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抹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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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65年秋天,我在创作上遇到了一点麻烦。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初稿完成后,交给了上海一家出版社。他们审读后发来电报,邀我立即去上海谈意见。编辑,编辑部的主任、副主任一起和我谈,肯定了初稿,又提出三条意见,要我尽快把稿子改出来。这部长篇,后来出版时的内容说明是这样写的:“描写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塞上古城某动力机厂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等技术人员,围绕科学实验、生活理想、爱情和家庭所展开的矛盾冲突,再现了丰富多彩的工厂生活,展示了工程技术队伍的成长壮大,表现了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重大作用。”
  正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出版社的三条意见是:没有突出阶级斗争;作品主人公不能是知识分子,应是工人;党委书记是个投降派人物,不能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投降。出版社要求我尽快把作品修改出来。
  我一时愣住了。创作这部作品,我的本意是在生产实践中要强调科学精神,要按规律办事,违反规律要受到惩罚;强调知识分子在社会主义建设中重要的作用;党委要重视知识分子工作。如果按照三点意见来修改,这部作品将面目全非,完全违反了我的创作初衷,这是我无法接受的。但出版社的热情很高,嘱我抓紧时间修改,说作品题材很好,只要在三个方面“扭一扭”就行。我说回去考虑考虑。回来又能考虑出什么结果呢?一个作家应该写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所信,他不能说违心的话,不能先欺骗自己再去欺骗读者。
  我遇到麻烦了。修改无法进行,出版社不时来电报催问修改进展如何。
  忽然接到通知,要我去煤矿参加第二期“四清”,一星期后就要到太原西山矿务局白家庄矿第一期“四清”点上集训。接到通知的当天,我就给出版社发去电报,说组织上安排我去煤矿参加一年“四清”,小说不能修改了。他们回了个电报表示遗憾,只能等“四清”结束后进行修改了。
  我如逢“大赦”。一星期后到了西山矿务局,集训一个月后进点到了大同矿务局永定庄煤矿,分配到“九八五”工程队搞“社会主义教育”。“九八五”工程队队长是全国劳模张万福。1964年底在四届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和刘少奇同志握手,新华社发了照片。大同市委十分重视,成立以市委副书记为组长的市、局、矿三级工作组,到“九八五”队指导帮助工作。我到这个队来搞“四清”,任务和别的队有所不同,是为了把这面红旗举得更高。后来又担任了十七号井的工程掘进区工作队的副队长,工作范围就大了许多。十七号井是低煤层工作面,采高只有70公分,四个采煤队在这里工作。沿着很陡的斜坡蹬着石级下井,钻进不到一米高的巷道,走几百米才到工作面。工人们躺在地上打眼装煤,条件十分艰苦。我们每周参加一天劳动,和工人一起作业。在劳动中和工人成了朋友,也经受了淬炼。与其说我到煤矿来搞“社会主义教育”,不如说是来受教育的。工人在地层深处的艰苦劳动,他们的真诚质朴和苦难的过去使我特别动情。我以后的创作几乎全是煤矿题材,有些读者包括评论家还以为我就是矿工出身。
  长篇修改的事已完全搁下,麻烦过去了。
  
  二
  
  1966年8月,永定庄矿的“四清”进入收尾阶段,“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
  一日,忽然接到工作队办公室电话,要我回机关一趟。我说,手里的事正多,机关有什么急事吗?回答说不清楚,市里打电话通知的。
  我当天就赶回市里。路上想,市文联(4年多前,我已从山西柴油机厂调大同市文联工作,任文联秘书长)人员少,可能要我回去参加运动。到了市委,见门口贴了张大字报——“勒令文艺黑线黑爪牙焦祖尧回机关参加文化大革命!”
  当时机关已经成立了“造反”组织。因为人少,文联和报社联合成立了“文新造反总司令部”。我参加过两次学习,后来机关“造反派”杀向社会忙着“造反”,我也便被挂了起来。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是“当权派”吗?一个市级人民团体的秘书长,正科级干部,当什么权呢?不当权当然也就走不了“资”。不属于打倒之列。封一个“文艺黑线黑爪牙”的头衔也划不进“当权派”一类吧!我曾经请教过一位“造反派”,我的身份到底算什么呢?他说,你的职务带个“长”字,应该……应该划进当权派之列。他说得不很肯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认为我不属于“革命群众”。
  我就这样被“靠边”了,他们有什么活动都不通知我,也没有来过问我的事,我被晾在一旁。每天还按时上下班。我通读了《毛泽东选集》三四卷;翻阅记事本,回忆一年来在煤矿“四清”中的人和事,准备构思一部新的长篇小说。
  大同最早起来造反的学生组织“一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总部就设在文联的楼上。一中的几位语文老师(其中有两位写文学评论)过去就认得,因为学校在市郊,平时难得一见;现在进了城,又在一幢楼上,便能常常见面。谈谈文艺界的事,也谈文学,谈创作,倒也并不在意“靠边站”的苦恼。他们也了解我,既无历史问题,作品也一贯塑造正面人物形象。一年前在上海《收获》上头条发表的短篇小说《时间》,上海曾举办过两次工人读者座谈会,《人民日报》、《文艺报》、《文汇报》等报刊专文发表评论,其中一篇评论的题目就叫《为共产主义争时间》。个人历史没有问题,作品也没有问题,工作中也能按《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办事,老师们不怕和我交往。后来又认识了一些学生,慢慢也成了朋友(有些人至今还是我的朋友,而且成了挚友)。有书读,能思考,有朋友交流,虽然“靠边”,并不感到孤独。这样过了半年多时间。
  1967年3月16日,大同开始夺权。夺权后“造反派”很快变成两派,即“3·16夺权好”派,和“3·16夺权糟”派。两派大搞派性,大打派仗。“一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是参加夺权的,而且名列夺权组织的前位,但他们反对掌权的“好派”,镇压另一方“糟派”,于是在掌权的“好派”里受到排挤,终于和几个观点相同的组织退出掌权的一方,成立了“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简称“红总司”。
  1967年秋,“红总司”的一位老师和几位同学找我,说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提出要解放干部,他们准备第一批解放大同市委、政府的5位领导干部,其中有大同市委副书记和愚。他们对和愚同志不熟悉,也不知道和愚藏身在什么地方,要求我帮他们打听一下,领他们见一见,因为解放干部先得和干部谈话。
  我通过市委办公室的一位好友了解到,和愚同志住在公务员靳文珍家里。我找到靳文珍,说明了来意,小伙子把我和“红总司”的几位领到了家里。我对和书记说,“红总司”根据中央精神解放干部,他们要和你谈话。和愚点了点头,我便退了出来。
  最终由于掌权派的抵制反对,这次“解放”没有成功。“好派”和“糟派”的斗争越来越激烈,武斗也逐步升级。“红总司”反对武斗,反对用掌握的权力镇压另一派,“好派”把这个组织划进了“糟派”。
  一次上街,见云冈宾馆被人包围了。云冈宾馆是“糟派”的“据点”,“好派”要把它攻下来。有人把自行车橡胶里胎绑在水泥电线杆上,成了弹弓,两个人使劲把“弹弓”往后拉,碗口大的石块便飞到宾馆三楼顶上,砸那些“糟派”的守卫者。那场面叫人触目惊心。常常听到这样的消息:掌权的大联委下属组织抓人打人。诗人溪流也被抓去了,打得很惨。溪流是个复转军人,过去我和他在一个工厂工作,脸上成天挂着笑容,人又胖,人们叫他弥勒佛;只不过观点不同,便被抓去殴打。情势的发展实在令人担忧,我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神经衰弱更加严重了。医生开了假条,叫我休息。
  


  1968年3月的一天,记得是星期日,一位好友跑到我家来(到市里工作后,家还一直在原来工作的工厂,离城有9公里),说市委组织部一位朋友叫他尽快转告我,大联委要在全市抓200人,其中有我,叫我快跑。
  我是个“靠边站”的人,哪一派也不是,为什么要抓我呢?很可能是文联的一位造反派点的名。此人原本和我在一个工厂工作,也爱好文学,过从甚密,情同手足。后来他也要到文联工作,我又跑工厂跑组织人事部门,把他调了来。都知道我俩形同兄弟,他起来造我的反,表明他十分“革命”。现在他已经是大联委的宣传部长,成了掌权派的核心人物之一,点名抓个人是不费难的。
  但我不想逃跑,我天真幼稚地认为他们没有理由抓我。家里人和朋友们都劝我快走,“造反派”抓人打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溪流已吃了大苦头,何必还要等着人家来抓去吃皮肉之苦?厂里几位文学作者执意要我赶快动身,说当天晚上就走,他们一人骑车带我,两人护送我去火车站。我说坐公共汽车走不行吗?他们说坐公共汽车只能到西门终点站,还要换车到火车站,有可能被人发现。我只能接受他们的安排。天刚擦黑我们就动身了。三位作者都是工人,其中的李书彬(笔名笑扬)很有才华,在省文联的刊物《火花》上发了几篇小说,已引起读者的注意,他一定要我坐在他的车上。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吃力地蹬着自行车,我落泪了。为了安全到达车站,他们决定不进市区,从城外绕道去车站。
  晚上有一趟去北京的车,他们把我送上了火车,等车开动以后才回去。
  第二天早晨车到北京,随即转乘去上海的车回老家常州。
  在常州待了一个多月,实在待不下去了,想回大同。朋友常有信来,告诉我大同的情况。派仗越打越狠,武斗越来越凶,劝我不要回去。家里来信,妻子单位造反派多次要她跪在伟人像前接受“帮助”;岳母是退休教师,出身不好,街道上已多次批斗……妻子和岳母受到这样的待遇,当然都和我有关。
  我在老家待不下去了,决定回大同。忽然接到朋友的信,说大同在4月20日发生了“抢枪事件”,对立两派手里都有了枪,武斗在升级,全市一片白色恐怖。朋友说他也准备逃离这个城市,叫我千万不能回去。
  几天之后,我接到一封电报,电文是:抄家、通缉、火速归来!他们来真格的了!回老家之后,我曾给单位去了封信,说我因健康原因回常州老家休息一阵,并把医生开的假条附上。他们明明知道我在老家,却还要通缉我,通缉令四处张贴,目的就是要把我搞倒搞臭(1977年5月,山西省文艺工作室成立后,在侯家巷招待所召开文学创作会议,我报到时遇见西戎同志。他笑着说“黑爪牙”来了!当年通缉令曾贴到省文联胡同口,那时西戎、马烽等同志也进了“牛棚”,烧锅炉扫街。一次扫到胡同口,见到了我的通缉令,知道我也倒霉了。西戎说,当时他们还不敢直起腰来看通缉令,是弯着腰看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先印好了通缉令,然后去抄家,这都是我那位造反派好朋友的“杰作”。抄家就是他带的队。“文革”前他经常是我家的座上客,有一点好吃的也要给他留着。那时他还未成家,来了总要抱抱孩子,还给孩子照相,孩子和这个叔叔也挺亲。这次他带人来抄家当然熟门熟路,把孩子吓得大哭。抄家的目标是抄我的日记。我从16岁起坚持记日记。历史上、工作和创作上都抓不到什么东西,但十多年几千天的日记中还抓不住点东西吗?日记写自己每天的所做所为所思所想,又不是给别人看的私密东西,鸡蛋里肯定能挑出骨头来!
  日记虽是私密的东西,我也从没有想到要藏在什么地方,一直摆在书架上。“文革”开始破“四旧”,不少人家被抄,我也没把日记藏起来。他们抄家的目标清楚,不费劲就能拿到了我的全部日记,得胜而归,出门时又在单元门旁贴上一张“通缉令”。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抄家,更没想到会被“通缉”。我准备返回大同,但哥哥不让走,说不回去他们还能到常州来抓你?
  五天中来了三封电报,最后一封电报上说:“火速回来,否则将累及全家!”我立即叫侄儿骑车去买火车票,当天就要北上。哥哥看留不住我,问我要带点什么回去。我说就带大米,其他什么也不带了。那时在大同吃不上大米。
  当天晚上,带了两大旅行包大米,足有百斤,侄儿把我送上了火车。第二天傍晚到北京,转上了去大同的火车。第三天早晨就到了大同,下了火车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单位。他们不是通缉我吗?我要知道被通缉的理由。办公室贴了封条,我只能在楼门口等他们。门口就贴着一张“通缉令”,“通缉令”有对开报纸大小,内容是我执行文艺黑线,文革中又要写小说控诉文化大革命等等;还印上照片,照片是我的毕业照,是从档案里找来的。
  晚上八点多钟,我的“朋友”和他另一个“战友”来了。“朋友”竟然还和我握握手。我指着“通缉令”说,你们不是要我回来吗?他说回来了好,写个材料,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回家吧!我问是什么事情?他说,你是如何领着“红总司”的人去找市委走资派和愚的,和愚说了些什么?这件事又是如何策划的?我说,中央文革提出要解放干部,“红总司”的勤务员要我领着去找和愚,见到和愚后我就走了,他们怎么谈,谈什么我不知道。他说,你把这些交代清楚,包括你怎么知道和愚的藏身之处,写下来,写完了你就回家。说完给我扯了办公室的封条。我提了两旅行包大米进屋。“朋友”问我包里是什么,我说大米,他“唔”了一声,说:“写吧!写完了打电话告诉我们。”
  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已回到大同,在机关里写个材料,写完就能回家。妻子问我吃早饭没有,我说写完回家吃午饭吧!
  这份材料不难写。解放干部是中央“战略部署”,事件的过程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更无须藏着掖着。我很快就写完了。写完了就给他们打电话。“朋友”在电话中说,他们马上就回机关来取,让我等着。
  窗外响起了汽车马达声,不一会儿,“朋友”就带着3个人进来,3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手枪)。我把写完的东西交给他。他说,你不能回家了,走吧!我问去哪里?他说跟他们走。我指着两个旅行包说,这里还有东西。他说放这里吧,拿上铺盖和洗漱用具(我中午在办公室休息所用),带上红宝书(《毛主席语录》),跟我们走!(费了老大的劲拿回的两包大米从此也就没了下落)
  只能跟着他们走了。往北约300米就是市政府大楼,进了楼,上三层,到一间大屋子门前,“朋友”才对我宣布:从现在起你被隔离审查,一切服从群众专政小组的安排。我就这样进了“牛棚”,被“群众专政”了。
  这间大房间是原先市政府会议室,有100多平方米大小,墙四周已打了十多个地铺,一个挨着一个。东北角上已经有了我的铺位。我把铺盖放下,从门口沿着墙壁把房间扫视了一遍,发现关在这里的人多数我都认得,市长、副市长、市总工会主任、教育局长、劳动局长、市报社社长等,也有科级干部和群众,我旁边就是工会的一个文体干事,写过文艺评论,姓李,我认得;另一边是市计委的一个科长,姓高,见过,不熟。
  我问工会的老李:你也进来了?多久啦?
  老李又摇头又摆手,低声说,这里不准说话。这时看管的专政队员身影从门口闪过。
  过了一阵儿,实在忍不住了,我又悄悄问老李:不让说话,这不要把人憋死吗?老李指指门外说,有话只能和他们说,关在这里的人不能说话。这时门外又闪过专政队员的身影。
  我环顾屋里,见有人在看书(看的当然是“毛选”),有人在写什么(大概是交代检讨材料),有的人躺在铺上,脑袋枕着双手仰面看天花板……市长王文如就抱着脑袋在看天花板,不知为何他的脖子上包着一圈纱布,像围了条围脖。
  


  有人忽然朝门外喊:报告,要上厕所!专政队员便立即出现在门口,喊了声“出来”,喊报告的人便出去。专政队员跟到厕所门口,等方便完再把他送回屋里。
  我就这样开始了被“专政”的生活,失去了行动自由、说话自由。窗外,绿树红花与我无关,蓝天白云与我无关,柴米油盐酱醋茶与我无关。窗外的绿树红花蓝天白云也看不到了,窗上都钉上了木板,是为了防止有人跳楼逃跑或自杀。
  心灵和身体都失去了自由,我无法接受囚徒般的生活。这就叫“群众专政”吗?
  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晚上哪还能够睡着?12点多,旁边的老高被叫走了。不一会,就听到楼下传来凄厉的叫声,是老高在挨打。有人一边打一边喊:看你老实不老实,看你交代不交代?老高的惨叫声一阵高过一阵。
  夜半万籁俱寂,空气传导声音的能力更强,拷打好像就在旁边的屋子里进行。
  我突然想起,老高挨打可能是因为白天和我说话的关系,那么,他挨打之后就该轮到我了。
  被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的老高,由两个专政队员架到门口扔下,老高慢慢爬到他的铺位上。完全和电影中看到的场面一样。
  要轮到我了,不会放过我的。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房角上用柜子隔了个小间,里边单独关了一个人,是“糟派”的一个头头老姚,他被叫出去了,叫出去“享受”老高那样的待遇。
  后来才知道,老高挨打并非因为和我说话,而是因为和单独关着的老姚说话。
  他们原本比较惯熟。老姚上厕所,老高也报告上厕所,他们站在小便池前低声说了两句话,无非是“关在这里的日子真不好过”之类。
  老姚也被打了一顿,他性格比较内敛,没有多叫喊。
  我通宵无眠。
  第二天早晨,我和另一人被点名去打饭。一人提个白铁皮桶,一人拿了个笸箩,到食堂打回一桶粥,一笸箩玉米面窝头,还有点咸菜。和“革命群众”的区别是,我们不能吃白面馒头,只能吃粗粮窝头,午饭晚饭也没有荤菜,虽然是交同样的伙食费。生活很有规律:早饭后排着队被押着去卧虎湾修战备公路,下午学习和写交代材料,5点就吃饭,6点就被拉出去批斗。
  这里关着市长、副市长、总工会主任(当时不叫主席,主席全国只有一个)、市计委主任和几个局的局长,市级领导被全市哪个系统哪个部门都可以拉去批斗;局级领导被有关部门拉出去批斗,只有我和老高、老李好像被人遗忘了。屋里灯光不强,看了一阵儿书眼睛发涩,便只能躺在铺上看天花板,等候被押走批斗的人回来后才能入睡。专政队队长的凉鞋底上掌了铁钉,当走廊的水泥地上响起刺耳的铁石撞击声时,我们全部都端坐在铺上。队长开始点名,点到谁谁就出去,门口已经有一块写着他名字、名字上打了××的铁皮板等着,把铁皮板上的铁丝挂在脖子上,便有人押着往楼下走。楼下有卡车等着,先游街,再进批斗会场。有一天晚上10点多他们才被押回来。在震天的口号声中弯腰站了几个小时,年轻人也会受不了的,他们一个个疲惫颓丧、神情痛苦。工会主任的额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血痕,第二天劳动时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铁丝勒着脖子,还要弯腰,实在受不了,他就索性把腰弯下去,让铁丝上坠着的铁皮牌子搁在地上,铁丝上没分量,脖子就不痛了。“造反派”发现后,过来就按着他脑袋往铁皮牌上磕,喊着“让你舒服,让你舒服”,额上就磕出血了。主任还调侃说,什么也逃不过“造反派”的“火眼金睛”,你们几个不用受这洋罪,够幸福的啦!
  这日子什么时候结束?我的“朋友”把我关在那儿以后,就不管我了,也没有别人来找我。他忙得很,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当时,市里党群系统还没有设置把人关起来的“牛棚”,我是被政府系统的“专政”机构代管的。我请求看管的人,通知文联来人来处理我的事,不能把我扔在这里不管。提过两次请求都不顶事,回答是让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检查交代自己的罪行。我要他们来就是为了弄清自己有什么“罪行”,弄不清我怎么认罪?除了我,这里关押着的人的家都在市里,每星期家属可以送一次东西,换洗和添加的衣服、纸烟等。我家里不知道我身处何地,自从回大同那天和妻子通电话,告知我已回来,写个材料就很快回家,再没能有任何联系。我的朋友不通知她,她连我的生死存亡都不知道,还送什么东西!
  9月下旬,大同的气温已降到10度左右。记得我学校毕业从南方分配来大同时,是9月13日,一下火车,在站台上就见有人穿光板老羊皮袄,因为从未见人穿这种衣服,一时颇为惊奇,印象也特别深刻。现在我还穿着单衣,在室内如此,被押着去修路也是如此。有太阳还好,碰上阴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只能拼命干活。劳动量大了越发会饿,主食仍是每人两块丝糕,或两个窝头,都是用玉米面做的,蔬菜里又没有多少油水,经常饥肠辘辘。
  一次劳动时,邻铺老李问我:你穿这么点衣服怎么能行?家里不给你送东西?我说家里不知道我关在这里。他说要让他们通知你家里。我说早要求他们通知了,可他们说这是单位的事,他们不管,单位的人又见不着。老李也说不出办法了。我说我见人吃过鸡蛋,鸡蛋是哪里来的?老李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并建议我不妨试试。原来在这批被专政的人里,有一个人待遇比较特殊。他是市政府(当时叫市人委)的副秘书长,姓马,民主人士,已年近七旬;年轻时去过日本,所以被当作“日本特务”揪了出来。因为年岁已大,不出去修路,每天打扫厕所走廊,晚上可以回家。老马背脊佝偻,弯腰打扫时目不旁视,那模样使我想起了《红岩》中的“疯子”华子良。老马每天可以回家,老李就托他去家里捎点东西来;不仅老李,别人也有托他捎东西的,老马没有拒绝。我想鸡蛋应该就是这样吃到的。所以我决定接受老李的建议,第二天下午就付诸行动。
  专政队员说厕所里的臭气熏人,规定老马必须一天两次打扫厕所,上午九点左右,下午三点左右。三点还不到,我便报告要上厕所。厕所一边是小便池,一边是一排蹲坑,蹲坑用木板分隔,每个坑位上都有门。
  我推门蹲在一个坑位上。老马进来打扫了,一个坑位一个坑位清扫过来。扫到我那个坑位时,我将食指竖起贴在嘴唇上,做了一个不要声张的姿势,随即指指门口,老马摇摇头,表示门口没人。我招招手,叫他附耳过来。我悄声说,马大爷你也知道,我关在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家里不知道我的下落,没人通知我家里。天这么冷我还穿着单衣,家里人肯定天天记挂我。我想请您回家时给我寄封信,让他们赶快给我送衣服来,我求您了马大爷。老马点点头。我连忙掏出信来,说地址写在背面,请他找个信封写上寄走,我给了他一角钱买邮票。
  我等待着妻子来送衣服,真是盼星星盼月亮。
  一星期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市内的信件应该两天就到,家里得知我的下落,肯定会马上赶来。这么说是信件丢了,还是被造反派扣压了呢?信上只是写了我在何处接受审查,一切都好,可勿牵挂;天气冷了,盼赶快送衣服来。
  我被“专政”,妻子在工厂里也跟着挨整。信件肯定造反派会检查的。上面没有任何犯禁的话,这样的信件还要扣压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
  气温没有回升,而是不断下降,我仍然穿着单衣出去劳动。实在无法忍受,我决定写第二封信。怕我妻子还是收不到,这次我把信寄给与我家相处不错的邻居,邻居不是“糟派”,这封信肯定能够收到。
  还是下午三点来钟,我报告要上厕所。和上次一样,我蹲在坑上等老马来打扫。
  老马来了,我悄声说上次的信发出去后没有消息,这次我把信寄给邻居,请他代我寄出,老马点头把信收起。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还不见家里来人。难道邻居收信后不敢转交我妻子?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决定写第三封信,这封信寄给我妻子的一个同学,他与我岳母还有点亲戚关系。
  还是在厕所里把信交给了老马。老马没有拒绝。我真要感激涕零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如大旱之盼云霓,希望信息能得到反馈。
  还是没有反应。三封信都是泥牛入海。
  没办法,我又一次请求看管人员转告单位的“造反派”,请他们来处理我的事。把我关在这里,不问不闻,这算什么事?两天后得到回答,说他们太忙,暂时顾不上我的事,要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不许乱说乱动。
  我绝望了。坐等不是办法,我决定写第四封信。
  市委组织部有我一位昝姓的朋友,是我在矿上搞“四清”结识的,两人相处甚深,3月份就是他得知抓人的消息通知我离开大同的。他是“好派”,有可能见到“市革命委员会”的主要负责人。我在信里说了目前的处境,我说你是了解我的,从哪方面说我都不是专政对象,现在已被关了四个多月,家里不知道我的生死存亡,这样的天气还穿着单衣出去劳动,我已经支撑不住了。我请求市革委主要负责人关注此事,派人来处理我的问题……我请他务必去找一个市革委会的负责同志。
  市革委会的主要负责人日理万机,能顾得上过问我的问题?我真是天真得可以。
  没想到这次却有了消息。
  信还是在厕所里请老马寄出的,交给老马后第三天晚上,我被叫到了专政小组的办公室。组长铁着脸说,你们单位把你寄放在这里,我们才不来理会你呢!你就该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交代和检查自己的问题。你却一点也不老实,变着法儿和外边联系,妄想翻案,造反派能答应吗?我警告你,这样的事情再不允许发生了,否则后果自负!
  老马代我寄信的事儿被发现了,这老汉要为我吃苦头了。我说我在这里已关了4个多月,现在还穿着单衣,请你们一定通知我家里,给我送衣服来。组长答应把我的要求转告单位,并再次警告我不许和外面联系。
  我半宿没有睡着,想着老马,这么大年纪的人受我连累吃苦头,心里特别难受。
  老马到底被他们怎么样了?如果挨了打,这么大年纪的人恐怕不能来打扫了。我急着想知道老马情况。去食堂打饭时,发现老马来了,还是低头走路,目不斜视,踩着碎步从身边走过,一个活脱脱的华子良形象。他显然没有挨打,与往日相比,身上没有什么异样。我松了口气。我想,这件事我是缘起的始作俑者,他们除了把我叫去训斥警告,也没有实质性的“帮助”;老马是“从犯”,不会对他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了,可见他们还有点“人道”。
  早饭后我放心地上了工地。
  那天的活儿,是从一处取土,拉到战备公路的路基上。我和市长一组,他拉车,我推车。干到午前,市长问我饿不?我说饿。市长说,来一盘过油肉多好!市长是个风趣的人,现时也乐观不起来。他说,只有出去后才能吃上过油肉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呢?这么一把年纪,出去后也干不成什么了;你还年轻,日子还长。我说只希望能按内部矛盾处理,将来还能写东西。市长说应该不成问题,你还算不上当权派。
  刚进来的时候,曾见市长脖子上裹了一圈纱布,后来才知道他自杀过两次,一次割脚踝上的动脉,一次割脖子,都被人发现了。起因还是因为解放干部,他是另一派计划解放的干部之一。大联委下面的一个组织上门找他,要他交代找他谈话的是谁,来说了些什么,他们是怎么部署的……市长说他是当权派,群众可以揭发他的错误,他却不能揭发群众。于是造反派就“帮助”他,怎么“帮助”也不改口,“帮助”就不断升级。他实在受不了,就想采取用一次痛苦永远结束痛苦的办法,但两次都没成功,就被送到这里来加以“保护”。市长被“专政”后,他妻子也被隔离,最小的孩子只能回五台老家,老家也没人照管,一次上树掏鸟窝,被高压电打死了(这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文革”后市长重新工作,到省公安厅当副厅长兼省劳改局局长。我每次去省里出差都要去看他)。
  10月下旬,我被“专政小组”人员押送到另一个地方,原来市里党群口也有了“牛棚”,就在我们办公楼旁边的那幢楼上,“文革”前市计委经委等机构在此办公。
  一间间办公室就是“牛棚”,每室住四个人,市委等党群部门的头头大都关在这里。和我一室的有市委一个副书记、统战部长和一位组织部副部长。走廊里有人看守,上厕所不用报告,而且在屋里可以说话,环境显然比那边要宽松些。窗上同样钉着木板,电灯灯线很短,伸手是够不到的,这些同样是从安全出发。同样上午劳动,下午学习、写交代材料或接受批斗。
  我又向看管人员提出了通知家属送衣服的要求。
  这次有了结果,第二天衣服就送来了。我身上暖和心里也暖和了,家里总算知道了我的下落,知道我还活着,这就好了。但谁送衣服来的我没有看着。
  
  三
  
  这边的看管人员,不似那边的凶神恶煞。出去劳动,我们排着队走,他们就随队走在一起,不带什么家伙。那边的看管人员是背着枪押解我们去工地,有位市工会的部长,也在专政小组里,他尽责尽心,总是端着枪走在旁边,枪口还要对着我们,就像电影上押解俘虏那样。到了工地,别人把枪放下,在一旁抽烟聊天,他还要端着枪监督我们劳动,十分辛苦。其实,他不端着枪在旁边监督,我们也不会偷懒耍奸,因为修的是战备公路。
  没几天,批斗市委分管宣传文化的副书记,我被勒令陪斗。被陪斗的还有宣传文化系统各单位的头头,按职务大小,在副书记身旁两边一字儿排开,我敬陪末座。在“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震耳口号声中,我们被造反派按着脑袋接受批判。批判都冲着副书记,一件件细数他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包括市报报头旁边的“语录”字号为什么只用三号楷体不用二号黑体,既然分管宣传当然要管报纸,报纸上的问题当然也是你副书记的问题。
  我那位“朋友”是主持批斗会的。那天竟没有扯到文联的事情,我也只是低着头听,用不着表什么态。
  已进入“斗批改”阶段,当然不会放过我的。
  那天有点感冒,发烧还有点恶心,却通知我下午大会上接受批斗。
  第一次“刺刀见红”,气势上要震慑住我,一到现场就被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包围住,打倒打倒打倒……
  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身体摇晃起来。
  “不要装蒜!老实交代接受批判!”前排有人把一杯水泼在我脸上。
  我脸色如白纸,晕倒了。
  市委医务室的一位姓董的大夫来了,给我打针,掰开嘴把药送进去。董大夫证明我身体确是不适,上会前还发着烧。我心里明白,身体不适是原因之一,还是因为没有经过“大风大浪”,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之故。
  一杯水泼在我脸上,大家都看见了。1982年,我已经调到省文联,大同搞“清查”,文化系统曾派来两个人外调,说有群众揭发,一次批斗时某某某曾把一杯开水泼在我脸上,可有此事?我说有,是热水,不是开水,如果是开水,我的脸上会烫坏的,据说某某某得知后甚为感动,如果我说是开水那就是开水了。这是后话。
  两天以后我又被押到了批斗会场。这次批斗有了实质性的内容,全部是我日记中的片言只语。他们事先做了充分准备。往我脸上泼水的那位,是文联机关的造反派骨干。他说:“我们放下其他事情,集中了十多天时间,拜读了你的黑日记,发现了大量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必须要和你清算,肃清流毒!”我的“朋友”也说:“纵观你十多年来的日记,你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一贯的,你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也是一贯的,现在是到揭发清算的时候了!你必须端正态度,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我们还想挽救你,你不要企图蒙混过关,自绝于党和人民!”
  日记记载了我十多年工作生活思想感情的足迹,有我大量追求进步讴歌新生活的感情抒发,也有对一些生活现象的评判,却绝无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再说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从未对谁披露过,怎么去肃清“流毒”?
  “不把你的罪行端出来你是不会低头的。”我的“朋友”说,“你反对伟大的工人阶级,听听你是怎么说的:1961年5月11日,‘从试验站出来,经过加工车间,见墙上贴了不少大字报,原因是最近正在开展反对三股歪风运动(三股歪风即投机、赌博、偷盗),工人们写了些大字报互相揭发。大字报中一些事实不堪听闻,看到这里感慨颇多。工人并不是完人。’你说大字报上的事实不堪听闻,说工人不是完人,这不是对工人阶级的污蔑吗?你说‘感慨颇多’,有些感慨还没有说出来吧?因为这些感慨更加恶毒,更加见不得天日。污蔑和反对工人阶级,就是为资产阶级张目,为资本主义复辟制造舆论,用心何其毒也!”
  他振臂呼喊“打倒”的口号,下边也紧跟着“打倒”“打倒”。
  有人喊:老老实实交代你攻击和反对工人阶级的罪行!
  我说我没有污蔑和反对工人阶级,我的作品是歌颂工人阶级的。
  我说话时抬起头来,这也不被允许。有人喊不许抬头,你的歌颂是装点门面,骨子里是反对。你执行的是文艺黑线,文艺黑线是资产阶级的,是工人阶级的死对头!……
  事实上,那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文革”以后,日记又返还给了我):“看到这时感慨颇多。我不由得联想起试验站内的雄伟场景。工人不是完人,如果他们能真正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每天的劳动是多么雄伟和庄严的话,也许这些瑕疵就不会在身上出现了。而作家艺术家和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使命,不正是为了使他们意识‘这些’!列宁说过,崇拜工人的自发运动等于取消党的领导。正因为如此,教育工人特别是新工人,是一个重要的任务。从这里我又联想到,我不能离开工厂,我的笔下应该多塑造工人的形象。”
  第二天的批斗会上,又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在1969年7月12日的日记上,有这样一段文字:“下午简直写不下去,人很烦躁,倚在窗口,看见有个老汉在锄草。他光赤着上身,弓着腰,花白头发,背上晒得漆黑,肩胛瘦得耸起来……我忽然想起了阿兴。”
  阿兴早年在孙传芳的部队里当兵,军阀混战孙传芳战败后,他就流落到附近一个村上的大户人家帮工。他老家在四川,家里还有没有亲人也不知道了。我祖父往常在外边为人家修宗谱,那家大户不用他了,他就来给祖父挑书箱。后来祖父去世了,他就在我家待下去,一待待了20多年,成了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他特别喜欢孩子,我小时候总是他带着到河里耍水。我对他有一种祖孙般的感情。那天的日记上接着说:“阿兴已经长眠在地下两年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快乐,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凝视着河边锄草的老汉,我的眼睛湿润了。于是我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是一时冲动,感情是真实的。1957年6月9日的日记上有这样的记载:妹妹来信说阿兴去世了,下午闷头工作,可是阿兴的影子时刻清晰地在眼前浮现。往事历历在目,想起他的宽厚善良,想起他临终时我不能在他身边守护,而对他给予过我的无边无际的爱抚还未酬报万一的时候,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来龙去脉都很清楚,却被上纲为“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大暴露”,“是猫哭老鼠假慈悲”。
  我知道任何说明解释都只会被斥之为“态度不老实”“不肯低头认罪”。这些天勒令我们必须学习“毛选”四卷上的《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就是让我们不要“顽抗”,只有低头认罪才有出路的意思。
  他们每天上午准备发言材料(准备“子弹”),下午批斗。
  日记上说,女儿一周岁了,长得十分可爱,作为爸爸我感到幸福。
  这是“资产阶级人性论”,这个问题可以批二分之一半天。
  我喜欢音乐,一次听李斯特的一首钢琴曲后说,“钢琴和牛奶面包一样,外来的东西也有好东西。”
  这是“资产阶级洋权哲学”,批个二分之一半天不算长。
  1959年3月18日,在外地出差,逛了回旧书店。日记上说:“去旧书店买了一包书,其中有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卓夫兄弟》、《胡适批判论文集》、《苏联通史》、《捷克·伦敦传》、《曼殊大师小说集》、《魔沼》(乔治·桑)等。旧书真的比牛奶面包还吸引人!”
  旧书不是“四旧”吗?把“四旧”看成牛奶面包,这是什么思想感情?这是什么立场?
  这时的牛奶面包又成了好东西了。
  可以上纲上线的也不难找到。1958年底的一天日记上说:“下午去买煤,煤场上没有煤了,只有从煤中拣出的矸石弃在一旁。”1959年春节前几天,日记上说:“今年的春节该如何过呢?鱼、肉、花生糖果都没有。春节期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很多好节目,用它来过年吧!”
  明目张胆攻击大跃进,诋毁三面红旗!白纸黑字岂容抵赖?
  确实是白纸黑字,我十多本日记百万多字中,大量追求进步、发自内心赞颂新社会新生活、反思自己的缺点错误的记录也是白纸黑字,现在都不存在了!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细节。1958年,我的“朋友”送了我一本“文艺日记”,有不少著名作家画家和名著封面的图片插页,我挺喜欢。日记本的扉页上,朋友题词是“良师相见恨晚,益友相逢嫌迟”。我当然算不得什么“良师益友”,但我珍惜他那份情谊。他当时也绝对不会想到,10年以后他会用他赠与我的日记本上的文字来整我。“文革”结束后,专案组把日记本发还给我,那本“文艺日记”还在,只是有他题词的那张扉页被撕去了,撕这张纸的当然不会是别人。
  批斗了十来天,批不出来东西,就把我搁下。他们需要忙的事情很多。
  临近春节,妻子被通知可以来看我,还可以送一点吃的东西。
  我被“专政”以后,妻子从科室里下放到铸工车间,给大铸件打毛刺,抱着汽铲,把铸件上的浇口冒口凿铲掉。浇口冒口都是铁,把它们从本体上铲凿下来决非易事,这是壮工才干的活。体重不到90斤的她,硬是坚持干下去,叫那些干同样活儿的壮工刮目相看,后来还评她“先进”。岳母被街道上赶回老家常州了,带走了老二。妻子身边还有老大和老三,老二老三是双胞胎女孩,不到三岁,生下时一个4斤3两,一个3斤2两,先天不足,生下后也没有补上营养,人很瘦小,智力发育也差。妻子上班,老大上学,老三就锁在家里。下班回家一看,孩子尿屎弄了一身。后来送到工厂附近一个村上去请人照看,一次竟跌坐在炕灶盖上,把屁股烫坏了。
  妻子带了老大,抱着老三来看我,送来一饭盒饺子。已经10个多月不见了,她们都很憔悴。我说我在这里学习劳动,挺好,叫她们不要牵挂。妻子说家里也很好,叫我不用惦记。我落泪了。妻子没有落泪,她比我坚强(后来老大告诉我,妈妈路上也没落泪,但回家后哭了很久)。
  生活又回复到过去那样,每天学习劳动。见到妻子和孩子后,我也安心下来。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怎样,但总会有个结果,我等待着。
  同室的三位虽然过去就认识,但因为是上下级,除了工作上的事平时也没有什么交往;现在的身份都一样了,彼此反倒亲切起来。与“文革”无关的话题可以交谈,屋里也就有了活气,有时还说几句笑话彼此轻松轻松。
  一天晚上,“朋友”带了几个人到我们屋里来巡查。走到我的铺前说,怎么样,你?我说学习劳动,挺好。“朋友”说:你的问题本来是可以解决的,关健是你的态度不好,顽固坚持反动立场!
  “朋友”踢了我一脚,走了。
  (未完待续)
  (责编 张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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