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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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子
  石圈老汉是石峡石圈庄人。
  石峡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源远流长的石河水像一条银色的飘带在悬崖峭壁中绕来绕去,日夜咆哮,于是悬崖峭壁水气充沛,松柏密集,柳桦遍布。石河水绕到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河畔上就有了一片平展展的田野,这片田野一到夏季青稞穗翻波浪,油菜花闪金光。文人们说,这是石峡留出的平原,这是大山手捧的江南。田野靠近的山坡上有一处古树参天,有一处牧草肥美,有一处却又奇石嶙峋,更多的地方是石山石崖挤成的峡。延绵几十公里的石峡冬季冰封雪锁,而到夏季一身绿装,苍翠欲滴,珍禽异兽时常出没,奇花异草比比皆是。
  一
  在石峡这一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林吃林样样都行,于是石圈老汉为祖先们选准这块地方生存而感到幸运。他常坐在金苑小区院石桌旁讲石峡,石峡在人们心目中成了天堂。
  金苑小区在县城,具体位置石圈老汉说不上,早年跟别人来过一次县城,那时候到县城叫上街,上街的印象是吃了一顿馆子,逛了一个大什字。现在大什字仍然存在,不过深藏在一幢幢楼房中,左邻右舍是金什么园金什么小区光听这些名字让人觉得像是到了金粉世界。
  石圈老汉根本记不住这些新名词,也分不清这些带金子的小园小区,难免走错路进错门。
  还是叫南街北街好,叫东门西门好,叫上家属院下家属院好。石峡石圈庄那几个老庄员这样说。
  金苑小区排列着十几幢住宅楼,住好几千人,可是每天坐在楼下石桌旁闲聊的没几个。人们忙啊,忙得像蜜蜂,像蚂蚁,像无头的苍蝇。
  一个单元楼的人,早上不见晚上见,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见了也白见。人们懒得问句话懒得打招呼实在没办法了就点一下头,拉动一下面部肌肉露个笑影。要么就“来啦”、“走啦”地说两个字的短语。
  石圈老汉他们过去遇见人问话,那可真是仁尽义至!先抱拳弓腰长长地作个揖,然后手抓住手问长问短,要把他家中的成员全部问候过来,接着就死死地往家里拉,像单人拔河那样地用力使劲,拉不去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并一再叮咛:“下次一定家里来!下次家里一定来!”最后目送到人影被山嘴挡住。石圈老汉初到金苑小区,就主动跟楼上楼下的人们打招呼,而对方有的用鼻孔“嗯”一声,不张嘴;有的从嘴里发出一个含糊其辞的声音,眼睛没看你;有的伸直脖子仰着头,压根儿没理会。
  石圈老汉感觉到楼道冷,风从脚底下往上灌,能凉透心。
  可是石圈老汉还是改不了老毛病,上楼下楼动不动就跟人打招呼,但是越拉近乎越陌生,人们不但不理睬,有的还开始躲避,正要出门的都退进去关上了防盗门,正面来的侧身面对墙壁留出了过人的道。
  石圈老汉恍然大悟,打招呼问话在这里是一种碍事,一种耽搁,这里的人忙啊,一分一秒都值钱,哪像石峡人大把大把地挥耗日月。你看那些女的,上下楼梯高跟鞋就像打竹板,咔哒咔哒地能响出一楼道的风采。风采不了的就乱阵脚,边走边戴口罩,边走边伸胳膊套袖子,边走低着头扣纽扣,还有拽孩子的,怨丈夫的,忘了什么哭丧着脸二次跑回家的。
  可是,石圈老汉儿子家住的是六楼最高层,一个单元十二户人家,就象一群蚂蚁在草杆上上上下下地爬动,不是你挨着就是我撞着,谁不认识谁呀,连脸上有几个雀斑几个青春痘都看清了,见了面好意思不吭一声?
  石圈老汉做不到,于是上下班这段时间他索性不在楼道,要么呆在屋里,要么来到楼下石桌石凳旁。石桌石凳那儿星期天是孩子们的天下,平时只有几个退休的职工和在职人员的父母们。在石桌石凳这儿,只要有人同石圈老汉搭讪几句,石圈老汉就不由自主地打开话匣子老生常谈:
  明末清初祖上拖儿带女沿石河走来,到石峡见山清水秀、花红草绿、百鸟欢唱,林中鹿糕跳跃,河边仙鹤亭立,祖上喜出望外,就地定居,一过几百年……
  石圈老汉说,当年的石峡可是了不得,冬天人们住在石庄廓内木材垒成的屋子里暖融融地过冬,木屋旁的地洞里有面有油有肉,尤其是大鹿肉,吃几块浑身冒火,能光着脚丫在冰摊上走出一条小路。夏天的石峡你们画片上也找不到那么美的地方,在森林里,可以采撷草莓樱桃酸瓶瓶,在山坡上可以拾蘑菇,在河边可以拔鹿角菜,要么在悬崖峭壁的小道上用马尾扣子套野鸡,野鸡肉吃起来能香死人。
  石圈老汉绘声绘色的讲述,坐听者入迷,行走者也不免打住了脚步,更有记心好的小学生,艺海拾贝,把听到的写在自己的作文里。
  在金苑小区,要说辉煌,石圈老汉就辉煌过这一点。辉煌期一过,石圈老汉再讲,石圈老汉就成了祥林嫂讲阿毛被狼吃的故事。见石圈老汉在石桌旁一坐,调皮的孩子们就怪声怪调起来:明末清初,祖上拖儿带女沿石河走来……
  石圈老汉就不讲石峡了,他说楼里的人鬼,会笑话人。他就从甬道走进单元门。草坪不能踩,城里的草贵气,不比山里的草,山里的草地襟怀宽厚,什么都能揽入怀抱。石圈老汉刚来时无意中走进草坪,嘿,捅漏子啦!穿黑警服的门卫指着鼻子尖狠说了几句,还罚了款。大门往里一点有一块疙疙瘩瘩的石头,人靠一下也不行,说那是奇石,艺术品。呸!能比石峡的石头吗?石圈老汉心里几乎笑死。石峡不仅山清水秀,石峡的石头更名气,早年间石峡石圈庄一带的河坝沿、田野间、大路边、树根下,都有很多精美的石头,大小不一、颜色绚丽,紫的、青的、红的,圆的、扁的、长的、短的,薄如板、方如桌、平如镜、圆如球。人们用这些石头砌墙垒圈,墙壁就成了彩色的了,石圈也垒得密密麻麻。
  石圈庄由此得名。
  石头属石峡的奇,院墙算石圈老汉的好。
  石圈老汉生来虎腰熊背,年轻时能吃能干,很像猪八戒在高老庄招亲时变的魁梧大汉。别人家砌墙挑选小石块薄石板,石圈老汉却搬来牛大的石头垒墙,石大墙厚,象座城。
  那时候,石圈老汉凭一身力气啥事不敢干?一次别人家一只牛犊大的狗挣断铁绳向他扑来,石圈老汉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揪住狗耳朵摔到墙那边去了;他跟人打赌,竟然扛起碌碡在场院里转了三圈。   二
  高龄八旬的石圈老汉现在依然体强力壮,面如古铜,声如洪钟,他上下六楼连续几趟气不喘心不跳,不像那么一些小青年,上几个台阶就上气不接下气,一副苟延残喘样。刚到金苑小区那阵儿,石圈老汉在楼道里遇见这些喘大气的人,就时不时地帮他们提菜篮,抱孩子,拿购物袋,甚至帮人把面袋米袋从一楼背到五楼六楼去。
  石圈老汉是啥人,当年生产队上公粮,他往仓库粮堆上背麻袋,一人能背完两大车。
  楼道里的人最初不知道石圈老汉是谁,以为是西门口站大脚的,石圈老汉帮他们把东西拿上楼时,就往手里塞钱,说不要钱你谋个啥?男的们这样说无所谓,女的这样说就变味了,你说石圈老汉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他能谋啥?
  一次,石圈老汉刚走到单元门口,对面楼窗口就有人喊:
  “喂,老头,往四楼抬面一袋多少钱?“
  石圈老汉觉得莫名其妙,他没理睬。这话却被跟在后头的儿媳妇听到了,进了家门后儿媳妇就不高兴地说:
  “爹,你缺零钱花就说一声,我们又不是没给,老眉老脸的去卖苦力,我们丢不起人!”
  这哪是哪呀!
  儿媳妇阴影满面,做午饭厨具碰得很响,下午上班临走时,随手在桌上放了几张零钱钞票。
  石圈老汉能说什么呢?
  其实,这不完全怪儿媳妇刻薄,说对面楼窗喊他的人错吧,也不怎么合乎情理。
  楼房里的事情疙里疙瘩的,石圈老汉觉得他永远弄不清,说不透。石峡里虽然天地窄,有碰死雀儿窝死蛇的说法,可是在那里人心宽哪,人与人之间坦然,事与事之间透明,接人待物不需要过多的心计。
  石圈老汉本来就不愿到这些小区里住楼房,他一直认为城市里逛的,不是常住的,这几年儿子带他到过内地一些大城市,摩天楼、立交桥、商场超市、火车飞机,石圈老汉活这么岁数才亲眼看见,身临其境,感慨无限。但是若要他常住城市他并不愿意,他发现城市里车多声音吵,人多情意短,他不喜欢,城市里不是“情”字说了算而是“钱”字说了算,没有钱别说是吃饭,就连厕所都不能让你上,眼看着活人叫尿憋死。
  儿子接他上县城时石圈老汉犹豫再三,无奈儿子儿媳再三恳求,说您老不去我们没脸活人,哪有儿子儿媳在城里挣钱住楼房而老子孤苦伶仃爬在山沟里的?唾沫淹死人哪!儿子儿媳的恳求有点逼的味道,于是石圈老汉又责备自己,人老了毛病多,故事稠,要注意别把事理想歪,难得儿子儿媳有这片孝心。石圈庄凡在外面有儿女出去工作了的,老人们都先后走了,不一定完全去享清福了,在某种程度上是给儿女挽留面子好作人。
  石圈老汉做出决定走了,他把自己的那些牦牛托在庄员们的牲畜群里,房门一锁。上街了,进了小区。他被接进金苑小区那天,儿子儿媳在一家餐厅举行了颇有规模的接风洗尘仪式,其实就是请他们同事、同学、交情以及一直关注他们能否接老人上城的人摆了几桌。客人们喜气洋洋的吃着喝着,恭敬着、夸赞着,七嘴八舌的中心很明确,很集中,就是小子有孝心。老子有福气。
  石圈老汉强打精神应酬着,他秉性木讷,不善言辞,他想给他们弓腰伸臂地作个揖,但他不敢。他怕他们见笑或者受惊,他开始觉得他与他们不在一个层次,双方没多少共同语言,思想和感情无法沟通。石圈老汉忍耐着,坚持着。
  儿子儿媳心情好极了,兴致不亚于他们结婚度蜜月。他们在属于他们的天地里郑重宣布,他们的老子被他们从大山深峡中接来了,接到了现代文明的生活环境中,前辈的愚昧落后从此结束,晚辈的不敬不孝从此结束。
  三
  就在儿子儿媳精心设计精心实施的迎接老人仪式成功的那天晚上,石圈老汉作了一桩见不得人的窝囊事,这事一直是他的隐秘,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千万不能泄露,那怕是一丝一毫。石圈老汉是在深山长峡的烟火中生活惯了的人,猛地食用现代文明的珍馐美味,肠胃就没接受这样的厚礼。
  那夜,石圈老汉闹肚子,可是他无论怎样也用不惯卫生间的现代化坐厕。他本来就认为在同一房间又吃又拉不像人倒像畜牲。儿子带他旅游时,他从来没用过旅馆房间的坐厕,他一直去楼道里的公共卫生间。儿子家的金苑小区不设公厕,他就选中了大院南面那片蒿草窝,那是他夜阑人静时去方便的地方。
  然而,倒霉的是夜里单元门锁了,他不会开。儿子散席后身不由己地被人拉着喝酒去了,儿媳带着小孙女进自己的卧室,“咔嚓”一声从里面上了锁。


  作为公公能半夜三更敲儿媳妇的门吗?若说开门,那么出门干什么去?越来越迫切的便欲感使石圈老汉不得不进了卫生间,他轻轻揭开马桶盖,先是像麻母鸡下蛋那样在马桶旁踌躇不安,他正在犹豫、徘徊的时候,突然腹中咕噜一声,强烈的便欲使他来不及多想就脱了裤子坐到了马桶上。可是,他刚坐下又锥子扎了一般倏地站了起来,原来石圈老汉揭马桶盖连坐垫那一圈也掀开了,屁股受不了冰凉的猛然刺激。
  石圈老汉虚惊一场,心怦怦地跳,再坐到马桶上。便欲亦然,排便功能却已消失,是他欲便不能。无奈中他带着委屈的神色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儿媳妇上卫生间了,儿媳妇噼里啪啦的拉撒声使石圈老汉条件反射,便欲顿时升级,宛如大坝即将冲开决口,人的生理控制超过极限,石圈老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撩开地毯的一脚,就地释放!
  儿媳妇办完手续走进自己的卧室关门熄灯,石圈老汉惊恐、羞愧、悔恨,差点从窗户跳下去。臭气熏天的卧室里,他把灯光开得暗暗的,窗户开的大大的,就站在门口屏气凝神地等待,等待儿媳妇真正睡去。他做贼一样在儿媳妇门口侧耳倾听,从儿媳妇时续时断的打鼾声中确定儿媳妇真正睡着了,他就蹑手蹑脚地来往于卫生间与自己的卧室之间,汗流满面又擦又洗,费好大劲才把弄脏的场面基本收拾了,但他一直没敢关窗户。早晨,儿媳妇起床后先喊这屋里今儿咋这么冷,接着像警犬一样四处嗅了嗅,说有一种屎臭味。后来她骂骂咧咧地走进卫生间,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把马桶盖弄得叮噔咣铛,然后满屋子“扑哧扑哧”喷洒空气清醒剂。   石圈老汉脸上像笼了一盆火,又烧又红,他压根儿没敢看儿媳妇的脸色,他连吃早饭的心事都没有。
  四
  在石峡里,说百鸟啁啾一点也不夸张,石河两岸的林子里,石峡两边的悬崖上,啥鸟儿没有?花楞头、火焰焰、比丢丢、土钻钻、野鸡、雪鸡、石鸡、马鸡、喜鹊、乌鸦、沙燕、野鸽,学名土名不下百种,夏天的早晨,整个石峡充满百鸟大合唱的旋律,石峡是鸟的世界,鸟的天堂,海阔凭鱼游,天高任鸟飞。在石峡,石头尖上,河坝滩里,树梢上,地边里,哪儿没有鸟飞的影子,哪儿没有鸟叫的声音?来到金苑小区,来到儿子的二单元六楼,石圈老汉头一次发现石峡的鸟儿们幸运至极,幸福无限。相比之下,对面楼呆在笼中的鸟儿们完全等同于关在牢房里。他替它们忧伤,他为它们惋惜,毛色华丽的小鸟们同笼子一起挂到窗外的墙壁上,在鸟笼方圆巴掌大的空间里跳动着,叫唤着。主人们不免开窗观赏,不厌其烦地夸耀他的鸟儿跳的如何如何,唱得如何如何。而石圈老汉认为这是一种挣扎,这是一种反抗,是一种悲戚的呻吟,是一种无奈的哀鸣!
  听石峡的鸟叫,人想唱,
  听笼中的鸟叫,人想哭。


  石圈老汉不忍心看笼中鸟,他伤感不起。他就从楼与楼的空隙中望远山,这是被两幢楼框起来的远景,有山峰有田野有树林有村庄,也有河流和大路。就像镶在镜框中的一副风景画。
  属于石圈老汉视野的只有这么点空间,其余的都是灰蒙蒙的大墙上排列整齐和左右交错的的门窗。平常,这些门窗关闭着,一片死气沉沉。到了下班的时候,每个门窗才像演皮影戏一样闪动着人影。不过,并非所有的门窗都这样,比如对面六楼跟石圈老汉儿子家平行对齐的那一家,上班后仍然有闪动的人影,是一个年轻的女的,粉红色衣服,有点金屋藏娇的意味,她动不动就跃入石圈老汉的视野。石圈老汉从框架起来的视野中看水、看山、看天、看云、看树林、看村庄,眼角里就挂上了这个女子的倩影。
  石圈老汉看罢电视,就看原野,他不止一次地数过那里的一道道山梁,一座座山峰。有时他盯着一团云彩,看它慢慢变化,变熊变虎,变人变鬼,有时候变着变着就苫过了天,有时候变着变着就消失在山腰中。
  有一天,石圈老汉眯着眼睛从窗口看远山的时候,对面楼那个窗扇猛地掀开了,穿粉红衣服的女的从窗户露出半个脸,鄙夷地说:
  “看脬子吗看!”
  石圈老汉其实没听清,他以为是喊楼下的或其他楼房的人,他不在意地离开了户口。以后,他只要看电视眼睛困了麻了发烫了,依然从那个被框着的空间里往远处看。看高了看天上的云,看地了看路上的车。大路的尽头,汽车隐隐约约,挡风玻璃的反光却一闪一闪。石圈老汉就盯着这个闪动的光点,一直盯得它由小变大,由光点变成轮廓清晰的一辆小汽车,然后从石圈老汉的最佳视线区一晃而过,消失在飞扬的路尘里。
  石圈老汉眼睛贼亮,年轻的时候,他从这座山上能看清那座山上吃草的狍鹿和跳起的野兔,现在他看电视不行,看山看云看田野还可以,他还能看清远处山坡上吃草的牛群,能看清昔日学大寨的层层梯田,能看清青稞抽穗后风吹摆动的波浪,能看清油菜开花时满山满滩的金碧辉煌。


  喜欢看山看水看风光的人是大自然对他的一种恩赐,人生的意义从某种角度上讲,应该是观赏天地的博大,山河的壮美,树林的青翠,花草的妖艳,否则,人生的意义一片空白。
  石圈老汉以这种高雅的情趣观山观水的时候,声旁的电话响了,他随手拿起话筒,而眼睛依然远望。
  “喂,姑奶奶的再啥看不?老不正经!”
  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骂谁呢这么难听,石圈老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估计对方把电话打错了。突然,他发现对面楼上穿粉红衣服的女子站在窗口,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指着他,像是骂骂咧咧的样子。
  把他的先人!
  石圈老汉心里也骂了一句,要是牛或者是任何其他畜牲,石圈老汉一定会甩过去一块弹丸石。他年轻时甩手石也很有名气,他能一手石打准山里奔跑的兔子林子里飞来的野鸡。
  可是石圈老汉身不由己地瘫在沙发上。
  臭骂她吧?凭唇枪舌剑的功夫,三个汉子斗不过一个女人,去给她解释我在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人家会接过话头说:就是没看花没看草对不对,瞧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子!
  向儿子儿媳诉冤枉吧,怎么说呢?觍着老脸好开口吗?
  石圈老汉思来想去,就把无由的委屈悄悄压在心底。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从此他只能学韩信胯下忍辱。他别说看什么天看什么云看什么山看什么水,他连窗口都不敢靠近,他学着低头看脚尽量在屋子中央活动,更多的时间,他寡寡恹恹地坐着。
  然而,是非还是没避过。一天,儿媳妇下班回来,她首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过去向小孙女撒了一顿气,然后对石圈老汉说,爹,不是儿媳妇说你,你在屋里没事儿要么看看电视,要么捂头睡觉,从今儿睡到明儿没人干涉你,别老从窗户里看人家,人家骂得多难听!
  儿媳妇说完,屁股一扭走了。
  石圈老汉像吞下了一碗黄连水,像吞下了一把猫儿刺,心里的难受只有他自己明白。
  五


  石峡里满地满滩的彩色奇石有一年全被汽车拉走了。着装很有些讲究的人们,戴着眼镜留着长发,都被汽车拉到石峡挑选石头,把精美的石头挑走了,那些石头除了色彩绚丽以外,形状纹路还很奇特,像马的,像牛的,像虎的,像龙的,石头表面纹路像云像树像花像草,于是,石头很值钱了。等到石峡的人头脑里反应过来,有用的石头全没啦!   可是,石峡还是以巨大的魅力吸引着外界,一些旅行家、探险家、科学家、学者、教授们来了,于是石峡里纷纷扬扬的传言,说这里有玉,是很久以前山洪暴发滞留这里的,因为除石峡的这一片河坝外,山上找不到,底下挖不出。于是本地人外地人都把眼光扫射在庄廓墙上,牛圈羊圈墙上,凡是值钱的,连墙全拆。
  石圈老汉不。
  石圈老汉觉得这是一种捣糟,拆房拆墙,点炕卖粮,是败家子作风,医得眼前疮,剜去心头肉。本地人外地人,来到石圈庄转来转去,审视着每个庄廓,审视着每一堵石墙,就发现石圈老汉的庄廓墙里垒着玉。
  可是这个信息没能使石圈老汉兴奋,他依然虎着脸,他说好眉端端的拆墙挖院不利吉,祖先不喜欢,亡灵不安定。
  世事多变,前景难卜。又过了一段时间,说石峡石圈庄的石头只是形状颜色花纹奇特一点,并非真玉。
  卖石的买石的,都张着半掩嘴,一脸失意。
  石圈老汉淡淡地一笑,深情地望着自己完整无损的庄廓、完整无缺的石圈。
  石圈老汉越来越不愿住楼房了,连听到楼房小区这些名词都眼发黑心发跳。他想走可是儿媳妇坚决不允许。儿媳妇说,好端端的楼房不住走个啥?你这一走人不怪你都怪我,说我把老公公撵走了,我可受不了人们的流言蜚语。
  儿子好久不回了,他的工作就是干常不在家的事儿,儿媳妇拨通了男人的电话,叫石圈老汉自己跟儿子说。石圈老汉接过话筒还没讲几句,儿子就连劝带吓唬地罗列了一大堆,话音中还听出儿子对他有断其后路、背水一战的意味——儿子可能要背着他卖掉石峡的庄廓院!不过石圈老汉并不担心,现在这个年代人们更加喜欢群聚,城里去的多,乡里回的少。石峡石圈庄那些破房子破院落,人来了门开了,人走了门锁了,想往外卖,没人要。
  窗外不能看,石圈老汉的活动空间包括视野只局限于一百多平方米的室内。山里跑惯了的人,在这里感觉呼吸都很困难。
  有气性的滩雀儿山雀儿,关在鸟笼子里日子一久便死去。
  迥异的环境里听不到熟稔的乡音,人会不会在这里关死困死?


  石圈老汉稀奇古怪的想,他担心自己在楼房里会闷出病来,于是他尽量使自己适应这个狭小的生活空间。他的第一选择依然是看电视。本来,他除了喜欢看《西游记》外,其余的一概不看,不仅是内容,不仅是话语,连话句中的词也文绉绉的与他隔了一层。他看电视不是娱乐和消遣,是一种痛苦的忍耐,是一种生存的需要。他就硬着头皮看,中央频道的看,地方频道的看,新闻节目看,少儿节目看,天气预报看,动画片看,各种广告节目都看,。坚持一段时间的适应训练,不但没长进,眼睛红成了血蛋,肿成了桃子,看东西朦朦胧胧的。像隔了一层纱。
  医生说的更玄乎:老爷子,再不注意就瞎啦!
  石圈老汉大吃一惊,眼睛一瞎就没啥活头了。他干脆不看电视了,他就学着睡觉,开着电褥子捂着棉被子,像是在捂蛆。可是他白天把瞌睡弄完了,晚上就没了干头,怎么睡也进入不了梦乡,开始眼圈烧,后来头里晕,躺在床上浑身的骨节生疼生疼。石圈老汉就整夜整夜地在屋子里转,儿媳妇见他三更半夜老转悠,害怕得连卫生间也不敢去。不久楼下住户就提出抗议来了,说:楼上住夜猫子啦,整夜窸窸窣窣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白天的那点活动空间夜里没有啦,石圈老汉几乎被定在一个点上。儿子的书架上一摞一摞全是书可是石圈老汉一字不识,他后悔小时候没好好念书。石圈庄虽然地处偏僻,但地气灵,风水好,清朝出过秀才,解放初走了两个工农干部,跟他同龄的人中也有念书念成功的,现在退休在省城,偶尔来到故乡,西装革履,老态龙钟,石圈老汉见了,既羡慕又自卑。
  小孙女的幼儿读物他翻了好几遍,只看画面无法进入内容包含的那种层次。小孙女上小学了,动不动就歪着脑袋向他问作业题。这是石圈老汉最尴尬的事,孩子一下子无法理解他连小学课本上的知识都不懂,他也没把不懂的话说出口,他似乎想维护一下作爷爷的尊严。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会跟孙女说让你妈妈讲讲吧,爷爷去做事,说着他就起身接过儿媳妇手里的活儿,比如洗刷抹扫,晒花晒被。
  可是,没过多少日子,他被儿媳妇揭底了。一次,儿媳妇教训小孙女贪玩不学习时,竟然拿他老公公作反面教材打比喻,儿媳妇对小孙女说,不好好学习,长大跟爷爷一样,小孙女不解其意,追问:我爷爷怎么啦?
  怎么啦,文盲呗,一字不识!
  儿媳妇很随便很轻松地说,而对于石圈老汉,思想上不亚于投放了一枚重磅炸弹。于是,石圈老汉在小孙女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饭桌上吃饭她都往妈妈身边挤,好像石圈老汉有什么虐疾传染给她。一次下大雨,石圈老汉送小孙女上学,还没进校门,小孙女就不让他送了,她不愿让同学们知道她有个文盲爷爷,虽然爷爷脸上没刻“文盲”两字。家长会更不让他去,像石圈老汉这种层面的人去了不合适。有许多学生的家长是进城打工的,孩子们宁愿挨批评挨打也不愿叫他们去,孩子们不愿在同学当中掉价。
  小孩子有一种共同的特征,就是没当几天学生就想当老师,比如石圈老汉的小孙女,动不动就拿出过去的幼儿教材教爷爷: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教了一遍又一遍,石圈老汉别说记不住,读也读不顺口,小孙女没耐心了,说:妈妈,爷爷好笨!
  石圈老汉有时候也气自己,人说他笨,他也真能笨。一次周末,儿媳妇领着小孙女回娘家了,他游手好闲,把防盗门转来转去,结果就开不了门啦,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买不来馍馍买不来菜,想打电话又不知道号码,打开窗户喊院子里走转的人,走转的人抬头看看,并不吭气,他甚至就不认为你再喊他,因为在这个环境中喊人要直呼名字称谓,“哎”、“喂”这些虚词你吼也无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这里人们的共识。   石圈老汉饿了两天,他把锅台上冰箱里的馍馍渣全吃净了。
  石圈老汉认为他跟小区这些楼房无缘,楼房总跟他过不去。
  他老走错路。儿子家是十号楼二单元602号房间,新来乍到的人弄不好就走错路,尤其是楼号,十号楼一疏忽就走进了九号。除了上上下下跑冤枉路,还会出现极尴尬的场面,不拿钥匙还好,敲开门,知道走错门了就说对不起,不管屋里人态度扭头就走了事。拿钥匙的情况就不同,甚至性质可能发生变化。
  一次,石圈老汉一边想着事一边走着路,走进二单元,走到602门口就掏钥匙开门,防盗门的锁子转来转去,怎么弄也推不开门,他拔出钥匙正纳闷,突然门开了,门缝里塞出了一个女人的头,一个粉红色衣领子。
  走错了走错了!
  石圈老汉边说边退,差点踩空台阶滚下楼梯。他心里那个跳啊,像怀里揣着一只兔子!
  嗨,遇倒霉事儿根本不由人!第二天,石圈老汉又走错楼号了,又鬼使神差走进九号楼二单元602房间!
  石圈老汉刚掏出钥匙转门锁,突然防盗门被拉开,里面站着一男一女,男的面带怒气,女的更象母夜叉。石圈老汉懵住了,成了木头人。只听女的对男的说:我常说的老不正经,就是他!
  男子往前跨了一步,吼道:干啥干啥你想干啥?
  女的见男的真要动手的样子,就拽他进屋,说,“老公,跟他吵不值得,我们拨打110!”接着把门啪一声关上了。
  倒霉透了!石圈老汉恨不能打自己几个耳光,咋像个苍蝇嗅烂肉呢!
  石峡人的先民们从明末清初来到石峡坐成了石圈庄,多少年过去了,庄员们没红过脸没吵过嘴,全庄依然亲如一家,庄子上若是有人考学了,有人当兵了,有人迁移了,全庄子人都来送,依依惜别的气氛让人想哭;若是久离故乡的返回了,全庄子轰动,返回者就成了人们簇拥的中心,东家邀西家请的,石圈庄得闹腾上好几天。石圈老汉离开石圈庄上县城住楼房的时候,石圈老汉就成了石圈庄的座上宾,庄员们宰牛宰羊,宴请了好大一阵子。远亲不如近邻,邻居们平常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一旦有了婚事丧事大事,一人的事就是众人的事,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鼓成一团,整体一块。石圈老汉不知道啥叫和谐,知道了,他肯定会说和谐莫过于那时的石峡石圈庄。


  石峡人生来就不知道害人,也不会防人,人要防人,防不胜防。不会害人也不会防人的石圈老汉来到小区楼群居住,悟出的第一个道理是防人防事,路要防着走,事要防着办,话要防着说,眼要防着看,楼要防着爬,门要防着开。
  但是,石圈老汉左防右防,还是没防好,还是惹出了一些麻烦事。
  一天,他看了一阵儿电视后去了卫生间,一开龙头发现停水了,就下楼到小区南墙角的蒿草丛里方便,然后坐到石凳上给人们闲聊,说石峡山清水秀,说石峡物华天宝,说五彩奇石,说五彩奇石砌成的那些庄廓、那些牛圈羊圈。由于多了几个听众,石圈老汉说得特有兴致。
  十号楼门前平坦的水泥地上,一股清水汨汨地漫延,顺着地势绕过石桌石凳和那一片草坪,流向甬道,流向马路,流向金苑小区的大门口,而石桌石凳旁,讲者滔滔不绝,听者津津有味,谁也没在意这里有水的流动。
  门卫发现了,边跑边喊:谁家水管坏了?谁家水管坏了?
  人们回过神来一看,才见清水半院,像是田野里的一条小溪,视流寻源,见水是从十号楼二单元门口淌出来的。
  石圈老汉猛然一惊,二话没说就往家里走,他三步拼作两步,一口气上到五楼,发现水是从502门缝里流出来的。
  嗨,把他的先人!
  虚惊一场的石圈老汉喘了口气,敲了敲502的防盗门没动静。他准备上楼进家门,一看钥匙忘在里边了进不去,就又背着手下楼了,在单元门口碰见门卫,说502没人。门卫急忙回门房去查502的手机号。石圈老汉无所事事,就背着手逛大街去了。这天中午石圈老汉没回家,在饭馆里吃了一顿面片,然后看新建小区的那些大吊车,一看就是半天。
  下午石圈老汉回金苑小区时,首先被门卫拦在大门口,指着他的鼻尖责问:你你你,你为啥骗人!
  石圈老汉先一惊后一气,反问一句:啥?
  你去看502,家成啥样儿啦!
  门卫说。
  我不是502的!


  石圈老汉气囊囊地边说边走,门卫只好站在门口,像个木桩。
  石圈老汉漫不经心地走向十号楼,走进第二单元,这里地面上湿漉漉的,楼道台阶的旮旯里,海汪着一片一片积水,墙面几处有淌水的痕迹。
  十号楼二单元住户的人多半站在单元门道里,人们脸上浮现淡淡的绿。见了石圈老汉都目光异样,有的还背过身子不愿看。
  怎么啦?我掰烂他们的干粮还是捏死了他们的娃娃?
  石圈老汉心中顿时充满疑虑,他觉得跟楼房阴阳怪气的人们无法共存下去!他抬头仰脖子,二话没说直接上楼。到502门口,见门半开,里面吵吵嚷嚷,再听,像有儿媳妇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赔我们赔。像是求情、表态。
  石圈老汉一惊,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两步登上六楼推开房门,果然见满地水渍,铺在客厅的大红地毯泡成了水纳滩,一踩一汪水,阴面卧室的墙角处几块地板砖翘起,底下的楼板裂着能塞进指头的缝隙。
  直到这时,石圈老汉才完全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早上他看停水时忘了关水龙头。
  儿媳妇进来了,一见公公就喘大气,接着连个称呼都没有直接发问:
  你啥意思,想放水泡塌楼啊?
  不容石圈老汉辩解,儿媳妇气冲冲地说,你去看看502,顶棚全脱落了,被子褥子全泡在水里,人家铺的是满间地毯哪,这下可好,全废了,现在人家提出要赔五万!   五万?
  听到这个数字,石圈老汉直立的腿子打了一次软,儿媳妇刚才对他的那一串数落现在化为乌有,公爹儿媳妇之间的矛盾没有婆媳之间那么根深蒂固,而“五万”这两个字像两块铁坨压在他的心头使他喘不过来气来。
  五万对老百姓来说那,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儿子儿媳妇挣多少工资啊,住房贷款还没还清呢!
  石圈老汉握紧拳头往自己的眉心砸了砸,愧疚地自言自语:我这老不死的咋给儿子儿媳添这么大的乱子呢!他抹一把老脸,对儿媳妇说,这样吧,赔款的事你们别管,我回石峡去卖牛。
  第二天早晨,石圈老汉正准备出发,楼下502的那女子就来了,石圈老汉先是一惊,逼命哪!再一看来人面带和颜悦色不像是来讨要或吵架的,他就松了一口气。石圈老汉想叫她坐下,打算把卖掉牛赔款的事给她说说,让她心里有个底宽限两天。可是这女人不太理他,直接去灶台找儿媳妇说话:
  哎,你别愁啦,这楼投过保险,他们赔!
  是吗?这下可好了!
  儿媳妇兴奋极了,口气颤颤的。
  不过,你得配合我一下。
  楼下的女的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对儿媳妇说:
  是这样的,你在这张受损失财产的清单上签个字,配合一下就行。
  儿媳妇接过清单,看了看说:
  十万,值吗?
  就十万元,一口咬定!
  然后她对儿媳耳旁说,给你回扣三千!
  后面的石圈老汉没去细听,他在她们交头接耳的时候下楼回石圈庄去了。
  六
  石圈老汉硬着头皮看电视,从武打片看到动画片,从王刚说事看到同一首歌,看模特表演,看垃圾广告,看烦了看累了,就柔柔眼睛洗洗脸,伸腰甩臂打懒展,围着茶几转圈圈,他想尽办法把瞌睡赶走,瞌睡要留到夜里,夜太漫长啊!
  实在不行的时候,石圈老汉干脆上大街,坐在门市部台阶上看人,看车,看稀奇。坐在台阶上东张西望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三个石圈庄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几句问候语后,石圈老汉就把他们请到了金苑小区儿子家。
  那是一个冬日,乡亲们穿着皮袄,套着棉裤,穿着鸡窝儿棉布鞋,臃肿得像装足粮食的麻袋,啃啃嗤嗤半天方爬到六楼上。当石圈老汉打开儿子家楼房门的时候,跨步欲进的客人们畏缩不前了——室内太阔气太干净了啊!客厅里铺着大红地毯,正宗的羊毛制品,大红的底色上牡丹争芳斗艳,蝶蜂翩翩起舞。不铺地毯的地方乳白色地板砖闪闪发亮,明净得能照出人影儿。
  此时此刻,客人和主人几乎同时意识到,请和来都是失误。
  进来进来,没事没事!
  石圈老汉边说边下意识的换上拖鞋。客人中有眼尖的从鞋架上也取了一双套在脚上,第二个客人随之效仿,可是那儿只有一双女人的,一双小孩的,楼房本来就盛不下多余的东西,就像楼房不太喜欢多余的人一样。
  穿了拖鞋的先进屋,大模大样的坐在沙发上翘起腿吸烟,紧跟身后的一踏鞋后跟,净袜子进了门,第三个准备脱鞋,可他想到袜子底有个洞没敢脱,把穿布鞋的脚在楼道里狠蹭了几下,也进门了,他没敢坐沙发,沙发下面铺着地毯他的布鞋不配上,他就披着白板皮袄随地靠墙而坐。
  石圈老汉准备给客人去烧茶,客人们就此机会从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票子放在桌面上,客客套套地说:
  忙忙地跟来了,也没买个啥!
  石圈老汉吱唔两声,他没看到钱,他处于极度窘迫之中:这破楼又停电了!石圈老汉束手无策地站在厨房,他怎好意思对客人说呢?连口茶也没有,石峡人接受不了啊,石峡人几辈子好客,人到石峡,那才是真正的宾至如归。
  突然,石圈老汉看见了冰箱,于是茅塞顿开,冰箱里不是有各种饮料吗,什么百事可乐呀非常可乐呀可口可乐呀,还有红牛雪碧呀健力宝呀矿泉水呀,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可是石圈老汉一样也没喝过,儿媳妇对小孙女说别动,这都是为招待客人准备的。石圈老汉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然而,今天正好来客人啦!
  石圈老汉脸上就光彩起来,他对客人们说,别见怪,今天停电烧不了茶,只能拿饮料招待你们啦!说着,他向冰箱走去。
  突然,防盗门外有取钥匙的嚓啦声,接着门被猛地推开,随着一股冷气,儿媳妇铁青着脸出现在客人的面前。门口的两双破布鞋已经使她心情很坏。客人们,不知来者何人,但从她的表情他们觉得他们不该在这里。
  于是坐在沙发上的先起身了,很尴尬地推出一副笑脸。坐在地板上的也吭吭吧吧地跪立起身。石圈老汉依旧把头塞进冰箱一瓶一瓶地取饮料,当他把几瓶饮料抱在怀里转过身时,见儿媳妇凶煞神般站在眼前。
  放回去,这是孩子的!
  儿媳妇怒不可遏,把一瓶百事可乐夺在手中。
  石峡人没见过这阵势,都已猜出这肯定是这里的女主人,是石圈老汉的儿媳妇,石圈老汉是丫环拿钥匙,当家不作主。三位客人相互递个眼色,在石圈老汉的儿媳妇夺饮料的时候,都溜了,有的出门后没来及穿鞋,净脚片跑下楼道坐在石桌旁死死地笑。
  石圈老汉没想到儿媳妇是这个德行,他想把这些瓶瓶罐罐全甩给她,再给她扇两个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是石峡人,城府深,有大山般的胸怀,有流水般的情义。就在这个时候,公公和儿媳妇同时发现客人走了,儿媳妇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过分,无目的地在屋里转起来。石峡老汉恼羞成怒,准备教训一下儿媳妇。可是与此同时,他俩又都发现那个穿老羊皮袄的人在楼房洁白的墙壁上留下了一坨油渍背影!
  你看这墙脏成啥样了,刷一次容易吗?上万呢!
  儿媳妇被弄脏的墙壁激怒,她骂公公就像骂孩子一样。当她看沙发的时候,她顿足捶胸,竟然失声大哭起来。她把手中的百事可乐像甩手榴弹一样甩在地板上,塑料瓶嘣一声爆了,一百二十五毫升黑褐色饮料全喷到天花板上,洁白的天花板布满黑点,像一幅巨大的装饰性图案。而沙发扶手那儿醒目地有一个烟头烧破的洞,洞里还冒着一缕青烟,这是真皮名牌沙发呀,一套几万!   石圈老汉一生中最辉煌的是他垒石庄廓那几年,他凭着一身好力气搬动五彩石,用牛大的彩石把庄廓砌成了一座城。那时候石圈老汉有名气呀,他是石峡石圈庄小伙儿心中的偶像,姑娘们心中的黑马王子。他皮肤黑可他人挺好,姑娘们都这样评定他。石圈老汉也认为女人是受看的花朵,香甜的蜜汁。


  现在他觉得有些女人依然是花是蜜,但有的不,有的女人是一根刺,一只咬人的狗。儿媳妇在家里又哭又闹的时候,石圈老汉离开了这座楼,他大步流星走出金苑小区直奔县汽车站,可是事不凑巧,由于一场暴雨,石峡公路几处塌方,一两天内暂不通车。三个乡亲也在售票处,见了石圈老汉都不好意思起来。
  石圈老汉头脑机灵,说,对不起乡亲们,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儿媳妇她们一般见识,我正找你们呢,走,下馆子去!
  在县城一家饭馆,石圈老汉和三个乡亲们一往三日,快活得像出笼的小鸟,修道的神仙。石圈老汉挥耗着卖掉牛的票子,那次淌水事件502果然没让他儿子赔款。
  再说金苑小区十号楼二单元602房间,石圈老汉愤然离开,儿媳妇立即向男人打电话哭诉。男人却格外大气、宽容,他安慰妻子几句后,给妻子告诉了一个很使她振奋的好消息。妻子破涕为笑,连忙下楼找公公和他的乡亲们,然而她晚了一步。
  七
  石峡这段路刚清除了泥沙,小中巴在布满石块的山道上颠簸,车里的石峡人从来不计较路况,他们在颠簸的车子里有说有笑。石圈老汉兴致更高,心情格外好。他时而聆听乡亲们说山说水说石峡,说牛说羊说挣钱,时而也耐不住了插几句,打问石圈庄某某、某某近况如何?打问他走后这段日子石圈庄有啥变化?石圈老汉已经和三个乡亲谈石峡谈了三天三夜,到现在也没谈够,家乡的话题是一碗越熬越稠的粥啊!石圈老汉觉得石峡的每块石头每棵树木每道山梁每条深沟,都有了说不完的话题叙不完的深情,从明末清初说起,一条小溪、一片草坡,一座石峰,一户山民,都是一部书。
  在摇摇晃晃的中巴车箱里,人们谈过去也谈现在,最多的是谈石峡通火车修铁路的事,前期的工程已经开始,三五后的石峡就是一片沸腾的天地!人们也谈资源开发,说石峡有玉,有与和田玉、岫山玉、昆仑玉媲美的玉。
  石圈老汉的心情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状态,他甚至觉得自己需要年轻几年他应当干一番事业,那怕再垒几个石圈也行。他越来越觉得他的先民们高明,伟大,先民们在明末清初就预料到石峡会有灿烂的一天,石峡是风水宝地,山里、水里、地下,都有宝。
  石圈老汉到金苑小区的日子里,从来没这么快活,金苑小区十号楼给他的烦恼在此荡然无存,在602里,他没语言没思维仿佛是躺在医院的植物人放置冰库中的冷冻人,或者说是不该动不该说不该想事的木头人。
  快到石峡石圈庄的时候,中巴走过砂路上油路了,乘客们感觉到一切都是全新的档次。石圈庄有了腾飞的前兆,胳膊粗的高压电缆线挂在高大的铁塔上,连同铁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中铁某局把工棚弄得满地都是,工棚顶彩旗猎猎。石圈老汉看见了自己的那座石庄廓,它是史书的一个标点,是石峡人们心中的一座城,一座石城,至今它仍然完好无损。虽然石圈老汉家走了儿女,卖了牛羊,只剩下这座空落落的石庄廓了,石圈老汉亦然觉得这里有他的一切,即便是在河坝里三石一顶锅烧奶茶喝,人心里也有一种定然感,实在感。逍遥度日,乐天知命,闲云野鹤,无拘无束。
  石圈老汉一直觉得城市是旋转的,人流旋转,车流旋转,生活旋转,思想也在旋转,旋转得使他昏头转向,旋转得快呀,你看那电磁炉、光波炉,跟上生活旋转的快节奏烧水做饭只是几分钟的事。
  从几十米远的地方石圈老汉发现自己石庄廓墙根下站好几个人,附近还有小轿车。再往前走,他的的庄廓墙并不囫囵,有几处扒开了口子。这时候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
  爸,你怎么来了,不是上面一带路不通吗?
  一切无需解释,石圈老汉明白这里的一切,他黯然泪下,他不责怪儿子,父业子承天经地义,他只是为了一种身心的定然。
  你用它干啥了?
  石圈老汉问。
  出售了几块,在都市购了一套房子,三十六层豪华型。还有几块存放起来了。
  儿子嗫嗫嚅嚅,眼中充满疑惑。
  不过,石圈老汉说,不过,将来我还是要回石峡来,你妈他们都在山坡上睡哪!说完,有一种长绳系日的哀叹。
  儿子内疚地勾下了头。石圈老汉立即从伤感和惆怅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他明白儿子心里的事,用和蔼的口气说,你不动别人动啊,石峡不是在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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