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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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路上的人流,难得有一小会儿的间断,苏米看着人来车往的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事情来得有点儿突然,她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苏米心里乱乱的,想着爸妈知道这件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还有阮刚、甚至表姐。他们早就希望这件事情发生了,苏米感觉这几个人像一个铁房子,牢牢地把她困在某个地点,使她动弹不得。
  苏米心里莫名地悲凉,这种悲凉有种让她想哭的冲动,应该说,刚才医生告诉她的时候,她眼圈已经红了。医生给苏米开了做B超的单子,让她去做B超,有那么一会儿苏米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她就那么站着,眼里的泪水也时刻准备着出发。医生自以为这种事情见多了,也见怪不怪,不去管她。
  苏米没有得病,她只是刚刚知道自己怀孕了,在她来医院检查之前,已经有这样的猜测,现在猜测被证实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去哪里?该往哪个方向走?苏米没有一点儿头绪。她不想回家,这个时候回家是最没有意思的事情。
  不知不觉,苏米已经从大马路上拐到小街道,就在苏米不知该向左向右时,听到了一个男人的骂人声。苏米最讨厌有人骂人,可喜欢骂人的人总是那么多,他们不思考不酝酿,张口骂人的话就能往地下掉。
  苏米顺着声音望去,骂人的男子被人从卖烟酒的小店里推出来,他嘴里不停地骂着。
  “妈拉个逼,啥熊货。”
  中年男子一边骂一边被人推着往外走,苏米感觉他高大的形象和他骂人的声调一点儿都不相配,就在这个男子被推走的时候,另一个男人又被人推出了烟酒店。这个男人比刚才那个年龄显得大一点儿,他听到刚才那个男子的骂声,高着声音还口说:“恁妈拉个逼,恁妈没有逼闷死你个赖种。”
  苏米停下脚步,看着两个骂架的男人。两个大男人当街对骂,苏米从心里小瞧他们,尽管在乡下她经常听到各种各样的骂声,但苏米还是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们。苏米看着小中年和老中年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幸好店里的人把他们拉开了。苏米突然感觉这个小中年男子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苏米使劲眨了一下眼睛,虽然她不要去想,但还是想起了这个中年男人是谁。
  这个小中年男子是苏米表姐的第一任男友,这家伙一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样子。苏米记得他们一起吃过一次饭,那时的她十岁还是十一岁苏米记不太清了,反正那是她第一次来郑州。
  第一次来郑州苏米就不喜欢这座城市,不喜欢这里的车流和人来人往,不喜欢这里的建筑,不喜欢这里的人说话。郑州人说话特重,音调里像是夹着根铁棍,敲哪儿都咣当响,在街上很难听到两个人轻声细语地交谈。更让苏米奇怪的是,郑州这地方骂人和苏米她们村是一个德性,歪着拐着骂,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出口。
  苏米她们村的人大部分骂人爱骂娘,也有骂姐的,还有骂小闺女的。日他娘,日他姐,日他小闺女是苏米他们村人的常骂。苏米最痛恨这样的骂声,因为娘、姐、小闺女总是让苏米联想,联想到别人的娘和姐还有小闺女,也联想到自己。
  苏米刚从医院出来,她就这样晃晃悠悠走着,又没有任何征兆地遇到这两个骂架的男人。骂人,苏米从小到大也没有骂过人,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她只会哭,在心里难过,要是她也能骂人该多好,就如现在,高着声音,骂几声,那会是什么样情形。骂,骂谁呢?骂爸爸妈妈,那是万万不能,骂表姐,也不对,骂阮刚,也没有道理。
  想来想去,苏米也没有想到要骂的人,若是此刻真要骂,就只能骂四肢发达。亏得表姐没有和四肢发达的男子结婚,不然,不知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看看他刚才那样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可让人欣赏的地方。苏米想到了表姐,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阮刚,阮刚的浑身上下也找不出让人可欣赏的地方,苏米不愿意去想阮刚,她现在实实在在地什么都不想想。
  骂架的两个男人被推走了,苏米却没有马上离开这家烟酒店,她空着心思开始打量这家卖烟酒的小店。小店不大,除了卖烟酒还兼顾几张麻将桌,刚才那两个骂架的人,就是因为打麻将的事情开骂的。
  苏米走进店里向老板要了一瓶冰红茶,老板问她要冰的还是常温的。苏米有点儿心烦意乱,又是选择题,要冰的还是常温的她真的不知道,就如她刚刚知道自己怀孕了,是选择要还是不要。
  买一瓶水要冰的还是常温的老板给的考虑时间一般不会超两秒钟。苏米支吾半天还是没有拿定主意,最后苏米对老板说随便吧,都行。老板给苏米拿了一瓶冰的冰红茶,苏米付了钱,把冰红茶拿到手里没有马上喝,喝不喝冰红茶应该取决于她要不要孩子。
  苏米拿着冰红茶站在旁邊开始看打牌。打牌的人大多数是老人,也有年轻点儿的。苏米站在一个胖女人的身后,胖女人刚刚摸了一张南风,又摸了一张红中。胖女人说:“看看,走了一个王八又来了一个鳖,没有一点儿用。”
  苏米没有在牌场打过牌,但她知道怎么打,郑州这地方人打麻将是带“混儿”的,就是开完牌后七墩上掀开一张明牌,这张牌若是二条就是三条的“混”,若是九万就是一万的“混儿”,以此类推,然后是东、西、南、北、中、发、白。
  “混儿”是万能牌,如果你手里有一个三条和五条,那么这个“混儿”就能充当四条,牌只要挨张,有“混儿”就能赢,若偏巧你手里有四个“混儿”,不管其他牌是否挨张,直接和牌。苏米看着胖女人手里的牌,想着自己怀孕的事。
  怀孕这件事应该是一件好事,但在苏米这里怎么掐怎么算都不能把怀孕归为好事。就如有一些人说结婚是大喜的日子,苏米结婚的时候她的喜还在路上,还没有走到苏米的身边来。
  结婚那天苏米很清楚自己不喜欢阮刚,一点儿都不喜欢,可她还是和阮刚结婚了。苏米和阮刚结婚的时候才22岁,现在苏米也没有到25岁。苏米并不是传说中的剩女,她有的是时间挑选未来的伴侣,可她还是乖乖地嫁给了阮刚。表姐说,如果苏米这辈子错过阮刚,她再也找不到比阮刚更适合她结婚的人了。
  苏米不喜欢阮刚,一点儿都不喜欢。苏米对表姐说我不喜欢阮刚,表姐问苏米有没有喜欢的人,如果有可以不和阮刚结婚。   苏米有喜欢的人,但她还是对表姐摇了摇头,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人距离她十万八千里,就算太阳一天从东面出来八个,她喜欢的那个人也不会和自己结婚,这一点儿苏米比谁都清楚。
  表姐说对于一个没有一点儿生活根基的人来说,生存是第一位的,喜欢不喜欢是第二位的。在表姐没有说这番话之前,苏米从没有想过一个人活着还需要什么根基,她也理解不了根基是什么玩意,到哪里不都是干活儿吃饭吗?可是,活儿和活儿就是不同,饭和饭就是不一样,现在不需要表姐细说,苏米也知道。就如《红楼梦》林黛玉和薛宝钗,虽然都是贾宝玉的表亲戚,可她们的根基不同,所以,境况也不一样。表姐让苏米别光想着自己,要多想想她的舅和妗子。
  表姐说的舅和妗子就是苏米的爸妈,他们在这个城市搞装修已经十年之久,苏米的爸爸专门给人家铺地砖,苏米的妈帮着他打下手。那时苏米和弟弟都在上学,苏米比弟弟高了三个年级,每逢礼拜天,姐弟俩一块回去,家里总是冷锅冷灶,苏米总是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苏米的家距离郑州并不算远,坐大巴需要三小时左右,在苏米的记忆里,她家坐落在一个很安静的小村庄内。那里有一年四季,有鸡鸣狗叫,有蝉声蛙鸣,有太阳月亮,还有……若不是她的爸妈早早离开家来郑州给人家铺地砖,苏米认为她的家里一切都是美好的,但一切美好伴随着爸妈离开而显得凄凉了。
  有一次下暴雨,又是半夜,苏米家的院墙不知咋地就塌了。苏米的弟弟跑过来,喊着姐姐我害怕,姐姐我害怕。苏米也害怕,可她是姐姐,她不能把她的害怕传达给弟弟。其实苏米害怕的不仅仅是雷雨,她害怕所有的声响,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苏米清清楚楚记得上次回来,她听到有人跳进她家的院子里,因为那声音咚一声把她震醒了。苏米能感觉那个人在他们家院子里摸索,然后又轻轻推他们的门拨动他们的窗户。苏米吓得连气都不敢出,她真希望这个人是小偷,拿到他想偷的东西赶紧走,可她家的院子里实在没有可偷的东西。苏米感觉那个人一直在她家院子里徘徊,她害怕,真的很害怕,害怕那个人会破门而入,甚至害怕他砸破窗户。就是在上一学期,苏米听说学校里一个女同学,也是因为父母在外面打工不在家,这个同学夜里出来解手,被人一把抱住……后来这个女同学自杀了。
  那天的夜实在是太黑了,雷声轰隆隆在房子上转着圈,苏米想忘都忘不掉那夜的情景。她和弟弟一直开着灯,一个炸雷过来,呼达一下电灯灭了。后来苏米在课本上看到“风雨交加”这个词,心里就不自主地紧张。
  还有一次,苏米的妈回来,没有告诉苏米和弟弟,当姐弟俩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有妈,弟弟一下跑过去抱住妈妈,差点没有把妈妈撞倒。苏米也想妈,但她没有弟弟表现得具体,苏米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她做了妈妈,绝不会和自己的孩子分离,因为那种想念太折磨人了。
  从苏米上小学开始,苏米的爸妈就离开家出来给人家铺地砖,那时苏米的奶奶还在,家对于他们姐弟来说还是一个家,等苏米上到五年级时,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后该上学的依然上学,该做工的依然做工,只有他们的家,那五间平房两间东屋,一下僵硬了,失去了往日的声息。
  高考那年,苏米拼了命也没有考上,苏米实在是太想考上大学了,可大学又实在是太难考了。苏米上学很努力也很用功,可她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和苏米一块儿上学的高强考上了,而且考上了很好的大学。苏米和高强不是一个村的,但高强的村子挨着苏米的村子。他们从小学中学都同学,当苏米知道县城里再没有高强,整个县城对她来说都空了,就如一个色彩斑斓的气球,噗一声气全飞走了,剩下的只有那些软软的皱褶儿。
  高强走后,苏米也很快逃离了村庄。在那之前,苏米一直都认为高强距离自己很近,高考以后,他们的距离拉开了,开到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苏米离开了她一直认为很诗意的村庄来郑州打工,因为这里有爸妈也有表姐。苏米的表姐四十多岁,是最早来郑州混日子的,已经在这里成家。苏米一直认为表姐很亏,表姐长得漂亮,人也聪明,虽然现在表姐不年轻了,可看着还是光彩夺目,她找的表姐夫不但是一个二婚头,而且比她大了十岁。这个二婚头又矮又瘦,而且谢顶,有点儿不配表姐,好在二婚头在政府的要害部门工作,又担任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官,表姐跟着他也算过得红光满面。
  “四肢发达”应该是表姐的第一个男朋友,据说是因为他们家人嫌弃表姐条件太差,四肢发达又抗不过他们家里的人,他和表姐的事情就吹了。表姐已经不记得那时她有多喜欢四肢发达,多想嫁给四肢发达,苏米觉得人真是奇怪,怎么可以……
  现在的表姐经营一家品牌服装店,她经常韩国香港跑,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阮刚是表姐托人给苏米介绍的,阮刚第一次见苏米就表示出了自己的喜歡,可苏米却在犹豫。表姐说苏米要是能顺利嫁给阮刚,生活上会少走很多弯路,工作上也不用那么辛苦,她舅和妗子也能轻松地喘口气。
  结婚这件事当然是得和爱情沾点儿边,苏米怎么看阮刚,也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爱情。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苏米就经常做梦,且总是做同一个梦,她梦到在某一个地方,自己不是骑一辆新自行车,就是打一把花伞,或者是穿一件惹眼的新衣服,而这个时候的苏米总是能感觉高强在看她。
  苏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对高强有很多说不准的地方,一直到现在,这些说不准还在她的心里堆积成山,正儿八经地日积月累。
  苏米虽然和高强同学那么久,但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二十句。苏米是那种不太爱说话的女孩,班里和她要好的同学也不多。高强是那种学习型的,苏米觉得高强眼里除了书本就是老师。一般人的未来之路都有点儿模糊,高强的未来之路是一座高架桥,立体得很,不管在高中还是初中,包括小学,他努力的方向从来没有偏离过。
  做什么事情一旦有了目标,那速度就比较快了。全县城,只有高强一个人考上了理想的大学,高强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万事大吉,只独独苦了苏米。
  说不准的,到现在也说不准。苏米曾无数次幻想过,要是高强考不上大学,她是不会离开县城的,只要和他的距离没有远到天上地上,隔几个村子也是可以容忍的;若是考上大学的是苏米,那她走的那一天一定会约高强出来,大大方方地和他说上几句话,几句就行,可老天没遂人愿,偏偏考上大学的是高强。   高强考上了大学,就意味着苏米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大大方方和他说上几句话了,这对于苏米来说是一件非常伤心的事。这一辈子有没有高强苏米都要过,过成什么样子那得另说。
  初来郑州的时候苏米在超市里打工,超市里也有刚毕业的大学生,苏米觉得自己距离高强并不远,后来她想到了高强的大学,距离的紧迫感又拉升了。
  苏米参加了成人自考,过了几门,还没有过完。现在的苏米是一家小公司里的小会计,虽然不算富有,也衣食无忧。
  当初表姐劝苏米嫁给阮刚,第一条,阮刚家是郑州土著,家里有三套房,阮刚又是独子;第二条,阮刚有正式工作,单位是吃财政的,不会倒闭也不会发不下来工资。当然,阮刚长得不帅,人也特别老实,虽然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泥巴味,这种泥巴味是与生俱来的。
  表姐说阮刚看着像个坷垃一样,不怎么好看,不起眼,但坷垃就是泥土,泥土就是大地,大地这东西能承重,承重这件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什么江河湖泊山川河流的,之类的事情,将来都需要男人担着。表姐还说就算苏米能找一个好看的,和她般配的,长相和琉璃蛋子一样光溜的男人,万一遇到点儿拐弯抹角的事情,砰一声他碎了,到时苏米哭都没地方。
  表姐说的这些苏米都没有往心里去,她不喜欢阮刚就是不喜欢阮刚。虽然苏米很坚决地不喜欢阮刚,可当表姐说到房子的时候,说到苏米的弟弟和爸妈的时候,苏米还是把她的头低下了。
  表姐说,要是苏米将来找一个没有房子的,想想看,她挣仨核桃俩枣,他再挣仨核桃俩枣,光还房贷就得大半辈子,再结实的情感也会被这些实际的问题泡塌的。
  在乡下生活的时候关于房子的事情苏米从来没有想过,现在到郑州来了,看到爸妈租的那间房子,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那叫房子吗?城郊的人盖房子,连空气都想搬下一块打上地基,屋里的光线暗到白天都需要开灯。
  看到爸妈那么辛苦为她和弟弟积攒未来,苏米也暗暗发誓,让辛苦大半辈子的爸妈将来的生活轻松一点儿,可凭她的智商和能力,连她自己的生活看着就让人紧张,又何谈让爸妈轻松。
  记得有一次,苏米的爸爸给人家铺地砖,人家没有付钱,说铺得不合格,苏米的爸爸气得要和人家拼命。后来苏米才知道,铺地砖的工钱总共五千多块,可爸爸足足气了一个多月,甚至连命都不想要了,非要找那个不给钱的雇主拼命。最后,还是表姐找人说和,人家才给了三千多块钱。


  表姐在苏米的心目中还是有位置的,她说的话苏米也相信,阮刚除了长得不好看,其他地方在苏米这里都还说得过去。
  阮刚比苏米大六岁,阮刚的母亲嫌苏米太小,怕处两年再把她儿子给甩了。阮刚却一句话不说,大有除了苏米终身不娶的架势。阮刚的母亲没有办法,托苏米的表姐再和苏米说,让苏米和自己儿子处处。虽说是处了半年,可苏米和阮刚也就见了不到十次面,当时苏米的父母住郑州郊区,因为郊区的房租便宜。
  苏米没有和爸妈同住,她和别人合租房子,阮刚的爸妈催促他们结婚,除了苏米以外,苏米的爸妈包括表姐都希望他们快点儿结婚。因为在苏米的爸妈看来,苏米虽然有工作了,但工作不稳定,租房子住必定还是在这个城市漂着,不算扎根也不算落脚,只有嫁给郑州人,一切才算稳定。再有,苏米的弟弟还在读书,只要苏米能生活安定,他们做父母的就可少操一份心。
  苏米知道她拗不过命运也拗不过自己,她有一千万个不喜欢阮刚都没有用,因为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盼着她和阮刚结婚。表姐说她刚来郑州的时候,还讲究户口问题,一般的城市人都不找乡下女孩,除非那些残疾的,实在娶不到媳妇的,就那还怕生了孩子没法上户口,因为那时候规定孩子的户口是随母亲的。
  表姐嫁给二婚头是因为二婚头有孩子,表姐可以不要孩子。表姐说苏米这是赶上了好时候,人家只要求女孩子漂亮,什么条件都不要求。
  表姐苦口婆心说了一大车的话,苏米还是不想嫁给阮刚,因为她实在是一点儿都不喜欢阮刚。表姐说:“你可以吃点儿苦,可你能忍心你的下一代也和你一样吗?”听到这里苏米打了个冷战。苏米不愿意,苏米愿意把苦吃完,一点儿也不要留给她的下一代。村里女孩们都是怎么生活的苏米全看到了,他们大多数是双双出外打工,生完孩子断了奶就丢家里,有的还不到一岁,孩子跟着老人成长,先学会的就是骂人。
  苏米有时想想觉得做人太痛苦了,这辈子自己的事情还没有打理好,还要想孩子。孩子是什么,孩子当然得是爱情的连接物,可她的爱情……
  结婚那段时间苏米是被命运推着走的,结实的现实把她捆得喘不过气来,那时的苏米真想把现实挖一个窟窿,她只需要一日三餐,待在她的窟窿里与世无争。
  苏米渴望爱情,像许许多多的女孩子一样,对爱情有一份至善至美的向往。苏米嫁给阮刚以后依然渴望爱情,可苏米的爱情就像天上的云朵,有时感觉满天都是,满世界都是,但永远也甭想抓住一朵把自己靠上去。
  苏米从心里排斥阮刚,她不愿和阮刚多说一句话。阮刚也不去招惹苏米,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苏米,问苏米这样行不行,那样可不可。
  谁都知道阮刚喜欢苏米,结婚后阮刚更喜欢苏米了,若是一个男人能把自己的爱顶在头上,阮刚会毫不犹豫地戴上苏米招摇过市。是的,这辈子还有什么比和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更令人兴奋呢?
  阮刚对苏米的爱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为了不让苏米受委屈,家里的家具摆设,包括橱柜颜色,都让苏米来挑选。阮刚越是这样,苏米越是感觉他没有个性,在苏米看来,男人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一统天下的气势,她最看不惯男人磨磨叽叽。
  俗话讲怕啥来啥,苏米最害怕的就是找一个什么都听她安排的男人,偏偏阮刚对她百依百顺,这让苏米觉得他们的婚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苏米嫁给阮刚后没有感觉一天是幸福的,唯一让她满意的是不必再租房子了,还有就是阮刚的工资卡也交给她了。
  阮刚胖,蘇米看阮刚觉得他浑身上下全是肉,苏米感到奇怪,人怎么能让自己吃那么胖。阮刚和苏米的新房是早就准备下的,两室一厅,和阮刚的父母隔一条街道。苏米不爱做饭,她总是下班回来从街上带点儿凉皮麻辣烫之类的食物,凑合吃一顿完事。阮刚饭量大,总跑到他妈那里蹭饭吃,吃一段阮刚的母亲开始提苏米的意见,后来阮刚也不蹭饭了,怕苏米再遭受母亲的指责。大部分的时候阮刚下厨做饭,吃完饭也不让苏米刷盘子洗碗,有时阮刚把刚炒好的菜端上桌,看着苏米吃那么香阮刚的鼻子眼都是笑的。   自从结婚以后,阮刚对着苏米说话的时候,从没有用过“我妈”或者“我爸”这个词,说到自己父母的时候,阮刚总是用“你婆婆”“你公公”。因为苏米不喜欢阮刚,他出什么新招苏米都不欣赏,都不喜欢,甚至觉得阮刚不着调。
  为了让苏米高兴,阮刚牺牲掉自己的口味,也做苏米喜欢吃的东西,好在阮刚是那种吃嘛嘛香的主儿。因为爱着苏米,阮刚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半点委屈。
  不管阮刚怎么努力,他和苏米的感觉还是没有在一个频道上。就拿吃饭这件事来说吧!阮刚认为做饭吃饭是一种享受,是造物主赋予人最天然的一种享受。苏米觉得两个人的饭,做一顿下来得一个多小时,洗洗刷刷太浪费时间,只要炒菜,灶台上总是有油,光擦一遍灶台和水池也得半个小时,她是最怕费这种事的。可阮刚不怕,当然,阮刚也不是天天都下厨的,累的时候就在外面吃,但苏米一般不跟阮刚去。
  苏米的大部分时间是读书听音乐,加带看韩剧,她还没有进入做主妇的角色。苏米没有朋友,闺蜜这个词苏米觉得陌生。在苏米看来朋友是相当难找的,首先你得和朋友在一个生活水平线上,在同一个思想层面上,只有这样才能够成为朋友。比如她苏米最常读的书是《史记》,甭说是农村孩子,城市的女孩有几个喜欢读《史记》的,所以,找上一个能说上话的朋友那是很难的。
  记得阮刚第一次看到苏米读的书,都有点儿不可思议。除了苏米,有几个在超市工作的人下班以后读《史记》,当然,阮刚不知道,苏米喜欢读《史记》是有原因的,因为这是高强喜爱的书。
  上学的时候,苏米觉得一套《史记》太贵了,她不舍得买,工作以后她第一次领到工资,就去买了一套《史记》。
  《史记》好呀!在三皇五帝的时候,人类的爱情就不止是繁衍,那个轩辕黄帝,没有找一个美貌的女子做妻子,而是找了一个会养蚕的。看来,在最初人类择偶的条件选择上,就找那个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
  苏米不仅读《史记》,还读国内一些知名作家的书,下班回家,不看韩剧的时候苏米看书,阮刚在网上玩牌或者游戏。他们像同事,不像夫妻。


  《史记》里的女人都很牛气,她们吞个鸟蛋、踩一下巨人的脚印就能怀孕,苏米想,可能她们遇到的也是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所以,直接把男人省略掉,就说自己是吃鸟蛋或其他感应怀了孕。不管是史书还是韩剧,苏米看完后不是思考,而是想象。
  苏米刚结完婚没有多久,就赶上热播韩国电视连续剧《别再犹豫》,里面也有一位没有考上大学的姑娘张秀贤,在面包店里学做面包。她的第一任男友不仅有学识,长相帅,而且还富有;第二任男友不仅更帅更富有,且更有胆有识。
  苏米想,张秀贤也不算有什么生活根基,和她自己境况差不了多少,甭说帅气的,富有的,稍微帅气点儿富有点儿的自己都没有遇上。阮刚能和民英君相提并论吗?能和泰宇君相提并论吗(张秀贤两任男友)?那段时间,起早贪黑,苏米生活在别人的爱情里,她看着秀贤笑而笑,看着秀贤哭而哭。苏米想,有了爱情没有结婚,总比结了婚没有爱情看着让人舒服!
  因为不喜欢阮刚,怀孕这件事就让苏米感觉痛苦,她不想这么早就要孩子,她想再等等,虽然她不清楚自己再等什么。
  不要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怀孕这件事。苏米知道,阮刚的妈一直盯着这事,阮刚倒没有着急。他们结婚这么久了,可苏米还是没有找到婚姻中的自己。
  在医院里,医生建议苏米做个B超,既然已经怀孕了,要不要她还在犹豫之中,做什么B超呀!苏米没有做B超,而是转身离开了医院。
  冰红茶被苏米拿温了,苏米还站在小烟酒店里看打牌,因为怀孕这件事对苏米来说太隆重了,她看书的心情都没有了,这大半天的时间该如何消磨。今天是周六,一大早阮刚就出去了,说他有事,晚上才能回来。
  就在苏米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有一个打牌的人因为有事站起来要走,其他三个不愿意,说还不到时间。原来,在这里打牌是有时间规定的,早8点开始,到11点或11点半结束。下午12点半以后开始,5点半结束。
  老板见苏米一副没事的样子,就招呼她代替那个要走的人。苏米问打多大的,老板说两块的跑一个,也就是输了给两块钱,若是跑了一个就给四块,赢也一样。总之输一次不超过五块钱。
  苏米知道他们玩得不大,自己也不怎么会,还有一个多小时结束,倒是可以练练手。
  苏米坐下了,因为是半路来的,不用给老板交钱,输了直接拿钱就行。在单位苏米也和同事配过手,有时是逢节日领导请客,吃完饭他们总是会找个地方打牌,或干脆就在有牌桌的地方吃饭。
  和那些人打牌,输多少都是老板出,有时老板也暗示她不要赢。每次打牌,苏米总觉得憋得她难受,这次轮到自己打,想怎么赢就怎么赢,再不会有人干涉了。
  不知是因为刚上手的事还是其他原因,第一把牌苏米抓起来牌就停头,她问什么是“混儿”,第二圈抓起一个“混儿”,“混儿”直接扔了,说明手不熟。第三圈的时候接来边张,和了。
  第二把苏米又赢了,本来不该她赢,对家给苏米打了明杠,摸底时苏米又摸了一个暗杠,暗杠摸底苏米又赢了。对家说苏米太厉害了,上来就是一明一暗一闪电,把他们都打蒙了。苏米不知道什么叫一明一暗一闪电,但赢牌还是能让她开心的。
  一个多小时时间苏米赢了四十块钱,四十多块钱让苏米感觉开心,至少她把怀孕的事情忘记了。
  中午苏米不打算回家,因为阮刚不在家,所以简单在外面吃了饭,准备下午还到那家烟酒店里打牌。打牌可以讓自己短暂避开烦恼。
  打牌真好,输输赢赢可以忘记很多事,两点多的时候苏米的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苏米没有接,陌生号码继续打,苏米嫌吵就把手机关了。
  下午苏米的手气还是不错,除去底钱,苏米又赢了七八十。苏米从牌场出来,说不上一种什么感觉让她有点儿难受。虽说下午比上午赢得多,可心情却没有上午高兴。苏米用打牌赢的钱买 了一点儿水果,又买了一点儿熟食,准备回家慢慢享用。   苏米走到自家楼道口,发现两个警察站在那里,他们像是等什么人。苏米没有看警察,直接往楼上走。其中一个警察问:“你是住在这里18号的业主吗?”苏米心里一惊,因为她就是住在18号。
  苏米问:“有什么事?”
  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一个警察说:“下午一直打你的电话,你关机了。”苏米这时才想起来,手机还没有打开。苏米忙打开包去拿手机,警察说:“是这样的,阮刚……”苏米望着那个说话的警察,心里平静了很多,阮刚那么老实,借给他一个胆他也不敢去招惹警察,苏米又想起,阮刚的舅舅是某公安分局局长,就算警察找上门来,也并非有什么坏事。这样想着,苏米不等警察把话说完,抢话说:“找阮刚你们给他打电话吧,他也不一定在家。”说完,苏米想往楼上走。
  警察说:“是这样的,阮刚他……”
  说话的警察看了看另一个警察,好像拿不定主意,话说一半又咽回去了。
  甲警察和乙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甲警察接着说:“你跟我们到医院一趟吧!阮刚车祸,人已经……”苏米一下子想到了死亡,阮刚车祸,阮刚没有车,他倒是刚刚拿到驾照。


  事情让人猝不及防,阮刚报了个厨师班,上午学完,一点多的时候一个哥们儿给他打电话,这个哥们儿刚刚提车回来,让阮刚也赶紧买一辆,阮刚说他想学厨师,想将来开个店。这个哥们儿说你倒腾什么?难道你想辞职下海吗?现在可不时兴这个。阮刚笑笑没有解释。
  阮刚仗着自己有照,特想练练手,就在他们准备换手的时候,哥们儿突然想把车停到对面路口,就在他想急穿过去的时候,一辆环卫车驶来,两车相撞,阮刚直接弹出去,没有等到抢救人已经不行了。
  驾驶员当场失去知觉,环卫司机吓瘫在驾驶室内,约莫过了五分钟,才有人报警。
  在医院门口,苏米见到了公公婆婆,婆婆二话不说,上来就去厮打苏米。在场的人包括警察,都有点儿莫名其妙。婆婆一边厮打一边骂苏米是害人精,一脸的寡妇相,刚刚和儿子结婚两年多,就把儿子害死了。就在苏米的婆婆厮打苏米的时候,苏米的表姐也赶到了医院,表姐一眼就看到了苏米脸上被婆婆抓伤的血印子,表姐上去推了苏米婆婆一把,险些把苏米的婆婆推倒。婆婆嗓音沙哑,已经说不出话来,看得出她是极度悲伤,或者是早就号哭过。
  苏米木木的,她现在只知道阮刚出了车祸,人怎么样了她还不知。苏米很伤心,也很生婆婆的气。阮刚出车祸了,为什么要打她,干吗不打自己。
  表姐扶苏米到旁边去了,公公在和律师交代着什么,因为这次事故,阮刚他们负全责,律师也是尽最大努力,讨要赔偿。
  苏米看了一眼表姐,问阮刚怎么样了?表姐把眼睛垂下了,阮刚已经……
  苏米想着阮刚,想着自己,阮刚为什么要去学厨师,这是她刚刚听警察说的。阮刚去学厨师,苏米一点儿不知情。苏米想不明白,阮刚有好好的工作不做去学什么厨师?他都那么胖了怎么还惦记吃,这个人的浑身上下真是没有一点儿可爱的地方,苏米想破脑袋也不知道阮刚为什么礼拜天要跑去学厨师。
  阮刚对苏米总是说得少,为苏米做什么事,总是提到眼前才告诉苏米。比如,苏米生日的时候,阮刚买好了生日蛋糕订好餐后,才告诉苏米。阮刚知道苏米爱吃麻辣,只要出去吃饭,阮刚总是问有没有毛血旺……
  事情就这么突然,突然到你无法想象。阮刚不在了,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你再看不到那个胖子阮剛了。苏米想起阮刚喊她的声音,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了。
  苏米一直都希望自己有一个哥哥,一个能爱护她的哥哥,就如小时候她和一个伙伴打架,那个伙伴没有打过苏米,她对苏米说:“我要告诉俺哥。”苏米很害怕那个“俺哥”会过来揍她一顿。和阮刚结婚以后,苏米觉得阮刚和“俺哥”很接近,凡事宠着她让着她,尽管苏米一直不喜欢阮刚这样,但如果不作为男人要求阮刚,阮刚身上的其他优点,还是挺不错的。苏米的婆婆一直不喜欢苏米,就是因为阮刚对苏米太好了。
  阮刚不在了,阮刚说不在就不在了,苏米从没有想过她身边的某个人会突然不在。苏米望着空空落落的家又有风雨交加的感觉。
  家,现在没有阮刚了,应该是房子吧!
  阮刚去世一周后,苏米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门是反锁的,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灯光依然是那么柔,柔到可以让人去用手抚摸。卧室里的柜子还有床,像是前世都和苏米认识了一样,那么安静,那样知书达理地和苏米对望。
  苏米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窗外,是苏米种的指甲草。指甲草有红的、粉红的,还有白的。
  喜欢种指甲草是苏米从上小学就开始的,在家里的时候,苏米用淘汰掉的瓷盆,装上一盆土,然后种上一棵指甲草。每次都要种三五盆。指甲草不属于名贵的花草,它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好养到不能再好养,普通到只是一种叫指甲草的植物,可它花开得那么久,一茬又一茬。
  不管那一天距离苏米有多远,她都清楚地记得,蒙蒙细雨中,乡间的小路显得那么孤单,两边的庄稼苗尽情地享受着雨水的滋润,就在苏米望着一切出神的时候,从天而降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手里捧着一棵指甲草,他看到了苏米,有点儿害羞地把指甲草给了她,他的动作说明只有女孩子才养指甲草,男孩子是不屑于养的。
  望着少年的背影,苏米一直在出神,她认识这个少年,是她的同学,那时的苏米上小学三年级,这个给她指甲草的少年就是他们的班长,叫高强,住在邻村,他们的地边搭地边。
  苏米精心养着她的指甲草,花期完了以后把它的种子收起来,来年再种上,就这样,年复一年,苏米把红的指甲草养出了粉红的,又养出了白色的。在指甲草还是幼苗的时候,苏米就能辨别出哪一种是粉红色,哪一种是白色或红色。不管指甲草是什么颜色,苏米都喜欢,除了种指甲草,苏米也喜欢用指甲草花染指甲。
  刚摘下的指甲草花,需要晾上一天,除除水分,然后再加上一点点白矾,把指甲草花和白矾用蒜臼捣碎,敷到指甲上,然后用桑叶包住指甲,用线缠上,一夜工夫指甲全红了。不管现代的指甲油有多么高档,在苏米看来,都不如指甲草染出来的好看,因为指甲草染出的指甲是一种自然的颜色,且时间越久越自然。   昨天苏米特意去超市买回一点儿白矾,她准备今天染指甲。去年染指甲的时候,是阮刚帮着她缠线的,现在阮刚不在了。说来好怪的,往年染指甲,不是弟弟帮着缠线,就是邻居,有时也会是苏米的妈,苏米从来没有自己完成过这件事。
  所有的染指甲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苏米没有想到在城市可以这么轻松地找到桑叶。他们楼前面就有人种了一棵桑树,白天的时候苏米很轻松就摘了几片叶子。
  苏米把指甲草花敷指甲上,然后用嘴帮忙把线缠上。就在苏米把十个手指都包完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苏米看了看表,已经过了12点了,是谁这么晚还来?苏米突然就想到了酒鬼,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坏人。苏米没有开门,也不敢问是谁,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阮刚,阮刚不可能再敲门的。
  阮刚的后事是公公婆婆处理的,苏米像一只傻掉的鸟一样,总是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苏米不喜欢阮刚,公公婆婆表姐都知道。
  敲门声依然继续,一声比一声重。苏米的身子开始发抖,那种风雨交加的感觉让她喘不过起来。是谁?这么晚来敲门。
  ……
  敲门声总算停息了,是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苏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就在苏米准备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里面有人吗?我是警察!
  警察,警察为什么要来这里,而且是半夜?就在苏米犹豫的时候,又听到了婆婆的声音:“里面肯定有人,我都在这里守半天了。”
  苏米开了门,看到公公和婆婆还有两个警察站在外面。苏米的指甲全部用桑叶包着。婆婆把苏米撞了一个趔趄,然后径直走到苏米的卧室,又到厨房,甚至把窗帘拉开。两名警察对苏米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婆婆刚才敲半天门没有人应,还以为你……”
  警察走了,公公婆婆还有苏米三个人都坐在客厅。婆婆说:“一个人住害怕吗?”问这句话的时候婆婆并不是用关心的口吻,而是生气的口吻。苏米看了一眼婆婆,把头低下了。婆婆并没有因为苏米放弃回答而把话停住。
  “刚在的时候,我们是一家人,现在刚不在了,”没有等婆婆把话说完,苏米的公公就碰了一下苏米婆婆的胳膊。苏米婆婆瞪了苏米公公一眼,“你干啥?我这在说正事呢。”
  “你在染指甲吗?你要把你的指甲染成红色对吗?刚才走几天呀!不说让你戴孝,你至少不应该把指甲染红呀。”
  说完,苏米婆婆放声就哭。
  “你对刚还是没有感情呀!我们刚对你……”
  苏米婆婆话没有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苏米发现婆婆头发白了不少,人也瘦了很多,他们还不算太老,因为阮刚的突然离开,他们瞬间沧桑了。


  苏米再一次来到牌场,是一个晚上。她还不知道原来晚上也有人来打牌,现在的苏米有大块大块的时间,她不想看书,也不想看电视剧,她就想让自己什么都不做地漂在某一时刻。阮刚不在了,苏米有时想到这是真的,有时又觉得不是真的。太多的时间里苏米不知道该怎样摆放自己,让自己显得轻松还是让自己显得无奈,自己离开家来郑州生活总共也就四年多时间,这座城市都给了她什么了,让她拥有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有时苏米一点儿都想不起。
  不想不想,实在是不想去想。阮刚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苏米的妈来过两次,看着苏米直掉眼泪,苏米还是那样一句话不多说。
  那天蘇米去打牌刚好和四肢发达碰上,四肢发达好像经常来这里打牌。四肢发达没有认出苏米,因为那时的苏米还不是现在的样子,他正和烟酒店老板谈论着什么事情。烟酒店老板说:“我日他,城里人活着啥屌熊意思,四十多岁了还不结婚呢,搁俺那庄,都当爷爷了。”
  四肢发达说:“当爷爷就好吗?年纪轻轻就当爷爷,有什么好?”
  烟酒店老板说:“人活着不就图个下辈人吗?不然的话干一辈子都不知道给谁干的。”
  然后苏米听到烟酒店老板说他怎么在北京卖早点,怎么养育他的三个孩子长大,又怎样开了这家烟酒店。
  他们家长里短说着话,不一会儿人就凑够手了。苏米和他们打着牌,也听他们在说东道西,到十一点半的时候起场,苏米输掉了一百三。
  苏米慢悠悠往家走,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婆婆和公公站在那里。
  婆婆对公公说:“我说吧!你还不信,都这么晚了,看看,看看是不是真的……”婆婆问苏米去干啥了,苏米低着头不做声。她不想告诉婆婆她去打牌了,毕竟她还没有老到可以去消磨时间的地步。
  婆婆和公公跟着苏米上楼,婆婆的屁股还没有坐到沙发上,就说出了让苏米从他们的婚房里搬走这句话。苏米的婆婆说屋里的所有东西苏米都可以带走,说苏米无权在这个房子里居住。公公和婆婆好像早就预备了要说这些话,没有等苏米反驳一句,婆婆就咚咚把话全说了。苏米没有抬头看公公婆婆,她扭头看向白天没有来得及搬到外面去的指甲草。指甲草又开花了,开那么多。苏米想,要是把所有的土地都种上指甲草,那一定很好看吧?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
  苏米的公公婆婆说完那些话后就走了,苏米知道,阮刚家虽然有三套房子,一套是婆婆的名字,两套是公公的名字,阮刚名下没有房子。之所以阮刚名下没有房子,是因为阮刚的单位还要分房子,若阮刚名字下有房子,那单位分房子的事情就轮不到他了。现在阮刚去世了,阮刚所有的财产都可以分给苏米,只有房子不属于她。
  公公婆婆走后,苏米让自己躺在床上,她好想回家,回到那个她熟悉的村庄去。从开始她就不喜欢这里,现在这里依然让她不喜欢。对于这套房子,苏米一点儿没有感觉,她希望的家是带院子的那种,有门楼,有正房,有东西屋。她可以在院子里种上一大片的指甲草,各种颜色的都有,苏米甚至想象她牵着孩子的手,走在那些五颜六色的指甲草里。苏米还喜欢下田干活儿,那乡间的土路上会有她想见到的身影,虽然这种几率很小,但至少可能。
  有很多次,苏米幻想过那样的场景。在某个傍晚,夕阳的陪伴下,她蒸好了一筐红薯,还有红薯叶,也包括花生和玉米。那样的晚上,她和她的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吃笑笑,然后欣赏她的指甲草。   苏米喜欢乡间的小路,它很安静,安静到你可以和它对话。麦收的时候地里一片金黄,站在苏米家的地里,可以看到高强家的地,有时能看到高强的爸妈在地里劳作,也能看到高强。
  自从离开家后,苏米就感觉自己在摇晃,庄稼地,小土路,一切都距离自己远了。她不喜欢城市,一点儿都不喜欢,可她偏偏要挤着在这里生活。苏米的爸妈因为苏米顺利地嫁给了阮刚而松了一口气,过年的时候苏米的爸爸还指着弟弟说你啥时候能像你姐一样,我就省心了。
  因为苏米嫁给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城里人,亲戚朋友包括左邻右舍对她都是羡慕的。他们都羡慕苏米嫁得好,更羡慕苏米嫁的人家有三套房子。
  苏米准备再去一趟医院,这一次她要做B超。关于怀孕的事情,苏米还是谁都没有告诉,不是她没有说,而是她忘了。苏米忘记了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在生长。
  阮刚的工资卡还在苏米的手里,那卡里有七八万块钱,婆婆又给了苏米六万,是阮刚去世后的赔偿,也是让苏米搬离那套婚房的条件。苏米决定下周就从婚房里搬走,然后……
  表姐来过,听说苏米被婆婆赶出来,气得不行,非要找律师为苏米讨回说法。苏米不让表姐去找,苏米知道“新婚姻法”的规定。表姐說都是她害了苏米,但苏米没有这么想过。
  苏米的妈看着苏米除了替她难过,连一句像样的安慰话都说不出。苏米的妈以为苏米嫁了人就会过上好日子,不会像她一样颠沛流离,没有想到女婿会出意外,这个意外偏偏让他们女儿赶上了。
  更让苏米的妈想不明白的是,闺女又没有说要改嫁,凭什么那房子就不让住,这理又该找谁说明白。想了一百圈,苏米的妈觉得还是自己家无权无势,苏米的婆婆是明着欺负人,可她这个当妈的,眼瞅着闺女委屈,却不知该咋样给闺女出这口气。
  现在的苏米又要过和过去一样的日子,去租房子住,苏米的妈看着苏米,心疼地眉头拧下一个疙瘩。苏米还不到二十五岁,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寡妇,苏米的婆婆真是没有人性呀!怎么就不替孩子想一点儿事。苏米的妈第一次感觉自己的闺女嫁给城里人吃亏了,无情的城市人,怎么会这么不厚道,要是再有一个女儿,真是不能让她再往城里嫁了。
  苏米给自己租了一间小公寓房,除了她的衣服和几盆指甲草外,她几乎没有带任何东西。种指甲草的盆是阮刚特意跑到花卉市场买的,买回以后阮刚才告诉苏米。盆是瓷的,看着很高档,用这样的瓷盆养指甲草实在是浪费了。
  安顿好自己后,苏米决定去医院。苏米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阮刚还有细雨蒙蒙中的少年,都是她的梦境,那她自己又是什么呢?
  苏米在孕期的反应非常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蒜苗呀韭菜呀芹菜呀的味道她闻都不能闻。因为阮刚刚刚去世,苏米的妈和表姐都没有看出来苏米是怀孕了,还以为她是难过才这样的。苏米的表姐还对苏米的妈说:“嘴上说不喜欢阮刚,阮刚一走,看看把米儿折磨的。”苏米的妈说苏米啥都好就是不爱说话。
  苏米准备去医院了,其实她很害怕,想叫表姐,但又怕节外生枝。风雨交加的感觉让苏米恍惚,很多的事情在做的时候她都不知道是对是错,若是当初自己坚持不肯嫁给阮刚,爸妈和表姐也不会逼迫她什么,可她还是软哒哒嫁了。苏米心里对阮刚一点儿都不喜欢,也从来没有把阮刚想成过是自己的男人,苏米觉得,要是阮刚还能听到她说话,她真想对阮刚说一声对不起。
  一直到阮刚离开这个世界,他都没有让苏米对他喜欢一点点。苏米有时想不明白自己也想不明白阮刚。苏米明知自己不喜欢阮刚,可她还是嫁了,真的就是为了房子吗?阮刚家的房子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苏米慢悠悠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城市的路面总是显得拥挤,苏米感觉作为一条路,如果诞生在城市也是不美气的,因为城市里的人从来不让他们的路喘一口气。还有,城市里的路面从来不会像乡下的路面那样安静,一年四季,总是繁忙着。此时的苏米望着一条路,有想回家的冲动,想那秋天的落叶,想奶奶,想她家厨房上空的炊烟。
  苏米想起奶奶刚蒸出来的红薯叶馍。苏米突然很想很想吃红薯叶馍,特别地想吃,但她又知道,就算她把这座城市翻遍,也找不出卖红薯叶馍的地方。就在苏米决定是否走进医院还是寻找红薯叶馍的时候,忽然有人喊她。苏米看到了喊她的这个人,就是阮刚出事那一天和他一起的哥们儿,苏米记得,阮刚告诉她这个人叫李松阳。苏米听说婆婆到李松阳家闹了几场了。
  李松阳问苏米到哪里去,苏米告诉他准备去医院。李松阳又问苏米去医院干什么?是哪里不舒服?苏米想着红薯叶馍的事,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
  李松阳让苏米跟他一起到对面的咖啡店坐坐,说有话要对她说。
  苏米不知道李松阳要对她说什么,是为那天的事情开脱吗?看李松阳的表情,应该不是。苏米听话地跟着李松阳来到咖啡店。
  李松阳不像阮刚那么胖,在一般男人中,李松阳算是比较帅气的那种。他的个头高,快一米八了,体型看着也比较健美。苏米隐约记得阮刚和她说过,李松阳的父母早就离了婚,他没有跟爸爸也没有跟妈妈,而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苏米坐在李松阳的对面,李松阳点了咖啡,苏米说我不能喝咖啡。李松阳好像一下明白了似的又给苏米要了果汁。李松阳问苏米:“阿姨知道吗?”李松阳说的阿姨指的是苏米的婆婆。苏米摇了摇头,李松阳又说,“你知道阮刚有多喜欢你吗?”
  苏米低下头,不再看李松阳。阮刚有多喜欢苏米她当然知道,可苏米不喜欢阮刚。李松阳说:“你知道阮刚为什么去学厨师吗?”
  苏米依旧不言语,因为她的确不知阮刚为什么会去学厨师。
  阮刚的许多想法从来都不和苏米说,应该说阮刚的许多想法苏米从来都没有兴趣去了解。
  “他想开个小饭店,让你的父母来打理,他指导。阮刚说他没有大本事,不能把你的父母照顾好,但可以让他们衣食无忧。他还准备等他的房子分到手后,给你弟弟用,你的父母还年轻,可以帮着打理小饭店,等你弟弟毕业后随便找个事情做就能在这里安家。这样,你的一家人就可以天天见面,想什么时候吃个饭都可以聚到一起。阮刚还说到时候他一个人的工资,再加上还有一套可以出租的房子,你就是不上班,两家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李松阳没有停歇,一口气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眼泪顺着苏米的脸颊一串一串往下流,苏米想站起来冲着李松阳大喊,干吗要对我说这些。我只想吃红薯叶馍,我什么都不想听。
  想归想,苏米并没有做出任何让李松阳不适的动作。
  李松阳所说的那些话,苏米从没有听阮刚和她提起过,他们之间为什么没有交流呢……
  李松阳又说:“阮刚这辈子感觉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娶到了你,他说你洁白、清澈,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你簡单洁白、清澈的女孩了。阮刚说他是你唯一……阮刚说这个世界色彩斑斓,只有你是单色的 ,他喜欢。阮刚觉得能和你结婚是他从人间淘到了宝,我们真的都羡慕他,从心底里羡慕,特别是我。”
  李松阳嘴一张一合,苏米只记得阮刚是为了开小店才去学厨师,不知道为了她的爸妈和弟弟阮刚才想着去开小店的。要是阮刚没有离开,真就把小饭店开起来了,那他们的小店里一定要卖红薯叶馍,至少,在季节允许的情况下,不能让一个怀孕的女人,一个想吃红薯叶馍的女人,买不到红薯叶馍吃。
  苏米是想着他们的小饭店和红薯叶馍晕倒的,等她醒来的时候,看到公公和婆婆都在她的床前。苏米的妈刚刚提了一壶水进来,见苏米醒来,赶紧把手里的水壶放下。
  此刻苏米已经完全苏醒了,她想到了阮刚,就像婆婆说的那样,真是自己害死了阮刚。
  苏米望着婆婆,眼泪一个劲往下掉。婆婆走到苏米的床边,抓住苏米的手。苏米终于哇一声哭起来。她的哭声彻底而又绝望,苏米的哭声从天上落到地下,把中间隔着的所有东西都穿透了。
  苏米怀孕了,对于苏米的公公婆婆来说,这事又有点儿突然了。老天爷强行带走了他们的儿子,又招呼都不打送给他们一个孙子。听说苏米怀孕以后,苏米的公公婆婆彻夜长谈,他们决定,绝对不逼迫苏米生孩子,因为孩子出生以后,没有爸爸,这种缺憾不是人为能弥补的。
  婆婆劝苏米搬回婚房住,但苏米没有同意。苏米的婆婆说苏米和阮刚太像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都是心里做事。
  苏米的妈和表姐也知道了苏米怀孕的事情,她们都怪苏米傻,没有提前和他们说。苏米的妈说:“妮儿,咱不贪他家的任何东西,你可想清楚了,生还是不生。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得很。”
  表姐说:“要是你婆婆非逼迫你生,和他们谈条件,把他们家那套最大房子过户到你名下,就算你将来带着孩子再找,有一套房子垫底也容易些。”
  这一次苏米没有听她妈的,也没有听表姐的,她只想听自己的。就如表姐说的那样,这辈子错过了阮刚,再没有适合她结婚的人了。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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