一步，深怕和这个老人产生半点关系。
“奶奶，奶奶，你没事吧？摔到哪里没有？”我想要把奶奶扶起来。可奶奶试了几下也没能站起来。我抬头看周围的人，希望有谁能够站出来。但和我视线对上的人都赶紧把视线移开了。我苦笑，刚来龙塘湾，人生地不熟，也不怪他们这样冷漠。
“别给我演苦肉计，快点把钱给我！”居高临下的女人，眼里装满了不屑与轻视。 我从包里摸出一张一百的甩给那个女人。在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张票子放进钱包后那一家人才满意地提着苹果上车走了。围在一堆的人没戏可看了，慢慢散了去。
奶奶还是坐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呻吟。或许是受惊了，她只是一直小声念着“我没事，我没事”，再没别的话。问她，她也不答。
“奶奶，你别急，我马上就带你去医院。”我强忍着眼泪起身，跑去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刚跑了两步，就被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许世安拽住。
“我已经打了120了。你先把摊子收了，才好去医院。”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奶奶，点点头，把车库的钥匙交给许世安。
我不敢再碰奶奶，只好陪她坐在冰凉的地上，看许世安帮我把水果车和他自己卖锅盔的车子一起拖回我住的车库里。看着许世安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还是很快就把它们擦干净，然后对奶奶说：“哪里疼吗？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我们马上去医院。”
奶奶点点头：“我没事，我没事。”
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光，突然很想知道，从这里走出去，会不会有飞的感觉。那样的感觉应该不会痛，只是会有些冷而已。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杜修琪，你不能哭。”
我转过身，看看许世安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的脸，点点头。但眼泪还是如洪水般汹涌而下。
那天晚上，许世安只是站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连半个肩膀都不肯借我。
许世安，你知不知道，从那天开始，你欠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4]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么？”
许世安问我这话的时候，他坐在学校里的双杠上，阳光穿过茂密的乔木叶打在他脸上，斑斑驳驳的光阴交错。
我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出生的。
“因为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许世安看看我，“懂么？”
“不懂。”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虽然我从许世安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比如说吧。全世界有60多亿人，也不止一个叫‘许世安’的。但是‘我’只有我一个——杜修琪，你也一样，只有一个。”许世安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格外用力，好像是说这话要承担很大的责任一样。
许世安只念过初中。我问他为什么不念书了，一个人出来卖锅盔。
他说：“生活比念书广阔得多。”
“可你还是想念书，不然也不会让我带你来我学校。”我并不放过他。
“有文凭总是好的。有学历才有在世界上混的资本。”许世安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我第一次看到许世安的视线没有焦点。
“哈哈，可你现在没有文凭，不也活得好好的。”
许世安沉默了很久后才说：“好都是给别人看的，不好只有自己才知道。”
这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话，直到太阳一点一点消失不见。离开学校的时候，夕阳打在许世安的身上。我从来没告诉过许世安：许世安，你的背影很漂亮。
[5]
学业越来越重，我帮忙照料水果摊的时候越来越少，碰到许世安的次数也少了。
直到一天吃饭的时候，突然跟奶奶提起我好久没看到许世安了。
“许世安？那个卖锅盔的许世安？”
奶奶的音调比平时高了几个分贝，我好奇地抬起头来看奶奶。
“他不走了嘛。”
“去哪了啊？”我继续往嘴里塞饭，口齿不清地问。
“好像是北京。”
“北京？！”我差点把嘴里的饭全部喷了出来，“他去北漂——他去北京只是为了卖锅盔？”
“他们说他要去北京闯一闯。年轻人嘛，出去走走也是应该的。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儿，卖一辈子锅盔也不是那么回事啊，以后对象都不好找。”奶奶还挺为这个曾经帮过她的年轻人着想的，连人家以后的个人问题都考虑进去了。
“卖锅盔的怎么了。”我讨厌别人给许世安贴上“卖锅盔的”标签。他和别人不一样，世界上只有一个许世安，他是独一无二的。
“许世安是卖锅盔的。”奶奶又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又怎么了，我还卖水果的呢。”我耸耸肩，继续吃饭。
许世安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卖锅盔卖到北京的哪个地方去了。直到一年后他又重新出现在龙塘湾。
“你去哪了？”
“五道口。”
“五道口？”
“嗯。”
“像龙塘湾一样的地方？”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从那天以后，我不但记住了许世安的电话，还记住了“五道口”这个地名：他们说，五道口周围高校林立。
许世安，你是要先去五道口帮我占个好位置么？——你在五道口那边卖锅盔，隔着人群，我正好在五道口这边卖水果。要是这样，我肯定会对来光顾我水果摊的每一对学生情侣说：瞧见对面那家许氏锅盔了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锅盔，一定要买来尝一尝。
[6]
高考的那几天，气温高得不像话。我让奶奶不要去摆摊了，怕中暑。
“那我跟你一起去考场吧。”奶奶很认真地说。
“好吧。不过你一定要站在树荫下。”奶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从我考场出来就找不到你了，就像突然就找不到爸爸妈妈一样了，只剩下一车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被血染得通红的烂苹果。
高考的那两天，我都拿满满两瓶水，奶奶一瓶，我一瓶。每次从考场出来我都会在左边的第三棵树下找到躲在人群里的奶奶。我会挽上她的胳膊，我们一起慢慢走回车库。对我来说，不用摆摊卖水果的日子，这或许是最美的日子了。当然，如果有许世安在我对面卖锅盔，我更宁愿去卖水果。
“考试难吗？”奶奶粗糙的手紧紧贴着我的手。我们的汗水粘在一起，湿漉漉的，但我不愿意放开。我怕一放开，奶奶身边就没有人了。一个人守摊，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事情。
全世界都这么说。而龙塘湾小区就是我的全世界。
[1]
爸爸妈妈走了以后，我就跟着奶奶住到龙塘湾的一个小车库里。奶奶在龙塘湾的门口摆了个水果摊。
每天早上，我先把早饭做好，再和奶奶一起把水果摆出去，吃了饭我就去学校。下午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做作业，而是做饭。做好了饭给奶奶送去或者是换奶奶回来吃，这之后才开始在20瓦的灯泡下做作业。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和奶奶一起收摊。虽然是这么安排的，但我还是只要一有时间就和奶奶一起摆摊。
一开始这样的日子怎么都习惯不了。每天都睡不醒，上课昏昏沉沉，最初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被老师点名批评，后来瞌睡的次数多了后，老师也不管了，随我去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那种很出众的女生，但是老师对我的忽略依然让我觉得很难堪。于是每一次想睡觉的时候，都在抽屉里掐自己的手。我从来都尽量避免奶奶看到我的手，奶奶问起，我就说是一不小心打在墙上了。
车库又暗又潮湿，只要一下雨，奶奶就犯风湿。尽管她不说，但我也知道她痛得不得了。我给她买了几次止痛药后她就不让我给她买了，说是要留着钱等我念大学用。我点点头，却不止一次在听着奶奶低沉呻吟声的时候，恨自己不争气，拿不到奖学金，不能给奶奶买药。
眼泪总是在这样的夜里溢出我的眼角。在每个冷雨夜，我都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奶奶住上有落地窗的充满了阳光的房子。
卖水果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对面有个卖锅盔的——比较年轻，大概20岁的年纪。但他和镇上其他卖锅盔的不一样，因为他虽然穿着已经洗得掉色的衬衫，但总是干干净净的，甚至连他卖锅盔的小车子也是干干净净的。
他应该也和我一样，是梦想被现实打败的人，我们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这样想着，我不禁又多看了他两眼。没想到他竟然迎上了我的视线，冲我笑笑。我也只好尴尬地冲他笑笑。
[2]
后来知道他叫许世安。许世安的锅盔做得很漂亮，金灿灿，油亮亮的，分量很足。龙塘湾进进出出的人都说：“许世安，来两个锅盔！”他“哎”一声，然后就把已经做好的锅盔包好递到人家手里。
我无数次想象，要是那个说“许世安，来两个锅盔”人的是我——对面那个卖水果的，他的反应会不会和其他人对他说这话的反应不一样。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在水果摊后面或者是课桌前暗暗发笑。
终于有一天，我也走到他车子面前。“许世安，来两个锅盔！”这是我第一次叫许世安的名字。许世安，许世安。我又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
许世安抬起头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才从玻璃柜里取出两个刚烙好的锅盔，包好，递给我。我注意到他挑的是里面最大的，还是热乎乎的，拿在手里，特别暖。
我给他5块钱，他不肯收。许世安说：“都是邻居，客气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你可是个做生意的人——要是龙塘湾的每个人都来问你要一个，那你还不把自己给赔进去？”说着就硬把钱塞到他手里。
“那我去你那里买水果的时候，你也要收我的钱。”许世安在我转身后，冲我喊到。
“好！”我回过头，冲他晃晃手里的锅盔，然后对着他咬了一口锅盔。
许世安就笑了。我说，许世安的笑，如有春风拂过，所有的花都在那一刹那开遍了。
这算是第一次和许世安的交集。这次交集后，我才知道，许世安不只是年轻，而是“很年轻”，而且，许世安的眼睛很好看，就像海报里的男模特的眼睛一样漂亮。
从那天以后，我总是会躲在水果摊的后面，偷偷看许世安。猜测许世安身上的故事，并且暗自想着，他会不会也从他的锅盔摊后面偷偷看我，就像我偷偷猜测他一样猜测我。
许世安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来买我的水果。可是，他从来没有来买过。甚至我都想，如果他从我水果摊前面走过，我就送他两个苹果。可是，许世安，那个卖锅盔的，一个苹果也买不起，从来没在我的水果摊前走过。我的苹果也从来没送出去过：许世安连平安夜要送苹果都不知道。
[3]
刚刚过了年，正是大家走家串户拜年的时候。水果的生意特别好，完全忙不过来，揽客，称重，收钱，找钱，恨不得有三头六臂。不过能有这么多人买水果，奶奶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一个女人挑了几斤苹果，一共28块3，她递给了奶奶一张一百的。奶奶拿不准是不是真的，就递给我。我借着路灯看了看，然后把钱还给那女人：“这张有点旧了，您换一张吧。”
女人接过钱，左看看右看看。我又说：“钱没问题，只是太旧了，我怕用不出去。”我还想说点什么，女人就尖叫起来：“假钱！你们给我调包了！调包了！”
听了这话，血液瞬间就涌了上来：“你说什么呢！虽然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但至少起码的良心还是有的！怎么能这么血口喷人！”
“就是调包了！我刚刚才从银行取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假钱！”说着女人的亲戚也加入了进来。“把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就报警！”“真不要脸！”“我看到你们调包了！”女人的一家人都站在她的背后给她撑腰。
那些话密密麻麻像箭一样射在我身上，瞬间遍体鳞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和奶奶被包围在人群中，百口莫辩。手指和口水纷纷飞了过来，让我觉得天昏地旋。怎么能这样呢？
“大姑娘，你行行好，我们有话好好说，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奶奶上前去想要拉过女人的手，却被女人一把手甩开。奶奶一个踉跄，闷头闷脑地往地上坐了下去。有围观的人叫了起来，纷纷退了一步，深怕和这个老人产生半点关系。
“奶奶，奶奶，你没事吧？摔到哪里没有？”我想要把奶奶扶起来。可奶奶试了几下也没能站起来。我抬头看周围的人，希望有谁能够站出来。但和我视线对上的人都赶紧把视线移开了。我苦笑，刚来龙塘湾，人生地不熟，也不怪他们这样冷漠。
“别给我演苦肉计，快点把钱给我！”居高临下的女人，眼里装满了不屑与轻视。 我从包里摸出一张一百的甩给那个女人。在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张票子放进钱包后那一家人才满意地提着苹果上车走了。围在一堆的人没戏可看了，慢慢散了去。
奶奶还是坐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呻吟。或许是受惊了，她只是一直小声念着“我没事，我没事”，再没别的话。问她，她也不答。
“奶奶，你别急，我马上就带你去医院。”我强忍着眼泪起身，跑去外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刚跑了两步，就被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许世安拽住。
“我已经打了120了。你先把摊子收了，才好去医院。”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奶奶，点点头，把车库的钥匙交给许世安。
我不敢再碰奶奶，只好陪她坐在冰凉的地上，看许世安帮我把水果车和他自己卖锅盔的车子一起拖回我住的车库里。看着许世安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还是很快就把它们擦干净，然后对奶奶说：“哪里疼吗？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我们马上去医院。”
奶奶点点头：“我没事，我没事。”
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光，突然很想知道，从这里走出去，会不会有飞的感觉。那样的感觉应该不会痛，只是会有些冷而已。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杜修琪，你不能哭。”
我转过身，看看许世安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的脸，点点头。但眼泪还是如洪水般汹涌而下。
那天晚上，许世安只是站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连半个肩膀都不肯借我。
许世安，你知不知道，从那天开始，你欠我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4]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么？”
许世安问我这话的时候，他坐在学校里的双杠上，阳光穿过茂密的乔木叶打在他脸上，斑斑驳驳的光阴交错。
我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出生的。
“因为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许世安看看我，“懂么？”
“不懂。”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虽然我从许世安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比如说吧。全世界有60多亿人，也不止一个叫‘许世安’的。但是‘我’只有我一个——杜修琪，你也一样，只有一个。”许世安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格外用力，好像是说这话要承担很大的责任一样。
许世安只念过初中。我问他为什么不念书了，一个人出来卖锅盔。
他说：“生活比念书广阔得多。”
“可你还是想念书，不然也不会让我带你来我学校。”我并不放过他。
“有文凭总是好的。有学历才有在世界上混的资本。”许世安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我第一次看到许世安的视线没有焦点。
“哈哈，可你现在没有文凭，不也活得好好的。”
许世安沉默了很久后才说：“好都是给别人看的，不好只有自己才知道。”
这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话，直到太阳一点一点消失不见。离开学校的时候，夕阳打在许世安的身上。我从来没告诉过许世安：许世安，你的背影很漂亮。
[5]
学业越来越重，我帮忙照料水果摊的时候越来越少，碰到许世安的次数也少了。
直到一天吃饭的时候，突然跟奶奶提起我好久没看到许世安了。
“许世安？那个卖锅盔的许世安？”
奶奶的音调比平时高了几个分贝，我好奇地抬起头来看奶奶。
“他不走了嘛。”
“去哪了啊？”我继续往嘴里塞饭，口齿不清地问。
“好像是北京。”
“北京？！”我差点把嘴里的饭全部喷了出来，“他去北漂——他去北京只是为了卖锅盔？”
“他们说他要去北京闯一闯。年轻人嘛，出去走走也是应该的。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儿，卖一辈子锅盔也不是那么回事啊，以后对象都不好找。”奶奶还挺为这个曾经帮过她的年轻人着想的，连人家以后的个人问题都考虑进去了。
“卖锅盔的怎么了。”我讨厌别人给许世安贴上“卖锅盔的”标签。他和别人不一样，世界上只有一个许世安，他是独一无二的。
“许世安是卖锅盔的。”奶奶又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又怎么了，我还卖水果的呢。”我耸耸肩，继续吃饭。
许世安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卖锅盔卖到北京的哪个地方去了。直到一年后他又重新出现在龙塘湾。
“你去哪了？”
“五道口。”
“五道口？”
“嗯。”
“像龙塘湾一样的地方？”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从那天以后，我不但记住了许世安的电话，还记住了“五道口”这个地名：他们说，五道口周围高校林立。
许世安，你是要先去五道口帮我占个好位置么？——你在五道口那边卖锅盔，隔着人群，我正好在五道口这边卖水果。要是这样，我肯定会对来光顾我水果摊的每一对学生情侣说：瞧见对面那家许氏锅盔了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锅盔，一定要买来尝一尝。
[6]
高考的那几天，气温高得不像话。我让奶奶不要去摆摊了，怕中暑。
“那我跟你一起去考场吧。”奶奶很认真地说。
“好吧。不过你一定要站在树荫下。”奶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从我考场出来就找不到你了，就像突然就找不到爸爸妈妈一样了，只剩下一车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被血染得通红的烂苹果。
高考的那两天，我都拿满满两瓶水，奶奶一瓶，我一瓶。每次从考场出来我都会在左边的第三棵树下找到躲在人群里的奶奶。我会挽上她的胳膊，我们一起慢慢走回车库。对我来说，不用摆摊卖水果的日子，这或许是最美的日子了。当然，如果有许世安在我对面卖锅盔，我更宁愿去卖水果。
“考试难吗？”奶奶粗糙的手紧紧贴着我的手。我们的汗水粘在一起，湿漉漉的，但我不愿意放开。我怕一放开，奶奶身边就没有人了。一个人守摊，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