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月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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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春
  谷雨一过,天气越发好起来,大姐姐在老太太跟前向来讨喜,几句耳边风的事,就把众姐妹去梨园踏青的盼望落实了。
  这里说的梨园不是戏曲班子,是真的梨园,离宜川城区不过十里路的凤角山上,漫山遍野的梨树,因为车程近,景色好,近几年很得那些身娇肉贵的夫人小姐青睐,只要提前几天派人送了定钱,就可包下一块地方尽情赏景耍玩。
  不过是托了老太太一句“那姐儿几个就都出去转转吧”的福,便跟着丫头分了一辆次等马车有了趟出门儿的机会。不过,我可没指望能像个真正的娇小姐似的手拿折扇逍遥惬意地在梨园里摇曳生姿,但凡我那些“姐妹们”能够醉心春景少编排我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提起宜川叶家,哪怕是京城的高官也要另眼相看,不过是五品翰林之家,却因老太爷曾不畏强权辅佐过当时并不得志的三皇子押对了宝,三皇子最终坐上天子之位,第一位便要抬举启蒙恩师叶翰林,当时刚过不惑之年的叶老太爷深知树大招风的艰辛,毅然选择激流而退,举家迁至秀美富渥的宜川。皇上赐下大片良田,金银奇珍更是每到年节不定时赏来,还金口玉言,封了叶家男儿“代代翰林”荣耀——官职倒是不高,但这被天子眷顾的荣宠却是无人能及。
  这样的家世,对尊卑之名自然尤其看中,叶老太爷一妻三妾,三个儿子中只有我爹叶玄之为嫡出,迁来宜川的时候便将另两个庶子家眷在半路打发了。到我爹这一辈,一妻二妾,子女众多,老太爷倒没有遣散庶孙的打算,反正叶家今时今日也不差那几口饭钱,年纪大了,总归是仁慈了些,更盼着家里头枝繁叶茂。
  我并非嫡女——连名正言顺地称为庶女都有些勉强。话说我爹在袭承翰林之后,曾因编撰古体书籍去晋远考察当了两年的差,在那里结识我娘,也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但我爹却隐瞒了自己已有家室的身份,骗得我娘还以为嫁得是一个风而不流的如意郎君——接着,我爹任职期满,不得不回到宜川,临行前才将真相告诉我娘,娘性子刚烈,不愿以妾身随他回家,哪怕当时已有七个月身孕,仍挥刀断发,与我爹恩断义绝。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恐怕今天的我不过是游荡在晋远城无依无靠的孤女一枚,或者沦落青楼也说不定——咳咳,大概是老天在关闭了很多扇门之后还想给我留个窗户。长期沉溺哀恸的娘在生下我以后,身子孱弱地坚持了几年,终于在油将尽灯将枯时不忍看我未来多舛,写了封情意绵绵的信寄到宜川,难为我那个狼心狗肺的爹还能为之感动,不顾家教森严,特地跑到晋远看了我娘最后一眼之后,将我接了回来。
  这样的身份会在叶家遭受怎样的诟病娘在临终前也曾想过,只是,除了弥留之际用干枯的手指摩挲我脸庞一遍一遍嘱咐我:“处处小心,学会忍耐……”她又能做些什么?作为女儿我理解她倾尽半生也要维护的骄傲与清高,但愿一颗早慧隐忍的心能够持守内心的坚定,活得不那么委屈难过。
  马车颠簸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凤角山下,掀开布帘,一阵清丽的山风拂面而来,夹带着几缕花香,抬眼望去,漫山遍野洁白花朵,如无瑕琼玉,又似一场声势浩大的千树雪。
  此次出行的全是叶家小姐,嫡出两位,各带了两三个贴身丫头,庶出的算上我,是三个,每人只有一个丫头,但拢共算下来,也有十来个人。老太太原本是想叫几个准成的嬷嬷一起过来的,但都被大姐姐叶青珊拦下,怕是玩得不尽兴,千百般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老太太倒是也允了她。
  啰唆的嬷嬷会扫兴,一向不受她待见的我当然也是眼中钉一颗。驱走了赶马的小厮,这里便成了叶青珊的天下。庶出的青瑞跟青琪急忙走过去谄媚,说是跟丫鬟带了些半成品的吃食,便不去玩了,找个平坦地方拾掇好了,等大姐饿了便回来吃——这个提议一出,我眼见着叶青珊眼前一亮,顿时明了,这是给我下的套。
  看着青瑞、青琪打开包袱,端出一盆又一盆的米面,哪里是刚才说得什么“半成品”,分明是想让我在这山林间做一顿野炊大餐啊!
  只留下我跟丫头两个人,叶青珊率领众人,欢天喜地地踏青去了。
  我看着面前的盆盆罐罐,倒也不在乎大展身手给她们做一顿饭,只是丫头海壮老大不乐意,跟着我一起拾柴的时候还撇嘴抱怨:“我是没什么,本来就是个伺候人的婢子丫头,可是小姐你——怎么说也是个小姐,老爷不是也很惦记你吗?凭什么要被她们合起伙来欺负!”
  难为海壮,跟了我这个不得势的小姐,却任劳任怨,还为我叫屈。要知道,当初我本给她取名为“挽月”,却因为叶青珊听了不爽,故意捉弄,才给她改成了这粗鄙难听的海壮。
  对一个命运无法自主的小姑娘来说,连名字也要备受屈辱,海壮心里不可能没有难过,却还是默默承受了下来。她不止一次跟我提起过:“小姐,等有一天你嫁人了,把我一起带走,再把名字给我改回来,好不?”
  我看着她眉目清秀的倔强小脸,重重地点头答应。看着她心满意足,却莫名有些感伤——嫁人,以大夫人对我的怨愤,有可能嫁与良人吗?
  但那绝对是操心也无用的事了。
  柴火拾好,点了个火堆,我准备烧水,海壮端着米盆去溪边洗米,两人各忙各的,倒也不累。米洗好了开始煮粥,我看着罐子里有些余备香料,便拿捏着分量一样添了些,不一会儿便传出味道,海壮瞪着眼睛大呼“好香!”我得意不已,看着柴火不够,急忙让她再去捡些过来。
  海壮立刻蹦跳着跑去拾柴,哪知才刚跑远,就听一声尖怪叫喊,我心底一慌,赶忙追过去。只见一棵茂盛的梨树下,海壮跌坐在那儿,样子还有些发蒙,见我走近才回过神来,指着面前的地上结结巴巴:“小姐,人、有人……”
  可不是有人!不远处的高草堆里,正慢悠悠地晃荡着,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一个硕大的身影横在那里,想是刚才海壮没有留神,才被突然吓了一跳。
  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当是安慰,再定睛向那草堆看去,初步判断应该是个男子,不禁皱眉,心想这件事要是闹开了可不大好,叶家未出阁的姑娘在踏青的梨园遇见潜伏的男人——传出去添油加醋,女儿家的名节就这么毁了!却又不能假装没看见,万一一会儿他冷不防爬起来,惊扰更多人,也还是麻烦一桩。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走过去瞧瞧,哪知才踏近草堆就被那人伸手扯住脚踝,低头看见一张形容枯槁的脸,像是刚跑了两趟北头山回来,嘴唇干瘪发白,此刻正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般念着:“唔、好香、饿……饿死爷了……”
  我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觉得地上这位可真是逗趣,都什么时候了还一股子跋扈样,“爷”字挂嘴边,可眼下这景况,还哪有个爷样儿?
  应该不是故意守在这里求艳遇的采花贼,我稍稍安心,回头让海壮去端碗水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某位爷就快要干死了。
  救人
  一碗水灌下去,那落魄货终于醒了——嗯,是清醒的醒,费了好半天工夫睁开眼睛,看到我,口气好不客气:“爷饿了,有吃的没?”
  我两条眉毛差点儿没撅上天,这位身上的王霸之气也太浓重了些吧?怎么见谁都跟见着他们家奴才似的?
  不打算惯他,我向后退了两步保持距离,端着架子冷冷看他:“要饭也得有个要饭的架势,得低声下气一点,姑娘我才好愿意赏你呐!”
  话音落,见那人一张脸几乎扭成一团,貌似不曾想到会有人胆敢忤逆他的权威,但气到极处时,又忽然回归原点,分明听到从他肚子里发出的阵阵咕叫,果然是好汉也得吃饱饭。那家伙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忍辱负重般冲我变通道:“姑娘,在下饿了,能否施舍点吃的?”
  我本意想笑,或者再周旋两个回合,挫挫他的锐气,怎奈时间有限,感觉还是尽早将他打发了比较好,便板起脸来,冲他谈了条件:“吃的有,五香大米粥,但你得保证,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有人来就想办法躲起来,不许让任何人看见你!”
  被五脏庙折腾得就要虚脱的饿死鬼连连点头。
  粥煮得多,给那家伙匀个一碗两碗……呃七八碗,还是……还是没问题的。
  又加了些水跟佐料,在跟海壮添了三次柴之后,听见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叶家小姐们回来了。
  “我们辛苦半天,她们倒玩得尽兴!”海壮心中不忿,忽地眸光一闪,回头看我,“小姐,左右这粥你也吃不上……”
  “欸——”我根本来不及阻止,海壮一口唾沫已经吐进了锅。
  不禁有些嗔怪她的意思,摇摇头,倒是不远处,听到一声赞许般的“嘿嘿”,我立刻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
  大约是玩得爽快,大姐青珊小手一挥,除了嫡妹青瑶,还邀了青瑞、青琪一同吃粥,我便知这是特地要排挤我,也没胃口吃海壮的口水,看她们稀里哗啦喝得香甜,甚至有些懊悔刚才没跟着一起吐一口。
  吃喝完毕,差了丫鬟去叫车马,留下的一地狼藉当然又交给我跟海壮。我俩端着碗盆走到山涧处的小溪旁,刚才那个快要饿死的身影已然精神焕发,摸过来斜倚在一株梨树上,冲我小声道:“你救了爷一命,想要什么赏?”
  我见他放浪不羁,毫不理世俗琐碎的模样,牵扯下去百害无益,便抬起头,冲他目不转睛郑重道:“你忘了今日的一切,你我从未相识!”
  说完,见他眼底一凛,透出微微寒意,却也跟我毫无关系,拿好洗好的碗碟,转身离去。
  本来也是事实,彼此一无所知,今日不过种种不过是意外,算不得相识。
  赠礼
  踏青回来,我一直待在闺阁里深居简出,暗中叫海壮在外注意着,倒没听见什么流言飞语。
  就这样过了月余,到了嫡小姐叶青瑶的生辰,因为向来看重这个小女儿,夫人自然是准备大肆操办,不仅整个府邸张灯结彩,还邀了宜川城里许多显贵家的太太小姐们。明面上说是增进感情,私下里不过是想要炫耀下,皇恩眷顾下的叶家小姐,论起矜贵程度,可不比任何一家差。
  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便有些索然,与其出现在前厅碍夫人的眼,不如老老实实在房间待着,反正外面忙得热火朝天,也没人挑拣我不懂礼数。
  跟着海壮蹲在地上砸核桃,比量着谁砸出的核桃仁更大更完整,俩人边吃边闹玩得不亦乐乎,却听后院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跟海壮面面相觑,不自觉一起屏住呼吸,感觉像是什么人误闯误撞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躲在某处,仔细听,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联想今天家里请了不少女客,兴许是哪位走迷了路才到了这后院,心想贸然出声可别吓坏了外面的人,便冲海壮比了个“嘘”,自己则走到窗边,轻轻捅开了一个小窟窿,眼睛向外瞧着——
  这一眼,竟有些为之一亮的震撼。后院平时都归我打理,因为素来喜欢那些生命力顽强的绿色植物,便架了几根竹竿,撒了些牵牛花种,每一年这时节,都长得郁郁葱葱,娇媚可人的花朵星点遍布,尤其可爱——但今日,半蹲半张望在花丛处躲藏的小姑娘,粉雕玉砌灵透逼人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山谷里飘来的花小仙,妩媚玲珑,教那水灵灵的花儿都成了陪衬。
  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好感,再看她脸色焦急,似有什么难处,便不忍心看她继续煎熬,回身走到门边,整整头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突兀地吓到她,轻咳一声,打开门来。
  小女孩怔了怔,回过神来略向后缩了缩,没害怕,却有些微羞赧。我冲她笑了笑,“咦,这是哪来的小娃娃?”同时眼观六路,看她衣着装饰均考究华丽,绝不是一般小门小户拿得出来的体面。
  大概是真被我说着了,这娃娃的出身非同一般,胆识也更出色些,见我样子和善,立刻放下心似的,冲我甜甜笑起来:“小姐姐,你帮帮我吧!”
  声音似淬了白玉似的清脆动听,明明有求于人却又能教人恨不得将星星都摘给她去,我心中不禁感叹,这世上还真有这样极尽恩宠的天之骄女。
  而她的身份也确实尊贵不凡,逍遥将军的爱女,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玉瓷郡主,名唤云珂。
  因云珂的娘亲——也就是銮和公主早年生了场大病,逍遥将军便特地在宜川修了一处府邸,供妻子修身疗养,年幼的郡主女儿便一直长在宜川。这次叶家女儿的生辰宴,郡主自然是头等贵客,所到之处谄媚巴结无数。云珂嫌烦,索性想了个主意,让大家一起跟她玩躲猫猫,众人不敢不应,云珂终于乐得个清净,却不想还没等她开心个够,就在独自闲逛花园的路上,被一根树枝刮坏了裙裾,想着此举若是被人看到,未免失了体面,云珂便顺着小路穿到后院,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人帮忙,借她换条裙子。   这些,当然是在我将她请进房间内之后两人谈说的。我见她调皮大方,还原地转了个圈为我展示破掉的裙子,心底的好感又增添几分。原想让海壮去翻我的压箱底,找一条跟云珂差不多身量的裙子,却忽然想起,自己在叶家这几年,一直都是年节时才分到几件花色样式都很过时的衣服,贸然给云珂换上,只怕反倒给自己添了麻烦。
  捉襟见肘时,眼前一亮,忆起多年前,娘在决定要将我送到叶家的时候,曾拖着病体,为我亲手缝制了一件金线凤尾裙,布料虽非最名贵,但难得是精细的绣工跟一颗为娘牵挂的心——想着那时的年纪正好跟云珂差不多,便亲自走到卧室,掀开床榻,将藏在其中的漆木盒子打开,拿出了这条从不敢示人的裙子。
  也是跟云珂投缘,这高高在上的郡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偏一看这裙子就喜欢得不得了,在我跟海壮的帮忙下细细换好,面前的小姑娘吐吐舌头,古灵精怪的小模样顿时又像个艳丽的小孔雀。
  开心够了,云珂见我望着裙子的眼色复杂,立刻贴心地凑过来:“青瑜姐姐,这衣服是不是你的心爱之物啊?”
  一句话,倒教我显得小气了,也怪了,刚才想到将这件衣服拿给她的时候,心里竟是一点舍不得都没有,只是情不自禁,想起我娘倔强悲苦的一生,心生唏嘘而已。
  拍拍小丫头的头发,我笑着摇头:“再心爱的东西,给云珂,姐姐也不心疼!”虽相识不过片刻,我却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
  云珂看着我,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在犹豫什么,又很快变得坚定,冲我郑重道:“姐姐肯把这么喜欢的衣服送给我,云珂也要送姐姐一个心爱之物……”说着,嘴唇一抿,小小的手掌在腰间摸索了一下,再摊开的时候,手心上一枚半寸大小的金扇子,纹理分明样式精妙,更难得的是,在那样小的扇柄上刻了“云珂”二字,变成了举世无双的宝贝。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东西有多珍贵,我敬谢不敏,跟她再三推辞,到最后竟惹得小丫头泪水涟涟:“姐姐不收,就是看不上云珂,不喜欢云珂这个妹妹!”
  我哪里敢让她满脸泪痕从我这里出去,急忙蹲下去哄:“我收我收,小姑奶奶你可别哭肿眼睛!”云珂顺势将金扇塞到我手里,破涕为笑。
  这个磨人精!
  想着云珂“失踪”太久会引人注意,我特地让海壮将她顺着花园不动声色地送到丫鬟身边,还特地叮嘱她,有人问起刚才的去向,就说是跟丫鬟回马车里换衣服去了——这个对云珂这个机灵鬼来说不在话下,三言两语就将旁人的疑惑打发,且没有将自己跑去后院跟我借衣服这件事走漏半分。
  对于我不愿示人这件事,云珂一开始并不十分理解,她在知道我是叶家小姐之后,还想着要去大夫人那里夸奖我几句,给我讨些赏。后来我不得不简明扼要地跟她普及了一些“嫡女庶女”的基本知识,她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姐姐不是叶家夫人的亲生女儿,所以不管姐姐做了什么好事,叶家夫人都不会真正为姐姐高兴!”
  逻辑虽然有些绕,却是童言无忌般说中了事实。
  生非
  因我晚饭时总是不定时“身体不舒服”,无法出现在前厅餐桌只能饿肚子,便得不定时溜出去买点干粮预备着。
  好在风流爹对我还算大方,偶尔派人赏个朱钗簪子过来,虽然都是被大夫人掉换过的次品,但聊胜于无,卖了换成银子,腰包鼓起来不怕饿,人也有点活下去的奔头。
  被丢在后院自生自灭的好处就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门,这对深门宅院里的小姐们来说,简直是值得歌颂的喜事一桩!当然,这种跟自由相对的风险也是极高的,若一不小心被抓包,要么得有自圆其说的本领,要么一场恶惩在所难免。
  如此看来,我跟海壮,真是一对愿为自由奋不顾身的热血妹纸啊!
  乔装打扮——也就是怎么糙怎么来,尽量朴素不引人注意,穿过三四个小胡同,又走了长长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宜川最实惠好吃的“美食一条街”,有点穷人天堂的意思,几文钱就能买到私房秘制的好东西。我跟海壮都是馋丫头,两人眉眼一对,就都了然对方的心思。街心中央的徐记熏腊店,腊鸭肠香得让人找不到北,跑过去一人要了一小碟。付钱时掏出别在袖口的荷包倒了倒,却被赫然出现的金扇子惊得一怔,想起那日云珂殷殷馈赠,总觉得放哪都是不妥,思来想去也没找到个合适地方,索性放进这连睡觉都贴身带着的荷包里,却渐渐忘了这事,所以乍一见到,还有些后怕——若是也这般不经意被叶家人看到,恐怕少不了要惹一番是非。
  我却不知,这是并非不是仅叶家人有可能找上来。
  就在我小心翼翼合上手掌,准备将小金扇放回荷包里的时候,忽然被人牢牢扣住手腕,抬头看,锦衣华服的清秀公子,醒目分明的眉眼却有股不容小觑的威严,此刻正冷冷看我,口气似乎隐忍怒气般沉郁骇人:“你这东西哪来的?”
  我虽惊诧,却很快反应过来,这人识得我手里的金扇,应该是将军府里的人,至于他面露愠怒,莫不是——把我当成小偷了?
  第一反应是想解释,不过转念一想,若一五一十将原委倒出,一来他能不能听进去是两说,再者……听完了也未必全然信我,若是大肆盘查,搞不好要到叶家搅个底朝天,到时即便查清金扇的来历,我收受郡主厚礼的行径难保不被揣度出欺哄贪财的罪名。
  只得想办法掩饰,攥紧拳头挣了挣,声音尖细地大声叫着:“什么东西?你想干什么!”故意引得众人侧目,像他这种人,应是最受不了市井舆论。
  果然,见到旁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他脸上的表情略微发窘,但钳制我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依然义正词严:“少废话,把手摊开,东西拿来!”
  我哪里肯听他的话,心里又急又气,只得对旁人混淆视听:“这位公子,光天白日的,也不知奴家身上有什么东西惹您惦念,还请自重,放了奴家吧!”说话时,海壮也急得跳脚,恨不得两只手一起去扳他,怎奈捣鼓了半天无济于事,只气得白了他一眼:“放开放开快放开,再不放开我去衙门报官了!”
  话音落,只见他忽地眼光一亮,坚定道:“报官?好极了,就让官差好好惩治你这个小贼!”   我两眼一黑,海壮啊海壮,你好好的冒出这么一句干什么?要是被送到衙门,我们俩偷溜出门惹祸这一遭,便是再翻不了身的罪过了!
  眼见面前的公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我心里想着要不干脆承认是自己偷了郡主的金扇得了,再全力求饶,说不定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还在踟蹰,面前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一个声音插进来:“孟老昭,干吗呢你?”
  听口气就感觉是个没什么正经的人,细细品,竟觉得有点耳熟。抬头看,一个打扮浮夸的身影映入眼帘,身上穿着刺金线暗花紫衣,腰间挂着一枚镶了宝石的和田白玉,刚才看到的亮光正是那宝石被阳光折射出的光芒,以为脸上定是玩世不恭的骄纵暴戾,没想到却是出人意料的温润圆滑,肤色偏白,狭长的眉毛格外醒目,眸光深邃精明,却又刻意隐藏在一抹似笑非笑的屏障下,教人看不清,摸不透。
  心里盘旋着一个模糊不定的答案,却终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旁边的海壮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满脸难色,我伸手握住她的,想稳住她,自己却忐忑不已。
  “没什么,抓了个大胆长手贼,正想送到官府里呢!”被唤作“孟老昭”的公子还真是个倔强脾性,看样子认准我是个贼,打死心眼非要治我的罪不可了。
  事已至此,我只得自认倒霉,且对方来了同伙,任我再煽动舆论也没什么效果,只好赔了个笑脸冲他谄媚:“这位爷,您大人有大量,小女也是家境贫寒才误入歧途……”说话时,感觉对面那紫衣公子一直目光诡异地看过来,惹得人怪不自在,只好借着余光扫了他一眼,哪想竟跟他看个正着,先前盘旋在心底的迷惑,也像破茧飞奔的蝴蝶一样,现出了清晰的轮廓。
  ——即便与那日落魄破烂的装束有着天壤之别,但那纨绔不拘的目光,是他、绝对是他没错!
  去梨园踏青那天,这位嘴里一口一个“爷”,让人好不厌烦。今日满身盛装,却也不见因盛装而添的“爷气”,只觉眉眼间的孤傲自负倒是清晰浓重,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所以即便嘴角微扬似微笑,竟感觉不到一丝笑意。
  他看着我,略微沉吟,便知也已认出我来,却并不同我开口,只是转身看向“孟老昭”,问:“她偷你什么了?”
  好歹他是个明白人!虽然眼下还分不清是敌是友。再看这孟公子,轻蔑地扫了我一眼,才道:“不是我,是珂儿贴身带的金扇!那还是我在她五岁生日的时候,拿自己的压箱底找人做的呢,那样式是我自己想的,全天下都没有第二个,刚才却见她鬼鬼祟祟掏出来要买腊鸭肠!”像是气愤到极点,说完了,又补上一句:“还是个馋嘴贼!”
  听他叫云珂那样亲热,再想想刚才紫衣大爷唤他的称呼,我这才想起,逍遥将军有一长子,也就是云珂的哥哥——莫非就是他?
  那他的名字,嗯我猜猜,好吧,太没悬念了,就是孟云昭了。
  为我后知后觉的洞察力表示羞愧……
  怪不得呢,一见我手里的金扇就跟我刨了他家祖坟似的急赤白脸,应该是从没想过他那个可爱的小妹子会把挚爱的东西送给别人——其实我倒有点好奇,这位孟大爷的冲动性子,若是知道事实真相,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践踏,进而碎掉一地玻璃心。
  打住乱七八糟的遐想,回到眼前让人头疼的状况,脱身走人才是上上之选,但那孟云昭坚持要送我去衙门。倒是这位紫衣大爷,忽地眼波一转,冲他道:“孟兄,你还记得我月余前,拉了一星期的肚子吗?”
  话题转换得有些生硬,孟云昭明显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接话:“……记得,你不是说吃了路边不新鲜的小龙虾吗?”
  “是呀,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的!”紫衣大爷加重语气,“后来我家来了空门寺的净渊大师,他告诉我说,是我贪吃生鲜,总是杀害小动物,所以老天要给我惩罚,要我多做善事。”
  我见他没头没脑扯了半天,最后视线落在我身上,才有些回过味来。心里却仍有些不踏实,不牢靠地想着,他到底是不是想帮我呢?
  嗯,答案揭晓,他的确是要帮我的。
  就在孟云昭也被他绕得云山雾罩,抻着下巴做不明所以状的时候,他眉飞色舞地走过来,解开孟云昭掐着我的手,故作深沉道:“所以,孟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当帮我做回好事如何!”
  我放下心来,却对他这一套故弄玄虚很是无语——拜托说话干脆利落点会死啊!
  而就在我心中朝他猛翻白眼的时候,孟云昭的表情已经变了又变,从最初的疑惑到慢慢皱眉,再到眉头舒展,想是做出了很大让步一样,吐了口气:“罢了罢了,让这小贼把东西交出来,这事就算了吧!”
  看不出来,这家伙在将军公子面前还有点分量,就不知是个什么身份的人物。眼下可来不及琢磨,既然孟云昭松了口,我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全身而退。
  换成手腕被紫衣大爷拉着,我灵机一动,扯了扯他的衣袖,做了副胆怯模样,“这位爷您大人大量,小女想请您借一步说话,将宝贝交到您手里,若不然,那孟大爷一会儿又发起脾气,小女怕小命难保!”
  话音落,孟云昭眉毛挑起,十分不耐,倒是这位紫衣大爷“慈悲为怀”,不以为然地允了我,跟我走到熏腊店的门口。
  悄悄跟海壮使了个眼色,这丫头头脑还算清醒,冲我点了点头。我看着面前这条熟得不能再熟的胡同,想着一会儿一鼓作气冲出去溜走的成功率还是很高的,便稳了稳心神,冲紫衣男抬起下巴道:“好啦,把我松开吧,东西还给你们就是了!”
  大抵是想着既然他有心救我,必是要还我上次的救命之恩,说话便没那么客气。
  紫衣男偏头看我,风流缱绻的样子让人莫名心悸,忽然笑着冲我打趣:“上回你信誓旦旦让我不许记得你,今日可是庆幸我还记得你?”
  说话时语气懒懒,语速放慢,似有一语双关带着挑逗,又像是刻薄不屑的讥诮。
  我一时对他有些琢磨不透,又怕贸贸然反而得罪他,只好低头不语,手腕很没意义地挣了挣。
  偏偏他像是不经意般抬起手来,眼睛盯着我紧紧攥着的拳头,换了平常语气开口问道:“怎么,莫非你真的偷了东西?”   我本就心慌,又被他搅得烦乱不已,便没了好颜色,“少啰唆,放开我不就知道了!”
  他不以为忤,反而很有趣一般笑了笑,终于将手松开:“嗯,那好,给我看看吧!”
  “你看个头!”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我还不赶紧开跑!当然可能开跑之前狠狠踢了对我伸出援手的紫衣男是我不对(……呃踢在他的重要部位上更是不对),可是为了跟海壮更顺利地逃亡,我只能这么做!
  再者说来,金扇本来就是云珂名正言顺赠给我的,刚才忍气吞声当了那么久的“贼”已经够窝囊,如今我带着金扇一起跑,也不过是想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孟云昭感受下挫败的滋味而已!
  最后,在这条街上穿堂过巷的本事,我敢打包票,除了我就是海壮,谁想在这条路上把我们俩拦住,没门!
  所以,我跟海壮毫无悬念地冲关胜利!
  风平
  当然,回到家还有些后怕是避免不了的。
  不过,想着我一个叶家不得势的庶出小姐身份,只要今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避过了风头,应该再不会跟那两个人有什么交集了。
  但总有些事情出乎意料,隔天的饭桌上,我“有幸”出席。饭间,听见老太太在喝了两碗汤之后忽然提到大姐姐的年纪,接着打暗语似的问了大夫人一句,“留心了没?”
  大夫人倒是有所准备,放下饭碗,从容应答:“娘说的那几家人,都派人打听过了,在这宜川城里,能配上我们玉姐儿的人家,恐怕只有逍遥将军家的大公子孟云昭,听说年前随父出征,刚封了爵位,应是前途无量……”
  玉姐儿是叶青珊的小名。大夫人后来又说了什么我听得稀里糊涂,脑子里只因“孟云昭”三个字便觉哗啦啦一阵霹雳,抬眼见海壮也是神色有异。主仆俩在晚饭结束后匆忙回房,第一个动作便是关紧门窗,接着蹲在地上干瞪眼。
  “小姐,怎么办?”海壮到底胆小些,不过更多却是为我担忧,紧紧抓着我的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看着她,其实心里也没个谱,却不忍看她害怕,便满不在乎拍拍她的肩膀:“安啦,有什么的,就算大夫人看上人家将军公子,孟云昭也未必就是我姐夫呀!咱们俩就继续小心谨慎,凡事低调,太平着呢!”
  日子果真过得安静无扰,眼看过了五月,叶老太爷身子开始不好,喜欢清静又不愿走动,每年这时候,便会放我们这些晚辈去郊外的别院住上小段——往年,每当去别院的时候我都会雀跃许久,但今年却有些郁闷。因为别院,离将军府很近!
  真是越想躲开就越是被琐碎牵绊,逼得人不得不面对。惴惴不安在别院安顿下来,听闻玉瓷郡主立刻前来拜访,心里还想着她会不会是来找我,便远远见到一位样子老成的蓝衣女子似躲人眼目般寻到我的厢房左右,海壮认出她是服侍云珂的婢女绿竹,立刻走出去迎。绿竹立刻松口气笑道:“可算寻到了,郡主说了,不好跟叶夫人说要见你家小姐,怕太亲热了惹人怀疑,就让我先来探探你们住在哪里,代她跟小姐问好!”
  想起那个瓷娃娃一般灵透慧黠的孩子,竟如此体贴心细,不免又添了些喜欢。我走出门去,拿起前几日在家里深居简出时缝的七彩荷包递过去:“告诉郡主,我也很想她!”
  挂念是真的,但我没想到,再见的日子竟只是隔了一天而已,云珂又跑来叶府,故技重施,让几位小姐跟她玩躲猫猫,吩咐绿竹见机行事,自己便一溜烟儿过来找我了。
  见了我,先是扑到怀里一阵磨蹭,接着忙不迭从鼓囊囊的袖子里掏东西,全是一个个精美细致的小盒子,小丫头掏完了,喜滋滋推到我面前:“青瑜姐姐,这些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我现在还用不上,姐姐生得标致,再多打扮打扮,肯定就是绝色美人了!”
  我见她学大人的口气有模有样,不禁好笑,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脸蛋打趣道:“姐姐可当不起‘绝色’二字,若说珂儿长得像仙女下凡,倒还贴切!”
  被我挑过话题一夸,云珂只是娇嗔一笑,并不扭捏,看样子是被人恭维逗弄惯了,懒得假意谦虚,倒别有一番率真可爱。我看着满桌的瓶瓶罐罐,知道让她原封不动拿回去有些困难,便象征性拣了两样,其余的一一装回她的袖子里,云珂自然不情愿,俩人推来推去,到底是她又放下两样。
  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提醒云珂快些回去,看着小丫头依依不舍,我忽地想起那日跟她哥哥因金扇而起的纠葛,便顾不得小丫头伤心,咬牙将她拽住,为难道:“云珂,姐姐有一事对不住你,你听了怕是要怪我了……”
  出乎意料,得知金扇被我“弄丢”,云珂眼底的没落只瞬间闪过一道阴影,但很快就忽闪着眼睛好起来,冲我浅笑:“没关系,反正,就是个物件,往后……往后我送姐姐个更好的信物!”
  说着,就蹦跳着往花园跑去了。
  也不知道这么骗她到底是对是错,我站在院门口,望着云珂的背影一阵叹息。出神间,忽听背后上方蹿出个极不和谐的声音:“我就说嘛,郡主身边护卫婢女那么多,一般的贼人哪能轻易盗取她的贴身之物!”
  我吓了一大跳,倏地回头,只见背后的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盘踞了一只大紫茄子精——我就闹不明白这位爷到底是有多喜欢紫色啊,上次就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紫,而且今天的紫色更深更暗,外加他悠哉侧卧的姿态,绝对是一只茄子没错!
  见我吓得不轻,他似乎达到目的般笑得惬意,忍不住白一眼过去:“竟能找上这里,爷您还真不简单!”
  “切,这有何难!”爷倒是听不出我的好赖话,兀自梳理他的线索思路,“那日放走你,爷自然要给老孟那厮一个交代,回去问了云珂几次都被绕了过去,就想着金扇肯定不能是被偷走,搞不好是被哄走的……”
  最后一句说得尤其慢,好像故意要看我是不是生气了,我端着面孔没理他,惹得他自讨没趣,便正色道:“现在看来,应该是云珂那孩子散财童子下凡,巴巴送给你的吧!”
  虽对他这个人的印象整体不佳,但不得不说,如此心思缜密将事情原委还原得清楚明白,看来比孟云昭那个没脑子的死古板要强多了。放下心来,只觉这事就此告一段落也好,云珂那边过后再解释清楚就是了,便冲他道:“还是大爷您英明神武,拜托回去也跟那位孟大爷好好说道说道,为小女子洗刷冤屈,小女子感激不尽!”   说完,没有再理他的意思,在自家宅院与男子私会是多大的罪过?我可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那紫茄子却不肯罢休似的,急急叫住我:“欸,你这丫头,怎么说走就走!”
  “不然呢?”还请你进屋喝杯茶吗?
  见我样子不屑,他忽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就不好奇爷是谁吗?”
  “好奇,但没好奇到非问不可的地步。”我淡淡道。
  “你这恶女!”他的样子分明是有些抓狂了,“喂喂喂,爷是看你在这叶家混得不怎么样,好心想交个朋友,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帮上一把,你倒拒人于千里,可别忘了,上一回踢……踢了爷一脚,爷还没跟你算账呢?”
  他还好意思提起上回?连海壮都住憋红了脸,我拿起手绢掩掩嘴,就当是给他个台阶好了,终于开口发问:“那请问,爷您尊姓大名?”
  唉,总不能老用“紫衣大爷”或者“紫茄子”什么的称呼他吧!
  上山
  慕容世霖是被我气走的。
  对,就是那个紫衣大爷。
  才懒得理他走的时候有多气愤,总之隔了几天也不见有人来找我麻烦,便知他在行事上还算规矩,一码归一码,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又在别院住了小半月,老太太派人传话,吩咐大家都回去,便匆匆忙忙连收拾带颠簸,在晚饭前回到了叶府。
  饭厅里备好了生鲜菜蔬,是早上特地派人去庄园采的,大家回去换了身轻便衣服就都落座入席,吃完饭立刻有瓜果端上来。老太太再次过问起大姐姐的婚事,这次是我那风流爹站起身回答,“已经有眉目了,将军府那小子没有定亲,今早派人过去通融,恐怕将军府很快就能差人来提亲了!”
  我轻轻啜了口茶,对青珊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这家人有点可笑,明明是想让女儿高攀嫁进将军府,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下嫁的姿态。
  至于孟云昭那人——嗯,长得不错,性格、性格虽过于耿直,但人品应该不差,倒是叶青珊那刁蛮骄纵的脾气,若真结成夫妻,也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我这边还在遐想我那“未来姐夫”的悲惨生活,却不想,我爹话音刚落,大夫人便将话头挑到我身上,说是我年纪也不小了,给大姐物色人选的时候也顺道给我看了看。上任的武状元邱云昌几年前从滨城特首调任宜川州县特使,本是夫妻比翼,却不想妻子身体孱弱,外加舟车劳顿,路上就殁了。按大夫人的话说,这邱云昌也算是痴情之人,为妻子守孝三年,如今年满也该要续弦,虽说我嫁过去为继室,但却是邱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定是要享福的——言下之意,于我这个庶女的身份来说,绝对是捡了大便宜。
  大夫人说得冠冕堂皇,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想她多年来视我为无物,却不想临到最后,竟挖了个这么大的火坑给我跳!
  “上任武状元”,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据我所知,当今天子不太喜欢近身肉搏的鲁莽打斗,自登基以来便废除了武状元选举制,等于这位邱云昌便是先帝爷那时的武状元,且从滨城特首调任宜川州县特使,分明是明升暗调,想来是一来年纪大,二来不招皇帝待见,仕途已走下坡路,至于什么为妻“守孝”三年,那是拣好的说而已,哪家的男人在媳妇死了没几天就急哄哄娶新妇,就算不被平头百姓的口水淹死,御前的弹劾怕是也少不了吧!
  这门婚事,我是一百一千个不乐意。
  可是,不乐意又如何?婚姻大事,向来就是父母做主,哪家的闺女都不得僭越长辈的安排。回到房里,看着懵懂不知愁味的海壮,心里稀零破碎地想:“也没什么,至少到时候能给海壮改个名字……”
  夜里辗转无眠,披着衣服走下床,将窗子推开一小扇,幽兰清透的月光立刻冰冷地笼罩过来,我拼命咬着下唇才忍住了哭,望着天上的星星,很想喊一声“娘”,却很清楚并不会有人回答,便一并忍住了。
  隔了几天,心情稍稍平复,照常跟海壮砸核桃、做针线,日子过得看似平淡舒心,实则已是不存希望,连侥幸都剔除,心如死灰地等待命运降临。
  ——然,我不抱幻想,命运却偏偏冲我投来一线生机。老太爷夜里上厕所,不知是眼花腿麻还是怎的,在茅房里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请了大夫诊治,倒是没什么大碍,但是短时间内还需好生休息。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灵光一闪,机会来了!
  拉着海壮一起酝酿情绪,可算眼睛通红挤出几滴眼泪,接着跌跌撞撞跑到老夫人那里,诉说了一段胡诌乱掰的“祖孙情”,总的意思就是爷爷跌倒孙女难受,甘愿上静安寺待个一年半载,为爷爷为全家祈福云云。
  虽说老太太对我一直不冷不热,今日这番突如其来的表孝心也有些突兀,但架不住我演技卖力,时而大哭时而小泣,最后也不知道是真被我打动还是嚷得心烦,终于点头应了。
  嘿嘿,只要能名正言顺逃出叶家,这婚事,自然也就能暂时避开了!
  静安寺就在城北临郊的眉山上,是远近闻名的尼姑院——我之所以要来这儿,不过是提个知名度大点的地方增强“祈福”的可靠度。
  至于求神拜佛,并非我有意冒犯神灵,只是觉得,每个人所遭遇的祸患不同,佛能救的,往往是有慧心悟佛的人,悟不了佛,永远也求不到佛。
  我无心领悟,求不到便不祈求解救,以免求不到怨天尤人,更怨佛。
  因是名正言顺前来“祈福”,出门时老太太还特地嘱咐大夫人多包些善银过来,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遭,竟走得风风光光。静安寺的师太待我十分客气,不仅安排了独门独院的客房供我休息,还送过来一套上好的茶水餐具,绝对的贵宾待遇。
  我便无比惬意地住了下来,每天吃饭散步晒太阳,闲得无聊时去祠堂里帮小尼姑洒洒水扫扫地,偶尔看见供桌上有好吃的撤下来,拣个卖相最好的掰两半,就当是跟海壮一起分享佛家恩惠了。
  这日,在祠堂擦完桌子,便见供桌上被四五个丫头摆了十几盘鲜艳水果,那粉嫩水灵的蜜桃看起来最惹人馋,不免多留意了些,趁那些人退去,急忙过去顺了颗最大的来。
  刚放进袖子里藏好,立刻听见门外响动,情急之下钻到了供桌下面,一颗心像是打鼓般隆隆直响,额头上冒了一圈热汗,心想这该不会是偷吃供品触犯佛祖所以降下处罚了吧!   屋子里的脚步声很浅,好像只有一个人进来,好半天才听到一声叹息:“佛祖啊佛祖,若你真的普世济人,神通广大,怎么……怎么不把自己变得好看点?”
  明明是句乱没正经的话,偏此人说得一本正经,饶是躲在桌子下的我也有些忍不住,“扑哧”一笑,倒吓得那人一惊,立刻怒喝道:“什么人!”
  “反正不是佛祖显灵……”既然已经暴露了,我也不在乎,索性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眼时才发觉面前的人竟是旧相识,一时竟有些局促。
  孟云昭也认出我来,明显更诧异些,挑眉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我理直气壮,看他神色瞬间变幻莫测,料想是想起之前误会种种,该惭愧的也是他,自己反而淡定不已,一副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
  见我态度不善,他皱眉踟蹰,最后却还是磊落起来,冲我弯腰作揖,“叶姑娘,在下……在下先前多有得罪,本应登门谢罪,却不知今日有缘相见,还望姑娘不计前嫌!”
  哟,还是个知错能改能屈能伸的好货!对他先前的刻板印象有所改观,再者我本来就不是记仇的主儿,便摆摆手:“算了算了,都是误会,代我向云珂问好吧!”
  说完,出于谨慎,匆匆告辞。走出门时特地看了看左右四周,还好没什么人注意。
  情愫
  原以为,大夫人为我张罗跟邱特使的婚事搁浅,会想办法招我回去,但是,在山上风平浪静住了小半月也没有叶家的动静,倒像是忘了我这个人。
  该不会是想把我丢在这静安寺里自生自灭?——如果她真这么想,那我倒要谢谢她的好意了。
  在山上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唯一有点不好就是,吃不到肉!
  寺里的素菜做得也不赖,但你让一只老虎天天啃香甜可口的玉米棒子,时间长了,它还是想吃顿肉改善改善。
  贸然下山实在不太明智,我琢磨着怎么在有限的条件下能吃到荤腥——倒真让我发现了,顺着山路走到半山腰处,有一条山涧小溪,里面的麦穗鱼活蹦乱跳,点个火堆烤着吃,肯定香死个人!
  便挑了个寺里姑子们集体听禅的时候,拉着海壮跑去山涧,两人没费什么力气便捉了两条,拾掇好了架在火堆上,海壮回头又去捉鱼。我才发现没有盐啊,便趁着鱼没烤好急忙跑回去取。哪知,当我拿着盐回来,远远看见一个黑影坐在火堆前,走近了,差点儿,没气死,慕容世霖这个浑蛋,正舔着树枝意犹未尽,连个鱼刺都没给我留!
  这人的行踪向来神通,我才懒得理他怎么过来为什么过来,只对他将我打牙祭的烤鱼吃了怒不可遏,冲过去照着他的小腿就踢了一脚,接着双手拼命摇晃他的肩膀:“你还我鱼来还我鱼还我鱼还我鱼……”
  慕容世霖被我摇得神魂颠倒,忽地反手将我摁住,刚要开口,眸子里却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
  我也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却想不明白,刚刚到底是错过了哪些环节,怎么他一个反手,竟将我整个人都压在地上了?
  山间的清风带着草木特有的清新香味,我闻到了,却没有觉察凉爽,反而有些、咳……有些烫。
  清楚地感觉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气氛越发紧张起来,正在彼此胶着尴尬时,却被海壮的一声悲愤哀号打破:“你们、你们竟连个鱼刺都不给我留!”
  我真想回她一句:“不是我们!我也没吃到鱼刺!”
  话说回来,我跟海壮还真是宜川城里百年难寻的两朵奇葩,对慕容世霖的出现竟都视而不见,两人目光纠结的重点居然都是:鱼,或……鱼刺。
  连慕容世霖也深感挫败,但见海壮因捉鱼搞得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再看我满脸愤恨隐忍,不禁嘴巴一歪:“你们俩,到底饿了多少天了?”
  得知我俩不是饿,而是许久不识肉味,慕容世霖脸上竟有了浓浓的同情神色,撇了一句:“想吃肉?等爷一会儿!”
  说完,就三步并两步跑进山林,只见他弯腰捡了两颗石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便拎着一只野兔。
  我跟海壮对看一眼,口水都要流出来。慕容世霖在我心中的紫茄子模样渐渐消散(虽然他今天也穿了件紫色衣服),取而代之的是神勇无比盖世无双的大——伙夫?!
  他掏出匕首,动作利落地剥皮剔骨,在我跟海壮的配合下,撒好佐料架在火上,这次我俩不敢掉以轻心,双双守在火堆前,名副其实的“守株待兔”,慕容世霖在溪边洗好手过来,看见我俩那熊样,晃着脑袋咬了根草棍歪在一旁的大石头上。
  骄阳似火,山林安静,火堆上的兔肉渐渐传出香味,不远处有种说不出名字的鸟发出咕噜噜的叫声,很像是我跟海壮肚子里发出来的声响。
  莫名想到一个词,岁月静好。
  吃饱喝足,海壮挽起袖子打扫残局,我在溪边洗手净面。慕容世霖晃悠悠走过来,似不经意般问起:“你跑到这山上,是为了躲嫁吧!”
  我一把水刚泼到脸上,却忍不住惊讶,湿答答地甩过头来看他:“不是吧,这你都知道!”
  某人被我冷不防溅了满脸的水,黑着脸掏出手帕擦干,好在没跟我计较,只沉声道:“爷是谁?爷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跟他没正经惯了,便白了一眼过去:“那好啊,你说说叶老太爷今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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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完毕,跟慕容世霖挥手再见,反正这家伙是随时可以出现在我面前,想拒绝也没辙,我只能小心谨慎,不教人挑出错处才好。
  但他却漫不经心跟过来,凑到我跟前说了句:“若你不想嫁那个邱云昌,我帮你处理掉就是了!——不过,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想嫁给他?”
  我冷眼瞥过去,心底暗想这人该不会是前段时间都耗在叶家当梁上君了吧?不然怎么我身上这点私事他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只是,此时多纠结也无益,看这慕容大爷貌似出于好意,就不在乎多说几句,冲他答道:“我虽为庶女,却也有一颗完整的心,不求良人多匹配,却是希望能被看重的。”
  这番话,说给任何人听,恐怕都是徒增笑话吧!我也很诧异,竟能对他如此自然地吐露心声。   慕容世霖略略沉吟,好似在暗自品评我那番话,许久,偏头看我:“你只想做正室?”
  “谁不想做正室!”白了他一眼,把刚才文绉绉的话转为白话:“我就是希望一颗心被保管好,管它将来嫁给谁,有钱没钱,不轻贱也不必悲戚度日……哎呀,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算了算了,我还是回去吧!”
  说到最后说不出来,只不过是有些难为情,明明是个出身低微的庶女,却痴心说梦,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但慕容世霖却是眉头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在原地伫立不动,许久才冲着我的背影说道:“你若信我,就安心待着。你不愿做的事,爷给你处理掉就是了!”
  不过多日,家里便传来消息,是老太太跟前的张嬷嬷,为人还算和善,上山烧香的时候顺道来看我,话家常一般提到大夫人先前给我寻的邱云昌,说是前几天匆忙忙娶了个县令家的女儿。夫人对这事很生气,但是老太太却是不以为然,说我是个孝顺孩子,将来保准给我寻个更好的人家。
  送走张嬷嬷,我犹有些不置信,这慕容世霖到底是何方神圣,手掌长得能伸到州县特使的婚姻大事上?虽说这事于我而言的确是麻烦一桩,但是对大夫人而言,没了邱云昌她还会找张云昌李云昌……反正我的命运,总是要掌握在她手里就是了,纵使慕容世霖仗义帮我,想来也不过是一时好玩,谁知道他的兴致能维持多久?
  云珂派人来邀我上山采花的时候,我特地用上了她送我的胭脂水粉。果真是好东西,扑在脸上清爽透亮,整个人都精神不少,换了套清爽便利的衣衫,走到后山,才发现,来采花的不止她一人。
  孟云昭朝我恭敬作揖,云珂直冲我挤眉弄眼:“青瑜姐姐,我今天特地带我哥哥来向你赔罪的!”
  按云珂的说法,她是听闻孟云昭说起在静安寺见到过我,便急着要来找我的,只是前几日染了风寒被母亲禁了足,便一直等到今天,且觉得哥哥误将我当成小偷实在有够过分,就拉过来再赔个罪。
  我急忙摆手,不好嗔她自作主张,但总觉得云珂今天的表情怪怪,明明说是邀我采花,却总是一个人跑得远远,落下我跟孟云昭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在山上只待了一会儿,云珂忽然跑过来说让丫头准备了烤野味,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几个眉色清秀的丫鬟使女端了好些个精致碟盘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石亭石桌上,盘盖掀开,全是卖相绝佳的菜色,每一样都是花了心思的,我心里终于觉察到什么,却是不动声色,假装不觉地拿着筷子随意拣了两口,目光避过孟云昭,也避过云珂。
  因我刻意冷淡,这顿饭自然吃得没滋没味,云珂终于等得不耐。饭毕,将我拉到一旁,鼓足勇气般开口道:“青瑜姐姐,我想让你当我嫂嫂!”
  浪起
  辞别云珂,回到静安寺,看着海壮在跟几个小尼姑捉迷藏,年少不知愁味的模样很是自在,想到自己,不由叹息,明明是大好花季,却对未来充满了担忧与恐慌。
  人贵在自知之明,有时候却不得不因这“明”而无奈。云珂到底还是个孩子,以为什么事都简单明透,她喜欢我,便想要我当她嫂嫂。可是,她将军府是什么样的门楣,堂堂的嫡长子,怎会娶我一个小小的庶女?——就算娶,也顶多是做个妾室罢了。
  再者,我家里头早有打算,那孟云昭可是要做叶家长女婿的最佳人选,纵是我对他百般倾心,叶家也断不会嫁完嫡女当正妻再塞个庶女当妾,传出去太不好听。
  ——何况,我对孟云昭只是印象还好,还没到倾心相许的程度。而他对我,恐怕也只是因云珂而起的客气罢了。
  但夜里辗转,想起云珂满眼期望的那句话,不免遐念丛生,觉得若是真嫁给孟云昭,有个云珂这样的妹妹,想必日子,肯定不会过得太差。
  当然,这念头,顶多也就是想想罢了。
  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天夜里的月朗风清,竟是电闪雷鸣的前兆。
  隔天,叶家来了两个嬷嬷,说是来接我回去的。
  这两个嬷嬷是当年随大夫人陪嫁过来的,绝不是慈眉善目的角色,老成厉害得很,此番过来颇有种抓我回家算账的气势。
  任我百般回想也琢磨不出自己在寺里这段时间到底得罪了家里哪位主子,那两个嬷嬷又是一副牙关咬紧不肯透露一点风声的谨慎模样,只不冷不热冲我说了:“姑娘回了家,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就听天由命好了!我拉着海壮,坐进前来接我的软轿。
  到了叶家,直接被带到大夫人的起居室,走进去一看,里面阵容跟想象中一样强大。坐镇的自然是大夫人,旁边站着不知为什么狠狠瞪我的叶青珊,其余人等不外乎我爹的两个妾室以及那些跟我没什么感情的几个兄弟姐妹。
  “贱货,还不跪下!”
  这是叶青珊跟我说得第一句话。
  “姐姐怎么了?好端端的在骂谁?让谁跪下?”我心下冷笑,虽说嫡庶有分,受过她不少欺负,但有些事情可以忍,有些事情,我连错处都不知道在哪儿?无法忍气吞声。
  被我一连三问噎得脸通红,叶青珊指着我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尖着嗓子骂了句:“你竟敢顶我的嘴!”
  那好吧,不顶了,干脆无视她,转首准备向大夫人请安,却见大夫人猛地拍了下桌子,样子气愤不轻,却还是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势,冲我冷冷一笑:“好,你倒是长了脾气!”
  从接下来,这对母女的数落与夹枪带棒的谩骂中,我渐渐理清了思路——理清了,竟有些无力辩解。
  原来,叶家托媒人隐晦地跟将军府提了一嘴跟叶家结亲的事,被公主毫不客气地否决掉,大意是自家儿子只是暂时待在宜川,将来肯定要去京城为圣上效命——潜台词便是就算找儿媳妇,也得从京城那边考虑,人家压根就没瞧上自我感觉良好的叶家。
  消息传回去,叶夫人只是气了气,但叶青珊不服,咬死了那孟云昭可能是心有所属,才借母亲的嘴推托,便暗中派了人盯着他。后来发现,他最近这几天去了静安寺两次,第一次貌似没什么;第二次,竟亲眼看见了我跟他在同一桌上吃饭!
  叶青珊向来跋扈,若是得知自己输给别家姑娘,顶多骂几句孟云昭没眼光,但是,她臆想出的情节里,女主角居然是我,心中的愤恨简直无法忍受,便有了向母亲告状,抓我回来治罪的这一出。   事实上,孟云昭来静安寺两次,我确实每一次都见过他。特别是第二次,因着云珂的缘故,还夹杂几分绝对清白的暧昧。但叶青珊跟大夫人咬准我故意“勾引”孟云昭,还联想出我去静安寺的目的就是为了跟其“私会”,我心里忍不住咋舌,觉得她们俩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些。
  就此定下我的罪过怕是免不了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各种气愤的鄙夷的看好戏的目光,我只觉得苍白可笑,明明一屋子都是女人,却又是一屋子的敌人。
  本是心如死灰,闭上眼睛随她们处置,却听最后,叶夫人数落够了,忽然又骂一句:“野种,跟你那狐媚的娘一样,就知道觊觎别人的丈夫!”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听到她提及娘亲,心底立刻被激起一道不容造次的愤恨,忽地睁着眼睛,冷冷盯着大夫人:“夫人说话请三思,我这野种,可得称您的夫君一声爹呢!”
  与男子私会的罪过已经够大,外加一条忤逆主母,不知道会不会被拉出去乱棍打死?
  嗯,好像乱棍打死那是后话,眼下,气得浑身直哆嗦的大夫人冲着两旁的嬷嬷吩咐道:“来呀,给我掌嘴!”
  搭救
  大不了打掉两颗牙,我咬紧牙关,扬起脸来悉听尊便,耳边,却忽然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哟呵,谁敢动爷的女人!”
  慕容世霖?他怎么又来了!而且,咳咳……爷的女人,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吗?!
  顺着声音回过头去,只见他万年不变的一身紫衣,这次颜色浅些,显得整个人更加纨绔浮夸,外加一脸不屑的表情,真是——超级欠揍!
  众人侧目,纷纷疑惑,到底是叶青珊胆子大些,反应过来立刻抬头指着他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成为人群焦点的慕容世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焦点程度,至于叶青珊口气不善的发问,却明显不爽加不屑,眯着眼睛看她冷哼,“爷是谁?”顿了顿,“连爷是谁都不知道,真是一屋子狗眼短视!”
  话音落,伸手解下挂在腰间的镶宝石白玉佩,眼色倒蛮精准,直接撇给大夫人:“这个就当是聘礼好了,本王且把王妃带走了!”
  王妃?
  什么王?什么妃?!
  一肚子的疑惑加上一脑子的震惊让我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但即便如此,却在慕容世霖拉起我的时候,急忙伸手拉走了海壮。
  出门,走出叶家,慕容世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冲我抬抬眉毛:“你可听过金陵王?”
  当然听过!那可是开国元老级别的强大势力,自建国以来,便与国并存,就连每个新上任的皇帝都要获得金陵世家的支持,在政治上有着神秘而不容小觑的力量。
  比较有趣的是,这一任的金陵王——他没有儿子!
  嗯,本来是有一个,但年纪轻轻就死了,正室只来得及生一对双生女儿,办丧事的时候,一个通房丫头小心翼翼举了手,说自己已有四个月身孕。
  金陵王绝望的老脸闪过一丝希望,吩咐人好生照顾这个丫头,最后,竟得偿所愿,抱得一个庶孙。
  这个身世奇异的遗腹子,便是慕容世霖。
  自出生后,因生母身份卑微,被养在老夫人名下,而他即便是金陵王命定的世子人选,但却饱受非议,连带母亲也被逼死,说来说去,总逃不过一个无奈的“庶”。
  “也罢,庶子配庶女,你看,我们俩是不是天生一对儿!”慕容世霖话题一转,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眼睛里,却分明混淆着一股不愿示人的氤氲水气。
  那大概,便是他解救我的原因吧!
  从初次相见,便觉出我处境不易,被礼数身份所束缚,在他表示谢意时,竟不近人情让他忘记我。
  他又气又好笑,倒也不纠缠,忘就忘,他大爷少了谁不能活?谁承想,又会碰巧撞见我遇到麻烦,好心想要还我个人情,却被我反踢了一脚,落荒而逃。
  便挑起斗志来,着手彻查,发现我诸般谨慎,不过是个想要明哲保身的卑微庶女。大抵是同病相怜,格外惺惺相惜。
  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不至于以身相许,甚至将金陵王的传位信物拿出去,当作聘礼啊!
  “切,一块破玉,也就那老头子当成个宝贝!爷还没想好要不要给他当孙子呢!”一句话说得不伦不类,但放在慕容世霖身上,却又意外的契合。
  我忍不住发笑,却发现左手还被他握着,心里一颤,还有些不敢置信——怎么的?这位世子爷,真的打算娶我?
  “不然呢!爷干吗一听静安寺那帮尼姑说你被接走就急三火四地赶过来!”慕容世霖样子嚣张,口气却渐渐温柔下来:“那日在眉山上,我打了野兔,你烤着吃,样子像是天下都给你也不肯换。我当时就想,那明明就应该是你本来的模样,爽朗率真,再去想你回到叶家那般不易,还有将来不论嫁给什么人恐怕都要低眉顺眼,心里就难受得不行……”顿了顿,口气一扬,“本来想着要帮着你寻一良配,后来一想,这全天下,恐怕除了爷有这个本事,罢了,惦记爷的人海了去,就当便宜你了!”
  执手
  在我看来,这个叫慕容世霖的浮夸男人,连正正经经表个白都像耍花腔,但事实却是——听完他的话,我鼻子微酸,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从没想过,会遇人如斯,命运如斯。
  原只想求得此生平顺,却不想,良人仿佛从天而来,说要让我过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泪眼模糊时,看见慕容世霖满脸慌张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两手挥舞着举也不是放也不是,索性按在我肩膀上:“喂喂喂,你哭什么?莫不是不愿当爷的王妃?”
  不不不!喉咙堵紧,说不出话来,我急得拼命摇头。
  愿意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
  慕容世霖又手舞足蹈哄了半天,我总算平静下来,擦干了眼睛问他:“咱们要去哪儿?”
  他倒是胸有成竹一般,冲我诡秘一笑,冲我抬抬眉毛:“青瑜,你可爱玩捉迷藏?”
  金陵王年事已高,近日来一直想要慕容世霖继承王位,连信物都给了他,哪想他却跟老人家玩了个落跑失踪,搞得整个金陵王宫人心惶惶。
  “管他有多闹心呢,爷就当是给我娘出口气整治整治他们。再者,玉佩现在叶家,咱们俩要是藏起来,叶家人少不了要遭那老头找麻烦,一箭双雕,爷把你那份窝囊,也得讨回来!”
  怎么办?我虽有善意,觉得老人家一把年纪不宜动气,怎奈……怎奈嫁鸡随鸡,自然要夫唱妇随,索性就听他的好了。
  “什么时候动身?我可一点准备都没有啊!”口气欣然,已经对即将到来的崭新生活蠢蠢欲动。
  “准备什么!”某一家之主不以为然,眼睛扫过来:“这就给你,”又看看海壮,“你们俩,做几身新衣裳!”
  在一旁被冷落许久的海壮瞪大眼睛,明显是幸福来得太突然的表情,大声呼道:“还有我的份儿!”
  “那是!”慕容世霖很满意海壮的反应,“想当初你往那个粥锅里吐唾沫的时候我就想,这个小丫头,有魄力,将来一定是个当大丫头的料儿!”
  噗……
  这一声,也分不清是我在笑,还是海壮满脸黑线的负气。
  于是,阴云散去,所到之处,全是鲜花绽放。
  创作谈
  我会说我是个取题目会死星人吗?就是,这个故事核我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想好,但是因为题目、题目、还有题目的原因,一直到今天,才能跟你们见面(当然中间穿插了几个微妙的档期问题朝小颜同学你懂的)。所以啊,一篇稿子要耗费作者多少心血,这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的,而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一个心愿——愿你们看得开心。
  朝小颜:你要是三个稿子一下子就拍到我面前,还有什么档期的问题,我直接给你排到年底,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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