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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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堂哥唱着跑调的情歌,从山坳那边过来,我赶紧找了个土堆躲起来。我不想他看见我,我讨厌他每次看见我咋咋呼呼的样子。我也不喜欢叫他堂哥,而是直呼老黄,有时心情好叫声黄哥。
  他并不姓黄,是因为不管是三伏天还是寒冬腊月,他的鼻尖上永远冒着细密的小水珠,好像那层皮下,藏着一口永不枯竭的小喷泉。所以大家都叫他黄牛。为此,我仔细去看过黄牛的鼻子,还真的也有细密的小水珠。
  听我妈说,堂哥出生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他生下来不吃不喝,白天黑夜地哭。我大伯父和大伯母以为他活不过七天,一定会在七天内被七风娘娘收了去。到第五天的那个晚上,他竟然不哭了,好像没了气息。父母都以为他死了,用一个背篓把他装好,放在外面屋檐下废弃的磨盘上,想等到天亮去乱坟岗挖个坑把他埋了。
  我那拥有一双像粽子一样的小脚的奶奶,在那个晚上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她以为夭折了的孙子。
  在那个早上,这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曾经有过辉煌过去的大家闺秀,生平第一次敞开嗓门喊出了:“他还没死,还是活的。”全家人都因为奶奶的叫声而感到了吃惊。不是因为她嘴里的那句“他还没死,还是活的”,而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一贯轻言细语的奶奶,怎么也能发出这样响亮的声音。
  当大家披衣起床,看着她的时候。她在闺中所受的教育,让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并弯腰快速地抱起堂哥,闪身进了屋里。
  我堂哥后来在奶奶的精心照料下,竟然慢慢地好了。到会走路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屁股撅得老高,像被追赶的鸭子,一摇一晃的。如果跑起来,晃动得更厉害。他身后也就时常响起无遮无拦的笑声。
  那场病以后,他很少再得过什么其他病,冬天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他两三件单衣就可以过冬。以至于,我经常摸着他那单薄的衣服,怀疑他有特异功能。
  他好像长着透视眼一样,直接到土堆后面把我给揪了出来。
  “你躲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没躲,就是想在那儿躺会儿。”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我。虽然我平时有些讨厌他,我想他应该也知道,但却从不在意,还时不時地给我点小恩小惠的。我伸手接过糖,剥了糖纸放进嘴里,用舌头使劲地舔一下,甜丝丝的味道马上把我的牙缝都塞满了。我看见糖纸很好看,没舍得丢,折好放进了裤兜。做完这些后,我弯腰扯了一条狗尾巴草,掐去头尾,想去刮他鼻子上的水珠。他抬起那只正在抠脚丫子的手,挡住了。嘴里大声地嚷着:“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许弄我鼻子,你下次再敢来弄,我让你尝尝你的耳朵是不是铁做的。”我瘪了一下嘴,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他朝左右看了看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说:“什么秘密。”
  他说:“告诉你也不懂。”
  我对他的秘密并没兴趣,问都懒得问。站起来拣了块石头,朝山沟里用力扔去,石头带着弧形飞了出去,因为沟太深,落下的声音我一点也没听到。
  那时,太阳在很远的山顶上,慢慢地往下滑,余光变淡,那些被照着的地方也在逐渐缩小。
  堂哥见我对他的秘密并没多大好奇,就说:“我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我说:“去干什么?”
  他说:“捉奸。”
  我说:“什么叫捉奸?”
  他说:“晚上我带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完又接了一句,你这人不懂音乐。我知道他会这样说,这是他的口头禅,凡是他说的事,别人不知道的,他都会说你这人不懂音乐。尽管他说的事,和懂不懂音乐毫不相干。
  他其实没上过几天学,但有时,却喜欢说些书面上的语言, 弄得我经常搞不清他的意思。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次,我和他拿着铁锹,在刚割完的麦地里挖半夏,那个东西是可以拿去街上卖钱的,而且还挺贵。
  他发现了一只去年遗留下来的红薯。那条红薯正发着嫰芽,顺着嫰芽他刨了出来,用指甲剥去皮就吃。吃不完,就朝我屁股上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一泡尿就顺着裤管流了出来。我使劲夹住大腿也没用。像一个装满了水的水壶,突然穿了一个孔,你没办法把它堵住,只能任由它自己流干。
  他看见我的样子有点怪异,就跑过来看,然后笑得不成人样。我很恼怒,在地上抓起泥块朝他打去,他一摇一晃地逃跑,嘴里不停地喊,我要回去告诉你妈。我感到特别丢人。不到一天的时间,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我把尿拉裤子里了。有好几天我都不敢出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一见我就说,我去桃树上捉几个拉尿牯给你煮汤喝,吃了就不尿裤子了,说完还笑得毫无顾忌。我讨厌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晚上我还在吃面条,他来了,说:
  “你快点吃。”
  我说:“我不想去。”
  “去吧,如果你去了,明天赶场我给你买一大把糖。”
  我说:“我还是不想去。”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一大把,到头来也就是一颗,我已经上过几次当了。他用他那对小眼睛看着我说:“这次是真的,如果我不兑现,就出门被天收了,或者,出门就遇见鬼。”
  想到那一大把糖,我又心动了。我妈问:“你带名旺去什么地方?”堂哥把脸转向一边,不看我妈,说:“带他去看电影,今晚上唐家大院子放电影。”
  我妈问:“我怎么没听说?”
  “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堂哥说。
  我妈虽然满脸的不信,但没再问。
  我快速地把面条吸进肚里,就跟着他出了门,他手里拿着一支手电筒,电池不知道用了多久,散出来的光跟萤火虫的光差不了多少。还好那些路平时都走得很熟,偶尔还有月亮从云层里爬出来晃一下。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过一道梁,到了李寡妇家后门外的竹林里。堂哥把嘴凑近我的耳朵说:“不走了,就在这里等。”我们找了一些竹叶垫在屁股下。我问堂哥:“你为什么要捉奸,捉来干什么?”堂哥说:“别说话,到时会有人从那个门进去。只要看见人进去了,我们就在外面把门扣住,然后大声喊有人进李二嫂家里偷东西。我要给瘦奎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   我总算有点明白他这是要报仇。他和瘦奎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次,堂哥看见瘦奎在地里摘辣椒,就跑过去说:“瘦奎,你吃那么多辣椒干什么,吃多了会拉稀。”瘦奎没有理他,他继续说:“你没听说过辣椒不补,吃了两头受苦吗?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音乐。”瘦奎见他啰唆个没完,突然在地里抓起泥巴朝他打去,并作势要追他。他见势头不妙,就摇摇晃晃地往远处跑。跑了没几步,他回过头来,想看看瘦奎有没有真的追去,就那一回头,他把自己滚进了旁边的一个水塘。他在里面扑腾。瘦奎站在水塘边也不去拉他,像看戏一样,看他在里面像只青蛙一样蹦跶。等他快要爬上来的时候,瘦奎又把他推下去,他最后被弄得筋疲力尽,瘦奎才让他爬了上来。堂哥后来跟我说,总有一天他要让瘦奎好看。
  我们等了很久,等到我瞌睡得不行了,也没看见什么人从那个门进去。我说:“我要回去了。”“再等等。”堂哥轻声说。竹林里蚊子太多,把我没有衣服遮挡的地方咬得痒痒的,难受死了。我用手摸痒的地方,一团一团的疙瘩。实在是受不了了,我站起来继续说:“我要回家。”并用手扯堂哥的衣服。
  就在那时,月亮好像费了好大的劲,拱开了云层,爬了出来。我们都看见了一个人正在推李寡妇家的那扇竹门。我刚想喊,堂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并拉着我快速地穿过竹林往回走。一路上堂哥一直不说话,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我在心里猜测,一定是他没有报成仇的缘故吧!因为刚才我看见的并不是瘦奎,而是我的大伯父,也就是堂哥的父亲。
  第二天中午,堂哥真的给了我一大把糖。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拿着那一大把糖,我竟然感觉到不好意思。这也是堂哥第一次对我说话算数。
  堂哥给了我糖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看我,又看看远处。然后吞吞吐吐地说:“糖,我给你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个事。”他说话的样子,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让我感觉到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我疑惑地看着他说:“什么事,你说吧!”
  “昨晚的事你得保密,不许对任何人说起你看见了什么。”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见他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看在那一大把糖的分上,我拍了拍胸脯说:“放心吧!我不會告诉任何人,告诉别人就成了叛徒,我不做叛徒!”电影里的叛徒都没有好下场。
  堂哥得到了我的承诺,放心地走了。
  我因为害怕他再叫我跟他去捉奸,一见他我就绕着走。
  但那晚之后,就算我没绕开他,他也没再叫过我。
  我发现堂哥起了变化,他吃饭不再坐在桌子上吃了,每顿都是端一碗饭坐在门槛上,或者,坐在地坝边上那个洗衣槽上。吃完饭,把碗放下就匆匆出门,绝不在家里多待。那时,我就会听见大伯父在屋子里骂:“屋里是有鬼呢?还是你屁股上长了刺在屋里坐不住?”
  堂哥和我大伯父的战争,终究还是在一个早上,急匆匆地到来了。战争的起因始于一场电影。
  头一天晚上,邻村放电影,对于这样的事,堂哥是绝对不会错过的。其实他喜欢热闹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那个晚上,他却站错了地方,他站在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后面。也许是刚洗过澡,那姑娘身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香皂味。
  堂哥时不时地猛吸一口气。那香味就在他的胸腔里动荡不安。
  电影放到快一半的时候,堂哥感觉到前面的姑娘回头看了他两次。最后一次看他的时候,他因为头上痒,抓了痒刚把手放下,他就被那姑娘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他被打得莫名其妙,随后就听见那姑娘说你竟敢摸我。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遭到了周围人的一顿拳打脚踢。
  那天晚上,他鼻青脸肿地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他虽然很想摸一下,但他却没有付诸行动。他一直没想清楚,到底是他左边的那个男人,还是右边那个男人去摸了那姑娘。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骂道:“狗日的,早知道要挨这顿揍,还不如自己真摸一下。”
  第二天早上,大伯父一早就出去地里了,他在回来的路上,有人好心地问:“你家黄牛昨晚伤得严重不严重?”大伯父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听完别人添油加醋的描述,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丢光了。
  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家的时候,正看见堂哥打着哈欠,赤裸着上身,鼻青脸肿地坐在门槛上。他的火“腾”的一下就从胸腔里窜了出来。
  “你昨晚怎么没被人家打死啊?死了多好,免得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
  堂哥朝他的父亲,那个十岁时,被我奶奶从前夫家带来的大伯父,抛去了一个蔑视的眼神。他的父亲被这个眼神击得有点心发慌。他不知道,他的儿子为什么会向他抛来这样的眼神。他的愤怒因为这个眼神再一次升级。
  当他继续破口大骂的时候,堂哥在他停下的间隙,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我是丢人,你爬上李寡妇的床上就不丢人了吗?”我大伯父那时,仿佛被雷击一样怔住了。把一句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什么也没再说,像一只战败的斗鸡,转身又出了门。那天,我看见他在我大伯母的坟头坐了一个上午。
  那之后不久,我在山上放牛,堂哥在山沟里除草。不知道他怎么发现了我,就在下面扯着他的大嗓门叫我,我假装没听见。他叫了几声我没应他,他知道我是故意的。就在下面说:“名旺,你下来,这里好多刺泡,又红又大,你来我帮你摘。”
  我在上面探出头问:“是真的吗?你别骗我。”
  “真的,你下来。”
  我沿着那条凹凸不平的小路跑了下去。他在一棵桐子树上,摘了一张大大的叶子,卷出一个敞口的三角形用来装刺泡。刺泡是长在一种爬行刺藤上,堂哥就在那些刺条上一粒一粒地摘了放在桐子叶里。当他把手里的刺泡递给我时。我看见了他手上被刺划过的痕迹,针尖大小的血粒伏在那些划痕上。那一刻,我觉得我心里也像有什么东西划过。
  我坐在地上,他挨着我坐下。
  他说:“名旺,我要存钱。”
  我说:“你存钱做什么?”
  “等我有钱了就讨个老婆回来,我要让那些说我讨不到老婆的人看看。”   我側过脸看他,我从未见过他说话如此认真。那眼神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坚定和陌生。只有他鼻子上的水珠依然细密,无增无减。
  那时,阳光正好,山沟寂静得让人恐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了一阵带着热气的风。我闻到了泥土特有的香味,还有堂哥刚才铲掉的草发出的青草味道。
  堂哥那件洗得有点发白的涤卡衣服,在风中轻轻地摆动,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凌乱的头发,被风一吹,显得有点惊慌失措。
  我心里竟然有些难过,为什么难过,我却一时没找到答案,这让我有些恼怒自己。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见过堂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竟然开始想念他,我曾经的讨厌也许并不是讨厌。没有堂哥的院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到底哪儿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再见到堂哥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
  那时,我站在山上,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沿着沟底的那条小路,慢慢地朝我这个方向而来。走这条路的,只有我们这个院子的人。我开始并不知道是他,当他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一下认出他来了。我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悦,向他飞奔而去,嘴里喊着:“老黄你回来啦?老黄你回来啦?”堂哥也看见了我,朝我挥动他的双手,“名旺,我回来了。”
  当我们走近,我发现堂哥好黑,而且还特别老,唯一没有变的是他鼻子上的水珠。他浑身上下发出一股酸臭味,一个松松垮垮的布袋,在他的背上耷拉着,分不清是什么颜色。
  他伸出指甲发黑的手,摸了下我的头说:“名旺长高了。”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哨子给我,他说是在路上捡到的。我接过哨子,放在嘴边一吹,山谷的寂静就被这哨音击得粉碎。
  我问:“老黄,你赚够讨老婆的钱了吗?”
  “不知道够不够。”
  “那你还会出去外面吗?”
  在我和他往家里走的时候我问他。
  “不出去了。”
  “你在外面都干什么?”
  “什么都干。”
  “那外面好,还是家里好?”
  “当然是家里好。”
  “外面的人长得和我们一样吗?”
  “一样的。”
  “他们和我们吃的一样吗?”
  “有的一样,有的不一样。”
  当我们快到家的时候,我冲着院子喊:“老黄回来了,老黄回来了。”
  我看见我苍老的大伯父,把头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自从堂哥离开家以后,大伯父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天冷的时候,一个人蹲在墙角晒太阳,可以从早上直到晚上不挪窝。看见人的时候,他也会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和从前不一样。他的笑容里有了怯懦和时间给他的暗淡之色。
  那天晚上,我竟然有些莫名的兴奋,很久都无法入睡。
  堂哥回来不久,还真的有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堂哥怎么也配不上那个女人。
  女人来了以后,堂哥就不再出门,每天守着女人,女人如果要上茅房,他也会在门口守着。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有一天中午放学回来,我去到堂哥家里,他正守在他的房间门口。我想那女人应该是在房间里睡觉。我问堂哥:“你怎么总要守着她?别人的老婆为什么就不用守?”堂哥说:“别问那么多,你这人不懂音乐。”我瞟了他一眼,转身回了家。
  一个月后的晚上,由于我堂哥的大意,那个女人趁着夜色跑了。
  那个晚上,吃了晚饭,我堂哥突然想上茅房拉屎。当时那女人还在厅屋和我大伯父吃饭。堂哥上茅房前就和大伯父说看紧一点,大伯父直点头。女人几口扒完碗里的饭,和我大伯父说没有饱,她再去灶房装一点。大伯父当时没想多,就让她去了。等我大伯父反应过来去灶房看的时候,女人已经从后门跑了。
  我大伯父嘶哑地叫了一声,我堂哥提着裤子从茅房里冲出来。黑灯瞎火的他也不知道到底从哪个方向追。
  整个院子的人,为了找那个女人,折腾到半夜,却始终也没找到。
  当院子安静下来,我听到了堂哥凄厉又绝望的叫声。那声音像屋顶上的炊烟,在院子上空晃动不停。
  那段时间,堂哥见到我们院子以外的人,都会不厌其烦地和人说:“我那钱就算是拿去嫖了,我每天晚上都要弄她七八次。”开始的时候,听的人会问一些他难以回答的问题,并发出邪邪的笑,那笑声里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后来慢慢地,没有人再愿意听他的了,只要他一说别人就不再搭理他或者借故走开。
  我的大伯父,在那个晚上后,变得更加沉默。他似乎没有了悲喜。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什么。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堂哥在大家的睡梦中再次离开了家。
  当大家快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却突然回来了。但却是被一个人用一块黑色的布包着回来的。
  那天是礼拜六,我从镇上的学校回家,由于肚子饿,有点走不动了。我上坡的时候走得很慢。后面有个人追上我。他问我:“知不知道刘家宽家在哪儿?”我说:“知道,那是我大伯父家。”我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有陌生人找我大伯父呢?“你找我大伯父做什么?”我好奇地问。他只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和我说太多,就说:“不干什么。”
  那人进到我大伯父家不多久,我就听到了大伯父发出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堂哥发出的那种声音。甚至更为凄厉可怕。我一直以为,大伯父每天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他抛弃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儿子,我的堂哥。但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后来满院子的人就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去叫来了开路的先生,开路先生在地坝里又唱又跳,为堂哥开出一条远去之路,让他可以通过那条路去到他该去的地方,灵魂不再没有着落。
  那个晚上,我难过又恐惧。家里人都去帮忙了,只有我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听着铜锣的敲打声。关于堂哥的记忆像无法控制的春笋一样,从各个地方冒出来,按都按不住。   第二天一早,堂哥永遠地躺在了我大伯母的旁边。
  当我看见带堂哥回来的那个人走的时候,我追了出去。我想知道堂哥是怎么死的。也许是因为我的年龄,那人似乎不情愿和我说。但经不住我的纠缠,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和我讲起了关于堂哥的一些事。
  他是在渝城认识堂哥的,那时堂哥在火车站帮人挑东西。他遇见堂哥的时候,正看见他和别人发生口角,被几个和他一样拿着棒棒的人围着。后来他们中有人推堂哥,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人用脚踢他,他也没敢还手。好在那些人并没有怎么打他,只是踢了几脚就走了。等那些人走了,他才走过去把堂哥拉了起来。堂哥起来的时候拍了拍身上的泥,嘴里嘟哝着:“狗日的就知道欺负我。”然后朝他笑笑。
  他当时是想坐火车去赣北帮人建房子,他以前一直在那边干这个活,是因为家里有点事才回来的。
  当他知道堂哥的家离他家并不是很远的时候,他问堂哥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堂哥当时竟然想都没想就答应跟他一起去。后来堂哥告诉他,在渝城因为挑东西抢生意,经常被人欺负,他早就不想做了。
  这几年他们一直在赣北辗转,帮那里的农民建房子。堂哥本打算做完这一家就回家了。
  那天房子上梁,他在高高的墙上固定一根大木。与此同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几个警察正在朝这边追捕一名刚刚越狱的犯人。他那时刚好直起腰,看见警察朝这边而来。他快速地从墙上下来,拔腿就跑。所有人都为他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没过多久,他和他的工友们都听到了枪声,当他们跑到出事地点,堂哥已经躺在了地上。而警察们正面面相觑。凝固的空气里,突然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跑?”
  是啊!他为什么要跑?所有人都发出了疑问。
  但堂哥已经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后面他还讲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的脑子里只晃动着一个可怕的场景。
  当我回到那个安静的院子,空气中飘荡着不可名状的阴郁。我那个一夜之间衰老得不成样子的大伯父,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袖筒里,坐在门槛上,眼睛空洞得像从不曾有什么事物存在过。
  【杨美英,曾用名诗雨,重庆合川人,现居广西贺州。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五届西南青年作家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广西文学》《诗刊》《星星》诗刊《四川文学》《飞天》等刊物。出版个人诗集《流经铺门的无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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