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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芭芭拉城的冬天真是湿冷。
接连五天的暴雨终于过去后,我们的房子已赫然被一汪小小的池沼环绕。前院的西红柿淹死了,拖着湿淋淋的黑叶子;猫们一动不动地挤在阴湿的窝里,对着一面被雨水洗褪了色的红墙发呆。整座城都糊在雨里,仿佛一幅打湿了的水彩——天空的铅灰、大海的苍白、瓦屋顶的酡红、路边灌木的深绿相互浸染,使每一种颜色都愈加阴暗。
直至月晦,天始转晴。困在家中这么多天,我想我太需要一次远行了。
于是我们就出发。这天早晨,我们跳上车,沿着美国加州北1号高速公路,驶向一个夹在太平洋弯曲的海岸线与大苏尔巍峨群峰之间的小城。它有一个有趣的名字——海边的卡梅尔;还曾有过一个有趣的市长——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沿途的第一处风景是象海豹沙滩。一直以来,加州的野生象海豹喜欢聚居在圣西门镇附近的海滩上。这时节,成年的象海豹镇日呆在礁石环绕的沙滩上求偶、哺乳,白沙上散布着成百上千的庞然大物。雄性象海豹皮色深黑,身体滚圆,远看像极了礁石。雌性象海豹与之迥异,皮毛是银灰或牙白色的,体型也娇小得多。象海豹幼崽则满身黑色的皱褶,笨拙无助地蜷在母亲怀里,大声索食。
看象海豹们在沙滩上打盹是有趣的,因为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猫——像肥猫一样,它们睡觉的时候也喜欢肚皮朝上,细细的几根胡子在梦中抽搐几下。
这时,海风中隐隐传来混杂着腥咸的异味。我忽然瞥见一只海鸥正啄食一只小象海豹的身体。眼前的景象叫我忆起那幅著名的长卷《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在浓墨重彩的画轴上,保罗·高更依次勾勒出新生儿、青年和老妇,哭泣的、沉思的、兴奋的、迷茫的……借此发出对死生之事永恒的追问。而此时此地,造物就是一位令高更相形见绌的画家。她在生死的长卷上任意挥洒,轻松、优美而又残酷。
开过圣西门海滩,道路曲折起来。我们由此进入了圣塔露西亚的群山之间。那直插入太平洋的峭壁,终年有白云在半腰缭绕。密不透光的红木林有时将1号公路逼到了悬崖的一角,岌岌欲坠;下一个转弯口,风景忽又豁然开朗,浅蓝色的太平洋远接天际,铺满眼帘。
圣塔露西亚山脉不是个适合攀登的地方——这么说并非仅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而更多的是一种感觉:仿佛人迹会打扰了这片险峰,仿佛那是一种亵渎一般。
即使这里的芦苇,也与别处不同。别处的芦苇是长在湿地、水边的,随风摇曳,而此地的白芦苇又长又硬,仿佛乱箭般指向天空。走进生满这样芦苇的山谷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忽然间闯入一片古战场——那曾经流被草木的鲜血早已干涸,那曾经响彻云霄的口号早已湮灭,那令人视死如归的理想亦没有人记得,只剩无数褪了色的箭矢,乱立在孤崖上。只有偶尔现身崖畔的一段木头电线杆,昭示着这里仍有人迹。
路过“瀑布沙滩”,我们第一次走下车来漫步。藤蔓交叠的小径与一条安静的山涧平行,在红木林中蜿蜒而行。途中,一段短小的隧道从1号公路的下方穿山而过。穿过隧道,突然之间,我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突出的悬崖上,面对着大海和一方沙滩——而这是怎样的一方沙滩啊。
即便对于习惯了大苏尔壮丽风景的眼睛,它的美依然动人心魄。这里的海是一角碧色,仿佛擎在太阳光里的一枚祖母绿。松柏斜出的巨石从三面合围,拢出中央一方小小的、银白的沙滩,柔软得仿佛小孩子伸入碧海的一只手掌。沙滩的一头,八十英尺长的瀑布从峭壁上飞扑而下,到底时早散成一片濛濛烟雨。涨潮的白浪时时涌入其中,于是山上的水与海里的水,再也分不清彼此。
在阳光下,瀑布沙滩纤尘不染,仿佛弥尔顿笔下那挂在地球上空的崭新的伊甸园,在瀑布下有夏娃浣发,在圆石上卧着裸体的亚当……如果有一个角落能使人忘却营营,那就是在这里,在这片碧海银沙之上。
我们长久地站在那悬于山崖外的小径尽头,俯视着白沙和飞瀑——那里是下不去的,通往沙滩的路早已在几十年前被一场山体滑坡封死。转念又想,这样绝尘的地方,理应如是。
小径通往一处石砌的宽阔平台,断壁残垣间,一座两层花园的轮廓依稀可辨。这里曾是一座大庄园,由一位参议员和他富有的妻子建造,在他们死后被子女捐赠给州政府。原本是要遵照女主人的遗愿,将之改造成一个印第安文化博物馆的,然而州政府的预算连年吃紧,老宅就这样荒置了,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等到目的地时,天色已近黄昏。
海边的卡梅尔是一座号称“波西米亚故园”的小城。上个世纪初叶,城中的过半居民与文艺相涉,美国历史上许多著名的诗人、剧作家、画家、摄影家、演员都曾流连于此,其中包括查理·卓别林、玛丽·奥斯丁、杰克·伦敦和安索尔·亚当斯。这里曾是新文艺的天堂,因此被誉为波西米亚的家乡。
如今的卡梅尔,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精致整洁:每一条街道都隐在红木林中,高高低低的灰瓦屋檐在浓密的绿叶里翩然欲舞;无数的画廊、雕塑馆把海滨路点缀成一条熠熠生辉的项链;环城十七英里海景区里,有世界上最奢华的高尔夫球场——一杆可以将球飞击过海面,飘落在另一处悬崖上。而海边的大片沙滩与悬崖,早已为了高尔夫球的缘故被人工改造成茵茵绿地。主街两旁尽是民居,每一座铁门、木门之内,都隐现着巍峨的建筑、精洁的园林,园内繁花似锦。穿着宽松睡衣裤的本地人遛着漂亮的小狗,懒懒走在直通大海的碎石路上。
这一幕让我怀念起热那亚,一座意大利北部的海滨小城。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曾在那里住过三个月。那里历史悠久,游客不多,生活节奏缓慢安宁,与海边的卡梅尔相似。
所不同的是,卡梅尔令人咋舌的昂贵。现在的卡梅尔是全美最昂贵的城市之一,即使在地价如金的加州,这里的房地产价格与别处相比仍然高如天文数字。由于地价如此之贵,整个城市被捧成了一座博物馆,旅馆、餐厅的价格随之飙升,是加州沿海各城平均物价的两到三倍。于是造成了更荒谬的一幕:这个城市里没有蔬菜店、干洗店等生活设施。卡梅尔城里的居民若要买菜,得去邻近的城市蒙特里——那里住着知道蔬菜店为何物的中产阶级。这是因为,除去珠宝店、画廊、高级宾馆、餐厅和高尔夫球场之外,小本生意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城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而在古老的热那亚,街道繁密,市声如潮。鸽子时时停在人家晾衣服的绳上;便宜的路边餐馆里飘出意大利人钟爱的新鲜罗勒与牛肝菌的香味;市中心千年历史的广场上,我每周末都能在那儿买到自家酝酿的格拉帕酒、几欧元一串的香料灌肠……那些热那亚人,他们活在深厚的传统、泼辣的历史之中,他们是真的在生活。
徜徉在海边的卡梅尔,我难以想象一个自由艺术家怎么可能住在这样精美奢靡的城市里——除非他或她早已功成名就。这座城市从前确曾是自由思想的故乡,然而现在的居民已多半是退休银行家、石油大亨。艺术对于他们,如同钻石之于女人一般。這座艺术之城,不知何时,早已无关波西米亚。
小贴士
1.加州北1号高速公路依悬崖修建,又穿过国家公园,很多地方人烟稀少,建议事先安排好落脚的地方。2.“瀑布沙滩”旁边的红木林中有一座露营地,在那里野营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