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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维纳斯，是在体育老师的宿舍里。
那是夏天，校园里的知了不停地叫热。浓密的树阴穿过敞开的窗户投影惬意的凉爽，满屋书香，更显清凉。靠窗的写字台上，摆放着一尊洁白的玉石雕像，半裸着上身，没有双臂，但温婉的脸上满含爱恋和期许，我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漫步在蓝天之上白云之上的飘逸和空灵。
老师说，那是维纳斯，外国总管诗歌的女神。
第二次见到维纳斯，是在一个诗人的办公室。
办公室无疑是敞亮的，迎面的墙上是徐悲鸿的奔马剪纸的横幅，黑色的骏马奋蹄疾驰，高扬的头颅发出快乐的嘶鸣。
然而，在赞叹剪纸的奔马栩栩如生时，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转过身去，一尊朴拙的钟乳石安详地站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陌生的钟乳石似曾相识，海洋般幽深的眼睛，月光般从容的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展示她被折断的双臂。
“维纳斯！”我惊叹。
诗人说，这尊维纳斯是几年前他当知青时从乡下带回来的。
诗人下乡的地方有一座莲花山，山顶是一块圆圆的青石板，状如花瓣的岩石有序地排列在石板周围,极像观音打坐的莲台。站在青石板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尽收眼底。晴朗的早晨，莲花山已沐浴着鲜红的朝阳，山下的稻田、河流、村庄则被浓浓的雾岚笼罩，像翻滚着波涛的大海。太阳渐渐升高，雾岚渐渐消散，如诗如画，如仙如梦。莲花山下有个石马洞，洞中站立着一匹钟乳凝结成的白色的骏马，一直被百姓们当作神灵供奉。一天，串联归来不信鬼神的红卫兵们冲进了石马洞，砸烂了白马。诗人看到，白马被砸的那一瞬，似乎抖动了一下，接着便化作了白色的粉尘，飘散在洞中。意犹未尽的红卫兵们一鼓作气地把洞中的钟乳石砸了个稀巴烂。面对狼藉满洞的钟乳石，十七岁的诗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凄凉，他在那些石头上一直坐到天黑，黑暗中，他随手检起了一块钟乳石，离开了山洞。后来，诗人参军上了前线，在猫耳洞里忍受着蚊虫叮咬的闷热难耐的日子里，他的思绪常常随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驰骋在绿意盎然的稻田里，畅快地呼吸着醉人的稻香。
诗人说，他复员之后回到乡下，莲花山被建成一座石场，状如花瓣的岩石荡然无存，石马洞也不知去向，那些弥漫着芬芳的稻田都成了耕地。神奇的是，他带回的钟乳石竟然是诗神维纳斯。现在，他就守护着诗神维纳斯写作诗歌。
最后一次见到维纳斯，是在市里的百货大楼。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到市里参加笔会，在百货大楼专门出售雕像的柜台里，维纳斯和各种各样的雕像一起被明码标价出售。我选了一尊维纳斯的石膏像，付钱之后，售货员随手用一张旧报纸把石膏像包起来递给我，同行的朋友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手帕，小心地包好石膏像，才放进报纸里，他说，维纳斯是用来供奉的女神，你大咧咧的，损坏了就是不敬，我替你保管好了，回县之后你到我家来取。
回到县城，我遇到了美好的恋情，恋人之外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我读到朋友写的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涉水而殁的少年幽魂。
滴水成冰的冬天，被寂寞缠绕的少年怀抱维纳斯的石膏像离家出走。少年坚信，只要不停的走，他一定能走出这片忧郁的白色。最后，一片湖水挡住了少年的脚步。湖水闪闪的绿色招引着少年，少年毅然走进了湖水。
春天，沉睡的少年幽魂被一阵熟悉的歌声唤醒，掀开湖水，少年幽魂看到了在湖畔的草坪上快乐放歌的一对恋人，女子身穿的那件湖绿色的连衣裙让幽魂一见钟情，他情不自禁地走出湖水，去拥抱那条连衣裙，却被连衣裙迷人的湖绿色灼伤了眼睛。
小说的情调一如那片神秘的湖水，异常凄美，让人联想到维纳斯那双海洋般幽深的眼睛。
夏天，儿子出世，小姑为我整理衣橱，翻出了我那件湖绿色的连衣裙，兴奋地说：嫂子，你腰那么粗，这裙子你可是穿不上的了。我笑了，说：那就给你穿好了。
我想，这一辈子，我是再也见不到维纳斯的了。
不是风景
写完又烧掉的诗歌，寄给了灵魂。
人，其实是地球上最脆弱的动物。人甚至不能象一棵小草，一朵野花那样顽强地舒展美丽。
只有诗人，固执地把心灵深处那份刻骨的真诚表达出来。所以，诗人早夭，诗人自杀，活着的诗人成了疯子。
北岛说：诗人来到这个世界，带来的是纸、笔、绳索和身影；两千年后的山海关，在诗歌王国拥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别无选择。
古人用“阳春白雪”来寄寓高雅的悲哀，今人用二十世纪最后的一朵玫瑰来殉葬最后的海子。
乐曲越高雅，应和的人越少。这是诗歌的悲哀，还是诗人的悲哀。
写诗的人越来越少。
寄给灵魂的诗歌，越来越多。
不愿成为风景，装饰别人梦境的女人，得到了温馨的家。
武则天对那位想继承王位的公主说，宁愿她作为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嫁个乡野村夫，生一大堆儿女，终其天年。这话，令许多人费解。
诗歌是道浪漫的风景。
诗人是件不能御寒的繁华外衣。
面对国家，屈原长太息以掩涕；面对官场，陶渊明选择在南山下种豆；面对权贵，李白长安市上酒家眠；面对被秋风吹破的茅屋，杜甫只能倚杖自叹息。
面对诗歌，女人往往迷失自己。
女人不是风景。
女人只是上帝从男人胸部取出的一根肋骨。
大木桥
爱人兑现了承诺，亲手为我建起了独门独户的房子，最可爱的，是有一个可以任我尽情遥望四面八方的开阔露台。于是，我流浪漂泊的心，实实在在地走进了名叫“家”的地方。
但是，盛满喜悦的心最是贪得无厌，刚刚安定了几天，又繁衍了刻在骨子里的浪漫。
我的浪漫也不奢侈，不过是和夫君在露台守望月亮和数流星；或者，剪烛西窗共读书；偶尔，也会强迫他听我朗读诗歌。只有到天气晴好的周末，才一再邀他去我遥望了千百遍的山上旅游。
这种花费不多的旅游最是让人陶醉。包容、大度的爱人时时刻刻拍得下风情万种的我和我欣赏的美景，并且，纵容我随心所欲的脚步。
每次从山上回家，我总是收获颇多，有时是散发山野清香的野花野果野菜，有时是我山泉般源源不绝的灵感。
每次从山上回到家里，我总是把房子打扫了又打扫，清洁了再清洁。然后，做夫君爱吃的饭菜，先讨好他的胃，他就不好拒绝我每个周末与山水的约会。
这次与我有约的是大木桥。大木桥没有人家，也找不到古色古香爬满青苔的木桥。有的，只是一个波平如镜的水库，库里的水，来自四面八方的山泉。大木桥水库，曾经如母亲饱满的乳房，日夜流淌的甘甜乳汁喂养了县城十万的百姓。后来，县城扩大，进驻人口增多，饱满的乳房渐渐干瘪，政府投资建起了第二水厂，大木桥水库，退居了二线。
但是，大木桥，并不寂寞，它成了县城百姓最终的归宿。套用一句阴阳先生的话来说：大木桥，是一座阴间的城市。
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个在路边玩耍的小女孩说：“去大木桥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有狗；一条是小路，要经过看不见天的森林。”我与爱人相视而笑，选择了泥泞的小路。
说森林看不见天，实在没有夸张。林外是炎炎的夏日，林中却凉意透寒，即便那条纤细的小路，也时有树上的冷露滴滴湿透。我对爱人说：“快！去找一块可以仰望阳光的空地，搭你日日不离口的小木屋，我准你的假。”
爱人果然一转身，偏离小路，隐进了粗壮的林木深处。看着幽暗的林深处，我只听见爱人遥远的渺茫声音：“站在原地不要动，我一会就回来！”我故作轻松地向树林怪叫，没有回声，我的歇斯底里竟然被树林轻飘飘地吞掉了。我只好轻轻唱起歌来，歌声很小，与林间慢慢行走的微风响应和，很快乐。
没有桥的大木桥，因为干旱，水库里的水只剩下小小的一潭，却有执着的垂钓者执着地守望他垂向潭水的鱼竿。
来大木桥的人不少，甚至有大大小小的私家车和堆积如小山一般的刚刚炸过的爆竹。远处，有一副黑黝黝的棺材在等待下葬。站在大木桥水库望去，竟然是一座又一座高出茂盛的树木的已逝者的村庄。村庄里的房子很豪华，一幢又一幢，静静地显摆钱多。
“去拜拜这些睡着的人，以后也做他们的邻居。”我对爱人说。
“整天把《红楼梦》的‘好了歌’挂在嘴上，看到这么多死人的豪华别墅，还没有自己的思想。亏你说认识以日月星辰作陪葬、以天地为棺椁的庄周！”我的爱人，眼睛盯着那些雕刻精美、价值不菲的墓碑，根本不买我的账。
边说边走，听见了男女老少的谈话声和笑闹声。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一大群或坐或站的兴高采烈的人。见到我们，一个熟人热情地捧出新鲜的荔枝，说：“来迟了，你们，至少要排两个钟头的队。”
这是一群宁静淡泊的城里人，不相信广告，每天来大木桥背山泉的养生者。那一眼琼浆一样珍稀的山泉，筷子般粗细，从半人高的山肚子里自自然然地流出来，流进了城里人形形色色的塑料桶。让塑料桶去排队接水的养生者们随缘更随和，没有城里人的冷漠。我和爱人，告别了他们的热情与微笑，向人迹稀少的林深处走去。
说是人迹稀少，逝者的村庄却不少，一座又一座，冷不丁，就堵住了我们的脚步。我想，再过一百年，现在水源已开始枯竭的大木桥，会不会连这些茂盛的树木也枯了，剩下的，是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墓碑林。
终于，再也找不到路了，满山满谷两个人合抱都不一定抱得过来的松树静静地站立着，聆听自由自在的鸟鸣和无休无止的蝉声。
在欢歌笑语的溪水边，我从背上的书包里拿出柔软的坐垫放在石头上，请腰酸的爱人休息，就去找连理枝。连理枝很多，形形色色的，每一对，都是树干相互依靠，任树枝和树根向四面八方扩张。我最喜欢一对连理枝，它们的根部，仿佛被当初恶作剧的种树人故意缠绕了一圈，这两棵树就自自然然地成为了连理枝。因为缠绕的树根，连理枝的根部像极了弯弯的弓，放上一个柔软的坐垫，就成了自然的枕。我把书包挂在树上，在厚厚的松针上铺开床单，又把丰盛的午餐摆在床单上，大声喊爱人吃饭。
吃过午饭，把剩下的食物装进书包，我就开始午睡。
午睡前，我没忘记对爱人说：“你给我站岗，我要快快走进梦乡，走进连理枝浪漫的婚姻。”
从美梦中睁开眼睛，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松枝洒落在绿绿的草地上，鸟鸣声异常婉转，蝉的歌声自由散漫。我的爱人，着一件贴身的白背心，枕着连理枝弯弯的树根轻轻打鼾，他的腿，做了我实实在在的枕，他的红衬衫，是我自自然然的夏凉被。
“前面没有路，我们顺着来路倒回去。”我说。
“倒回去，无非是再看一遍逝者的村庄。不如往前走，也许可以看到更好的风景。”爱人说。
一直往前，果然看到“树云山庄”高高的牌坊。走过牌坊，是林场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黄墙青瓦的两层大房子，抬头仰望那些结实安稳的木柱走廊，我一下子退回到花枝招展的十来岁。
房子的前面，是一大片开阔地，和如假包换的青山绿水。沿着纤尘不染的水泥路，一幢又一幢盖着琉璃瓦的精致的小房子，童话般，隐藏在繁盛的花木丛中。门楣半掩、窗户敞开的小房子，都没有主人，很是寂寞。
走过树云山庄，我们又走进更大也更高的森林。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可以看见远处热闹喧哗的县城。爱人一边拔深入手臂的刺一边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能不能大声些？”
“我和刺说话！”
“刺说了什么？”
“刺说：因为爱你，所以深情款款的挽留你，想不到，反是伤害了你。”
“我现在要摘一朵花，你过来听听，花要对我说什么？”
“不用过来，我已经听到花儿大声说的话：你如果是爱我，就请给我浇浇水；你如果是喜欢我，就请把我摘下带回家。”
“花儿啊，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摘下你。但我不会把你带回家，怕你成为家里的第三者。”我一边说，一边把美丽的花摘下来，插在帽子上，摇摇头，花，就落到地上。
回到家里，我又开始站在露台上，遥望大木桥。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喝一口那眼从山肚子里流出来的甘美的泉水，温暖又安详，养心更养颜。
相思的石头
我到过鬼门关。
当我的灵魂逃过长满荆棘的鬼门，孱弱的身体却躺在医院里，被形态怪异的机器看来看去。结果，各种各样的疾病将终身陪伴我脆弱的心脏。其中，有一颗石头，就卧在我没有柴草的胆里饱尝苦水。看着那张彩超照片里的石头，我笑脸迎向爱人：这都是你常年出差种下的相思。
告别医院，我成了捧在爱人手心的青花瓷，生怕一走眼，就会摔成一地的碎片。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把药丸当饭吃，不再喝虫虫草草根根熬的汤汁。爱人说：好好休养，把身体养胖了，就把装石头的胆割掉。我摸摸胸口，摸到了胆里不想出来的石头。
我说，亲爱的，让我先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为家庭的变故，因为时局的动荡，因为，国家的战乱。他们，天各一方，男人远走大漠，女子寄居于海边。许多年后，两个人都离开了人世。又过了许多年，大漠的风沙吹平男人隆起的坟堆，风化了坟墓里的棺材，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头，静静地，躺在墓穴里。一队从沙漠走过的商旅，捡起石头。石头里，一个秋波荡漾的女子，栩栩如生，衣袂飘举。这时，海边的巨浪也掀开了掩埋女子的黄土，黄土里，也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头。石头里，一个英俊的男人，玉树临风，明眸皓齿。这两颗石头，像神话，迅速传遍全国，惊动了爱管闲事的皇上。皇上圣旨一下，两颗石头就进入皇宫，受到了达官贵人和皇上宠爱的妃嫔们的凝望，最后，又回到皇上的御案。晚上，皇上梦见一对牵手的恋人向他辞行，并且，深深拜谢。第二天，御案上的两颗石头化作一滩热血。有人把热血洒在地上，地上就长出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上结满了相思的红豆。后来，有想象丰富的文人把两颗石头写成诗歌和小说，我们，就读到了乐府中比翼双飞，仰头相向鸣的鸳鸯孔雀；小说里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和赤霞宫神瑛侍者；以及化蝶的祝贤弟梁哥哥。
听完我的故事，请问，我的胆和胆里的石头，还要割掉吗？
如果还要割，就让我再讲讲我自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爱过一个人。这个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把他装在眼睛里；这个人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把他放在心上。久而久之，我眼睛里的他变成情深意长的诗歌，收入我的诗集；我心上的他变成晶莹剔透的石头，藏在我多汁的胆中。等到有一天，我走进熊熊烈火，圣洁的灵魂随美轮美奂的火焰升上天堂，我爱的这个人，会在烟消云散的灰烬中，捡起这颗晶莹剔透的石头，只要他轻轻地抚摸这颗石头啊，石头里，就站着我眉目含情的爱人。
我向我的爱人做了一个鬼脸，调皮地问：现在，我的胆，你还割掉吗？
从此，我的爱人，拒绝了所有要离家远行的差事，甚至，朋友们喝酒唱歌的邀请。实在是推不掉的应酬，也必定在十点以前回家来。晴朗的周末，满脸晴朗的爱人陪我去爬山。若是雨意绵绵，爱人的朋友们就会来家里打双抠，我成了总是出错牌的对家，若是被戴上帽子，就唠唠叨叨，埋怨爱人不会算牌，每一次，他都笑着检讨。
亲戚朋友们都羡慕：还是你家好，两个人朝朝暮暮，每天都在谈恋爱。
我就笑：都是那颗害相思的石头。
听的人常常莫名其妙。
从长满荆棘的鬼门逃回来之后，我学会了感恩和珍惜，也收获了快乐和幸福。即使是一颗石头，使我疼痛而且会继续疼痛我的石头，我也要把它留在心上，舍不得放手。
到过鬼门关，也是一种美好。
那是夏天，校园里的知了不停地叫热。浓密的树阴穿过敞开的窗户投影惬意的凉爽，满屋书香，更显清凉。靠窗的写字台上，摆放着一尊洁白的玉石雕像，半裸着上身，没有双臂，但温婉的脸上满含爱恋和期许，我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漫步在蓝天之上白云之上的飘逸和空灵。
老师说，那是维纳斯，外国总管诗歌的女神。
第二次见到维纳斯，是在一个诗人的办公室。
办公室无疑是敞亮的，迎面的墙上是徐悲鸿的奔马剪纸的横幅，黑色的骏马奋蹄疾驰，高扬的头颅发出快乐的嘶鸣。
然而，在赞叹剪纸的奔马栩栩如生时，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转过身去，一尊朴拙的钟乳石安详地站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陌生的钟乳石似曾相识，海洋般幽深的眼睛，月光般从容的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展示她被折断的双臂。
“维纳斯！”我惊叹。
诗人说，这尊维纳斯是几年前他当知青时从乡下带回来的。
诗人下乡的地方有一座莲花山，山顶是一块圆圆的青石板，状如花瓣的岩石有序地排列在石板周围,极像观音打坐的莲台。站在青石板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尽收眼底。晴朗的早晨，莲花山已沐浴着鲜红的朝阳，山下的稻田、河流、村庄则被浓浓的雾岚笼罩，像翻滚着波涛的大海。太阳渐渐升高，雾岚渐渐消散，如诗如画，如仙如梦。莲花山下有个石马洞，洞中站立着一匹钟乳凝结成的白色的骏马，一直被百姓们当作神灵供奉。一天，串联归来不信鬼神的红卫兵们冲进了石马洞，砸烂了白马。诗人看到，白马被砸的那一瞬，似乎抖动了一下，接着便化作了白色的粉尘，飘散在洞中。意犹未尽的红卫兵们一鼓作气地把洞中的钟乳石砸了个稀巴烂。面对狼藉满洞的钟乳石，十七岁的诗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凄凉，他在那些石头上一直坐到天黑，黑暗中，他随手检起了一块钟乳石，离开了山洞。后来，诗人参军上了前线，在猫耳洞里忍受着蚊虫叮咬的闷热难耐的日子里，他的思绪常常随着一匹白色的骏马驰骋在绿意盎然的稻田里，畅快地呼吸着醉人的稻香。
诗人说，他复员之后回到乡下，莲花山被建成一座石场，状如花瓣的岩石荡然无存，石马洞也不知去向，那些弥漫着芬芳的稻田都成了耕地。神奇的是，他带回的钟乳石竟然是诗神维纳斯。现在，他就守护着诗神维纳斯写作诗歌。
最后一次见到维纳斯，是在市里的百货大楼。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到市里参加笔会，在百货大楼专门出售雕像的柜台里，维纳斯和各种各样的雕像一起被明码标价出售。我选了一尊维纳斯的石膏像，付钱之后，售货员随手用一张旧报纸把石膏像包起来递给我，同行的朋友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手帕，小心地包好石膏像，才放进报纸里，他说，维纳斯是用来供奉的女神，你大咧咧的，损坏了就是不敬，我替你保管好了，回县之后你到我家来取。
回到县城，我遇到了美好的恋情，恋人之外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我读到朋友写的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涉水而殁的少年幽魂。
滴水成冰的冬天，被寂寞缠绕的少年怀抱维纳斯的石膏像离家出走。少年坚信，只要不停的走，他一定能走出这片忧郁的白色。最后，一片湖水挡住了少年的脚步。湖水闪闪的绿色招引着少年，少年毅然走进了湖水。
春天，沉睡的少年幽魂被一阵熟悉的歌声唤醒，掀开湖水，少年幽魂看到了在湖畔的草坪上快乐放歌的一对恋人，女子身穿的那件湖绿色的连衣裙让幽魂一见钟情，他情不自禁地走出湖水，去拥抱那条连衣裙，却被连衣裙迷人的湖绿色灼伤了眼睛。
小说的情调一如那片神秘的湖水，异常凄美，让人联想到维纳斯那双海洋般幽深的眼睛。
夏天，儿子出世，小姑为我整理衣橱，翻出了我那件湖绿色的连衣裙，兴奋地说：嫂子，你腰那么粗，这裙子你可是穿不上的了。我笑了，说：那就给你穿好了。
我想，这一辈子，我是再也见不到维纳斯的了。
不是风景
写完又烧掉的诗歌，寄给了灵魂。
人，其实是地球上最脆弱的动物。人甚至不能象一棵小草，一朵野花那样顽强地舒展美丽。
只有诗人，固执地把心灵深处那份刻骨的真诚表达出来。所以，诗人早夭，诗人自杀，活着的诗人成了疯子。
北岛说：诗人来到这个世界，带来的是纸、笔、绳索和身影；两千年后的山海关，在诗歌王国拥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别无选择。
古人用“阳春白雪”来寄寓高雅的悲哀，今人用二十世纪最后的一朵玫瑰来殉葬最后的海子。
乐曲越高雅，应和的人越少。这是诗歌的悲哀，还是诗人的悲哀。
写诗的人越来越少。
寄给灵魂的诗歌，越来越多。
不愿成为风景，装饰别人梦境的女人，得到了温馨的家。
武则天对那位想继承王位的公主说，宁愿她作为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嫁个乡野村夫，生一大堆儿女，终其天年。这话，令许多人费解。
诗歌是道浪漫的风景。
诗人是件不能御寒的繁华外衣。
面对国家，屈原长太息以掩涕；面对官场，陶渊明选择在南山下种豆；面对权贵，李白长安市上酒家眠；面对被秋风吹破的茅屋，杜甫只能倚杖自叹息。
面对诗歌，女人往往迷失自己。
女人不是风景。
女人只是上帝从男人胸部取出的一根肋骨。
大木桥
爱人兑现了承诺，亲手为我建起了独门独户的房子，最可爱的，是有一个可以任我尽情遥望四面八方的开阔露台。于是，我流浪漂泊的心，实实在在地走进了名叫“家”的地方。
但是，盛满喜悦的心最是贪得无厌，刚刚安定了几天，又繁衍了刻在骨子里的浪漫。
我的浪漫也不奢侈，不过是和夫君在露台守望月亮和数流星；或者，剪烛西窗共读书；偶尔，也会强迫他听我朗读诗歌。只有到天气晴好的周末，才一再邀他去我遥望了千百遍的山上旅游。
这种花费不多的旅游最是让人陶醉。包容、大度的爱人时时刻刻拍得下风情万种的我和我欣赏的美景，并且，纵容我随心所欲的脚步。
每次从山上回家，我总是收获颇多，有时是散发山野清香的野花野果野菜，有时是我山泉般源源不绝的灵感。
每次从山上回到家里，我总是把房子打扫了又打扫，清洁了再清洁。然后，做夫君爱吃的饭菜，先讨好他的胃，他就不好拒绝我每个周末与山水的约会。
这次与我有约的是大木桥。大木桥没有人家，也找不到古色古香爬满青苔的木桥。有的，只是一个波平如镜的水库，库里的水，来自四面八方的山泉。大木桥水库，曾经如母亲饱满的乳房，日夜流淌的甘甜乳汁喂养了县城十万的百姓。后来，县城扩大，进驻人口增多，饱满的乳房渐渐干瘪，政府投资建起了第二水厂，大木桥水库，退居了二线。
但是，大木桥，并不寂寞，它成了县城百姓最终的归宿。套用一句阴阳先生的话来说：大木桥，是一座阴间的城市。
从出租车上下来，两个在路边玩耍的小女孩说：“去大木桥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有狗；一条是小路，要经过看不见天的森林。”我与爱人相视而笑，选择了泥泞的小路。
说森林看不见天，实在没有夸张。林外是炎炎的夏日，林中却凉意透寒，即便那条纤细的小路，也时有树上的冷露滴滴湿透。我对爱人说：“快！去找一块可以仰望阳光的空地，搭你日日不离口的小木屋，我准你的假。”
爱人果然一转身，偏离小路，隐进了粗壮的林木深处。看着幽暗的林深处，我只听见爱人遥远的渺茫声音：“站在原地不要动，我一会就回来！”我故作轻松地向树林怪叫，没有回声，我的歇斯底里竟然被树林轻飘飘地吞掉了。我只好轻轻唱起歌来，歌声很小，与林间慢慢行走的微风响应和，很快乐。
没有桥的大木桥，因为干旱，水库里的水只剩下小小的一潭，却有执着的垂钓者执着地守望他垂向潭水的鱼竿。
来大木桥的人不少，甚至有大大小小的私家车和堆积如小山一般的刚刚炸过的爆竹。远处，有一副黑黝黝的棺材在等待下葬。站在大木桥水库望去，竟然是一座又一座高出茂盛的树木的已逝者的村庄。村庄里的房子很豪华，一幢又一幢，静静地显摆钱多。
“去拜拜这些睡着的人，以后也做他们的邻居。”我对爱人说。
“整天把《红楼梦》的‘好了歌’挂在嘴上，看到这么多死人的豪华别墅，还没有自己的思想。亏你说认识以日月星辰作陪葬、以天地为棺椁的庄周！”我的爱人，眼睛盯着那些雕刻精美、价值不菲的墓碑，根本不买我的账。
边说边走，听见了男女老少的谈话声和笑闹声。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一大群或坐或站的兴高采烈的人。见到我们，一个熟人热情地捧出新鲜的荔枝，说：“来迟了，你们，至少要排两个钟头的队。”
这是一群宁静淡泊的城里人，不相信广告，每天来大木桥背山泉的养生者。那一眼琼浆一样珍稀的山泉，筷子般粗细，从半人高的山肚子里自自然然地流出来，流进了城里人形形色色的塑料桶。让塑料桶去排队接水的养生者们随缘更随和，没有城里人的冷漠。我和爱人，告别了他们的热情与微笑，向人迹稀少的林深处走去。
说是人迹稀少，逝者的村庄却不少，一座又一座，冷不丁，就堵住了我们的脚步。我想，再过一百年，现在水源已开始枯竭的大木桥，会不会连这些茂盛的树木也枯了，剩下的，是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墓碑林。
终于，再也找不到路了，满山满谷两个人合抱都不一定抱得过来的松树静静地站立着，聆听自由自在的鸟鸣和无休无止的蝉声。
在欢歌笑语的溪水边，我从背上的书包里拿出柔软的坐垫放在石头上，请腰酸的爱人休息，就去找连理枝。连理枝很多，形形色色的，每一对，都是树干相互依靠，任树枝和树根向四面八方扩张。我最喜欢一对连理枝，它们的根部，仿佛被当初恶作剧的种树人故意缠绕了一圈，这两棵树就自自然然地成为了连理枝。因为缠绕的树根，连理枝的根部像极了弯弯的弓，放上一个柔软的坐垫，就成了自然的枕。我把书包挂在树上，在厚厚的松针上铺开床单，又把丰盛的午餐摆在床单上，大声喊爱人吃饭。
吃过午饭，把剩下的食物装进书包，我就开始午睡。
午睡前，我没忘记对爱人说：“你给我站岗，我要快快走进梦乡，走进连理枝浪漫的婚姻。”
从美梦中睁开眼睛，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松枝洒落在绿绿的草地上，鸟鸣声异常婉转，蝉的歌声自由散漫。我的爱人，着一件贴身的白背心，枕着连理枝弯弯的树根轻轻打鼾，他的腿，做了我实实在在的枕，他的红衬衫，是我自自然然的夏凉被。
“前面没有路，我们顺着来路倒回去。”我说。
“倒回去，无非是再看一遍逝者的村庄。不如往前走，也许可以看到更好的风景。”爱人说。
一直往前，果然看到“树云山庄”高高的牌坊。走过牌坊，是林场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黄墙青瓦的两层大房子，抬头仰望那些结实安稳的木柱走廊，我一下子退回到花枝招展的十来岁。
房子的前面，是一大片开阔地，和如假包换的青山绿水。沿着纤尘不染的水泥路，一幢又一幢盖着琉璃瓦的精致的小房子，童话般，隐藏在繁盛的花木丛中。门楣半掩、窗户敞开的小房子，都没有主人，很是寂寞。
走过树云山庄，我们又走进更大也更高的森林。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可以看见远处热闹喧哗的县城。爱人一边拔深入手臂的刺一边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能不能大声些？”
“我和刺说话！”
“刺说了什么？”
“刺说：因为爱你，所以深情款款的挽留你，想不到，反是伤害了你。”
“我现在要摘一朵花，你过来听听，花要对我说什么？”
“不用过来，我已经听到花儿大声说的话：你如果是爱我，就请给我浇浇水；你如果是喜欢我，就请把我摘下带回家。”
“花儿啊，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摘下你。但我不会把你带回家，怕你成为家里的第三者。”我一边说，一边把美丽的花摘下来，插在帽子上，摇摇头，花，就落到地上。
回到家里，我又开始站在露台上，遥望大木桥。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喝一口那眼从山肚子里流出来的甘美的泉水，温暖又安详，养心更养颜。
相思的石头
我到过鬼门关。
当我的灵魂逃过长满荆棘的鬼门，孱弱的身体却躺在医院里，被形态怪异的机器看来看去。结果，各种各样的疾病将终身陪伴我脆弱的心脏。其中，有一颗石头，就卧在我没有柴草的胆里饱尝苦水。看着那张彩超照片里的石头，我笑脸迎向爱人：这都是你常年出差种下的相思。
告别医院，我成了捧在爱人手心的青花瓷，生怕一走眼，就会摔成一地的碎片。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把药丸当饭吃，不再喝虫虫草草根根熬的汤汁。爱人说：好好休养，把身体养胖了，就把装石头的胆割掉。我摸摸胸口，摸到了胆里不想出来的石头。
我说，亲爱的，让我先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因为家庭的变故，因为时局的动荡，因为，国家的战乱。他们，天各一方，男人远走大漠，女子寄居于海边。许多年后，两个人都离开了人世。又过了许多年，大漠的风沙吹平男人隆起的坟堆，风化了坟墓里的棺材，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头，静静地，躺在墓穴里。一队从沙漠走过的商旅，捡起石头。石头里，一个秋波荡漾的女子，栩栩如生，衣袂飘举。这时，海边的巨浪也掀开了掩埋女子的黄土，黄土里，也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头。石头里，一个英俊的男人，玉树临风，明眸皓齿。这两颗石头，像神话，迅速传遍全国，惊动了爱管闲事的皇上。皇上圣旨一下，两颗石头就进入皇宫，受到了达官贵人和皇上宠爱的妃嫔们的凝望，最后，又回到皇上的御案。晚上，皇上梦见一对牵手的恋人向他辞行，并且，深深拜谢。第二天，御案上的两颗石头化作一滩热血。有人把热血洒在地上，地上就长出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上结满了相思的红豆。后来，有想象丰富的文人把两颗石头写成诗歌和小说，我们，就读到了乐府中比翼双飞，仰头相向鸣的鸳鸯孔雀；小说里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和赤霞宫神瑛侍者；以及化蝶的祝贤弟梁哥哥。
听完我的故事，请问，我的胆和胆里的石头，还要割掉吗？
如果还要割，就让我再讲讲我自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爱过一个人。这个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把他装在眼睛里；这个人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把他放在心上。久而久之，我眼睛里的他变成情深意长的诗歌，收入我的诗集；我心上的他变成晶莹剔透的石头，藏在我多汁的胆中。等到有一天，我走进熊熊烈火，圣洁的灵魂随美轮美奂的火焰升上天堂，我爱的这个人，会在烟消云散的灰烬中，捡起这颗晶莹剔透的石头，只要他轻轻地抚摸这颗石头啊，石头里，就站着我眉目含情的爱人。
我向我的爱人做了一个鬼脸，调皮地问：现在，我的胆，你还割掉吗？
从此，我的爱人，拒绝了所有要离家远行的差事，甚至，朋友们喝酒唱歌的邀请。实在是推不掉的应酬，也必定在十点以前回家来。晴朗的周末，满脸晴朗的爱人陪我去爬山。若是雨意绵绵，爱人的朋友们就会来家里打双抠，我成了总是出错牌的对家，若是被戴上帽子，就唠唠叨叨，埋怨爱人不会算牌，每一次，他都笑着检讨。
亲戚朋友们都羡慕：还是你家好，两个人朝朝暮暮，每天都在谈恋爱。
我就笑：都是那颗害相思的石头。
听的人常常莫名其妙。
从长满荆棘的鬼门逃回来之后，我学会了感恩和珍惜，也收获了快乐和幸福。即使是一颗石头，使我疼痛而且会继续疼痛我的石头，我也要把它留在心上，舍不得放手。
到过鬼门关，也是一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