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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七点,廖智睁眼后,习惯性地向床头摸索,她要找到自己的双腿。
麻利地套上硅胶套,熟练地调节各个部件的松紧,接受腔恰到好处地包裹起残肢,十年无数次穿脱,如今廖智只要一分多钟就能调试妥帖,然后去帮女儿和丈夫准备早餐。
廖智曾是一名舞者,十年前那场八级地震压断了她的双腿,生活“余震”再次震碎了致残后的婚姻,十年磨砺,拼力撑起残缺的身体已是不易,更难的是拼起一个以爱打底的家。
女儿没了 丈夫走了 家毁了
廖智被女儿熹熹童话书上的一个故事触动:木头人们每天被贴上不同的贴纸,有好看的星星、也有难看的灰点,每个人都为身上的贴纸而自卑或骄傲。终于有一天,一个木头人喊了出来:我不想要任何记号。
廖智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最美舞蹈老师、最美志愿者、励志偶像……地震后,这些赞美和伴随而来的争议一样,成了她身上密密麻麻的标签。
在曝光度最高的时候,廖智拒绝了一切外面的活动邀请,选择回归家庭,清晨起床为家人准备早餐,陪伴女儿度过一天的学习和玩乐。傍晚,看着女儿急切地拿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跑向门口,扑向下班的爸爸……
这是震后六年才重新组建的家庭,而之前的幸福,已被压在了废墟深处。2008年5月12日的那天下午,整栋大楼在廖智眼前轰然倒塌,身旁是一同被压在废墟下的婆婆和还不满十一个月大的女儿,可他们的呼吸心跳已经永远停止了。
廖智回忆道:“悲痛会流泪,饿了会渴望食物,只有死亡让人别无所求,只让人想着一件事——活下去。”
从废墟中捡回一条命以后,廖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适应作为一个弱者的角色。刚刚进行完截肢手术,她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原本灵活轻盈的双腿此时像两个无比沉重的铁锤,稍微一动,蚀骨疼痛就会传遍每个神经,“像一个废人。”
震后临时搭建的医院里,日夜浸满眼泪和歇斯底里的哭嚎,廖智却是笑着的,如果不笑,她会恐惧得发抖。那样的环境里,人们太需要一个笑容了。病友,医生护士和记者都爱往她的病房里跑。
曾是舞蹈老师的廖智,如同婴儿般重新学习站立,从翻身开始,7月学跪立,登上舞台用还未完全愈合的残肢跳出一曲《鼓舞》,媒体报道如潮。
8月学穿假肢,9月学走路,10月学上下坡,11月学上下楼梯,12月已经能熟练地穿上假肢站着跳舞……坚持,忍耐,坚持,忍耐。无数个深夜,廖智反复对自己说,只有忍耐伤口才会好得更快,才能更快恢复正常的生活,找到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和年长的父母。
廖智的假肢有20斤,几乎是她体重的四分之一。这份重量与她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的每一步都要比别人走得更重。
“当处在一个非常弱势的角色中,会更容易看清一些人的样子。”《鼓舞》成名之后,鲜花和鼓励如潮涌来。廖智的病床前开始多了很多人,他们来来去去,各有目的。一些人说想要帮她。有人承诺高薪,劝她趁着热度签约经纪公司,有人说她应该发挥自己的影响力,成立基金会。她遇到过借着探访理由、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揩油的陌生男子;也有积极劝她包装的志愿者,最后却只想打着她的旗号,从一家房地产公司为自己骗得一套房产……
让她看清面目的,还有曾经的丈夫。廖智曾经说,当时的婚姻给她带来的痛苦要远大于地震本身。
地震时,丈夫在外地出差躲过一劫,但在廖智截肢最脆弱的时刻,丈夫却再次选择了逃避,就连为数不多的几次来医院探望,也都是匆匆离开。
出院后的一天,廖智在麻将桌上找到前夫。她当时已能行走,但丈夫却坚持背起她走在人群当中。廖智敏感地捕捉到丈夫的刻意,听着他的兄弟发出嘘声,捕捉到看怪物般的眼神。
失去双腿后,廖智没有为自己的身体哀悼过。那一刻,明明趴在这个最应该给他安全感的男人背上,她却只觉得更加孤立无援。
隐忍过、失望过、怨恨过、愤怒过……2008年底的除夕夜,廖智正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家毁了,女儿没了,丈夫走了,往后的日子再难也回不了头。
爱着美好 也要爱着伤痛
廖智想开始新的生活。被媒体报道后,很多人说喜欢廖智的坚强,一些男孩对她表达了自己的欣赏和崇拜,把她看成会改变他们生活的人。可廖智不想成为被赞美和崇拜的存在,也不想成为某个人的神去改变他糟糕的生命状态,只有她了解自己内心的破碎。
第一段婚姻结束后,廖智尝试过两段恋爱,与男友感情稳定,甚至曾经走到计划婚姻的阶段。可过去的婚姻和孩子依然是他们之间不能触碰的一道坎。他们不喜欢廖智在亲友面前提起以前的事,也不愿意她在采访和节目中再讲述过往。
在第一段感情中,地震刚刚过去一两年,对廖智来说,心里的很多伤口都还在愈合当中,女儿更是她心里一块不可触摸的黑洞。
因为走不出自责的悲伤,她曾经对当时的男友表示,以后也许不会再想要孩子,这话给对方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2009年,在地震中死去的女儿虫虫两周岁生日那天,廖智给男友发去信息,希望他能够和自己一起为女儿祷告。
没想到,男友当时反应非常激烈,他愤怒地觉得,这代表着廖智只愿意跟前夫生孩子,却不想和他一起。
回忆起来,廖智淡淡地说:“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只是还没有成熟到可以面对这件事。这是我的过去,我不能强求别人和我一起承担。” 直到遇到现在的丈夫,廖智才感到自由。他不会把过去的事看得像洪水猛兽一样,也不要求她掩埋过去。
廖智曾在微博上直播假肢模型的制作,她笑眼弯弯,镜头随后对准了她的残肢,一双温柔的手出现在镜头中,仔细地为残肢包上保鲜膜、反复按压,标记尺寸,均匀地裹上石膏,等石膏变硬,褪下外壳,就完成了一次假肢取模。
廖智在镜头后用轻快的语气讲解着:“其实截肢并没有那么可怕的,这个过程就像做陶艺一样有趣,这位技师就正在做一件很美的艺术品呢。他要是做得不好,可没法向我交差哦。”
出现在直播镜头里的这双手属于廖智的丈夫,同时也是她的假肢技师。认识的第三个月,从来不会吃辣的美籍华人,请廖智吃了一顿四川火锅。那顿饭中,他小心握住廖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正式向她提出了交往的请求。
2014年5月31日,身着定制的洁白婚纱,廖智坐在轮椅上,静静等待着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蓬松的婚纱裙摆下一片空荡,终于圆了第一场婚姻时没能穿上婚纱的遗憾。
音乐响起,爸爸推着廖智的轮椅由撒满鲜花的走廊经过,来到丈夫身旁。单膝跪地的男人,捧起廖智婚纱下残留的双腿用毛巾细细擦拭着创口,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亲手为她安上义肢、穿好鞋子、牵起她的手,一起走过红毯。
这是丈夫特别要求的婚礼环节,他希望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妻子原原本本的样子,看到她是怎样特别的一个人。
婚后廖智终于开始愿意将自己的软弱袒露在丈夫面前,诚实地倾述自己的感受,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真正爱着她的美好,也爱着她的伤痛。
我们都有美丽的腿
每天清晨七点,廖智睁眼后第一件事是找到自己的双腿。
从床上起身,她习惯性地向床头位置摸索:杯状的接受腔下,一根硬币直径粗细的白色金属棒连接了接受腔和硅胶制成的假脚。这是廖智在婚后新换的一双假肢,用了三年多,连接处依然闪着金属的光泽。
不远处的角落里站着两双“光荣退休”的“前任们”,廖智和它们挺有种同甘共苦的感觉。“同样的假肢别人可能可以穿十年,我可能只能穿五六年就已经磨损得厉害70”跳舞、攀岩、奔跑、翻爬……廖智从来不吝对它们的“折磨”。
廖智麻利地套上硅胶套,熟练地调节各个部件的松紧,接受腔恰到好处地包裹起穿入的残肢,创口的皮肉与假肢的接口在经历了十年间无数次的挤压、肿胀、磨试、愈合后,终于变得妥帖舒适起来,整个过程她只需要一分多钟。
起床后,和常人一样,廖智也会伸伸懒腰踢踢腿,把胳膊腿儿都调整到最舒服的状态。一岁多的女儿熹熹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向她扑来,一把抱住她的假肢——从几个月大开始,熹熹就对妈妈的这双不一样的腿充满了好奇。
廖智和丈夫并没有打算掩饰这种不廖智和现在的丈夫2013年参加上海马拉松现场。同。从熹熹很小的时候,丈夫就告诉她:“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很不一样的。就像爸爸的腿长一点、粗一点,熹熹的腿短一点、小一点,妈妈的腿很特别,是树脂和钢筋做的。”熹熹听着似懂非懂,但会像模像样地重复爸爸的话。夫妻俩常常会和女儿玩这样的游戏,他们来说身体部位的名字,让熹熹来指。说到眼睛、鼻子、嘴巴这些部位,女儿都会指着自己的。但每次说到腿,她总是坚持指着妈妈的。
廖智对自己的这双腿挺满意,可硅胶做的假脚没有指甲,有时候她会自己用笔画出指甲的形状,再涂上好看的指甲油。
买鞋是廖智的乐趣之一,高跟的,平底的,从不嫌多。她在微博上晒过自己围成一圈的假肢和高跟鞋,评论里有人羡慕地说:“姐,你穿的可比我还高。”
廖智在微博上发过一张照片,镜头里廖智没有被硅胶包裹的假肢、女儿圆润粉嫩的小肉腿、丈夫穿着黑色凉拖的腿并排摆放着。她在配文写着:我们都有美丽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