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马拉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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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路
  忘了是九一年,还是九二年,只记得是九十年代初,我刚满二十岁,那一年,也是我工作的第一个年头。
  省上发来通知,我被安排到乡下体验工作。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个丫头,刚到单位没多久。
  她从一开始就叫我周老师,我说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叫我周辰就行。
  她在给主任倒茶的时候见到了我,她喜欢笑,每次咧开嘴,都会露出对称的虎牙。
  她还羡慕我去过北京,企羡我曾在那里读书。
  这是丫头第一次出远门,闷罐车也是头一回坐。她戴着树胶眼镜,两根麻花辫子用彩色橡皮缠到了肩胛,喇嘛裙和牛仔衬衫之间钉了个大扣子,看起来与周围的彝人方枘圆凿。
  路途是遥远的,窗外还是一片净白,大雪过后的山林,飘来了一丝细雨。
  它们敲打在铁皮窗上,又迅速被凛冽的寒风带走。银杏一般夹杂着冬雨的雪花,倒影出了这座小城原本的模样。
  有时太阳照射过来,火车上的彝族人就会脱下查尔瓦,然后整齐地铺开放在阳光下。她的皮肤像融化后的巧克力,面颊之间隔了条河流,河流下面是一只鹰钩鼻。
  “加斯瓦腊,加斯瓦腊。”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裸露的脚趾。
  建昌那时候还是个县级市,我在省报上看到过关于它的报道。说是当地发生了某种疫情,一个村庄连着另一个村庄,死了很多人。
  火车进站之前,我留意到了山间石壁上怪异的符号,不啻一种古代的象形文字,由某个祖先,以发制笔写出的。
  “周老师,您好。”目下的人掏出了一张记者证,上面写了张文书三个字。
  我和他握手,而后介绍着身畔的同志。
  我们上了一辆吉普车,目的地是通岭,距离建昌县还有两个钟头。
  接待我们的人叫阿莫,他是当地有名的黑彝,会汉话,也会写汉字。我们走进他家的庭院,茅厕旁边有窝大树,刚好可以乘凉。
  “少朴帽。”他叫陪我们来的文书,张是他的汉姓。
  文书提着裤裆,两只脚毫无规律地向外迈开。与其他人不同,他的脚上穿了双崭新的布鞋。
  “这厮每次尿完都不擦地,下次叫他走远点。”阿莫张大嘴,“喊你擦地,擦地。”
  他很快跑出了院子,回来的时候手中拽着三根枯草,脸色也不大好看。
  “再给周老师拿点吃的。”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又迅捷站了起来。
  他拿来的是“硬皮糕”,类似于广东那边的清补凉。他们把羊奶倒进器皿,继而舀上一些糖水,冷却后吃起来又冰又脆。
  阿莫又叫家眷烙了些荞麦粑,因为那些顽疾,他们已经有六个月没吃过肉了。她将土娃紧紧搂在怀中,也不喂奶,饿得他哇哇大叫。
  “乡里的小孩都送到了村校,即使是条件孬。”说到这儿,阿莫有些无奈,“没办法的才留了下来。”
  他的妻子抱着土娃,走进屋内。
  我睡在正房,丫头睡在隔壁,周围是一片漆黑,甚至听不到牲畜的叫声。
  屋子以泥为料,楼上是粮仓,顶端挂着五张剪纸。蜜蜡珠和银耳圈相互串联,墙角旮旯还立了个璋牙做成的避邪小包。
  我在更深处看见了相似的壁画,油渍已经淡然,马缨花依旧开满了长廊,一个名叫依莎的女孩坐在画的中央。
  她长有琥珀色的鬓须,毛发遍生白底赘疣,手中怀抱着一只花猫,微张的双唇好比剥开的月亮。
  听说她是阿妈喝了井水后生下的,他们只见过她的影子。
  她带来了和谐,孕育了美丽的传说。诞生在大山深处的希望,因她而从此相隔在了夜里。
  献水
  张文书端来煮好的土豆,一早就去敲丫头的门。
  阿莫随后给我介绍了乡里的几个领导以及学校唯一的老师。
  他是个汉人,个子高高的,有些斯文,也有几分驼背。
  除了杨老师外,其他人都是当地的彝族。
  我们跟着阿莫上山,剩下的人依次走在后边儿。阿莫越走越快,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娃多不光吃饭难,还给阿莫添麻烦。”转弯处有块石碑,刻着古老的音节,适应了时代的要求,到处可以见到汉化的标语。
  快到山顶的时候,火布递给阿莫一瓶白酒。他将头上缠好的青蓝布帕一层层卷开,认真翻阅着从衣襟摸出的本子。
  阿莫一边看一边点头,高兴的时候还要饮上一口。
  “册子里都是他创作的文稿,汉语也是杨校长教的。”火布说,“基本上每码出一篇,阿莫都会找他斧正。”
  这些都是投给人民文学的稿件,怅然一篇也没有登出来过,阿莫就自己印成了一叠叫《险些发表人民文学》的册子。
  我走近他,阿莫看得太专心,没有注意到我。
  杨校长、沙玛、丫头也围了过来。文书递给丫头一块化石,说是刚才在隘道上捡的。
  阿莫倏然将册子放在我的手中,接着问文书,省里来消息没有。
  他酡红着脸,视线立马从丫头身上挪开。鱼的尸体经过亿万年的挤压,早就变得和石头一律坚硬。
  “您说什么,阿莫族长?”文书有些胆怯,生怕别人看见他做了不光彩的事情。
  “你小子,又是拉屎没擦地吧!耳朵也不好使,我问上面来通知没有。”
  张文书摇了摇头:“阿莫族长,我看还是算了吧,省上的那些人,我们比不起。您也知道,上次他们来过以后……”
  “给我闭嘴,你个少朴帽。”
  火布从阿莫手中夺走酒罐,他是乡里最勤劳的人,却没有读过一天书。他的父亲在他哥哥死后娶了自己的嫂子,而火布正是他的嫂子所生。
  “人民和文学还远着咧,你可去不了那儿。”火布嘟囔着,“我们这代人连大山都没有走出去过,可莫心思念你的字。我看就校长会几个,还有躺在床上的女人,着急了,她还咬你呢!”說完,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
  阿莫没有大动肝火,他指着我说“人民文学”算个啥,这里面周老师最有文化,周老师觉得好,那就是好。   丫头还在仔细地打量着那块古生物遗体。为了缓和气氛,我告诉阿莫,想听听他们当地的船歌。
  这次又是火布第一个发言。
  “周老师,都是过去的事了,这歌,早就已经失传。”
  “可是省里举办的文汇比赛,建昌的代表还唱过呢!”
  “他们唱的哪里是船歌。”火布讲,“都是为了哄你们外人。阿莫的册子记载得很清楚,这歌是祭山神的,只有他的高祖母依莎会唱。”
  “那为什么失传了?”我没有正面回答。
  “还不是因为麻病,再加上无药可医,女人们就把三分之二的羊肠子套在男人的下半身,随便他们怎么折腾。听老一辈人的人讲,身强力壮的可以两年都不休息呢!”
  他们又一次接连大笑。
  疾病死了很多人,依莎就在那时候离世的,她原本是部落的首领,统治着大山。
  她被要求秘密下葬,殊不知送行的队伍被人跟随,山神由此生怒,从而传播了那场可怕的瘟疫。
  火布喝完剩下的白酒,似乎在凝聚一种压抑的氛围。而我等到的,却是另外一种说法。
  “待会儿你要是在路上看到散落的棺材,可要记得献水,献完后,还要绕三圈。”
  他说这样才能避邪,依莎死后,棺材就用来封印山神。传闻有一次杨校长生了场大病,就是因为没有“献水”。
  那是一场送魂仪式,本该有七场,可惜现在都吃素,真正保留的不过三场。乡邻不仅处死了牲畜,连焚烧过的土圈也重新修葺过。
  “可依旧还有很多的不顺,上次曲目家的新娃,眉目之间还长了个棱角出来。”
  “曲目好像是你们的乡长吧!”
  “我们这儿有好几个曲目,我说的是给土司家做活路的‘第四代曲目’。”
  “他的父亲有根牛尾巴,爷爷有对猪耳朵,他的曾祖父也就是‘第一代曲目’刚出生时只有樱桃般大小。”
  他的脐带像瓜果的柄,在脖子上绕了十二圈。每一圈都像是一只蝸牛,在另一只蜗牛身上蠢动。
  曲目世世代代都诞生在土司家,从“第一代曲目”的爷爷开始,他们就没有踏出过家门。
  新娃的轮回也是如此,除了祖先的呼唤,船歌就像是诅咒。只是歌声贯穿在他体内时,他还不知道高潮是什么。他只晓得高潮后会想起她,他确实很想她。
  “丫头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火布鼓起腮帮子,突然说着。
  我第一次见到火布笑,他的牙齿不大整齐,即便是黢黑的皮肤,看起来兀自有些泛黄。
  丫头下意识地朝我挪移了四步,没敢看他的双眼。
  “有周老师在,我什么都不怕。”她咕哝着,牢牢抓住了我的胳膊。
  “别听他胡说。”文书将册子夹在腋下,拦在了我们之间。他又跑到一旁撒尿,接连穿过了二十棵枇杷树。阿莫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他将枝桠撕成一小段,最后覆盖上泥土。
  他尾随在我的身后,告诉我还有很多秘密。
  “杨校长因为身体差,一直没有结婚。他是难得的知识分子,却总是与女人落落寡合。”文书向我摆了摆手,声音压得更低了:“外传他还在吃一种仅有火布见过的药。”
  “只怪火布不识字,尽被人欺负。”说到这里他有些得意。
  “不过还好他有件宝贝。”文书将崭新的布鞋踩在我的脚上,“他的宝贝就是他老婆,他为了女人可以不管不顾。”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牛羊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是衡量贫富的标准。
  下山的时候我没遇见废弃的棺材,我想,他们也不会带我去的。
  晚餐吃的是早上剩下的土豆,文书燃了一盆木炭,换了种吃法。
  月色很美,以至于让我想起了故乡。丫头看过我出版的诗集,她将醉心的地方用笔勾划了下来。
  而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写字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还有好多故事,好多梦。
  作毕
  杨校长的事我是听沙玛说的,沙玛是防疫站的主任,卫校毕业后就一直留在乡上工作。
  学校开办之时他就担任校长一职,整个中心校只有他一个老师,负责教小孩的汉文。
  自从车祸以后,他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当初卫生院给他输血,也不清楚哪里来的血袋,硬是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他休息了好长一段余暇,其间由于阿莫的否决,乡里没能换个老师。
  我问沙玛乡里为什么没有牲口,他们说的瘟疫,会不会只是一场流感。
  家里颇为干净,要是流感,也没见到省里的干部。倒是村里的人,经常上来偷水。
  “惟有火布能够拦住他们,有一次,他还打断了老媪的脚。”沙玛说,“牲畜也只是为了卖钱,族长给我们找的买家,后来没有了活物,我们就用经书来换。”
  “大家都说册子里面的内容,比我们的经书还要可贵。”沙玛皱着眉,“长老编录了经书,而册子出自于阿莫,好多人都是为了阅读才学习汉语,有时候,我觉得生活太过于现代化。”
  我等她继续说下去。
  “乡里的女人,还专门要找生不出土娃的郎君。你说我们的族长,在你们那儿算个什么?”
  “你说的是职位?”我清了清嗓子。
  “哎,我说得太多了,周老师,瞧我这张嘴,您别怪我。”
  “不会的。”我安慰道。
  “那我给您再说个事儿,您可别告诉别人。”
  沙玛说她只敢躲着吃肉,其实乡里面还有很多干部跟她一样,也包括族长。
  剩下的人都出去打工,最长的走了七年。阿莫告诉我们,远赴的人都死在了外面。
  “周老师,你能给我讲讲山外是什么样子吗?”
  我问她想听点什么,她说什么都行。
  我给她讲了丫头的故事。
  北京的生活难免有些不如人意,除了枯燥乏味的书本,只剩下父亲为讨生计而落残的双手。
  六月的拂晓没能迎接初夏的喜悦,反倒是一阵妖风,席卷了原本应该恋爱的季节。   最初的梦想与现实违背,丫头回到了老家,没能留在北京当一名记者。
  也没人知道她喜欢周辰,阿莫没有诓你们,我曾看见头顶“英雄结”的领袖倒在马路上。
  不知道沙玛有没有听懂,黄昏的土方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井口被阿莫围了五层,四周还插满了篾笆和山花编制的斗笠。他用毡片套在笠上,只要发现有人来,就在笠上加一层羊毛毡,随着次数的增加,层数也愈来愈高。现在,要翻过去才可以看到。
  “好多病都是外地人治愈的,缺水的时候,他们就弄来井水让我们饮下。”沙玛接着说。
  “他们消失在了星期六的夜晚,那群洋人消失以前还从中作梗。他们在水里投药,妇女喝了后肚子肿得老大,要不了多久,准会拉个娃子出来,娃子长得不像阿妈,也不像阿黑哥。”
  “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人来偷。”她揉了揉双眼。
  “有人偷成吗?”“这个倒没有,来的人都被打得遍體鳞伤。”阿莫全都写在了册子里,他可不会撒谎,他是精神领袖,是众人皆知的贤人。
  “周老师,等您看完就全部明白了。”
  “我不认为阿莫的册子真像你说的那么好看。”
  “这可不是我说的,都是乡里人说的。偷水的事情我没亲眼所见,而且我相信,很多人都没有目睹过。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爷奶急坏了,看着进家的媳妇扁着肚皮。”
  “喝了井水就一定能怀上孩子?”
  “至少可以抱有冀望,周老师这胎投得好,我们再勤苦也走不出樊笼。因此村里的女人想生童子,让他们到城里生活,一代接着一代,最后死在外边儿。”
  “你们就不该把土娃送到村小。”
  “还不是因为杨老师,册子里的依莎生了同样的旧疾。山神嫁祸于六畜,杨校长就是偷吃了牛羊才感染的,我们只能让小孩远离他。”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沙玛就继续说着。
  “星期六是乡里的禁日,好多事都不让碰。你和丫头也得分开睡,直到黎明的曙光破晓。”
  “我想你是理解错了,我们并不是恋人。”
  “得了吧,到了刻下就不要隐瞒,再说,丫头都已经告诉我了。”
  “告诉你了什么?”这两天我们未晤,文书带她在乡里四处考察。
  “她说阿莫是个好人,不但帮我们卖了牛羊,换了钱币,消弭了灾祸,还自己掏荷包印文章,写标语。她说她要嫁给你,要给你生土娃呢!”
  我让沙玛停止戏谑,随后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她没想过要生小孩。
  “生少生多都是阿莫的后人。”我念了句墙上的口号。
  沙玛带着我走进偏居一隅的小屋,她的房间堆满了彝族银饰,尘侵虫蛀的佛龛上还放了个瓷石制成的雕塑。
  那是阿莫的头像,骨竹刻出了脸上的褶皱,烧窑完成后还染上了绚丽的釉彩。
  “周老师,您敢吃吗?”她拿出有些发味的肉松。
  “有什么不敢的。”
  沙玛拨开我的手,叫我听她把话说完。
  “有人实在是饿慌了,夜里弄来点肉末,等餍足后又找阿莫赎罪。他拿着老祖宗留下的鲜红色圣水,用树枝刺进他们的身体,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准会生病。”
  我没等她把话说完,随手拾了块最大的塞进嘴中。
  “他们临死前,都会把财帛交给族长,他尽了全力,他们不会抱有怨尤。”
  “丫头还告诉我了好多事,火布说得对,你可得看紧她。”
  炊烟终于再一次升了起来,我和沙玛正吃着“硬皮糕”,就听见门外传来声响。
  “杨校长又病倒了。”老乡跑过来,“你们快去看看。”
  他躺在我们第一天来时的院子里,查尔瓦上还放着腐烂的供果。
  作法的毕摩摇晃着法器,口中滔滔汩汩,露出一副忘我的样子。招魂一般用于久病不愈之人,每次仪轨结束,杨校长都会愈上半年。
  “先人快出仓,出仓是仙人。”此刻的她正在唤魂。
  杨校长睁开眼,嘤然一呻:“快来了,快来了。”
  太婆问:“前身归前身,后身归后身,归到门头心,给归到了?”
  “归到了,都归到了。”杨校长回答。
  接着太婆又问:“回来跪青棚,你给入棺了。”
  “跪棺了,跪棺了。”校长嗫嚅着。
  “莫忘献灵药,送亡开路场,指路去祖处,归来净家室。射射射,可否射鬼喽?”
  众人齐声道:“家祭,途祭,入斋祭;卜卦,解罪,焚灵祭。”
  “去吧,去吧。老者该去则去,儿孙该乐则乐。”他的灵魂将被召回,使之附体,以安其身。
  这样的仪式要长达九天九夜,纵然杨校长已经康复,仪式也不能结束。
  她越唱越快,鼓声也越来越急,等给杨校长驱完凶鬼,她还要帮火布乞灵。
  火布买完药后,也被关进了庭院。
  “估计这药也不怎么样。”沙玛侧身说。即便火布每个月都会去建昌,但他一直没见好转。
  太婆还在供品前作法,杨校长被一个还未成年的土娃抬回了屋宇。
  “火布什么都好,就是这猴脾气,着急了还跟阿莫冲。这下好了,被自己的婆娘举报,你们男人啊,就不能忍忍。”像换了个人似的,沙玛换了种口吻。
  他的手被绑在土桩上,衣服也被扒了下来。
  阿莫一只手夹着册子,另一只手握着钢笔。他走到了火布的跟前,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番。
  “今天是星期几?”
  “今天是给杨校长取药的日子。”火布对他说。
  “我问你是星期几?”
  “星期五。”
  “还有一刻钟就是子时,子时过后就是第二天。我看,你是想破坏神命。”
  他们消失的那晚,灾难就已降临。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开,窗外涌现的都是玄想,任何人不得行周公之礼。没人能模仿,没人被崇拜,他们要抵抗一切,抵抗幻觉!   外人离开以后,世道发生了太多变革。
  阿莫找到了很多理由,火布不懂文学,可规矩不能够乱,因而,他可以任凭阿莫处置。
  但他的心是善良的,他告诉火布,他会姑息他,他们都会原谅他。
  他抚摸着火布的脸庞,叫他不必再哭。他是个伟人,有一颗包容的心。
  文书给火布松绑,他还在不断地啜泣着。他请文书转告阿莫,他一定言信行果,找机会,还会杀了那个女人。
  我看见丫头推开门,她换了一身崭新的外衣,黑丝的长袍就快垂到了脚踝。她的鼻梁骨有颗不显眼的黑痣,刚好与左脸的乳痘相对应。还有隐约翘挺的胸部,尤其是在绮丽的丝袍下,像一只似睡非睡的白鸽。
  她想春天想了很久,荞花刚开出嫩芽,野猫便躲进了她的怀中。
  她端着一盆连皮的土豆,水面上漂了一层污泥。她轻轻地在水中摇晃着双手,随波荡漾的是故乡的风景。
  “我想要个孩子。”她又一次露出了那對虎牙。
  “一个和你一般无二的孩子。”
  我离那颗黑痣很近,她的嘴中还有井水的味道。不矫揉也不羞赧,我和丫头一样胆大。
  周辰做了很久都没有做过的梦,他梦见丫头不再叫他周老师,他还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净身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丫头和文书已经在院子里闲扯起来。
  他不时逗得丫头大笑,紧接着又连续打了十二个哈欠。
  自从来到拉达后,我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洗澡。我端来还没有冷却的热水,坐在门边听他们谈话。
  “井里的水被人偷了,那水可以卖个好价钱。”“被谁偷的?”
  “隔壁村子的年轻人,我猜应该就在昨天晚上,我们都在院里的时候,那口井被人动了手脚。”
  丫头皱了皱眉,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我可以带你去瞅瞅。”文书补充着,“但是得抓紧,待会儿还要跟乡里的队伍下农村玩。”
  “玩什么?”丫头又问。
  “玩抓人,抓村里的生育。”
  “抓谁?”我从屋里走了出来,丫头和文书都被吓了一跳。
  “抓那些妇女,听火布讲,喝水的都是些女人。”
  “为什么要抓她们?”我继续追问。
  “我也不清楚,只是叫我们跟着去。”
  闲聊之中他还告诉我和丫头,外地人曾购买了一批经书和家谱。他们学会了如何用牛羊做成大块的坨坨肉,学会了炮制竹沥油,当归和木姜子。
  他们传播了先进的理念,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如果个体有不在世的机会,也许会更好。
  “怎么还没走?”阿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
  他显得颇为匆忙,我快步跟了上去,拦住了他。
  “听文书说要去抓人,抓她们做什么?”我问。
  阿莫双手叉着腰:“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他将右手高高地抬了起来,露出了金利来的自动扣皮带。腰带的位置十分抢眼,“将军肚”几乎也拉到了极限。
  “周老师,你跟着我,丫头也一起来。”
  政府门前早有一大批人在等候,阿莫和他们短短聊了几句,就带着我和丫头坐上了停在马路对面的汽车。
  我们走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没人了,女人都跑到山上躲了起来。
  阿莫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和火布说了些什么,他转过身,示意后面的人分散开。
  墙上尽是醒目的字迹:“不怀胎,一胎刮,二胎三胎阿莫杀。”我和丫头对视一眼,走进了村长的家。
  丫头看见了很多软木居品,水晶灯旁边放了一个装满墨汁的砚台。鬃椅上刻满了精美的浮雕,卧室和厨房之间还装有一个壁炉。
  一股恶臭传来,文书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说昨天晚上的食物还没有消化。
  阿莫喊他随便找个地方,这是在乡下,没必要擦地,叫他尽管拉,拉得越多越好。
  文书打开卫生间,插销反复被他扣了三次。
  阿莫嘲笑起来,指着文书,让他慢些走。
  我和丫头有些不知所措,阿莫叫我们打道回府,这次凿空,下次一定弄些好玩儿的。
  丫头紧紧抱着托“老北插”捎来的人造皮革包。她问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回省城,我说还需要再等等。
  给我们开车的师傅听不懂汉话,所以全程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丫头煮了些土豆,她说这辈子都不想再吃土豆了。我又煲了点园根酸菜汤,和丫头一起暖了暖胃。
  半夜火布把我叫下床,说是抓到那些女人了。
  他们听了太婆的话,连夜蹲守在村长家。等到天一黑,女人们都从山上逃了下来。
  丫头还在房间熟睡,火布让我跟他走,他说这是阿莫族长吩咐的,作为福利,给我的另一种接待。
  我打开门的时候,杨校长已经坐在了阿莫身旁。他朝我招手,还一个劲儿地叫我赶快过去。
  胶带死死封住了女孩的嘴,她们的双脚分别固定在了木板的两头。
  还是火车上遇见的太婆,这次在灯光下,我看清了她的长相。
  皱纹已经让她的双眼凹了进去,伸长的脖颈布满了无数条筋疙瘩,灰白的头发梳得异常整洁。
  她拿起简陋的设备,迅速将她们系缚。
  她嫌火苗还不够旺,于是又不断地哈气。
  “农村阉母猪我见过,不过这阉女人……”我没把话讲完。
  “周老师,你们城里人殚见洽闻,所以我只备了点稀罕之物,以尽地主之谊。那些围在门口的人,他们想看都看不到呢!”阿莫说。
  杨校长有些兴奋,甚至还打跌顿足。毕摩真的将他的灵魂招回,让他再一次充满活力。
  我终未启齿,没有再说什么。
  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因为她们是发不出声音的。
  简陋的铁床有序地排列着,我唯一能听见的,只有碰撞声。
  解罪   夜仿佛被染成了一张油腻的纸,溽暑而贫瘠的湿气包裹着屋顶,不时飞蹿出零星火焰。门外的月光依旧熙熙攘攘,大山的深秋还有些微凉。
  锈蚀的铁具,魅惑的烛影,我没敢看她们大腿内侧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因为早已对赤裸的世界提不起任何兴趣。在我的记忆中,它像一湾瀑布的开口,不断喷出黏稠的体液,滋润着本来就很潮湿的心。
  围观群众站在瀑布的两侧,看见杨校长游进游出。阿莫让他们垂涎三尺,却没人敢脱光衣服,证明自己的清白。
  太婆走进如火如荼的人群,看得出来她也累了,长时间的拍浮让她困倦。
  “等等。”我轻声说道。
  “大家都等等。”我从群众中离去,像一只丑陋的爬虫。这条路太过于漫长,相聚和分开都有原因,因为有了遗憾,他的野心才会孳乳。
  我解开衣扣,露出上半身,再也无法假装沉默。
  “你们都被阿莫欺诳,我偷吃了肉松,并没有患病。”
  “周老师,您在说些什么?”文书耷拉着眼皮,走了过来。
  我指向其中一个姑娘:“沙玛也吃了,她可以帮我作证!”
  沙玛歪着头,眼锋掠过文书,又看了看我。
  “周老师,你可别说笑,我早已记不得肉松的滋味。再说了,饭不够吃,家畜也不敢喂,哪里来的牛羊?”
  她否定了全豹,沙玛猝然间的变卦让我有些震悚。那天从她的话中我听出了她的犹豫,而此时此刻和预演的完全相悖。
  “我们一起吃的,你说你还怀疑大山,怀疑阿莫。”
  沙玛告诉同乡我在造谣,她不可能犯错。
  “我没有长红斑,也不会得旧疾。肉可以吃,土娃也可以生,是阿莫的圣水让大家染上了病毒。”
  “住口,你竟敢诬蔑!”沙玛打断我。
  她半蹲着:“亲爱的族长,我不但拜读您的每一篇作品,而且还在不断地仿效。您与其花钱请周老师调研,我看,还不如分给那些失血过多的女人。”
  “我没收任何人的好处。”我晓得沙玛正在转移话题。
  “族长要请省里的干部替我们消灾,这些年没有牲畜可卖,你兜里的宝贝都是我家土妞上次结婚的彩礼!”人群中有人喊道。
  “你们的钱都在阿莫那儿,他才是罪魁祸首。”
  沙玛走了过去,将一叠用树皮包裹后的本子举过头颅,告诉阿莫她把文字重新手抄了一遍。
  “沙玛是清白的,城里人在撒谎。”
  “让他接受处罚。”他们众声嘁喳。
  人群朝我聚集,刚做完手术的女人喊破了嗓子,挥舞着本来就很脆弱的拳头。
  时间也在静止,仿佛又回到了悬崖边上的那个清晨。盘旋的乌鸦带来了雨滴,打落在丫头的脸颊。她不希望有人打扰,我望着山下的村庄,除了江河在流动,连寒风都是温柔的。
  有时候传来一声鸟鸣,细沙会从她的酒窝滑落。花开花谢,恍惚看见了很多年后的自己。
  丫头问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说梦都是假的,唯有理想可以实现。很多年前,我也有过追求,而现在梦想天各一方,没有足跡。
  她说她太累了,她并不想要奋斗,也不安于现在的生活,何况身边每个人的缩影,都演示着各个时代的悲凉。
  丫头的理想活在阿莫的册子里,同时也死在了文字中。
  现在的她走了出来,披肩散发,胸中还怀抱着阿莫祖父留下的陶器。
  “周老师,是我偷的井水。”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丫头。”我迈开脚步,想要拉她的手。
  “对不起,周辰,阿莫说得正确,你们对我的失望不止于此。”沙玛转告了原话。
  “不要再说了,我们先回家。”
  丫头流下了眼泪,阿莫的文字俨然在她的心底生根。
  “没事了,乖,没事了。”我安慰着。
  沙玛揭开醅瓮,将针筒泡进圣水,随即撕下一块纱布,缠在丫头的胳膊上。
  “你们住手。”我怫然道,“她这样做是为了腹中的胎儿。”
  “如许看来,你也承认了。”她边说边合上瓮盖。
  “丫头没有犯错,那就是普通的井水。”
  阿莫侧着身,像一个老熟人般拍着我的肩膀:“我不让任何人忏悔,到时候他们必然会自戕。”
  他抬高了声调:“我们送送周老师”。
  “不行,不能就此饶赦了他。”
  阿莫顾而乐之,对他挥了挥手。
  偷水之人会受到严惩,以儆效尤。但心慈的阿莫宽恕了丫头,前提是我不能再踏进这片土地。
  “你走吧,周辰,拿着阿莫的钱离开吧!”
  说完,丫头遽然将醅瓮摔碎,然后问众人是否接受圣水的洗礼。他们都愣在原地,只有沙玛向后退了一步。
  她抽噎一声,冉冉向前爬去,吐出湿润的舌头,从阿莫的脚尖一直舔舐到了胫骨。
  她由上到下,由内而外,由软到硬,反复吮吸着。
  乡亲们打躬作揖,纷纷效仿眼前的奴仆。
  洒落的圣水用针头注进了血管,他们在禁日里寻欢,她会替周辰赎罪。
  她信了册子里的内容,从而同情村里的女人。从迷恋阿莫的那一刻起,丫头就已经将他奉为圭臬。
  我有太多的难言之苦,离开之前我告诉丫头,省城下了十五天的大雨,现在正飘着雪花。
  丫头诟谇,她终其一生也要把我们忘记。文书从阿莫的脚底将她抱了起来,他们要在三天后完婚,而今天以前,阿莫就告诉了文书他和丫头的每一次肌肤之感。
  当天晚上我就收拾好了公文,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我写了很多关于阿莫的材料,他用口号蛊惑了不少人,不仅拂逆了民族政策,还干了一桩桩赖事。
  沙玛的背叛,让我无法扭转他们对族长的崇拜以及对守旧的信奉。
  丫头也渐渐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荒唐的思想侵入了大脑,让她深陷,无法自拔。   伴随着火柴划燃的声响和转瞬即逝的跫蛩足音,阿莫早已翘着腿倚靠在床边。我忙于收拾行李,没有锁门。
  “周老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窗台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他伸出手,指甲像覆盖了鲮鱼一般僵硬。
  “忘了揭穿你的罪恶,民族地区不受生育的限制,你愚弄了所有的人。”
  “你说得没错,从来就没有圣水,那些都是流淌在杨校长身体里的血液。”
  “你一直在利用他。”
  “山里条件落后,我只能缓解他的痛苦。至于那些神话传说,不过都是些幌子。”
  “你逃不了的。”
  “我没想过要逃,凡事我都勇敢面对,如同一日三餐,我也顿顿有肉。”他继续搓着手指。
  “我要向组织呈文,你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我不在乎,我早就过上了汉人的生活,同时也在师法你们的习惯。”
  “不,我们大相径庭。”我说,“我不会伤害他们。”
  阿莫喁喁冷笑:“我想你都忘了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我不需要知晓,等回到省城,我会亲自结束它。”
  “你也不是第一次进山。”他翻出包里的信纸,“我劝你还是烧了它们,就像烧毁曾经的证据一样。”
  他屡屡咳嗽着,黢黑的皮肤看起来像一只被打为凡间的图腾。
  “杨校长还不知道事故的实情,我也不需要你报答。”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阿莫入戏太深。
  “五年前的车祸死了三个人,原本过完彝年我就可以调进省城,可惜书记改变了主意。”
  他似乎讲了一个笑话,紧接着又念了一串数字。“你们处理了车牌,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用尊奉树立威信。”
  “你还是把荒谬的呓语编进册子吧!”
  “你不必狡辩,当年周厅长为了救他儿子,掩盖了一切。”
  “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随即上扬着嘴角:“你最好别提他。”
  “我的祖父也是领袖,可我们斗不过您。乡下人就是要低上一筹,我努力了三辈子,也改变不了这一生。”
  我否定他:“你不该荼毒害人,更不该倒行逆施。你失去了机会,也破坏了传统。”
  “难道你就善良,现代化终有一天会被取代,不能在省会当个领导,就在乡下做个圣徒。”
  我们本是一丘之貉,此刻都停顿了须臾:“你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我说。
  “教育的权力只赋予了少数人,我学会了你们的思维,习惯了用伪善的嘴脸去掩盖丑恶的事实,更习惯了抛出骨头看他们饥不择食的样子。”
  “还有谁通晓这件事?”
  “真相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可以回去,除了丫头!”
  “丫头不能留下,我必须带她走。”
  “她不会离开,册子的内容跟她在北京的经历如出一辙,她还讲了你们的故事。”阿莫重新点上一支烟,“为了保护你,我才没让她接触圣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个好人。”
  我坚定了立场,就算是去坐牢。
  雾瘴划破一道闪电,夜空在转瞬间被照亮。尺骨上的纹路在每一根汗毛之间来回徘徊,从手心一直潜伏到手背,最后以一种呻吟般的轻叹落到了耳垂:“杨校长一息尚存,给她个机会。”
  他诚恳地望着我:“给我一个,也给你一个。”
  我们没有说话,在面对复杂个体的同时,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
  阿莫是个聪明人,只是生长的环境让他步入了歧途,而正是这种误入,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面对现代化的冲击,他们只能无动于衷。
  丫头能轻而易举偷到井水,少不了阿莫的帮助。她以为喝了就能够怀孕,所以分給了乡下的女人,这也成为了阿莫开战的理由。
  我思考了良久,最终遴选了妥协。
  我坐上了发往建昌的班车,然后买了下午的火车票回省城。
  我记得丫头流下了灼热的泪,北京和拉达比起来,她更不敢怀疑后者。
  办公桌被擦得一尘不染,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鲜血从村长女儿的大腿内侧流下,她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在村长家的时候,我看到了墙上的照片。
  阿莫的文章我也没有看,偶然间清理书柜的时候,我才翻了出来。
  里面还夹着丫头叫我捎给主任的一封信,她选择留在了村里,新建的学校还缺少个老师。
  回来以后,很多人都没有了交集。
  曾经的人在慢慢离去,以后再也不会撞见那两颗对称的虎牙。
  丫头留给我的印象,也仅此而已。
  我也会怀恋那片乡土,阿莫的册子,成为了我唯一可以寄托的信物。
  邮局我也去过几次,可惜现在正在拆除,一想到我曾为你踏进去过,就感到心酸。
  山高水长路漫漫,你说过,我记得。而对于你的记忆,永远是那般慷慨,所以我也选择了相同的默契,把最好的留给你。
  “加斯瓦腊,加斯瓦腊,天魂归天,地魄归地,人魂留在人世间。”我的耳旁响起熟稔的旋律。南方故事,一首首船歌,还有双深邃的眼睛,都在那只牝猫的垂叫声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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