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青苗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lker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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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推开院子里的铁门,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我爸林广文和一帮村里的人都在我家院子里席地而坐。
  看见我进来,一群老头和半大老头都似挣扎着站起来,一起朝我笑。那些笑脸都很古怪,让人不由得要起冷痱子。我爸原本在石榴树下的马扎上坐着,看见我进来,也晃晃悠悠站起了身。他指着那些人慢声细语说,他们想求你说个人情,来了一个多钟头了,一直在等你。
  我哦哦哦地应着,却并没有朝谁看一眼。女儿林林还在弹琴,是那首我听了一千遍的《命运交响曲》。虽然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出了一股怨气。林林的脸热得通红,头发都被汗水润湿了。储藏间有只小风扇,可那只风扇根本没转。我说,林林,别弹了,不知道外面有客人么!林林小声说,妈妈,那些人怎么还不走啊?院子里就是巴掌大的地方,我能听见,其他人估计也能听见。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那些人,脸上的笑意果然都被什么盖住了,表情讪讪的。说实话,推开院门的一刹那,我心里的火就腾地蹿得老高。我在心里埋怨我爸,大热的天弄这么多人来干啥,真要把人烦死?
  可脸上还要笑。我让林林去冰箱里给姥爷舅舅们拿冰棍儿,每人一根。细一打量,还有辈分更高的刘姓三爷,连忙补充说,还有太姥爷。那些人却都客气地说不吃不吃。我家西院的张大明追在林林后面把她捉了回来。这些人中我顶不待见他,甚至不愿意看他的倭瓜脸。可张大明很显然是这群人中的代言人,他在哪儿都是抛头露面的。他说,林敏,你不用麻烦,老少爷们儿今儿个就是请你帮忙说句话,这么多人这么多张脸来求你,你不会不给面子了吧?
  那些人都齐齐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只有我爸站到了人圈外,像个局外人。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自己先嘀咕他们来找我会是什么事。村里人过去也有人找过我,他们总以为我在报社当记者就算是个名人,就能办他们办不了的事。我很怕那些人和那些事,因为我清楚我比他们强不了多少。他们还能舍下脸皮到哪里去闹一闹,而我呢,上街被人撞了腰踩了脚也不好意思跟人辩跟人争。我小心地问:“你们来这么多人,到底为了什么事?我办得了,哪里用得着你们求我啊。”
  我爸的脸上马上绽开了笑容,说,让你张大叔说,他一说你就清楚了。
  张大明说,你一定知道村里与永和集团闹纠纷的事吧?
  我说,我知道。
  因为隔三岔五回趟家,村里鸡毛蒜皮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我妈黄彩秀是那样一个人,村里芝麻大的事也会当成西瓜说。中隅村就在城西老城墙的外头,过去与城市隔着几十米的青苗地。后来时兴卖地,村庄与城市之间的青苗地被首当其冲买走了。当时的地价只有几万块钱一亩。那时的观念是:别人看上你的地,是你的荣幸。三关四隅那么多地,独独有人买你这一块,你不荣幸是什么?不单要荣幸,还应该敲锣打鼓庆贺。地少了你就可以少挨累,就可以去做生意挣大钱,就可以像城里人一样生活。所以那时的干部下来做工作都这样说:晚卖不如早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2
  村里的最后一块土地是被永和集团买走的,这与卖第一块地,相差了大约十五年的时间。这十五年间,村里的地由几万块钱一亩,翻到了百万元。几万块钱卖地的时候,村里倒天下太平,人们都乐呵呵地觉得自己离城里人很近了。卖到一百万,村里的人则像坐在了烧红的铁锅上,乱成了一锅粥。村里人乱,还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平均只拿到了几万块的补助款,觉得吃了大亏,更重要的是,村里人根本就不想卖这最后一块地。他们现在坐在一起谈论的都是子孙后代的事,觉得眼下的卖地不仅是断了以后子孙的活路,也断了自己现在的活路。以张大明为首的一群人到处告状,说地不能卖,中隅现在就只剩下这最后一块地了,如果连这块地也卖了,中隅人就两手空空了。没了土地的人多凄惶啊,一把葱要买,一把菜也要买。现在蔬菜的价格多贵。那些补助款,还别说闹个天灾人祸,就是光买葱买菜买粮食,这点钱能吃几年呢?
  这当然是村里人的说法,村里人的说法有时不算个说法,土地该挂牌挂牌,该出售出售。永和集团出天价收购了中隅的最后一块地,极大地提升了本城房地产的价格,用官方的话来说,也极大地提高了本城人民的消费水平。
  永和集团购得的土地是要建设高档别墅群,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迟迟没有动工,他们只是用铁丝网把土地紧紧地圈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村里人见不得土地闲置,拧开铁丝网,在里面撒了些种子。眼看庄稼就要成熟了,永和集团却开来了大型推土机,把那些庄稼全推了个一干二净。问题是毁了庄稼以后土地仍是闲置,永和集团并没有开工的意思。
  永和集团就是这样欺负中隅人。他们听任土地躺在那里长杂草,也不让村里人种几棵庄稼。这次张大明他们告状就是因为这个。他们要求永和集团赔种子、化肥、农药和误工费,找到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反映情况,还给报社写信,可告到哪里都没人管。最后,他们想起一个辙,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跟法律要个说法。法院曾经派人来取证,但对村民们说,他们胜诉的可能性极小。
  “林敏,你去跟宋院长说说,无论如何帮帮咱们的官司。”张大明从裤兜里拿出一沓钱往我手里塞,“这些钱都是我们大伙的,一分不用你花。你只管求人办事,不够我向大伙去串。我们也没别的更高的条件,就是让永和集团赔我们青苗费,他们不能白毁我们的庄稼。”
  一听这种事,我头就大了。我连忙把他的手往外挡,我说:“我与宋连江没关系了,你们找错了人。”
  张大明说:“我们也知道你这话不好说,到底是离了几年婚了。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说话还是比别人顶事,他到底还是林林的爸爸。”
  我心里的火已经拱到了喉咙口,我艰难地把那些火朝下压了又压,说出来还是有了枪药味。我沉着脸说,这种事我管不了,也不会管,你们回去吧。你们如果想找宋连江可以自己去,但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
  我这话像是捅了马蜂窝,他们大骂开发商不是人,用很少的钱买地,却用很高的价格卖楼,这一买一卖却要了庄稼人的命。   “那些地可都是肥得流油啊,种啥长啥。白白在那里躺着,我们看着心疼啊!”辈分最高的刘姓三爷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他儿子得了白血病,分到手的几万块钱还没焐热就被送到了医院里,至今还不够呢。
  阳光流水似的在我眼前晃动,晃得我头晕。村里人的难处我都知道,可我知道没有用。那些纠纷像我曾经的婚姻一样错综复杂,哪是我能管得了的。
  张大明的两只眼睛像钉子一样盯着我,我讨厌他那种有棱有角的眼神。他说,我们也是实在没路走了才来找你,你就不能帮我们说句话?
  我努力缓和着语调说,我说也没用。
  张大明的眼睛立起来看我,话说出来黏稠得很:“你没去说怎么知道没用?我们这么多人跑来找你,你好歹也去说一说,说不成我们也不怪你!”
  我坚持说,我是不会去的,要去你们自己去。
  张大明的脸暗了,话再说出来冷飕飕的。他说:“林敏,我知道你不好求,没想到你这么不好求。我们这么多张老脸你都不给个面子,我看你是不想登中隅的门了!”
  他狠狠剜了我一眼,率先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又忽然转过身来,说:“那样好的男人你都往外推,看你还能找个啥样的!”
  一群人呼啦啦在后面跟着他。我爸想拦住后面的两个,但被人使劲一甩,差点甩了个跟头。他满脸羞愧,急切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开口拦住那些人。我不说话。我看着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个身影在门口消失,我把铁门咣当一下关闭。
  我爸曾经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满是惊慌和惶恐。惊慌和惶恐的眼神在门缝里闪了一下,就被铁门夹碎了。
  3
  关上铁门,院子骤然变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安全而又宁静。
  我爸走了。我关门的声音很重,震得自己心里一颤。他是很希望我能在中隅人面前答应他们的请求,为了这场官司,他是希望我去找担任法院院长的前夫宋连江。可是,在众人面前,我居然驳了他的面子,也驳了村里人的面子。
  林林小心地看着我,长睫毛小刷子一样在我眼前闪来闪去。“你为什么不去找爸爸?他也许会帮你。”林林的话说得有些犹豫。
  我说:“大人的事你少管。”
  林林一跺脚:“我不小了,都十四了!”
  我离婚十年了,从没主动找过宋连江。当初离婚时,宋连江曾对我说,什么时候混不上碗边儿了还可以去找他。那个时候宋连江还只是一个法院的审判员,就自负得目空一切。我反唇相讥说,我和你都是国家干部,混不上碗边儿的人怎么就一定是我?宋连江仰脸望着天,挑战似的撂下一句话:“我们走着瞧吧。”
  有一年,事业单位搞改革,中央有文件,说先挖渠后放水,意思是先找就业门路,然后再财政断奶。我们单位的领导是风云人物,对改革的事总是很积极。他先后筹措了一百多万办经济实体,指望有一天财政不养我们了,我们能自己养自己。几年以后,那些钱不但没能生出钱来,反而赔得血本无归。单位领导三天两头被法院传,弄得我们每个月只能领到很少的一部分工资。离婚时宋连江给我开条件,要房子就别要孩子,要孩子就别要房子,我当然选择了要女儿。那个时候我还有梦想,觉得自己能给女儿挣一套能放钢琴的房子。几年下来,想法已经没了,单只剩下梦了。房子对于我来说越来越像一座空中楼阁了。
  宋连江却当了法院院长。人们都说他升得快的原因是因为胆子大。别人不敢想的事他敢想,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他做法院副院长时管基建,盖办公大楼。原本计划盖6层,宋连江自作主张改成了13层。多出来的预算他跑市里和国家各部委去化缘,居然把楼盖成了。公检法司几幢大楼在一条街上,唯独法院的大楼鹤立鸡群。很多人都说他有本事,如果给他个省长干干,他能把半个国家的钱都划拉到手。
  大楼落成了,法院院长却意外出车祸不治身亡。宋连江从几个副院长中脱颖而出,成了我们这座城市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即使我有一百个理由蔑视他的为人和官位,也不得不承认,他活得比我好。
  我妈曾因为我离婚上吊过,也吃过老鼠药。婚姻是她给我选择的,她不舍得宋连江。她把上吊的绳子搭在肩膀上,举着花白的脑袋在园子里找歪脖树;用五香粉冒充老鼠药,搅拌进玉米粥里,仰着脖喝下去,和衣躺在床上装死。她还嚷嚷着让全家人都跟我断绝关系,不认我这个闺女,却认下宋连江这个儿子。宋连江给她当了好几年的“儿子”,就像一场闹剧一样。宋连江吃在那里住在那里,谁都以为宋连江是对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有情分,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我对林林说:“我们打个赌,猜猜你姥姥今晚会不会打来电话。”
  林林说:“我猜会打来。你不听她的话,她迟早要骂你。”
  我说:“我怎么没听她的话?”
  林林说:“她让你去找爸爸你不去。”
  我说:“她没有让我去找。让我去找的是你姥爷。”
  林林认真地说:“姥爷最听姥姥的话,没有姥姥的命令,他不会来咱家。”
  我妈黄彩秀却一直没有打来电话,让我预备挨骂的那颗心,一直悬在那儿。她是个最不愿意得罪人的人,不止不愿得罪,还留神一切机会讨好。哪怕我家门前跑过一条狗,她也要看清楚是谁家的狗。留待哪天遇到了狗的主人,奉承几句。我这样大面积地得罪村里人,在她眼里是滔天大罪,是比要她的命都严重的事。
  她不打来电话骂我,我很担心。我心里敲着的那面小鼓就一刻也难停下来。她年纪大了,心脏不好,一生气就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她再经不起折腾。她不打来电话就证明她还在生气,而且气得不轻。我不怕她骂我,她骂我的时候,我最起码知道她还好。我翻来覆去想那天的事,想我的态度,想我对村里人说的话,觉得过了,太过了。如果来的只是张大明一个人,我怎么说都不为过。我们两家只隔着一堵墙,张大明做过许多违背常理的事,把我妈气得号啕不止。我妈一生的许多眼泪大都与这位芳邻有关。他家翻修新墙,为了自己多占地就敢明目张胆地移过来一个墙基。
  张大明还给了一个理由,说我家院子大。   我妈的理由当然更是理由。她说我爸林广文是个窝囊废,我们家但凡有一个顶事的,张大明也不敢如此欺负人。这种局面后来止于我与宋连江的婚姻。我们是夏天结的婚,秋天还没有到,张大明家的墙基像长了轱辘一样移回了原位——他的儿子摊上了官司,他每天都在巷子口瞄着宋连江,想打听案子的进展情况。宋连江并不理他,只是当着他的面拍拍那堵墙,张大明的脸就红了。
  我一个一个去想那天来的人。除了张大明,还有辈分最大的刘姓三爷,七十大几了,唯一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整天为医药费发愁。还有杨大生,还有张广海,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各有各的难处。虽说守着城边子,也只会经营几亩地,都是把地看得比天大的人。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几个人,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我家,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事,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走到我家来。
  我懊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我让林林给姥姥打个电话。林林是个鬼丫头,问我跟姥姥说什么。她知道姥姥正生我的气。我想了想,说,就说你想吃蟹黄拌面了,问姥姥什么时候做。
  林林说,这都几点了,也不是做饭的时间啊。
  我说,管它几点,你打电话姥姥准高兴。
  电话却久久没有人接听。后来电话终于接通了,林林却把电话给了我,说姥姥让你听。我妈在电话里情绪恶劣,嚷:“你真是我的好闺女,让我连门都没法出,人家都拿我当敌人。我还活着干啥,死了算了!”
  我听任她发脾气,她发脾气反而让我的心里安稳了些。肚子里有许多劝她的话,可我知道说也没用。她这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睛里,别人的嘴巴里,她什么都在意,可就是不在意她自己。
  我学会了在她反应激烈的时候一声不吭,也是这几年学会的。我知道我从小到大都让她很受累,过去我偷偷恨她,现在我原谅了她。
  听筒里好半天没有声音,我知道她也在转弯子。果然,她长叹了一声,语气变成了唠叨:“你都多大岁数了,做事还这样着三不着两,还不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你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你咋回中隅?咋见中隅的人?三叔二大爷想求你个人情是瞧得起你,中隅那么多在外做事的,咋不求别人呢?你不想去说情,也得先把事情应下,去不去还不是你说了算?这事要是换了宋连江,事办不办不说,保准先说得比驴粪球都圆。你张嘴说话就伤人,你以为人都是那么好得罪的?”
  我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我妈说:“你当真不想帮帮中隅?其实也是帮咱们家,咱家这一亩二分麦田,能有一千多斤的收成,能吃多少顿蟹黄拌面啊。”
  我说:“既然已经被毁了,就不要再那样想。”
  我妈说:“毁了也不能白毁。这些青苗要是你种的,你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没有这样想过,因为那些青苗确实不是我种的。
  我妈又唠叨了很长时间,说青苗被毁那天,谁谁哭得比死了亲娘老子都可怜。谁家一整天烟囱没冒烟儿。要不是有人拦着,谁谁就去找永和的人拼命了。她还特别提到了张大明,说他家的青苗地并不多,可那天他一直冲在最前边,想阻止推土机毁青苗。后来他被永和的四个小伙子抬到了一辆汽车上,汽车绕着山环开出了几十里地,才把他扔下来。我妈说起张大明用的是赞赏的口吻,就像说起英雄一样,这让我很吃惊。我清楚她与村里其他人的想法还不一样,补偿些青苗费在她还在其次,更要紧的她是想争个脸——女儿虽然离婚了,还能给村里人办事情。不能说她不疼我这个女儿,有什么好吃的,留馊了臭了也要等我回来吃。可她就是不管我的感受,我不表态她似乎就这样唠叨下去了,让我一阵一阵地为电话费心疼。后来我的哪根神经还是让她拨动了,我说:“让我想想吧,事情哪里是那么好办的。”
  我妈马上说:“再不好办的事也就当官的一句话。”
  我妈真是一语中的。
  我说你知道我不愿意去找宋连江。
  我妈说:“咱家过去对他不差,你有啥好难开口的!”
  放下电话,我在窗前站的时间久了些,林林不放心地凑了过来。我没觉得我伤心,可林林的手在我的脸上左抹一把右抹一把,抹得我一脸潮乎乎的。我忙把她的手握住,说,没事了,没事了。
  林林问我,啥是青苗费。
  我说,你会不知道?
  林林嘿嘿一笑,说,我知道。
  我说,坏丫头,知道还来问我。
  林林说,爸爸能管他们的事?
  我不愿意谈。涉及宋连江的任何话题我都不想说。
  林林说,我可以去找爸爸。
  我大喝了一声,有你什么事?睡觉!
  林林迅速爬回床上,像兔子一样把自己团了起来。
  4
  那一片青苗,我和林林曾经见识过,林林肯定不记得了。
  春天我们出去玩,曾走到过小鱼山下。小鱼山在城市的西北方向,山不高,却松柏苍翠植被茂密。山下还有一座水库,水库底下有活泉,不但一年四季绿水盈盈,而且不结冰。有人推测泉是温泉,可以搞成项目开发。不知为什么总也不见有商家来投资。永和集团花天价买下中隅这150亩地,也有人说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不在酒只有永和人自己知道,他们就像一把锋利的剑,闪着银亮的剑锋,刺到这座城市来,一下子就挑痛了我们这座城市的神经。
  一夜之间,房价上涨了百分之三十,人们扛着行军床在房产公司门口排队,怕房价涨了再涨。永和就像成了精的老猫,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打量着这座被他们搅翻了天的城市。他们花了几个亿买下的土地就在小鱼山下横陈着,他们先招了工人,工人上岗就发制服,衣裤是灰的,马甲是蓝的。帽子半蓝半灰带隐性条纹,腰带扎在裤子外面,像部队战士一样统一发大头鞋。他们都是当地人,做了永和集团的员工就与当地人不一样了。大家都说他们的身上自然就有了傲气。仿佛傲气是种传染病,沾了“永和”这两个字,想不傲气都不可能。
  圈地的铁丝网都是他们栽下的,有一人高。他们在前面栽铁丝网,后面就有人骂他们。骂人的都是中隅人。永和招员工,先看身份证。如果是中隅的人,他们坚决不要。他们知道因为卖地中隅的人跟政府闹事,把县公安局长的车围了八九个小时,动用了市局的防暴警察,才把公安局长解围。他们觉得中隅的人刁蛮,使不得。中隅的人也因此恨永和,恨为永和做事的人。铁丝网栽好了,也到了种冬小麦的时令。中隅人不由分说就把铁丝网扯开了,犁头耠耙男女老少都上,就像在自家的炕头上种地一样理直气壮。喷药、除草、施肥、浇水,侍弄得比往年也不知精心多少倍。这一冬一春,铁丝网扯开栽好,再扯开再栽好。中隅人不时要到自己的田里走走,看出苗,看墒情。连过路的游人都替中隅人说话,说,永和这是图什么呢?地面上又没你的东西,你花这样大的力气反复栽铁丝网,有什么意思?   我和林林走到这里,看见那些铁丝网是被扯开的,远处的水库边上,有抽水机突突在抽水。麦苗梢上含了露珠,厚实得一脚踩不透。麦苗不是绿的,是黑的。清湛湛地黑,黑得油光水亮。我知道这是水肥过大的缘故。中隅人知道这是种最后一茬地了,家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恨不得给青苗使上金肥银水。我和林林横着穿越了大片麦田,裤腿挽了起来,麦苗在小腿上搔来搔去,像小猫爪在抓痒痒。麦苗地里间或有一片油菜田,是去年冬天没种小麦的人家补上去的。油菜已经冒出了花骨朵,挺着长长的脖颈,在风中招摇。我对林林说,要不了多久,这里就看不见麦苗了,是一大群别墅,名叫天上花园。林林问我天上的花园什么样,我说,到时咱们过来看,天上的花园大概就和这里差不多。
  林林停下了脚步,往远处看了一眼,突然问:“如果这里造了别墅,这些麦苗去哪儿?”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一瞬间,我有些感伤。
  5
  鸟儿回巢了。
  不是真正的鸟,是一辆一辆黑色的汽车,从大门口的左边倏忽冒出一辆,倏忽又冒出一辆。小纪凑到我的身边来,也伸头朝外看,介绍说这辆是谁的车,那辆是谁的车。我在几分钟之前才知道她姓纪,纪晓岚的纪。是她主动告诉我的。我说,我找蔡三和。她说,蔡主任不在。我问蔡主任去哪儿了,她爱搭不理地说,不知道。我赔着小心又问了句:“你知道蔡主任几点回来吗?”她这回不耐烦了,抢白说:“这种事我哪知道?”我敲门的时候就见她不高兴,小脸嘟噜着,好像刚跟谁拌过嘴。这间方方正正的大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大概她跟电话拌了嘴,我猜。
  我特别庆幸偶然记住了蔡三和的手机号码。我从办公室里出来,在楼道里拨通了他的手机:“我是林敏,找你有点事,你现在哪儿?”
  我说,我在你们办公室。
  他说,市领导今天来检查工作,下个月全国有一个关于防沙造林的现场会要在本城开。客人才刚上路,他回机关还需二十几分钟。
  “林敏,你一定要等我。”蔡三和诚恳地说。
  女孩再见我,脸上就笑出了妩媚,她告诉我刚才接到了蔡主任的电话,让我无论如何等他,他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她开始和我唠家常,问我哪个单位的,孩子多大了,与蔡主任是什么关系。天上一脚地下一脚,问题提得生硬而别扭。我实在觉得难受才蹭到了窗边上。这里离我们单位的办公楼很近,走过去也就十几分钟。可毕业十多年我与蔡三和只遇到过两三次,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是十多天前。那天我在下班的路上给林林买了双鞋,我提着鞋从鞋店出来,就见蔡三和的车停在了鞋店门口,他眯着小小的眼睛朝我笑,神闲气定地坐在驾驶员的座位上。
  “我隔着窗子只看见了你的侧影,就断定是你。看来今天运气不错,老同学,还好吧?”
  他从车上下来,把手伸向我,虚虚地握了握。他明显有些发福,长脸变成了长圆脸,上窄下宽。名牌衬衫上的纽扣都被肚子扯歪了,肚子摇摇欲坠。
  我和蔡三和是高中同学,一个教室的前后位坐了三年。教室中的座位分三排,每次调桌都左右调,所以三年高中他始终坐在我的身后。他从高二下半年开始给我写纸条,不是写谈情说爱的那种纸条,而是从哪儿抄句诗,或一句名人名言,折成小飞机放到我的桌斗里。那种小飞机隔三岔五飞来一架,我没当回事,即便被人看见,也不觉得有什么。
  觉得有什么的是我妈黄彩秀。有一次,我清理书包时,从里面意外地掉出来架小飞机。我妈拿起小飞机左看右看,让我念上面的字,我老老实实给她念:“不要在阴霾的天气里乞求永恒的曙光。”我妈听不懂,让我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我大致说了说,我妈还是觉得费解,她问我蔡三和的家庭情况,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家离城市很远,在太和洼里。他总喜欢穿绿胶鞋,从家里回来经常是两脚泥。我妈却恍然大悟,说,难怪他写这样的纸条给你,原来他是有这种居心。你给我小心点,别让这小子把你搞得找不着北!
  我妈原本也是个听见风就是雨的人。如果发现有谁对我动心思,那就该她动心思了。我敢说,假如蔡三和家住在城市,父母都是干部,我妈说不定会笑眯眯地鼓励我和他交往。可太和洼在什么地方,离城市足有80里。下雨天人都出不了村,黄泥会把人的两只脚牢牢粘在地上,就像地里栽的高粱一样。我妈拿了纸条转天就找到了学校,找到了我们班,找到了蔡三和。我妈让小飞机飞起来,飞到了蔡三和的手里。我妈指着蔡三和的鼻子说:“你要再敢给林敏写下雨地皮湿的纸条,我就把你们家的锅砸了!”许多同学围着我妈起哄,我就坐在座位上写作业。我当时心里很生气,握着笔的手直抖。可我不愿意对我妈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我妈做什么事情都是应该做的,因为她是黄彩秀,黄彩秀与众不同。
  毕业前夕我给蔡三和写了封信,密密麻麻写了三页纸。应该说,我写那封信的感觉有点复杂,表面上是对我妈做的事表示道歉,其实字里行间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我妈闹了那一回以后,蔡三和就再没给我写纸条。我对那些纸条是有期待的。我每天都偷偷看蔡三和的眼神,希望再有一架小飞机飞过来。可蔡三和一直都很漠视我,也再没放飞他的小飞机。
  我不是对蔡三和有好感。他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脑袋尖,脸很长,鼻梁骨周围有许多雀斑,再加上他的高吊裤和绿胶鞋,这样的男生不容易让女生有好感。何况那时的我蒙昧得如同八岁孩童,除了一心一意考大学,再没任何别的杂念。就是一匹白马当真驮了哪位王子来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我只是觉得与蔡三和的关系应该稍微特殊一点。那点特殊不应该因为我妈闹一场就给闹没了,应该坚持点什么才对。
  蔡三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们没有就这个问题探讨过。毕业以后转眼就过去了十几年,再见面,已经拾不起过去的话题。
  那天见面只匆匆说了几句话,蔡三和就有了日理万机的样子。我们这一届同学,分到企业的居多,谁都知道这年头的企业是怎么回事,十家有八家亏,还就蔡三和的发展势头不错,在县政府工作,现在也是掌权的人物。那天他把手机号码给了我,让我有事找他,我当时还没有太在意,觉得有事找他的想法很遥远。   没想到这么快他的手机号码就派上了用场。
  6
  每天早上我妈都会给我打电话,问我今天会不会去找宋连江。我妈就是这样的人,对什么事也许可以不上心,一旦她上心了,就会要你的命。前两天我还推说没空,实在没处可推了,我骗她说,我在另外想办法,事情不是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我当时就想到了蔡三和,他在政府部门工作,离县里的领导近,村里那点青苗费的事,说不定哪位领导的一句话就能解决。找他我心里并非毫无负担,但比找宋连江的负担要轻得多。这是实话。蔡三和从外面回来先来推办公室的门,招呼我跟他走。我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掩上门,蔡三和把公文包扔到办公桌上,抒情般地说:“林敏,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眯着小小的笑眼看我,话说得似真诚又似幽默。“不管你因为什么事情来找我,我都很高兴。你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那样说话我也很高兴。等他的那段时间我心里一直不舒服。不只因为小纪,还因为我对蔡三和心怀忐忑。我这次是有事求他,我怕他跟我打官腔。我是脸皮薄的人,他打官腔可能是习惯,我担心自己在他面前坐不住。坐不住就说不成话,说不成话就办不成事。不舒服的那种感觉有点像蚕吃桑叶,不痛不痒,却咕噜咕噜的是一种搅和。
  蔡三和的办公室很气派。最起码,比我们领导的办公室气派多了。
  你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他问。
  于是我开始说中隅,说青苗。小鱼山下那150亩地,是中隅最后的土地,土地上的青苗,是中隅最后的青苗。春天我带女儿走到小鱼山下,看见那里的青苗长得那么好,是我从没见过的好。麦苗通常意义上都是绿色的,那里的麦苗却是黑色的,青黑青黑的颜色,像秋天夜晚的天空一样。中隅人把种子撒进地里,不仅是为了收粮食,还为了收念想。他们以后就没有地可种了,是城不城乡不乡的一个群体。他们最后的这一次耕种,从某种意义上说,有着收获和收获以外的双重含义。你如果能看到那片青苗,就能理解我说的没有错。就能理解中隅人的愤怒没有错。没有土地的人,不会知道有了土地而又失去土地的人,情感有多复杂。不会理解他们对土地的那种依赖,是一种婴儿对母亲的依赖。说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种悲怆,我的父母兄嫂都是靠土地过活的人,未来日子的那种艰窘几乎伸手可及。他们靠土地过活,其实也就是我靠土地过活,我虽然从土地上走出来了,但没能走远。微薄的一点薪水只能供养女儿。如果有一天父母他们没饭吃,于我就是一件天塌地陷的事。于是我突然就有了情绪,我说如果永和集团不毁那些青苗,青苗早就变成了粮食。那些粮食能晒满整个广场,黄澄澄的新鲜麦子,味道多香啊!永和集团凭什么那样霸道,别人用血汗种的庄稼,他们说毁就毁?老百姓多收一季粮食对他们没有妨碍,他们有什么权力非要毁掉那些青苗?
  我激动起来就有些忘乎所以。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替中隅人要个说法。你是政府的人,能管则管;不能管,你告诉我谁管。谁管我去找谁,政府不能只管卖地,也得管管老百姓的青苗。
  蔡三和听得很认真。我们隔着桌子坐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不笑了。不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依然很小。
  “你是为了这个事来找我啊。”看上去他有些失望。
  “为了这个事找你不行吗?”我想把事情搞清楚。
  他赶忙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是那句话,你因为什么事找我,我都高兴。还告诉你,你今天找我就对了,中隅的事,每次上访都是我出面处理,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全明白。”
  我高兴地说:“那就更好了。我想知道你能不能给我解决?”
  蔡三和笑了笑,说:“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个事情非常复杂,因为涉及永和集团。你们村也因为这个事多次来上访,如果容易解决,早解决了。这个情况县领导都知道。”
  我说,就是因为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我才来找你。
  蔡三和说:“依你看,能解决吗?”
  这话把我问愣了。我说我是来问你的呀!能不能解决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永和集团是外来户,财大气粗,政府如果想保护农民利益,问题肯定能解决。
  蔡三和的脸,非常明显地暗了下去。他手里反复撕一片纸,撕出了许多纸屑。他把纸屑攒了攒,又吹出一口气,那些纸屑就跟头趔趄地四散奔逃。蔡三和垂下眼皮说:“恕我直言,你这个事不好办。地是中隅的不假,可地卖给了永和就是永和的了。中隅的人跑到永和的地上去种庄稼,人家不毁应该,毁了也应该。反过来再让人家赔偿青苗费,你说这可能吗?”
  我说:“这没有什么不可能。如果青苗是你的青苗,你就不会这样说话了。”
  蔡三和笑了笑,说:“也不是你的青苗。如果是你的青苗,我豁出命去也要帮你的忙。”
  我说:“是我的青苗。”
  蔡三和郑重说:“说吧,有你多少?”
  我说:“150亩。”
  蔡三和说:“你骗我,你这样说话我没法帮你。”
  我说,你帮中隅就是帮我。
  蔡三和不说话了,冷了一会儿场,蔡三和抬起头,有几分无奈地说:“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可懒得管这件事,费力不讨好。”
  我说,你答应了?
  蔡三和开玩笑说:“你亲自来,我能不答应吗?”
  我的心里顿时打开了一扇窗,有清风徐徐吹来,五脏六腑都是凉快的。连日来的愁绪都在这一瞬间云消雾散了。我特别感谢蔡三和,他让我觉得生活一下子轻快了很多。我想跳一跳,唱一唱,想跳想唱的感觉大概都在脸上活跃着。蔡三和也变得轻松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我,他说,你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我奇怪那时你总是闷着头做作业,很少对人笑一笑。那个时候我就想,是什么原因让你不喜欢笑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吃惊自己曾被别人认为是不喜欢笑的人。这个世界都不会有人不喜欢笑,除非他在生活中活得不开心。
  我要走。蔡三和说,你不能走。我问,为什么不能走?蔡三和说,这么久没见面的老同学,总得吃个饭。我说,你给我办事我已经很感谢了,饭就免了吧。我边说边往外走,蔡三和高大的身躯稳稳地站在了门口。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他语音很轻地说,你说我想干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他说,我想我们吃顿饭。我说,没见过请饭还顺带打劫的。他说,我就打劫你。我说,我还有孩子呢。蔡三和说,连孩子一起接来,就我们三个人,好吗?我说,不好。我不太敢正视蔡三和的眼睛,他盯我盯得实在紧。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蔡三和终于有了松动,他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说:“林敏,你不给我面子。”   我说,我领情。
  蔡三和说:“记着你欠我一顿饭,我迟早要请你。”
  7
  两天以后,我还是与蔡三和吃了顿饭。他在电话里说,有几个同学碰到了一起,随便吃个饭,请你赏光。我赶到那家饭馆,人都到齐了。蔡三和坐在主宾的位子上,旁边空出一把椅子。蔡三和先介绍我,然后给我介绍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他说我是他的小学同学,从小我们俩就同桌,他从三年级就给我写纸条,惹出一片笑声。他给我介绍别人。张老板。李经理。马东家。没有一张脸是熟的。我问,你不说有几个同学吗?蔡三和认真地说,是同学啊,他们都是同学啊。虽然不是同一个老师,但与张老板同一个学校,算校友。与李经理同一年毕业,算叔伯同学。与马东家读书的地方离得近,是老乡加同学。都是胡诌白咧。我瞅机会对蔡三和说,既然不是真的同学何苦叫我来,我又不会喝酒,坐在这里干受罪。
  蔡三和小声说,你来这里就是吃饭的,什么好吃吃什么。
  做东的李经理经营着一家印刷厂,我从他们之间的话言话语听出了端倪。原来他并不认识蔡三和,是通过张马二人介绍的。他说他早就想认识蔡主任,就为了这场饭局,他张罗了不下五次。张老板作证说,哪里是五次,七次也有。只是蔡主任忙,抽出空闲不容易。蔡三和谨慎地表示自己确实忙,不是为自己忙,是为县长忙。每天的时间都被县长卡得死死的,他向东你不能向西,他打狗你不能骂鸡。自己能够支配的时间很少,就像旧社会的包身工一样。大家都笑,都笑得很崇敬。然后是轮番敬酒。李经理连敬三杯,张老板和马东家也是三杯连灌。蔡三和则一派大将风度,来者不拒。他们敬蔡三和的酒也捎带着敬我,让我很不习惯。我不习惯他们很恭敬的样子对我,屁股要欠起来,双手一上一下握杯,脸上笑得都很巴结,嘴里还说着肉麻的话。我想我是谁,不过是一个蹭饭的,怎么能这样招人眼目呢。我一直都没怎么吃东西,盘子里的食物都是蔡三和用公用筷子给我夹来的。夹来了,我没吃。我吃不下。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往嘴巴里送。空调的冷气一直在照着餐桌吹,吹得我手脚冰凉。李经理又一次欠起屁股敬酒,我一抬手,一套盘碗“哗啦”被我打翻在地上。
  蔡三和说:“不喝酒的人倒先醉了。”
  我对蔡三和说,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
  蔡三和出其不意地攥住了我的一只手,往下摁了摁,他说不能走。我说,我确实有事。蔡三和说,有事也不许走。两只手在台布后面隐匿着,较着劲。我挣了一下,没挣动。又挣了一下,蔡三和反而攥得更紧了。
  蔡三和结实地说:“听话,别走。”
  蔡三和的脸上却显得若无其事,酒一杯一杯地送下肚去,话也说得恰到好处。他不允许别人叫他蔡主任,而是叫他三哥,蔡三哥。餐桌马上就响起了一片“三哥”声,包括年龄明显比他大的张老板,也叫得比谁都热闹。酒喝出了一个小高潮,蔡三和逐渐兴奋了,从守株待兔,变成了四面出击。不但自己一杯一杯地跟人家喝,还操持姓张的与姓马的喝,姓李的与姓张的喝。场面乱得不可收拾,所有的嘴一起说话,谁都不听谁的。不管蔡三和嘴里如何起劲,我能感觉到重心却在手上。他的两只手交替举杯,也交替躲在台布下面攥着我。我让他放开,我说,我不走了,你可以放开我了。蔡三和对我笑笑,低声说,可能吗?抓到了我就不会放开。想这一刻,你知道我想了多少年吗?
  想起那些小飞机,我心里柔柔地泛起酸楚。过了许多年之后,我在回味中体会到了蔡三和的那份羞涩和含蓄。虽然蔡三和什么都没表白过,可那一年半的小飞机飞过来,负载的除了情愫还能有什么?
  那些名人名言和那些美丽的诗句,不过就是外化的一种表述。
  就是这种表述也被我妈黄彩秀打击过。
  我妈打击的还不只是一个叫蔡三和的人的情感,她打击的是叫太和洼的那片黄泥地。
  我是这样想的。
  我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惭。
  饭后他们要去歌厅唱歌,我不想去,蔡三和不由分说抓住了我,他说,你不去我唱给谁听,你以为我会唱给他们听吗?别的人在一旁起哄,说,我们听三哥唱歌是沾光听,你不去我们连光都沾不着了。我无可奈何。狭窄的楼道里酒气熏天,李经理在前边引路。蔡三和牵着我往楼上走。蔡三和解嘲说,从现在开始我就一直这样攥着你,免得你跑了。李经理说,对对对,三哥是得攥紧点。歌厅只是一间小包房,方方正正,屋顶很低,射灯的一点光线从屋顶打下来,屋子的四角都是黑的,只有中间是一团光晕,只有鸡蛋黄大小。沙发又大又宽,看不清皮子的颜色。坐在上面,就像坐在了面板上,硬邦邦的。姓张的和姓马的在昏暗的灯光底下翻歌片,给蔡三和推荐曲目。看得出他们是经常在一起玩的人,这个说三哥《一生有你》唱得好,那个说三哥《迟来的爱》唱得好。姓李的咋咋呼呼让服务员上水果,拣贵的上。有莲雾吗?有杨桃吗?服务员都说没有,姓李的牛气冲天地说,你们都有什么?把你们老板叫来!服务员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像是新来的。她很惶恐地说老板不在家,她才来三天,还没见过老板的面呢。姓李的拿出了手机,说,告诉我电话号码。我三哥来了他都不来照个面,我看他是不想在这儿干了!
  蔡三和把服务员叫了过来,服务员的眼睛已经没处放了,人慌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蔡三和说,都是喝了酒的人,你不用听他们的。西瓜有吧?服务员说有。蔡三和说,切个西瓜上来,要沙瓤的,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姓李的凑过来说,你不会遇见像我三哥这样大仁大义的。
  蔡三和摆了摆手,对这样的恭维不屑一顾。
  音乐响了,声音很轻柔,是水木年华的那首《一生有你》。蔡三和拿过话筒坐在沙发里唱:“昨晚梦见你离开,我从哭泣中醒来,看见风吹过窗台,你能否感受到我的爱。”声音有点沙哑,音域却宽,颤颤巍巍地把歌中的缠绵纺成了线,尾腔拖得没完没了。他的眼风已经不是醉酒人的眼风,偶尔瞥过来一眼,瞳仁儿是粉的。第一段还没唱完,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蔡三和两个人。那些说想听他唱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溜了。那些人溜了,蔡三和不唱了。他颓然地任话筒滚落到沙发的角落里,头靠在沙发背上,眼睛眯得小小的像是睡着了。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那些粉色的目光从他眯得小小的眼睛里射出来,像糖稀一样粘在了我左边的面颊上。我有点不安,我好像走进了某种情节。那种情节我在电视上见过,今天轮到自己做主人公了么?这种感觉让我血管里的血一阵阵地凉。我在想我现在如果起身走事情会怎么样。我走得了。我肯定走得了。即便蔡三和用蛮力气挡我,我也走得了。可走了以后呢,那就不能再见蔡三和。即便没有中隅的青苗这回事,这个结局也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又不想留下来,留下来我又觉得不甘心。我离这种生活远,觉得这种生活更适合电视剧的剧情而不适合我。我的心里七上八下,身体在微微战栗,但屁股一动没动。我小心地啃着一牙西瓜,把籽全都吐到了地上。我是成心的,此刻我想糟蹋点什么,仿佛这样就能在心里找个平衡。看不出地毯是什么颜色,但能闻到一股呛鼻子的霉味,我对那种霉味憎恶至极。我把西瓜皮索性也丢在了地上,还用脚尖踢球一样往远处捅了捅。西瓜皮翻了几滚,躺在了射灯的光晕里。蔡三和捡起了西瓜皮,放进了茶几上的烟灰缸。蔡三和晕着声音说:“淘气啊?”   “嗯?”我装傻。
  蔡三和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离我近点。”
  我的脸“腾”地像是烧着了。我看了他一眼,没动。我想我为什么要动。
  蔡三和坐了过来,很自然地把胳膊放到了我的肩上。我感觉到了他在打量我,他的身量比我高,高出有一个头。他的呼吸吹动了我的头发,我的头皮像射灯的光晕一样有一小片痒,但痒得不明显。蔡三和在我的头发上吸了吸鼻子,蔡三和说:“林敏,你老了。”
  好像“老”是他闻出来的。
  我说:“地球也老了。”
  他笑了一下。他没听出我说的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所剩不多,尤其中央地带,很明显垄大苗稀。
  蔡三和说:“你别怕,不会有人进来。”
  我挑衅地样子笑了笑,说:“我为什么怕?”
  射灯突然闭上了眼睛——房间里停电了。世界顿时变成了漆黑一团,我的眼前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我试探着往前摸了一把,居然什么都没摸到。我的面前空无一物。蔡三和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像是被夜色挤没了。一只蝙蝠张开巨大的翅膀不知从哪里飞了来,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半空中,一下就把我覆盖了。
  8
  我与蔡三和游过三次泳,打过两次高尔夫。他每次招呼我都不说多余的话,把车停在我们单位对面的胡同口,在那里等我。我每次都不想去。我不想游泳,不会打高尔夫。可蔡三和从不给我回绝的机会,他只是让我去,在那里等他。而从不问我想不想去,愿意不愿意去,有没有时间去。我下了几次决心拒绝他,可一旦他把电话打了来,我就很难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我们在一起时的话并不多,甚至没有谈论过那些小飞机。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与我的高中同学蔡三和全无关系,他不过是冒名顶替的。因为没有什么能够衔接得上,一切都像突如其来而又居心叵测。
  在歌厅与蔡三和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事好像就成了顺理成章的。我对自己的那种半推半就很恶心,可隐隐的多少又有点期待。我们游泳的地方是一家部队疗养院的内部泳池,不对外开放。我们被人安顿好,在泳池里就再没遇见过什么人,仿佛某一个时段泳池只为蔡三和一个人开放。这让我暗暗称奇。表面上看,蔡三和这棵树并不根深叶茂,可他的能量和影响居然在部队上显现,这让我对他充满了期待。蔡三和的泳姿堪称完美,我知道他家乡的那个地方是大洼深处,到处都是坑塘,人在水里就像鱼在水里。他娴熟地在水里褪下泳裤,也像条鲇鱼一样只剩下了一层皮,这让他戴着黄色潜水镜和红色泳帽的头颅显得怪模怪样。他说在水床上做爱会是另一种感觉,那种漂浮感是一种外作用力,只要稍稍把握一下时机,就是不错的一种方式。第一次我只当他是心血来潮,第二次则觉得他老谋深算,第三次则觉得他蓄谋已久。他的泳帽和潜水镜依然在头上脸上戴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面颊上的肌肉会抽动,牵动着嘴角往上咧。这个时候他要叫了,大叫。周围的水也像受了他的感召,涌动得情色迷离。在高尔夫球场则是在更衣室里,他在那里也如入无人之境。我从开始稍稍有一点幽怨,过渡到后来的有了耻辱的感觉。我想我如果开始就知道事情是朝这样一个发展方向,就应该从歌厅里走出来。
  我后悔得要死。
  每次回家,我都会把水龙头最大限度地打开,让水雾铺天盖地地席卷。平时我用水总是很小心,水龙头只肯拧开一半,我也这样教育林林,我们要节约用水。可我此刻却非常想大水量地冲一冲自己,把所有有关蔡三和的记忆统统冲刷掉,虽然自己也知道那种对水的浪费是徒劳的,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样呢?那些记忆像我妈做的蟹黄拌面一样不清不楚,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不咸不淡。但心是拧着节儿的,编成花儿的,反着个儿的。那种感觉很难受,就像行走在不见天日的深谷里,晕头转向,不知所终。我把哗啦啦的水响当成山呼海啸,把躯体的沐浴当成一次脱胎换骨。期待着从水雾中走出来,是一个足够清新的自己。
  蔡三和从不和我谈有关青苗赔偿的事。很多时候我不好意思问,话要在肚子里发霉长出木耳,才会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他总是很随意地说,这种事着不得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话听起来就像搪塞,让我身上的热气像刚揭锅的馒头一样扑散得了无踪迹。我僵硬的样子大概蔡三和看了都于心不忍。他解释说:“这件事不是小事,这牵扯到政治。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9
  我租住的地方是两间平房,是这座城市最早的公房建筑。房改以后,这些房子产权卖给了个人。这里是老城区的经典地段,名字叫张相公胡同。
  当年就是这个胡同名字吸引了我。张相公是明朝人,曾出任山西绛州学正。在家丁忧期间恰逢天降大雨,七七四十九日天不见晴。张学正率人在城内构筑引水工程,使雨水得以顺畅排出。当时人们为了纪念他,便为他修了一座庙。胡同因庙而得名。
  所在城市的这片区域从春秋始称无终。
  无终曾为国号,只是寿命短得只有区区几十年,后曾为郡、州、县治所。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无终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了。
  无终只存在于历史学家的记忆里。
  两千多年以后的一个夏日黄昏,一个叫林敏的女人在两面墙壁长满爬山虎的胡同走了两个来回,选择靠里面的一处房子租了下来。搬家那天,女儿光着脚丫在石板路上来回跑,她喜欢这个地方。女儿问,妈妈这个地方叫什么?林敏想了想,回答女儿,这个地方叫张相公胡同。在很远很远的以前,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无终。
  这是我离婚以后搬的第四次家,前面三次都在城郊接合部或者干脆就是菜农的房子。好处是可以吃到不打农药的蔬菜。那些菜农都把自己吃的蔬菜种到大棚的角落里,周围隔上塑料布或草帘子,免得喷洒农药时淋上它们。他们每天收工回来都会一把葱一把蒜地捎给我,然后便把孩子打发来,让我给他们辅导功课。
  房子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集体供暖,夏天苍蝇一嗡嗡,就能把整个影壁墙抬起来。
  相比之下,张相公胡同甲六区八号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有卫生间和集体供暖不说,院子里和胡同边上种了许多植物和树木。我们的院子里就有石榴和丁香。左侧是张相公庙遗址,房子没有了,但一棵盘龙松把偌大的院子都遮蔽了,看上去赏心悦目。   只是屋内的空间有些狭窄,林林的钢琴放在了储藏间里,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听女儿弹琴,音乐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间淌出来,天上的云彩都流走了。
  石榴树上的石榴咧嘴了。玛瑙一样的牙齿挤破了粉红色的嘴唇,顺着嘴角流着殷红的血。我看得入了神。想这石榴被青皮包裹时的端庄模样,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会皮开肉绽。这样想着再看石榴,就不知道它是在笑还是在哭。
  ……妈妈,你怎么总睡啊!
  我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可总觉得睡不够。
  林林说,妈妈你做梦了,你在梦里总在说青苗的事。
  我牵了一下嘴角,想笑,却觉得那么累。
  我又沉沉入梦了。
  我曾经有过一套房子,就坐落在中隅与城市交叉的一条马路边。房子如果留到现在,价格大概要翻到漫天云里去了。
  要想把房子的事情说清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盖房子首先要有宅基,即使是十几年前,在我们这样的村庄要想拥有一块宅基也是比登天都难。凭我爸林广文每天在巷子口钉鞋是要不到宅基的。这种事都是我妈亲自出马。我妈使了什么计谋、动用了哪些情商要到了房基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仅是,那一年村里只批了我们家一户,而这份宅基是我妈给我要的。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我不是所谓的“农业户口”,我有国家给的正式工作。我与房基原本连一点边儿都沾不上。
  邻居张大明堵在我们家门口骂了三天。他家给儿子要的宅基没批却批给了我们家的女儿,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我妈被骂得三天没敢出门。她坐在炕上绣枕套,她绣的枕套东一家西一家的拿去送礼,这辈子她送出去的枕套数都数不过来。
  她边绣边乜斜我爸林广文:“就没有人给我出口气?”
  我爸回家就翻动他的百宝箱,那里面除了皮子拉锁就是针头线脑。他把一块一块的皮子在膝盖上摩挲铺平叠整齐,边对边,角对角。那种投入和精心,就像干的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事。
  张大明的骂和我妈的说,他都听不见。或者,他都可以装着听不见。
  我原本也是胆小的女人,张大明什么时候开骂,我就什么时候哆嗦。我甚至用棉球塞上耳朵,眼睛盯着书上的字,拼命把自己塞进一本书里。
  可张大明提起了林敏的名字,这让我耳朵上的棉球自己情不自禁往外跳。他说,中隅谁不知道林敏是野种,林广文你是个绿毛老王八!
  我再也坐不住了,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我提着一把锤子就冲了出去。那天我穿的是一件对襟小棉袄,袄袖短得露着长长的手腕。我还记得那天刮着南风,风把我的头发吹进了嘴里,我噗噗啐了两口,挥起锤子就朝张大明头上砸。我预备能一下子把他砸死,预备他红红白白的脑浆喷到我身上。
  可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不等我的锤子落下,他就把我的手腕钳紧了。他说,你个丫头片子早晚要出嫁,要片宅基有什么用?我的儿子等着娶媳妇,孩子都钻到媳妇肚子里去了,却还连个窝都没有!
  我也这样子去问我妈,给我要片宅基做什么?我可不招养老女婿,中隅这个地方已经让我烦透了。我妈看着我眯眯地笑,她说,我早就盘算好了,你要想在单位分上房,至少还得三十年,想一想三十年后你多大了?我的单位总是文化部门,总是僧多粥少,在外说起来好听,却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也没有。我第一天上班,单位领导就告诉我,分房我排在六十几号,每年单位最多能分到两套房。也就是说,三十年后我能不能分上房还是一个未知数。
  我妈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她参透了这生活。
  房子一共是四间,院子能开进一辆汽车。那个时候我刚认识宋连江,但远没论及婚嫁。我只知道靠我们一家的力量很难把房子盖起来,但没有想到的是,我妈黄彩秀借助了宋连江父亲的力量。那时宋连江的父亲是偏远乡镇的副镇长,可也能拉来不花钱的木材、沙子和水泥。
  因为房子,我的婚姻提前没有了任何悬念。谁都说我妈有本事,能给女儿盖一座大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付出的代价有多大。我从没爱过宋连江,哪怕一点点。
  我们这座房子,是中隅最好的房子,高大气派,所有的建筑材料用的都是最好的,檩木柁架是红松的,屋顶上的瓦是刚流行的红色紫砂瓦,在一片灰扑扑的青色屋顶中,显得分外耀眼。村里辈分最高的刘姓三爷围着房子转了三圈,他说他活了七十几岁,也没见过这么硬气的房子,就跟当年的张相公庙差不多。这话我妈不爱听,她说,您老咋把我们的新房说成庙呢,这可不是吉利话。刘姓三爷虚虚地在自己的腮上拍了一下,说,人老了话都说不周全了,你们多担待些吧,我是想说你们这房子比那庙都盖得好。
  房子成了我们家的一面旗帜,村里有很多人都来参观。我妈黄彩秀和我爸林广文都乐得合不拢嘴,这座房子具有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都不是房子的属性本身那样简单那么直接。
  宋连江在整个建房期间都在我家吃饭,他管我的父母叫爸妈,他把我们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而我的父母,则把他当成菩萨。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见柜子上有一只碗里盛满了新出锅的小鱼咸菜,我问是哪儿的,我妈把脸笑成一朵花以后告诉我,是张大明的老婆送来的。小鱼是张大明从水库淘来的,先送来给咱姑爷尝尝鲜。我从没见过我妈这么高兴过,她这一辈子都受张大明的气。
  那种情景恍若梦境。
  宋连江从打第一次来我家,我就一直看不惯他。他总能讨好所有的人,能把任何一件微小的事办得恰到好处,可我却能从中看出他的心机有多深。我说,你即使没有家也不能把别人的家当成家,即使你缺父母也不能把别人的父母当父母。我无论说什么,宋连江总是当成耳旁风。他不在乎我说什么,照常吃我妈做的饭,出出进进地做我们家里的人,把我们家的朋友当朋友,把我们家的敌人当敌人。他不像我的丈夫,倒很像我妈黄彩秀的儿子。
  我曾经想过好好跟他过一份日子,像任何一对寻常夫妻一样。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我们总是很错位,一错再错,直错得无路可走。
  所以几年后我选择离婚时,宋连江开出的条件是要孩子就别要房子。我连眼睛都没眨,我把房子扔给了他。   宋连江转手就把房子卖掉了。
  10
  一觉醒来,发现林林给我留了个纸条:“妈妈你好好睡吧,我去同学家了。”纸条上还有个插图,是个睡着了的小太阳。
  从这里骑车,大约走15分钟就到中隅的那条巷口。我爸林广文十年如一日在那里坐着,面前摆了许多双新旧不等的鞋子。我每次回去都要在他面前的马扎上坐一坐,跟他说说话。他的手让我看了痛心,手上根本就没有叫皮肤的那种东西。他的手上都是横七竖八的黑口子,像长了千年的老树的树皮一样。他的脖子上终年挂着那条蓝布围裙,围裙很大,遮住膝盖以后还要遮住脚面。这样热的天他还穿着护膝,他的腿因为终年这样风里雨里坐着,几近残疾,家里离这里大约只有200米,这200米他差不多要走半小时。
  他的手里已经有几个钱了。我们家先后从村里分了二十几块钱,他和哥哥各得一半。哥哥又借了些钱造了套房子,他的钱却一直躺在银行里。那个时候我们都劝他别干了,好好歇歇身子。他歇了三个月,就歇出了浑身的毛病。因为经常夜里失眠,他居然得了美尼尔,一到夜里,他觉得床就直立起来,把他抛在地上。于是,他在梦里大声叫:“把我的床放平!把我的床放平!”吵得全家都睡不好觉。我妈黄彩秀在另一间屋子说:“他就是那受累的命。明儿,还让他去巷子口钉鞋。”事实证明我妈说得对。他背着那只木头箱子重又坐到巷子口,真的就什么毛病也没有了。
  他的钱一分也不舍得花,他总说那是救命钱。地没了,人的魂好像也没了。前面总仿佛有什么灾难会降临,让他和许多村里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土地才是依仗,有了土地人就不会被饿死。
  我喊了一声“爸”,在马扎上坐下。我非常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他一年到头难得去我家,那天从我家出来,村里人不定怎样责难他,我妈不定怎样唠叨他。我妈一不顺心就会拿他撒气,他这一辈子,就没好好挺过几天身板。
  我的那句“对不起”在舌头底下含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他把一只时装鞋顶在两膝中间的铁钎子上,用一柄小锤子敲打鞋后跟。他是在给鞋跟钉掌。鞋子是淡粉的,顶多36码,前面是尖的,鞋跟又细又高,看上去像个玩具。他用刀子把鞋跟周围的皮子旋整齐,那鞋子站在他的手心里,亭亭玉立。
  看见是我,他把眉眼弯起来笑。朝我的身后看,林林呢?我说,林林找同学玩去了。他说:“你赶快回家吧,你妈买了咸鸭蛋,想做蟹黄拌面呢。”我不想走,我想跟他说会儿话。我愿意听他说补鞋的事,他说得慢条斯理。我看着他的脸,他是一个长相很丑的男人。我从打记事起,就认为他长得不好看。我妈黄彩秀长得好看,高出他一头,白皮肤,人都老掉牙了,还能看出眉眼的秀气。当初他们结婚是因为林家的高门楼。门楼上有瓦,称作瓦门楼。中隅几百户人家只有两户瓦门楼,其中就有林家。
  他不知道我在看他什么。坐在他面前,我总是情不自禁仔细端详他。心里的那个结,编成了死扣,解也解不开,挥也挥不掉。哥哥长得像我妈,倒退十几年,哥哥是那样帅气,他继承了我妈所有容貌上的优点。哥哥的上边是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随他,容貌随,身材也随。他的驼背是钉鞋钉的,可却把驼背遗传给了两个姐姐。我像谁呢?没有人说我像谁,可很多人都说我谁也不像。不像黄彩秀,也不像林广文。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话。可只有张大明骂人的那句话,吃进了我的心里。
  他说我是野种。
  我想用锤子砸死他。
  事后我妈吓得要死,她说,要是一命抵一命,那个老东西哪有你的命值钱。
  我的脸当时涨成了发面馒头。我抖着嘴唇嚷:“你没有听他说什么吗?”
  黄彩秀的两只眼睛甚至称得上清澈,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懵懂地问:“他说什么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相信了张大明的话,我熟悉黄彩秀的撒谎套路。她每次说谎都会眼睛清澈得一眨不眨,神情像一个年幼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照镜子,照前边,也照后边。我的后背直直的,腰很细,肩很窄。这不是黄彩秀的体型。我的脸型是典型瓜子脸,不像黄彩秀面若银盆。我知道我的血管里流着黄彩秀的血,哪怕让我像她几分也是个安慰。我渴望哪怕有一根头发像林广文,可连一根头发也不像。他的头发像马鬃一样根根直立,我的头发则柔软得像一匹丝绸。
  我甚至希望自己比林广文长得更丑,都没什么。
  我知道他是谁,可我不知道我是谁。
  那种感觉非常痛苦。
  我说:“爸,今天早一点收吧。”
  他仰脸看天,太阳早就下山了,薄薄的暮霭烟雾一样在空中游动,街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流。我动手给他收拾东西,他不甘心地左顾右盼。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提着鞋子从马路对面跑了过来,他赶忙说:“你先走,我把这份活儿干完。”
  我把马扎让了出来,女人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没空搭理我,已经与女人唠上了。他说,您的鞋皮子真好,一看就是名牌。我修了多半辈子鞋,这样好的鞋还没看见过。
  这话听着就像生意经。我没想到我爸这么会说话。
  我刚走出去两步,他又把我喊住了。他的手忙着鞋子上的事,眼睛却看着我。我爸说:“林敏。”
  我停下了脚步等他说话。
  他的脸像薄暮中的天空一样悠远而宁静。我爸说:“林敏,村里青苗的事,你不要管。”我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他没责怪我,他在责怪他自己。
  我想扑在他的怀里哭一场。
  11
  “你找人的事,有眉目吗?”
  我猜到了我妈见我的第一句话会这样说,一个字也不会差。
  我说,没有。
  我妈问我找的是谁。
  我含混地说,一个同学。
  我妈立刻有了精神,问我是哪个同学,在哪个部门工作。我哪里肯说实话。我说,告诉你,你也不认识。我妈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意,她拉长声音说:“你哪个同学我不认识?”   这话还真让我心虚,她的记忆力好得出奇。假如我告诉她我找的是当年给我写“下雨地皮湿”纸条的人,她马上就能叫出那个人的名字。而且,不定什么时候她就有可能去找他。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不想提那个人。
  我妈说,你找人的事,我跟村里人说了。村里人每天都有人过来打听有没有结果。我对他们说,你们以为这是母鸡下蛋啊,说有就有结果?
  我知道我妈说的是好话,可她的好话我不爱听。我说,八字没一撇的事,瞎说什么?
  我妈理直气壮,说,怎么是瞎说呢。我闺女是为村里人做事情,让他们知道是应该的。
  我说,做不成,哪里会做得成。你以为我是谁,县长么?
  我妈说,你还是应该去找宋连江,让法院判中隅赢官司,让永和集团包赔损失。如果永和集团不包赔,咱青苗费也不要了,就要那片地,那片地本来就是中隅的。
  我妈就是这样聪明,她能忽略很多过程而让事情简单明了。只是我不像她那样聪明,我知道这中间有个环节是政府,政府拿了大笔卖地的钱去修广场、修马路。广场一眼望不到边,马路宽广得就像广场。许多名贵的花木从天南地北源源不断地运了来,把城市打扮得像花园一样美丽。
  越来越多的城市人感叹:我们的城市越来越漂亮。
  电视台把那些画面航拍下来,做成节目的片头反复播放。那些画面在电视里好看得要死,就像仙境一样。
  只是,这一切与中隅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这没关系。中隅人也知道这没关系。无论城市多么漂亮,城市也不属于他们。他们只能闻些城市的气味,那种气味是混合型的,香的臭的酸的辣的都混合在一起,比大粪味不知道要难闻多少倍。
  如果硬要说中隅沾了城市什么光的话,就是城市的路灯能在夜晚投过来一些影子,把中隅的街道映得影影绰绰。中隅在外撒疯的狗,跑累了能顺顺当当回家。
  中隅人在乎的是他们的青苗。那些实实在在的青苗能变成他们饭碗里的食物。除了饭碗,中隅人甚至来不及关心别的。
  这些我都知道。
  我坐在炕沿上,我妈坐在方凳上。我们认真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母女,而像两个国会议员。关于那些青苗,我们又涉及了许多话题,横向纵向延伸着以往的现实和想象。我妈说,谁也没有想得到那块地会卖,中隅那样大的村庄,那样多的人口,咋能手里连块屁股大的地块都不给留呢?那是好耕地,背山临水,种什么长什么,国家不是有规定,要保护耕地么?过去卖了那么多的地,中隅人不心慌,只有卖这块地,中隅人急了,疯了。量地的时候他们用的是毛头绳,横几下,竖几下,150亩地就给量了出去。中隅人把那些人和那些人手里的绳子统统围了起来。公安局来解救,他们把公安局也给围了起来。中隅两千多口人,把天搅翻了也没挡住卖地。然后又是抢种,谁都说一季庄稼不值几个钱,可中隅人看得重,他们心中的那口气都在那季庄稼里。永和集团毁了青苗,就是堵住了中隅人的喉咙口,中隅人要活命,除了咬永和一口,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妈说的那些话,拉拉杂杂。过去我也听她不止一次说过,可从没像今天这样听起来有切肤之痛。她的银盆大脸朝向我,神情庄重而严肃。没有谁的头发比她的头发白得更有质量,浓密、茂盛。就像小鱼山下那片青苗,让人肃然起敬。
  她说,你找的人,到底有几成把握?
  我老实地告诉她,一成把握也没有。
  地是永和集团花高价买去的,你把青苗种在人家的地里,人家不毁是应该的,毁了也是应该的。这是蔡三和的话。
  我妈说,这话是放屁。
  我说,这话就是放屁。
  在这一点,我和我妈达成了共识。
  我妈忽然把脸笑成了一朵花,人也急急地朝外走。我扭头一看,见邻居张大明走进了我家院子里。他进了院子就东张西望,响亮地对我妈说:“林敏来了?”
  我妈说:“刚来。”
  我有一点别扭。我不想见到他。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到他我心里都不痛快。对他我是记仇的,我不会淡忘我的锤子差一点敲碎他的脑袋。如果那个时候真的把他的脑袋敲碎了,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是一件清爽至极的事。
  我心里那道隐秘的伤口,现在隐隐作痛。
  12
  张大明坐在了我妈坐过的那只方凳上。也就是说,他坐在了我的对面。他坐下以后,先发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刘姓三爷得白血病的那个儿子,在医院里死了。
  我妈喜欢细枝末节,从头到尾问了个仔细。患者是去医院进行化疗的,趁人不注意,用腰带在床头把自己勒死了。人死了直接拉到了火葬场,连张纸都没烧,连把骨灰也没留。刘姓三爷的儿子这样对家人交代过,不烧纸,不穿寿衣,不发丧,不留骨灰。刘姓三爷说,家里穷,救不了儿子的命,儿子有这样一点想头,成全他吧。反正骨灰也不能埋在炕头上。
  张大明说起官司。起初法院很积极,也调查取证,也到村里来走访。后来就没动静了。再去问,法院的人说,证据不足不予立案。“听说你在县里托了人了,还是托县里的人好,县里的人管法院。”张大明在烟雾的空隙眯着眼睛看我,他所说的“县里”,指的是政府。
  我说,我托了人也没用。
  张大明说,托了就好,管不管事,凭中隅的造化。
  他这样说话我没想到。感觉他不是听天由命的性格,什么事爱争个子午卯酉。看得出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知是不是因为刘姓三爷儿子的事闹的。我知道村里人都爱人比人,往好比,也往坏比。刘姓三爷的儿子去医院化疗,我妈说,如果她得那样的病,一个药片也不吃,就躺在炕上等死。
  他咳得厉害,到院子里去吐痰。我妈抽空对我说:“别总拉着脸,你是小辈。杀人不过头点地。”
  我说我不会笑。你胳肢我?
  张大明重又坐回到凳子上,嘴角还有一丝痰迹。我清晰地看到,那些痰迹是红的,是血丝。
  我说:“您应该到医院查查咳嗽是怎么回事,用几片药也许就会好。”   我妈很高兴我说了这句话,赶忙帮腔:“回头让林敏给你找个好大夫,不用挂号。”
  我妈去医院查了次身体没挂号,找了我的一个同学。她就觉得全村的人去医院看病都可以不挂号。
  张大明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认真地看,又用另一只手去摩挲。“没事儿。”他说,“庄稼人命贱。”又说,“我们连庄稼人也不是了。”
  张大明的脸上忽然有了虔诚,他非常认真地问我:“这些年我总告状,为啥总告不下呢?”
  他一桩一桩地说,开始村里卖地,干部私下分钱,他摸着了底,写了许多告状信,都没有下文分解。然后又因为卖村南的那块地,有些人家提前得着了信(主要是干部),在地上打假井。挖个坑,埋个水缸,里面放满水,电动机上接个管子,合上闸以后管子出水,人家说那是机井,就得几十万。还有人一把一把的栽树苗,其实都是从国道上现砍来的柳树枝。还有人更邪行,在地上造假工厂,用废砖石盖了几间房,就可以从中获得上百万的赔偿。谁都知道那是假的,可政府愣给钱。这些事张大明都向上反映过,可总是没人管,张大明说,他不是看别人得了钱眼热,而是那些钱都不该得。那些钱不是国家的就是大伙的,凭啥都能到个人手里,凭啥我把情况反映给了政府,政府也不给个说法?按说那些钱大伙都有份,都同样失去了土地,老实人得了几万块钱,不老实的得了上百万,事情咋就这么不公?
  他这些年告的状五花八门。村里镇里县里都告过,可哪次告也没能讨来个说法。张大明说,这次因为青苗的事,是最后一次告状了。不管成与不成,以后他都不会再告了。按说青苗的事,中隅不全在理上。可过去全在理上的事也告不赢啊。但那些青苗实在不该毁,如果永和集团谋财害命还说得过去,可他们不谋财也害命,就说不过去了。事情过去两个月了,他说他总睡不好觉,地里那些青苗总像火苗一样烧灼他,让他浑身疼。他经常觉得骨头要散了,人要完蛋了。他叫着我的名字说:“林敏,我是想让你帮帮我,帮帮中隅。你是公家人,公家人对公家人好说话,不像我们狗一样被人防着,连大门都不让进。可我知道你也难。宋连江那个人不好说话,我们想见他,他不见。我们在法院门口堵他,他见了我们比耗子见了猫逃得还快。林敏你不要去找他,你托了县上的人,我们放心了。县上的人,有比他强的。”
  张大明咳嗽着站起了身,脸憋得通红。他又摸出一支烟来想点,我说:“您别抽了,抽烟对身体不好。”他听话地把烟装了起来。张大明说:“林敏,我想给你鞠个躬。”吓了我一跳,我一下子从炕沿上跳了下来,我说,您这是干什么?张大明不说理由,只是站在那儿看我,好像在想这个躬怎样鞠才合适。我说,您可别这样,我该回家了。
  我匆忙从屋里跑了出去。
  13
  我这一路都在想着怎么去找宋连江。虽然过去我发过誓,生活再难都不去找他。可这次是为了中隅,为了中隅的青苗,我只能豁出去了。
  我妈曾经逼问我为什么跟宋连江离婚。我没有说。我不能告诉她是因为几句玩笑。
  某一天,宋连江问:“你知道黄彩秀这一辈子有过多少男人吗?”
  其时,我们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同一条被子。被面是大朵的玉兰花,被里的棉花散发着田野中阳光照耀下的甜暖气息。被子是我妈一针一线缝的,针脚细密匀称。可中隅村谁都不会比她的手工更好,她在枕套上绣鸳鸯,那鸳鸯都会凫水。
  宋连江的眼睛神秘轻佻地看着我。
  “她和你爸从不睡在一间房子里,你说她的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宋连江支起身子看着我,那张脸离我很近。我顺着宋连江的思维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假如不睡在一间房子里,他们的孩子从哪儿来?
  宋连江脸上的笑容刺激了我,他平时经常勾连这类有关的话题,但从没这样明目张胆过。他的脸上居然有一抹无耻的红,下身毫不犹豫地朝我挤压,我陡然有些心率过速,仿佛我原本与宋连江嘴里的人物没关系,可那个人突然转向,朝我扑来。
  “她跟过的男人比你的一双手都多。”
  宋连江把我的双手从被子里抽出来。
  我“呸”地啐了宋连江一口。只是我不能说话,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心底是虚的,一些往事云烟一样在我脑子里飘,却只是让我觉得羞惭。我所能做的就是扑过去抓他,撕扯他,嘴里恶毒地骂。宋连江用蛮力把我搂住了。他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会这么不识逗?
  那样一种针刺般的尖锐的痛,不能看不能摸不能说。我坐在屋檐下自己给自己舔伤口。我妈费尽心机要来宅基给我盖房子,在我的眼里,却跟一具棺材差不多。
  我一路都在想着怎么去见宋连江,宋连江却送上门来了。
  我走进张相公胡同,天已经明显黑了。胡同口有辆车猫在那里,让我平时走习惯了的路,突然横生枝节——我险些撞到汽车上。我一惊,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车门突然打开了,林林从车里出来,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妈”。
  我有些惊奇,更多的是担心。这半天我居然忘了林林,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跟谁在一起。我一连串地问她,林林却没回答。然后我就看见另一边的车门缓缓打开了,宋连江像戏里人物一样从车里下来了。
  我没想到,林林下午居然一个人到法院去找宋连江。这样热的天,她是一路走着去的。在法院的大门口,门卫却不让她进去,人家不相信她是法院院长的女儿,她就一直守在门口,等宋连江下班。后来宋连江隔着窗子看见大门口有个孩子总在那里转,觉得蹊跷,让人下去问情况,才有人告诉他,林林是来找他的。
  宋连江费了许多唇舌才搞清林林的来意,她是来跟爸爸要青苗费的。宋连江像作报告一样对我提了三点批评:“第一,你不该让孩子一个人跑这么远的路。路上那么多的车,危险。第二,你不该把大人的事告诉孩子,指望孩子解决大人的问题,这个想法是愚蠢的。第三,你应该想办法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而不是关心什么青苗。青苗的事,是你能关心的吗?”
  宋连江要走,我说,请你听我说几句话。宋连江问我说什么,我说,中隅的青苗。他说,中隅的青苗与你没关系。我说,那也是我的青苗。宋连江发出了一声冷笑,刻薄地说:“你的青苗与我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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