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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换梅
马悦然读过曹乃谦的中篇小说《换梅》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童话。”
换梅是乃谦的养母。换梅这个人在当代跟古代都是十分少见独特的女性。
乃谦是山西应县下马裕村农民之子，生来眼眸灵动，大耳招摇，美丽逗人。
曹家邻居亲戚“换梅”膝下无子，丈夫在大同北区打游击，不在村中。
换梅常到曹家逗弄娃娃乃谦，日久生情，竟动起强要孩子、据为己有的念头。一天，她假意照料孩子抱走乃谦，逗玩一天，生母不疑有他。
养母偷子的童话由一场惊天动地的偷窃奔袭展开。
换梅牵走曹家的驴子，娃娃躺在吊篮里吊在驴肚子底下，换梅骑驴，随身还有衣物包袱（悦然读到娃娃躺吊篮吊在驴肚底下，想起荷马写奥德赛走进羊洞里遇见个大巨人，奥德赛叫巨人瞎眼的那一计）。
换梅眼看走得够远了，解下吊篮，踢驴，叫驴回家，免得曹家以为她贪婪，偷子还偷驴。险途当前，一条滔滔急流，如何带孩子渡河。悦然边看边说，这是第二计哇。先抱娇儿过河，找根杆子拴住吊篮，娃娃居然安安静静一声不哭。换梅渡回彼岸，带了随身的包袱再次过河。
后头更加恐怖。荒野当中四下无人，狼追来了。虎视眈眈的狼一步一步紧逼上来，换梅手脚敏捷躲进一个荒废的柴屋，拾到一把捡柴的剪子。狼尾随其后跳上柴屋房顶。趁狼向下俯看，换梅的剪子由下往上，一气戳死了狼。
悦然夸奖换梅智勇斗狼第三计，剪子捅死狼，智力、勇气还有无比的神力。
宇宙世界之浩大，却有极微小的概率发生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在一个作家的童年，而作家必得拥有一枝童话之笔，才能将这一真实的蕾骨植进文学之境，开出繁花。
换梅偷子走到大同，沿街乞讨多日，找到化名打游击的丈夫。母子成为大同市民。乃谦生母心生忧怀，郁郁而死。生父敬重换梅，只有成全，并无二话。
二、流水行云
曹乃谦写完《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一直想写母亲的故事。
偷儿、渡河、打狼写进《换梅》，2012年出版，母亲之书前传。今年3月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曹乃谦《流水四韵》，新书寄来瑞典，再收《行云四章》文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流水》、《行云》这两本书皆以四章展开，每章九题，作为不同人生的段落，四九三十六，总计七十二题。
自述散文体《我》，曹乃谦儿时由应县的村里姥姥家进城到了大同。曹家一向是姥姥家跟大同两头跑的家庭。《流水》从入学写到大同中学初中，《行云》从中学写到宣传队、下井、文工团、铁匠房、丧父、结婚。一路写来看似随笔，娓娓道来，所写都是个人小我、亲族友朋的人生之路，也是时代之状，轴心是母亲与“我”。
读《流水》、《行云》印象与联想有四——
1.巴掌与扣子
曹雪芹笔下的贾母拥有权力。
曹乃谦笔下的曹母能使巴掌。
曹母是个文盲，年轻时在山村耕种与人争执，曾一巴掌打掉一个汉子两颗牙齿。既然有一气提百斤粮的神力，教养儿子为求上进，省不下来巴掌。
据乃谦的体会，母亲的巴掌有三种形态，在此不细表，最厉害的是一巴掌下去叫人翻倒跌地。
母亲的巴掌不仅拿来训诫儿子、侄子，为保护家人，该出手时就出手，弱肉强食的社会，母亲直觉式的出击，必有神效。
乃谦从村里刚到大同读小学，遇上一个品格不好的张老师，叫乃谦“村香瓜”，母亲闹到课堂，拉着老师的领子把她摁蹲地上，改正张老师的态度；另一回邻居恶童欺侮乃谦，曹母也不惜当众提拎恶童，让邻居管好孩子。
曹母遇事极有主见，总是拿出非常之手段来解决问题。
当曹乃谦在学校被要求签下考不上学校即自愿到农村的志愿书，曹母立即将儿子反锁家中，独自外出。返家，亮出志愿书问：“是不是这张？”“是。”随即撕碎，此事完结。
叫人印象深刻的是，到此乃谦不续写母亲究竟怎么得到志愿书。时序过了数年，故事不断推演，终于有一天乃谦问起，母亲笑笑说，这事还不简单，到了学校告诉校方，你们让娃娃签了志愿书，给家长签个同意不是更好？校方找出签名书来，她说，哎，我不认字，拿回家给我丈夫签名。这不就到手了？
真没有曹母做不到的事情。
相同的事发生在七舅舅的身上。七舅舅跟一批同学志愿到朝鲜打仗，要上火车的前一晚，大家一起吃饭喝酒，醒来以后，到了曹母那儿。姊姊说，给你做饭。“吃不下了。”“那你睡会儿。”“怕误了火车。”“没事等会儿叫你。”七舅舅醒来的时候，门被反锁，姊姊在外头。七舅舅错过往朝鲜的火车。
去朝鲜的同学没有一个回来。七舅舅感叹，要不是姊姊，保不住一条命。这时候七舅舅说，姊姊就像屠格涅夫的小说《麻雀》，随时守护着家人。
乃谦听完回家问母亲，你咋敢阻挡七舅舅去朝鲜打仗，不怕人家告你？曹母说，哼谁敢，我弟弟只有十六岁不足年龄当兵犯法的，爷爷不告他们骗孩子当兵就不错了。乃谦一听，哎，她倒有理。
曹母不仅是巴掌、锁门这些奇招守护家人，有时候她的心思细腻，跟孩儿有心灵通感。譬如乃谦极爱棋艺，“文革”大运动来临时，乃谦怎么也没有围棋可下了，想过各种方法自制围棋。一天他在商铺买了大量的黑扣子，可惜找不到相同形式的白扣子，索性把黑扣子给妈妈，曹母骂了几句，这孩子一准是疯了，弄来这些。事隔多时乃谦早忘此事，曹母叫人给已远离文艺工作的儿子送去大量的白扣子，终能黑白相配，在工作之余下棋。读书读到这儿我已热泪盈眶。
2.音乐底蕴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散文传记《记忆看见我》里说，“独生子总是发展出收藏的爱好”（或某些独特的兴趣）。曹乃谦也像托马斯，多半时间由母亲带大的独子，同样发展出音乐的爱好，按照朋友的说法，啥乐器都能耍。
曹乃谦写小说一是爱乐，二是爱人，两者交融无分先后。 乃谦头一本大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以雁北要饭调作为多个极简篇章名连缀出来的长篇小说；此刻的《流水四韵》、《行云四章》连书名都像曲名。
乃谦最早在村里听放羊的存金唱歌，存金歌声好，乃谦常教他写字。接着自学口琴，秦琴。初恋的女同学萧融爱乐，机缘一起竟改而追逐各种乐器，在校园动荡于政治运动时，乃谦走上音乐艺术之路，那是他人生很大的幸运，先进了宣传队，再进了文工团，立志要做省歌剧院首席二胡；不幸因为拉奏《苏武牧羊》不符合政治路线，遭领导惩罚走进铁匠房，工作一年后有贵人相助，引上警察的职业，以后拒绝为领导抄写告状信，到了雁北的山村做知青下乡的队长。到雁北生活学会了要饭调的歌唱，人生的灾难变成创作的礼物，这两本书的音乐之路，呼应了作者《到黑夜》那本大书。人生的跌宕起伏，流水行云如过眼烟云，不如清唱一曲直上云霄。
3.状写时代样貌
乃谦在前书《流水四韵》涉及到了中国解放后的“扫盲运动”、“爱国卫生运动”、“取缔一贯道”、“抗美援朝”、“大炼钢铁”、“三面红旗”、“反美游行”、“六二年困难时期”、“阶级斗争天天讲”、“上山下乡”等；而《行云四章》又写到了“文革”时代的“破旧立新”、“造反有理”、“样板戏”、“林彪事件”、“农业学大寨”、“加入联合国”、“批林批孔”等等一系列运动和事件。
这些，曹乃谦虽然是没有着重地细写，但他似乎是把所有的大事，都有意识地却又是很自然地，穿插着布局在字里行间，使读者在阅读中，回忆并了解到了当时的时代特色和史料信息。作者消化大量的时代信息，融进孩童、少年、青年天真的眼睛，朴实无华的文字。
我非常喜欢《流水四韵·高小九题·思念》。父亲预知饥荒即来，叫母亲到他工作的农村公社种地，而当时“除四害”的运动展开，母亲为孩子打了三十盒苍蝇，坐了拖拉机半夜风尘仆仆回家送苍蝇盒，没来得及看孩子，又赶路返程。住在舅舅家的乃谦在黎明时分，听见拖拉机的声音，从被窝里赶出来追上母亲，泣诉思念。以下摘录一段：
拖拉机司机说：“你妈是半夜就起来搭我的拖拉机来给你送苍蝇盒。我没见过世界上有这么孝敬儿子的妈。”
我妈说：“我是怕娃娃顾着打蝇子，掉到粪池，出点事。”
我说：“妈，你咋知道我到菜园打苍蝇了？”
我妈说：“啊，怕的是啥偏偏可是啥，你原来真的去菜园了。倒好我给你把任务都完成了。这下可好好学习哇。”
我说：“噢。”
我妈说：“妈刚才都让舅舅拿给你了，三十盒苍蝇，七根耗子尾巴。”
我问：“有麻雀腿吗？”
我妈说：“麻雀不能打。”
司机叔叔说：“麻雀是益鸟，在村子里不能打的。”
我妈说：“毛主席说麻雀就不要打了。以后它就不是四害了。”
奇怪的是，当乃谦照母亲的话告诉老师，毛主席说麻雀不要打了，老师听了大吃一惊。不久这件事情证实了。母亲明明是个文盲怎么消息这么灵通，乃谦跟邻居圆通寺的慈法法师讨论，慈法说，合理猜想，也许消息先发给农村，城里以后才得知。
读完全书，了解曹乃谦家庭所生活的大时代背景，也很悲哀地知道，在那个时代，“担大粪不偷着吃的忠心保国”的公社书记曹敦善，终其一生都被分配在离家一百里的公社工作，一家人一辈子只住着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平房。那样有限的居住条件，哪怕乃谦还没对象呢，全家族已动员朋友深谋远虑，在窄屋加个新房。五舅舅为了给外甥买进口手表，半夜起来排队不说，还和另外也在排队的夫妇二人打了一架，脸让可恶的妇人抠出一道道的血痂，五舅舅还觉得“值得”，因为他给外甥抢购到了一块可以当作订婚礼物的瑞士“百浪多”手表。
4.《红楼梦》
曹乃谦是个爱女人的作家。曹乃谦爱女人的本质跟曹雪芹一样。
不仅爱母亲，爱姥姥姨姨姊姊妹妹，还爱女老师女同学女同事。
因为留意女人，爱恋女人，但凡女人的大小事，他写来都有曹味，有时天上人间灵通得不加掩饰。他写女人总有感知、感性，从不流俗。这些读者可细细品味，不详加举例。
在曹乃谦求学过程中，遭遇巨大的政治运动是个不幸的主题，但是在不幸的时代往往有相同的幸福的理由。那种幸福包含着高贵的质量。
当时曹乃谦求知若渴，少年少女之间，往来的是学琴、棋艺、讨论文学，读过一些重要的世界文学以后，乃谦爱上曹雪芹的《红楼梦》。
当时曹乃谦因为佩服女同学周慕娅对《红楼梦》的看法，埋下了情种。
慕娅听说乃谦的表妹们的名字叫平平、妙妙、玉玉，就问谁取的名字，怎么都是《红楼梦》丫鬟的名字。另外她说贾府四个小姐的大丫鬟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琴棋书画”，以乃谦那个年纪对《红楼梦》的喜爱，他听到同辈的人如此赏析很震惊。周慕娅女士与曹乃谦结为连理，他们的婚姻是金石良缘。
曹乃谦写作的手法也受《红楼梦》的影响。
他把人物、故事错落了时空写来，是本书很特别的章法结构。
比如，他在前书《流水四韵》里《高小九题·值班》中写到的小毕姨姨，时隔十四年后，在《行云四章》的《政工办九题·缘分》中又出现了，前书骂他“小屁孩”，这次却问他“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小毕姨姨”。再比如，前书《初中九题·中考》写道，“五舅舅跟我讲过，说我妈在年轻时，因为浇地和小山门村的一个后生打起来了，我妈一个刮刷把那后生打得滚下了沟塄，那后生满嘴血，他的牙给打得掉下两颗。”而这个小山门后生，却在《行云四章》的《文工团九题·二妹妹》里巧遇了，和“我们”居然坐在了一个车里，“小山门大爷”认出了“我”母亲，可“仇人相见，没有眼红，还笑，还相互问讯后来的情况” 。算起来，这该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吧。
笔者并不是把《红楼梦》读得烂熟的粉丝，还得从乃谦那儿问出这叫“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表现手法，而类似这种“隔山探海，前后呼应”写作方法的趣例在《流水》、《行云》二书出现很多很多，《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更多这类的手法。 三、《红楼梦》的译者评价曹乃谦
2010年，马悦然的老学生白山人翻译完成全本《红楼梦》，瑞典译文出版完成，在斯德哥尔摩的远东图书馆举办一场发表会，会后喝红酒，白山人问：“曹乃谦现在怎么样？”
马悦然的老学生们像艾思仁、冯辽、冯德保、班大为等，跟悦然长年有私交、通信，彼此家人也有往来聚会。不仅是学术，他们通常对中国汉文化有生活上的爱好，师徒同好，多所往来。白山人跟马悦然在私人生活中没有接触，他们的师生关系比较理想化，每次只要悦然有公开的演讲，白山人就背个包来了。每年年底他写一封很长的信报告今年读过什么书，全家人出游，以及他在高中教书带学生做了什么主题的文学旅游。
在马老师多年鼓励之下，白山人终于完成《红楼梦》的译本，对他一生挚爱的曹雪芹有了一个交代以后，白山人居然开口问起曹乃谦。
白山人对于《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评价很高，我无法精准重述他的词汇，他说曹乃谦想做什么没有办不到的，因为《到黑夜》的艺术形式已经精准到，看起来一切好简单，可他做了所有艺术形式需要的非常复杂高规格的准备。
悦然所有的学生里，白山人对于文学的审美是最强的一位，需知道他读过两个文学博士，因为爱上《红楼梦》才跟马悦然学习汉学。他放弃大学教职到高中教书（瑞典高中给博士学位的老师特殊的待遇），悦然说，以博士学位在高中教书的老师才是真正的授业之师。那是瑞典教育体制最高贵的一个环节，可惜这样的体制也即将消失。
我以为白山人读了他老师翻译曹乃谦的译文，产生了什么心理作用，当时没有把白山人的评语太放在心上。就在我读完乃谦新书《流水四韵》、《行云四章》，我真想立刻找到白山人告诉他：小曹跟老曹之间有一点意思。
四、远东图书馆、文学期刊与曹乃谦
曹乃谦的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先由我在台湾编辑出版，同时间马悦然的译本在瑞典出版，以后《到黑夜》才在大陆引起文坛的注目。常有人问起马悦然如何发掘曹乃谦。
在此我得先展开一个小故事。我们住在斯京郊外小镇，有一天在小区食堂吃饭时，悦然忽然盯住邻近的一对老夫妇看，他们穿着休闲服装，质料款式却相当贵气。悦然悄悄说这先生是个大好人，当年悦然在斯大中文系推动创办远东图书馆，他的公司捐献许多钱给图书馆，让中文系的学生到中国读书，也把瑞典一大批中国藏书送回给中国科学院。不仅是他，当年那个时代悦然发信给企业募款，总是能找到钱订阅中国的文学刊物、报纸，使图书馆有丰富的藏书。
悦然走向前，只见夫人微笑以对，我看见先生的神情，他镇静的眼神藏有些微的犹豫。夫人告诉悦然她的丈夫这几年不记人事，事后得知是阿兹海默症。他举止斯文，应答自若，使人想起获得诺奖的香港科学家高锟。
过了几个月，我们又在小镇的银行门外遇见这对夫妇从汽车下来，这时悦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上前说：我知道您大概不记得我是谁，我只是想表示感谢，这个世界需要像您这样无私的人，把中国的知识带来给瑞典。
回家后悦然从电话簿找到夫妇的地址，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向企业家的妻子表达他对那些丰厚的捐款诚挚的谢意。
据我所知，他所做的贡献虽非空前确属绝后，瑞典政府之后取消鼓励企业捐款文化教育的免税税制，企业家热情捐赠汉学知识的情景不再。
远东图书馆近八年的闭馆状态，与汉学图书馆的难以为继，跟两件事情有关。
一是政府取消企业的文化教育捐款来抵税，导致冷门的汉学图书馆运作缺乏外援，二是远东图书馆与远东博物馆并列划进博物馆体系，不在图书馆体系，因两馆需要共通懂中文、东亚语言等相关知识的专家，政府对于博物馆的岁入采取租金计算制，把博物馆当作房客，由于远东图书馆长年没有门票岁收来抵房金，导致人事费用与房租相加成本过高，馆内所有懂中文的汉学人员遭到遣散，空留一屋子数十万册的经典汉学藏书。
人们追问马悦然究竟是怎么发掘山西小说家曹乃谦的，靠的是一座远东图书馆大量订阅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的文学刊物。当年的瑞典汉学虽是草创时期，回望起来也是巅峰时期，图书馆的文学刊物带来了张贤亮、冯骥才、刘心武、李锐、高行健以及曹乃谦。中国拥有大量的文学期刊与可靠的编辑群体，这些刊物不仅是作家写作的舞台，更是实时将文学讯息送往海外的媒介。
在我们租住的公寓，顶楼有一层隔间分给房客作为藏物间，悦然拿来当作简报收藏室。不久前他偶然拿出在各文学期刊复印保存的数篇曹乃谦发表的单篇小说，当中有一篇角落写着责任编辑金宇澄。
人生真有许多巧合，我们跟乃谦见面只有三回，第一次在太原，李锐夫妇请客；第二次我们大伙一起到温家窑；最后一次2012年秋天在上海瑞金宾馆，乃谦夫妇来上海，我们请他们住在旅馆，白天总在露天的咖啡座喝茶晒太阳听他吹箫。某天晚上在那咖啡座偶遇吾友张翔与金宇澄。当时不知金先生曾为乃谦编过小说文稿，他们在同一地点出现，未曾相识。
五、乃谦小说的人物
悦然认为，《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里遥远晋北山村的村民小人物，却有着托尔斯泰笔下大人物的胸怀品格与气魄。
《流水》、《行云》叫我印象深刻的人物很多，最敬佩乃谦的朋友老金。只比他大五岁的邻居老金是孤儿，爷爷带大，在报社上班，工资二十七块。乃谦才到文工团工作，大家早知道工资五十四块。头一次领工资以后，在朋友们家转来转去，工资掉了，乃谦猜掉在老金家里，去找老金，老金说：“五十四块哇？”“对，你拾到了？”“不还你，得还给曹大妈你才记得教训。”乃谦回家发现一叠钞票压在枕头底下，心里直叫坏了坏了。这时曹大妈早就得到老金送来的五十四块。最后只得曹大妈出面劝说，老金才肯收下五十四块。曹大妈返家一关门，赏给乃谦一记巴掌。
曹乃谦的写作起步晚，产量少，语言审美感强，创作精品一步到达巅峰，这是一种晚发的天才状态，背后隐藏更多的是阅读状态的丰饶、生命经验的积累。
《换梅》、《流水四韵》、《行云四章》发表以后，读者更能了解乃谦的人生与创作之途，在幸福与不幸福之间，饱含多少平常百姓高贵的品格与质地，这是不平凡的母亲养育他所带来的一切。
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乃谦的散文体小说文字多么隽永，有如清风徐来，再无遗憾。
马悦然读过曹乃谦的中篇小说《换梅》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童话。”
换梅是乃谦的养母。换梅这个人在当代跟古代都是十分少见独特的女性。
乃谦是山西应县下马裕村农民之子，生来眼眸灵动，大耳招摇，美丽逗人。
曹家邻居亲戚“换梅”膝下无子，丈夫在大同北区打游击，不在村中。
换梅常到曹家逗弄娃娃乃谦，日久生情，竟动起强要孩子、据为己有的念头。一天，她假意照料孩子抱走乃谦，逗玩一天，生母不疑有他。
养母偷子的童话由一场惊天动地的偷窃奔袭展开。
换梅牵走曹家的驴子，娃娃躺在吊篮里吊在驴肚子底下，换梅骑驴，随身还有衣物包袱（悦然读到娃娃躺吊篮吊在驴肚底下，想起荷马写奥德赛走进羊洞里遇见个大巨人，奥德赛叫巨人瞎眼的那一计）。
换梅眼看走得够远了，解下吊篮，踢驴，叫驴回家，免得曹家以为她贪婪，偷子还偷驴。险途当前，一条滔滔急流，如何带孩子渡河。悦然边看边说，这是第二计哇。先抱娇儿过河，找根杆子拴住吊篮，娃娃居然安安静静一声不哭。换梅渡回彼岸，带了随身的包袱再次过河。
后头更加恐怖。荒野当中四下无人，狼追来了。虎视眈眈的狼一步一步紧逼上来，换梅手脚敏捷躲进一个荒废的柴屋，拾到一把捡柴的剪子。狼尾随其后跳上柴屋房顶。趁狼向下俯看，换梅的剪子由下往上，一气戳死了狼。
悦然夸奖换梅智勇斗狼第三计，剪子捅死狼，智力、勇气还有无比的神力。
宇宙世界之浩大，却有极微小的概率发生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在一个作家的童年，而作家必得拥有一枝童话之笔，才能将这一真实的蕾骨植进文学之境，开出繁花。
换梅偷子走到大同，沿街乞讨多日，找到化名打游击的丈夫。母子成为大同市民。乃谦生母心生忧怀，郁郁而死。生父敬重换梅，只有成全，并无二话。
二、流水行云
曹乃谦写完《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一直想写母亲的故事。
偷儿、渡河、打狼写进《换梅》，2012年出版，母亲之书前传。今年3月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曹乃谦《流水四韵》，新书寄来瑞典，再收《行云四章》文稿，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流水》、《行云》这两本书皆以四章展开，每章九题，作为不同人生的段落，四九三十六，总计七十二题。
自述散文体《我》，曹乃谦儿时由应县的村里姥姥家进城到了大同。曹家一向是姥姥家跟大同两头跑的家庭。《流水》从入学写到大同中学初中，《行云》从中学写到宣传队、下井、文工团、铁匠房、丧父、结婚。一路写来看似随笔，娓娓道来，所写都是个人小我、亲族友朋的人生之路，也是时代之状，轴心是母亲与“我”。
读《流水》、《行云》印象与联想有四——
1.巴掌与扣子
曹雪芹笔下的贾母拥有权力。
曹乃谦笔下的曹母能使巴掌。
曹母是个文盲，年轻时在山村耕种与人争执，曾一巴掌打掉一个汉子两颗牙齿。既然有一气提百斤粮的神力，教养儿子为求上进，省不下来巴掌。
据乃谦的体会，母亲的巴掌有三种形态，在此不细表，最厉害的是一巴掌下去叫人翻倒跌地。
母亲的巴掌不仅拿来训诫儿子、侄子，为保护家人，该出手时就出手，弱肉强食的社会，母亲直觉式的出击，必有神效。
乃谦从村里刚到大同读小学，遇上一个品格不好的张老师，叫乃谦“村香瓜”，母亲闹到课堂，拉着老师的领子把她摁蹲地上，改正张老师的态度；另一回邻居恶童欺侮乃谦，曹母也不惜当众提拎恶童，让邻居管好孩子。
曹母遇事极有主见，总是拿出非常之手段来解决问题。
当曹乃谦在学校被要求签下考不上学校即自愿到农村的志愿书，曹母立即将儿子反锁家中，独自外出。返家，亮出志愿书问：“是不是这张？”“是。”随即撕碎，此事完结。
叫人印象深刻的是，到此乃谦不续写母亲究竟怎么得到志愿书。时序过了数年，故事不断推演，终于有一天乃谦问起，母亲笑笑说，这事还不简单，到了学校告诉校方，你们让娃娃签了志愿书，给家长签个同意不是更好？校方找出签名书来，她说，哎，我不认字，拿回家给我丈夫签名。这不就到手了？
真没有曹母做不到的事情。
相同的事发生在七舅舅的身上。七舅舅跟一批同学志愿到朝鲜打仗，要上火车的前一晚，大家一起吃饭喝酒，醒来以后，到了曹母那儿。姊姊说，给你做饭。“吃不下了。”“那你睡会儿。”“怕误了火车。”“没事等会儿叫你。”七舅舅醒来的时候，门被反锁，姊姊在外头。七舅舅错过往朝鲜的火车。
去朝鲜的同学没有一个回来。七舅舅感叹，要不是姊姊，保不住一条命。这时候七舅舅说，姊姊就像屠格涅夫的小说《麻雀》，随时守护着家人。
乃谦听完回家问母亲，你咋敢阻挡七舅舅去朝鲜打仗，不怕人家告你？曹母说，哼谁敢，我弟弟只有十六岁不足年龄当兵犯法的，爷爷不告他们骗孩子当兵就不错了。乃谦一听，哎，她倒有理。
曹母不仅是巴掌、锁门这些奇招守护家人，有时候她的心思细腻，跟孩儿有心灵通感。譬如乃谦极爱棋艺，“文革”大运动来临时，乃谦怎么也没有围棋可下了，想过各种方法自制围棋。一天他在商铺买了大量的黑扣子，可惜找不到相同形式的白扣子，索性把黑扣子给妈妈，曹母骂了几句，这孩子一准是疯了，弄来这些。事隔多时乃谦早忘此事，曹母叫人给已远离文艺工作的儿子送去大量的白扣子，终能黑白相配，在工作之余下棋。读书读到这儿我已热泪盈眶。
2.音乐底蕴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散文传记《记忆看见我》里说，“独生子总是发展出收藏的爱好”（或某些独特的兴趣）。曹乃谦也像托马斯，多半时间由母亲带大的独子，同样发展出音乐的爱好，按照朋友的说法，啥乐器都能耍。
曹乃谦写小说一是爱乐，二是爱人，两者交融无分先后。 乃谦头一本大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以雁北要饭调作为多个极简篇章名连缀出来的长篇小说；此刻的《流水四韵》、《行云四章》连书名都像曲名。
乃谦最早在村里听放羊的存金唱歌，存金歌声好，乃谦常教他写字。接着自学口琴，秦琴。初恋的女同学萧融爱乐，机缘一起竟改而追逐各种乐器，在校园动荡于政治运动时，乃谦走上音乐艺术之路，那是他人生很大的幸运，先进了宣传队，再进了文工团，立志要做省歌剧院首席二胡；不幸因为拉奏《苏武牧羊》不符合政治路线，遭领导惩罚走进铁匠房，工作一年后有贵人相助，引上警察的职业，以后拒绝为领导抄写告状信，到了雁北的山村做知青下乡的队长。到雁北生活学会了要饭调的歌唱，人生的灾难变成创作的礼物，这两本书的音乐之路，呼应了作者《到黑夜》那本大书。人生的跌宕起伏，流水行云如过眼烟云，不如清唱一曲直上云霄。
3.状写时代样貌
乃谦在前书《流水四韵》涉及到了中国解放后的“扫盲运动”、“爱国卫生运动”、“取缔一贯道”、“抗美援朝”、“大炼钢铁”、“三面红旗”、“反美游行”、“六二年困难时期”、“阶级斗争天天讲”、“上山下乡”等；而《行云四章》又写到了“文革”时代的“破旧立新”、“造反有理”、“样板戏”、“林彪事件”、“农业学大寨”、“加入联合国”、“批林批孔”等等一系列运动和事件。
这些，曹乃谦虽然是没有着重地细写，但他似乎是把所有的大事，都有意识地却又是很自然地，穿插着布局在字里行间，使读者在阅读中，回忆并了解到了当时的时代特色和史料信息。作者消化大量的时代信息，融进孩童、少年、青年天真的眼睛，朴实无华的文字。
我非常喜欢《流水四韵·高小九题·思念》。父亲预知饥荒即来，叫母亲到他工作的农村公社种地，而当时“除四害”的运动展开，母亲为孩子打了三十盒苍蝇，坐了拖拉机半夜风尘仆仆回家送苍蝇盒，没来得及看孩子，又赶路返程。住在舅舅家的乃谦在黎明时分，听见拖拉机的声音，从被窝里赶出来追上母亲，泣诉思念。以下摘录一段：
拖拉机司机说：“你妈是半夜就起来搭我的拖拉机来给你送苍蝇盒。我没见过世界上有这么孝敬儿子的妈。”
我妈说：“我是怕娃娃顾着打蝇子，掉到粪池，出点事。”
我说：“妈，你咋知道我到菜园打苍蝇了？”
我妈说：“啊，怕的是啥偏偏可是啥，你原来真的去菜园了。倒好我给你把任务都完成了。这下可好好学习哇。”
我说：“噢。”
我妈说：“妈刚才都让舅舅拿给你了，三十盒苍蝇，七根耗子尾巴。”
我问：“有麻雀腿吗？”
我妈说：“麻雀不能打。”
司机叔叔说：“麻雀是益鸟，在村子里不能打的。”
我妈说：“毛主席说麻雀就不要打了。以后它就不是四害了。”
奇怪的是，当乃谦照母亲的话告诉老师，毛主席说麻雀不要打了，老师听了大吃一惊。不久这件事情证实了。母亲明明是个文盲怎么消息这么灵通，乃谦跟邻居圆通寺的慈法法师讨论，慈法说，合理猜想，也许消息先发给农村，城里以后才得知。
读完全书，了解曹乃谦家庭所生活的大时代背景，也很悲哀地知道，在那个时代，“担大粪不偷着吃的忠心保国”的公社书记曹敦善，终其一生都被分配在离家一百里的公社工作，一家人一辈子只住着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平房。那样有限的居住条件，哪怕乃谦还没对象呢，全家族已动员朋友深谋远虑，在窄屋加个新房。五舅舅为了给外甥买进口手表，半夜起来排队不说，还和另外也在排队的夫妇二人打了一架，脸让可恶的妇人抠出一道道的血痂，五舅舅还觉得“值得”，因为他给外甥抢购到了一块可以当作订婚礼物的瑞士“百浪多”手表。
4.《红楼梦》
曹乃谦是个爱女人的作家。曹乃谦爱女人的本质跟曹雪芹一样。
不仅爱母亲，爱姥姥姨姨姊姊妹妹，还爱女老师女同学女同事。
因为留意女人，爱恋女人，但凡女人的大小事，他写来都有曹味，有时天上人间灵通得不加掩饰。他写女人总有感知、感性，从不流俗。这些读者可细细品味，不详加举例。
在曹乃谦求学过程中，遭遇巨大的政治运动是个不幸的主题，但是在不幸的时代往往有相同的幸福的理由。那种幸福包含着高贵的质量。
当时曹乃谦求知若渴，少年少女之间，往来的是学琴、棋艺、讨论文学，读过一些重要的世界文学以后，乃谦爱上曹雪芹的《红楼梦》。
当时曹乃谦因为佩服女同学周慕娅对《红楼梦》的看法，埋下了情种。
慕娅听说乃谦的表妹们的名字叫平平、妙妙、玉玉，就问谁取的名字，怎么都是《红楼梦》丫鬟的名字。另外她说贾府四个小姐的大丫鬟的名字合起来就是“琴棋书画”，以乃谦那个年纪对《红楼梦》的喜爱，他听到同辈的人如此赏析很震惊。周慕娅女士与曹乃谦结为连理，他们的婚姻是金石良缘。
曹乃谦写作的手法也受《红楼梦》的影响。
他把人物、故事错落了时空写来，是本书很特别的章法结构。
比如，他在前书《流水四韵》里《高小九题·值班》中写到的小毕姨姨，时隔十四年后，在《行云四章》的《政工办九题·缘分》中又出现了，前书骂他“小屁孩”，这次却问他“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小毕姨姨”。再比如，前书《初中九题·中考》写道，“五舅舅跟我讲过，说我妈在年轻时，因为浇地和小山门村的一个后生打起来了，我妈一个刮刷把那后生打得滚下了沟塄，那后生满嘴血，他的牙给打得掉下两颗。”而这个小山门后生，却在《行云四章》的《文工团九题·二妹妹》里巧遇了，和“我们”居然坐在了一个车里，“小山门大爷”认出了“我”母亲，可“仇人相见，没有眼红，还笑，还相互问讯后来的情况” 。算起来，这该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吧。
笔者并不是把《红楼梦》读得烂熟的粉丝，还得从乃谦那儿问出这叫“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表现手法，而类似这种“隔山探海，前后呼应”写作方法的趣例在《流水》、《行云》二书出现很多很多，《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更多这类的手法。 三、《红楼梦》的译者评价曹乃谦
2010年，马悦然的老学生白山人翻译完成全本《红楼梦》，瑞典译文出版完成，在斯德哥尔摩的远东图书馆举办一场发表会，会后喝红酒，白山人问：“曹乃谦现在怎么样？”
马悦然的老学生们像艾思仁、冯辽、冯德保、班大为等，跟悦然长年有私交、通信，彼此家人也有往来聚会。不仅是学术，他们通常对中国汉文化有生活上的爱好，师徒同好，多所往来。白山人跟马悦然在私人生活中没有接触，他们的师生关系比较理想化，每次只要悦然有公开的演讲，白山人就背个包来了。每年年底他写一封很长的信报告今年读过什么书，全家人出游，以及他在高中教书带学生做了什么主题的文学旅游。
在马老师多年鼓励之下，白山人终于完成《红楼梦》的译本，对他一生挚爱的曹雪芹有了一个交代以后，白山人居然开口问起曹乃谦。
白山人对于《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评价很高，我无法精准重述他的词汇，他说曹乃谦想做什么没有办不到的，因为《到黑夜》的艺术形式已经精准到，看起来一切好简单，可他做了所有艺术形式需要的非常复杂高规格的准备。
悦然所有的学生里，白山人对于文学的审美是最强的一位，需知道他读过两个文学博士，因为爱上《红楼梦》才跟马悦然学习汉学。他放弃大学教职到高中教书（瑞典高中给博士学位的老师特殊的待遇），悦然说，以博士学位在高中教书的老师才是真正的授业之师。那是瑞典教育体制最高贵的一个环节，可惜这样的体制也即将消失。
我以为白山人读了他老师翻译曹乃谦的译文，产生了什么心理作用，当时没有把白山人的评语太放在心上。就在我读完乃谦新书《流水四韵》、《行云四章》，我真想立刻找到白山人告诉他：小曹跟老曹之间有一点意思。
四、远东图书馆、文学期刊与曹乃谦
曹乃谦的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先由我在台湾编辑出版，同时间马悦然的译本在瑞典出版，以后《到黑夜》才在大陆引起文坛的注目。常有人问起马悦然如何发掘曹乃谦。
在此我得先展开一个小故事。我们住在斯京郊外小镇，有一天在小区食堂吃饭时，悦然忽然盯住邻近的一对老夫妇看，他们穿着休闲服装，质料款式却相当贵气。悦然悄悄说这先生是个大好人，当年悦然在斯大中文系推动创办远东图书馆，他的公司捐献许多钱给图书馆，让中文系的学生到中国读书，也把瑞典一大批中国藏书送回给中国科学院。不仅是他，当年那个时代悦然发信给企业募款，总是能找到钱订阅中国的文学刊物、报纸，使图书馆有丰富的藏书。
悦然走向前，只见夫人微笑以对，我看见先生的神情，他镇静的眼神藏有些微的犹豫。夫人告诉悦然她的丈夫这几年不记人事，事后得知是阿兹海默症。他举止斯文，应答自若，使人想起获得诺奖的香港科学家高锟。
过了几个月，我们又在小镇的银行门外遇见这对夫妇从汽车下来，这时悦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上前说：我知道您大概不记得我是谁，我只是想表示感谢，这个世界需要像您这样无私的人，把中国的知识带来给瑞典。
回家后悦然从电话簿找到夫妇的地址，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向企业家的妻子表达他对那些丰厚的捐款诚挚的谢意。
据我所知，他所做的贡献虽非空前确属绝后，瑞典政府之后取消鼓励企业捐款文化教育的免税税制，企业家热情捐赠汉学知识的情景不再。
远东图书馆近八年的闭馆状态，与汉学图书馆的难以为继，跟两件事情有关。
一是政府取消企业的文化教育捐款来抵税，导致冷门的汉学图书馆运作缺乏外援，二是远东图书馆与远东博物馆并列划进博物馆体系，不在图书馆体系，因两馆需要共通懂中文、东亚语言等相关知识的专家，政府对于博物馆的岁入采取租金计算制，把博物馆当作房客，由于远东图书馆长年没有门票岁收来抵房金，导致人事费用与房租相加成本过高，馆内所有懂中文的汉学人员遭到遣散，空留一屋子数十万册的经典汉学藏书。
人们追问马悦然究竟是怎么发掘山西小说家曹乃谦的，靠的是一座远东图书馆大量订阅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的文学刊物。当年的瑞典汉学虽是草创时期，回望起来也是巅峰时期，图书馆的文学刊物带来了张贤亮、冯骥才、刘心武、李锐、高行健以及曹乃谦。中国拥有大量的文学期刊与可靠的编辑群体，这些刊物不仅是作家写作的舞台，更是实时将文学讯息送往海外的媒介。
在我们租住的公寓，顶楼有一层隔间分给房客作为藏物间，悦然拿来当作简报收藏室。不久前他偶然拿出在各文学期刊复印保存的数篇曹乃谦发表的单篇小说，当中有一篇角落写着责任编辑金宇澄。
人生真有许多巧合，我们跟乃谦见面只有三回，第一次在太原，李锐夫妇请客；第二次我们大伙一起到温家窑；最后一次2012年秋天在上海瑞金宾馆，乃谦夫妇来上海，我们请他们住在旅馆，白天总在露天的咖啡座喝茶晒太阳听他吹箫。某天晚上在那咖啡座偶遇吾友张翔与金宇澄。当时不知金先生曾为乃谦编过小说文稿，他们在同一地点出现，未曾相识。
五、乃谦小说的人物
悦然认为，《到黑夜想你没办法》里遥远晋北山村的村民小人物，却有着托尔斯泰笔下大人物的胸怀品格与气魄。
《流水》、《行云》叫我印象深刻的人物很多，最敬佩乃谦的朋友老金。只比他大五岁的邻居老金是孤儿，爷爷带大，在报社上班，工资二十七块。乃谦才到文工团工作，大家早知道工资五十四块。头一次领工资以后，在朋友们家转来转去，工资掉了，乃谦猜掉在老金家里，去找老金，老金说：“五十四块哇？”“对，你拾到了？”“不还你，得还给曹大妈你才记得教训。”乃谦回家发现一叠钞票压在枕头底下，心里直叫坏了坏了。这时曹大妈早就得到老金送来的五十四块。最后只得曹大妈出面劝说，老金才肯收下五十四块。曹大妈返家一关门，赏给乃谦一记巴掌。
曹乃谦的写作起步晚，产量少，语言审美感强，创作精品一步到达巅峰，这是一种晚发的天才状态，背后隐藏更多的是阅读状态的丰饶、生命经验的积累。
《换梅》、《流水四韵》、《行云四章》发表以后，读者更能了解乃谦的人生与创作之途，在幸福与不幸福之间，饱含多少平常百姓高贵的品格与质地，这是不平凡的母亲养育他所带来的一切。
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乃谦的散文体小说文字多么隽永，有如清风徐来，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