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潮州笔架山窑研究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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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代潮州笔架山窑是粤东最重要的窑场。其窑业之兴衰,与宋代粤东地区的拓展和对外贸易的兴盛密切相关。从上世纪30年代罗原觉先生刊布潮州城西羊皮岗发现水东窑(笔架山窑)释迦牟尼塑像始,先后有西方人麦康(Malcolm F·Ferly)及我国著名潮籍学者饶宗颐、陶瓷学者陈万里等对笔架山窑进行过调查与研究,取得了具有开拓意义的重要成果。上世纪50至80年代,广东省博物馆等机构对笔架山窑进行了多次考古调查与发掘,清理出多座窑炉遗迹,发现大量瓷器、窑具等标本,为该窑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新资料。此后,除饶宗颐、曾广亿等人的几篇重要文章及李炳炎编著的《宋代笔架山潮州窑》一书外,该窑新的研究成果十分有限,仍有诸多重要问题尚待解决。鉴于此,本文拟就笔者关注的与潮州笔架山窑相关的几个问题作一探索,以期对推进该窑研究有所裨益。
  笔架山窑之兴衰
  关于笔架山窑之兴衰,已有多位前辈作过探讨。饶宗颐先生认为笔架山窑盛于宋,并推测水东瓷业可能因元兵来潮中落。李辉柄先生认为该窑上限至少在治平四年,而下限则依据窑址发现的刻菊瓣纹的青釉折沿浅盘,定在元代。曾广亿先生认为该窑的上限为北宋初年,北宋是其盛期,大约到北宋徽宗政和年间才因故停烧废弃。
  显然,对潮州笔架山窑盛于北宋的观点,学界已达成共识,但对该窑兴废的具体时间节点,仍存分歧。因笔架山窑是一处主要受海外贸易需求影响而兴起的窑场,故需将该窑出土实物资料,结合宋代海外贸易的历史背景作出考察,才能得出较为符合客观实际的结论。
  1.潮州老城近郊北宋窑场的初兴
  潮州境内的瓷器生产始于唐。潮州老城近郊和梅县发现多处唐代窑址,其产品除满足本地市场需求外,还远销东南亚等地。从潮州老城南郊洪厝埠唐宋时期窑业堆积来看,唐与北宋地层中间有一包含唐代瓦当的坚硬堆积层,表明该窑瓷业生产,受晚唐五代战乱影响,可能曾趋于衰落并一度停烧。不过,从潮州老城北郊象鼻山出土刻有“皇祐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张兴”铭文的压锤来看,至迟在宋仁宗皇祐年间,该窑在唐代已有的瓷业生产基础上,已重燃窑火。另从窑址发现的宋英宗“治平□□□□年三月造”、宋神宗“熙宁五年九月□许□”压锤可知,潮州老城近郊的北宋窑火,至少在神宗熙宁年间还未熄灭。只不过随着海外瓷器贸易需求的激增,潮州老城近郊的瓷业生产已无法满足空前旺盛的外贸需求,至迟从英宗朝始,潮州的瓷业生产的重心已转移至韩江以东的笔架山一侧。
  与笔架山窑相比,潮州老城近郊的窑场生产规模并不大。在北宋大规模海外贸易展开之前,这些窑场可能主要是为了满足本地市场需求。虽不排除已有少量瓷器销往海外的可能,但潮州老城近郊的窑场,均位于韩江西岸的潮州老城一侧,其地理位置更便于本地市场的营销。
  2. 英宗、神宗朝笔架山窑的空前兴盛
  从英宗朝之前的海外贸易环境来看,当时的笔架山窑可能还不具备大发展的条件。仁宗朝之前,广东海上丝路还处于初始阶段。这一阶段因朝廷外贸政策失误、官吏贪污索贿或战乱等原因,海外贸易进展不甚顺利,总的来说,呈现出曲折起伏的发展态势。如这一阶段广州外贸就经历了三次低点。有史为证:
  (真宗景德间,马亮)以右谏议大夫知广州……海舶久不至,使招来之,明年,至者倍其初,珍货大集,朝廷遣中使赐宴以劳之。
  又,仁宗天圣六年二月,虞部员外郎苏寿言:
  近年少有舶船到广州,其管押香药纲使臣端坐请给,欲乞抽归三班院别于差使。
  此外,仁宗皇祐年间,侬智高在广西发动和领导暴动,于皇祐四年五月至七月间,围攻广州五十七日之久。时值海舶陆续到港月份,市舶亭及珠江面都发生激烈战斗。七月间一次战斗“会飓风夜起,纵火焚贼船,烟焰属天”,海外贸易遭受惨重打击。
  尽管如此,因朝廷重视而很快纠正外贸政策的偏差,清除障碍,所以总的来说,从宋初到仁宗朝,外贸总的趋势还是向上发展的。
  由上可知,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想必潮州瓷业不可能有大的发展。
  据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与潮州老城隔江相望的笔架山窑范围非常大,南北长约三公里,瓷窑分布非常密集,可以想见当时瓷业生产之盛。规模如此庞大的一处窑场,一定与当时特殊的历史背景有关。通过对宋代海外贸易历史背景的考察,推测笔架山窑兴起的年代,可能较潮州老城近郊的北宋窑场略晚,其应是英宗、神宗朝海上贸易大发展背景下,受空前旺盛的海外贸易需求刺激下的产物。具体分析举证如下:
  首先,从海外贸易的背景来看,神宗朝是海上丝绸之路货物流通量骤然扩大的一个时期,货物流通量的剧增反映出当时贸易需求的空前旺盛。如英宗治平年间朝廷“海舶岁入象犀、珠宝、香料之类”收入,首次突破六十三万贯。又据《广东通志》卷22载:“宋元丰间商税三万贯以下广(广州)十一四务,潮(潮州)十务,万贯以下康(康州)十务,南雄州六务至八务。”可知,潮州商税仅次于广州而居其他各州之上,足证当时潮州商业之繁荣。而这一繁荣的背后,必然有陶瓷业生产兴盛的因素。
  其次,从北宋潮州人口的发展来看,宋太祖开宝四年(971)潮州有3万户(《三阳志》),到神宗元丰三年(1080)增至74682户(《元丰九域志》),一百一十年间,户口翻了一番半。人口的剧增,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神宗时潮州经济的繁盛。不仅如此,北宋神宗年间王安石《送潮州吕使君》:“韩君揭阳居,戚磋与死邻。吕使揭阳去,笑谈面生春”一诗,以强烈对比的手法,衬托出了神宗朝潮州的繁荣。
  第三,从目前笔架山窑发现的纪年瓷器及相关遗存来看,其年代也主要集中在英宗、神宗两朝。如笔架山8号窑出土的英宗“治平三年”铭佛像残座;又如羊皮岗小石室出土的四尊佛造像分别为“治平四年”一件、“熙宁元年”两件、“熙宁二年”一件;此外,五号窑中部窑床遗物堆积层中出土“元丰通宝”1枚。
  第四,从海外出土的笔架山窑瓷器遗存来看,其年代也集中在11世纪后半。据日本学者森达也先生《从陶瓷看宋元时期福建与日本贸易路线》一文介绍,11世纪后半叶,日本博多开始居住大量中国人,从事宋和日本之间的贸易。这一时期进口到日本的中国陶瓷器有龙泉窑、景德镇窑、越窑、定窑、磁州窑、耀州窑等,但数量有限,而福建白瓷和广东白瓷占压倒性多数。11世纪后半叶的日本博多大量发现广东白瓷,也正与英宗、神宗时期海外贸易兴盛的时间相合。   3.笔架山窑于哲宗朝的衰落
  关于笔架山窑衰落的时间,饶宗颐先生推测水东瓷业可能与元兵来潮中落有关。庄义青先生也认为,把潮州宋窑彻底毁弃的时间,推断为南宋末到宋元之交那段时期,似更合理。但是,因至今在潮州都未能发现南宋时期的瓷业遗存,故知饶宗颐和庄义青先生的推测,显然缺乏考古学材料的支持。
  那么,笔架山窑究竟是何时趋于衰落的呢?从北宋海外贸易发展的历史来看,推测其可能于哲宗朝就已走向没落一途,这应与哲宗时海上丝路贸易急剧萎缩密切相关。元祐元年至绍圣四年十二年间,各口岸外贸总收入平均每年不及五十万贯,仅为熙宁十年的四分之一弱,甚至低于仁宗皇祐时的水平。哲宗时贸易的迅速衰落,一是因为哲宗继位后,熙丰新法被废;二是因为神宗年间进口的香药、象牙积压,这些过剩货物大大超出了国内市场的消费能力,最终结果只能将海外贸易陷入无法挽救的衰落一途。曾广亿先生所举被徽宗时期的宋墓打破的五号窑的情况,似可说明此时笔架山窑已趋于衰落,部分昔日兴盛的窑场已沦落为荒凉的墓地。
  从目前掌握的资料看,笔架山窑经过哲宗朝之后,已渐趋衰落,进入南宋便销声匿迹了。如果说,是哲宗朝的贸易急剧萎缩导致了笔架山窑由盛转衰的话,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该窑最终走向停烧绝境的呢?据笔者的研究,大致有以下原因:
  其一,与泉州市舶司设立,以及由此带来的以泉州港为中心的外销陶瓷生产的全面兴盛有关。随着北宋哲宗元祐元年市舶司的设立,泉州海外交通的日益繁荣,陶瓷业获得空前发展,从沿海到山区,烧窑作坊迅速分布于泉州各县。至今泉州七邑发现有宋元时期的窑场达160多处,窑址密集度堪与浙江龙泉、江西景德镇同期窑场匹论,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外销瓷产地。而此时的潮州瓷商南下要经过广州市舶司,北上要经过泉州市舶司登记,方能领取公凭引目(许可),以备查验和收税。回航时,必须在原发港“住舶”(停船),由市舶司给予“回引”(回航证明)才能放行。这样一来,无形中增加了笔架山窑产品的营销成本,从而失去了与泉州周边窑场产品竞争的优势。“南海一号”沉船中以景德镇窑、龙泉窑和福建诸窑瓷器为主要的外销产品的组成,便是南宋瓷业格局变化的真实写照。
  其二,笔架山窑最终毁弃的时间不会晚于南宋初年。曾广亿先生曾以一座被推定为徽宗年间的墓葬打破5号窑为依据,推测笔架山窑停烧废弃的时间大约在北宋徽宗政和年间。不过,孤证难立,曾广亿先生的立论,还需寻求更多的证据。此外,还有人依据潮州开元寺大雄宝殿现存的,北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铸大铜钟上“白瓷窑住弟子刘竞、王满、王长,慎德邝一娘各舍钱五贯文各祈平安”的铭文,认为铸此钟的徽宗时期笔架山窑还在经营。事实上,许多历史上的瓷窑地名,在瓷窑废弃后沿用时间非常长,仅据北宋徽宗年间大钟上的瓷窑铭文,并不能为笔架山窑在徽宗年间仍然烧造瓷器提供任何证据。由此看来,北宋末年笔架山窑是否已经停烧废弃,还无法得以证实。但可以肯定的是,至迟在南宋初年,笔架山窑已遭彻底毁弃。这或与南宋初年,潮州城曾遭受毁灭性破坏的一段历史背景有关。宋洪迈《夷坚甲志》甲卷十载:
  绍兴二年……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毁城堞,且纵火至吴子野近居。盛登开元寺塔见之,问左右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毁甚众。
  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十一也有类似的记载:
  绍兴三年,海寇黎盛犯潮州,焚民居,毁其城而去。盛登开元寺塔,望吴氏故居问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民赖以免者甚众。
  又,宋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十四载:
  绍兴五年,正月,朱聪“以舟师自潮州入广东,焚掠诸县”。
  必须指出的是,李辉柄先生把笔架山窑下限定在元代的依据——一件窑址采集的青釉刻菊瓣纹折沿浅盘,很可能是属于窑址中发现的“客货”一类,不能作为笔架山窑下限的依据。
  外销开城的笔架山窑瓷器 及历史背景
  1.外销开城的笔架山窑瓷器
  朝鲜开城(高丽时代的都城)的古墓中,曾出土大量中国瓷器。这些瓷器主要收录于《韩国国立博物馆藏中国陶瓷》一书。该书收录的中国瓷器,大多是1908年至1912年间,由李王家博物馆在开城购入的。据有关记录可知,这些瓷器是从开城等地的古坟中被盗掘后流入市场的。这些瓷器包含了耀州窑、定窑、越窑、景德镇窑、建窑、吉州窑等窑口的产品。其中一件精美的青白瓷人形注子(原始编号德寿1914,图1),与笔架山窑出土的一件所谓 “麻姑进酒壶”颇为相近(图2),被韩国学者认定为笔架山窑产品。另有一件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收藏的青白瓷刻花花卉纹四系罐(图3),据传也系高丽古坟出土,可与笔架山窑出土同类标本完全对应,被日本学者确认为潮州窑制品。事实上,开城古墓出土的瓷器中,还有不少精美的潮州笔架山窑青白瓷,但多被韩国学者误认为景德镇窑产品,而开城出土的这批高质量笔架山窑青白瓷的真实情况,也很少为中国学界所了解。如其中一件青白瓷刻花水波纹注子(德寿4232,图4),其口部和腹部主要特征,与笔架山窑址出土标本可完全对应。又如其中编号为德寿3416、2574、1337、4949的浮雕莲瓣纹炉,均可在笔架山窑址中找到相同的标本(图5-8)。此外编号为德寿2311的瓜腹注子(图9)、青白瓷钵(图10),亦可在笔架山窑瓷器中找到对应的器物。还有一些青白瓷,虽然在窑址中找不到完全对应的资料,但从其胎质、釉面、装饰等特征来看,也可能是潮州窑产品。如青白瓷刻花缠枝花卉纹盖碗(德寿2430)、青白瓷瓜腹瓶(德寿684)、青白瓷狮钮盖注子(德寿2572)、青白瓷刻花缠枝花卉纹葫芦形注子(德寿4575),青白瓷狮形枕(德寿3653)等(图11-15)。特别是其中的高浮雕莲瓣纹香炉、人形注子等,为海外发现笔架山窑瓷器中所仅见。
  值得注意的是,在福建泉州南安南坑窑也发现一处与潮州窑产品面貌类似的窑场,特别是该窑的高浮雕莲瓣纹香炉,与笔架山窑产品颇为相近,但总体质量逊于潮州窑产品。因此,不排除以上潮州窑风格的产品,包含有个别福建南安南坑窑或邻近其他窑场的产品。此外,惠州北宋东平窑也生产类似笔架山窑的高浮雕莲瓣纹香炉,但釉色多为青釉或黄釉,工艺较粗,与笔架山产品容易区分。   2.外销开城笔架山窑瓷器的历史背景
  为何在高丽时代的开城古坟中,大量发现笔架山窑瓷器,这似应与北宋时期,泉州港与高丽贸易往来的特殊历史背景有关。
  据陈高华先生的研究,进入北宋时期,泉州港在海外贸易中的重要性明显提高,泉州与高丽之间的贸易较其他港口重要的多。陈高华引用《高丽史》的记载,其中十多条提及北宋泉州人赴高丽献方物、土物,最多时一年达数百人。详情记载如下:
  高丽显宗八年(北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七月,“宋泉州人林仁福等四十人来献方物”。
  高丽显宗十年(北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七月,“宋泉州陈文轨等一百人来献方物”。
  高丽显宗十一年(北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二月,“宋泉州人怀贽等献方物”。
  高丽显宗十九年(北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九月,“宋泉州人李颠等三十余人来献方物”。
  高丽显宗二十一年(北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七月,“宋泉州人卢遵来献方物”。
  高丽德宗二年(北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八月,“宋泉州商都纲林蔼等五十五人来献土物”。
  高丽端宗十一年(北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五月,“大宋泉州商林禧等来献土物”。
  高丽文宗三年(北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八月,“宋泉州商王易从等六十二人来献珍宝”。
  高丽文宗十二年(北宋英宗嘉祐五年,1060)八月,“宋商黄文景等来献土物”。
  高丽文宗十七年(北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十月,“宋商林宁、黄文景来献方物”。
  高丽文宗二十二年(北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七月,“宋人黄慎来见……(宋发运使罗拯)遣慎等来传天子之意”。
  高丽文宗二十四年(北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八月,“宋湖南荆湖两浙发运使罗拯复遣黄慎来”。
  北宋神宗熙宁八年(高丽文宗二十九年,1075)三月,“江淮发运司罗拯言:泉州商人傅旋持高丽礼宾省帖,乞借乐艺等人”。
  高丽宣宗五年(北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刘载),大宋泉州温陵人也……慨然拂衣至于海东,时宣宗大安五年也”。
  高丽宣宗六年(北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十月,“宋商徐成等五十九人来献土物”。
  高丽宣宗七年(北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三月,“宋商徐成等一百五十人来献土物”。
  从以上文献可知,“来献方物(或土物)”者,多为商人。另据《宋史·高丽传》得知,北宋后期,高丽“王城有华人数百,多闽人因贾舶至者。密试其能,诱以禄仕,或强留之终身”。
  陈高华还指出,当时明州也是重要海外贸易港,其建立市舶司在泉州之前。从地理位置上看,明州距高丽较近,与泉、广相比,应该与高丽往来更多。但在北宋时期,明州与高丽的交往,显然不及泉州。《高丽史》明确记载的明州商人不过三起。哲宗元祐四年(1089)泉商徐戬载高丽僧寿介等来杭州,杭州地方官苏轼将他们送到明州,“令搭附因便海舶归国”;在发遣寿介等动身去明州后,他“访闻明州近日少有因便商客入高丽国”,而“泉州多有海舶入高丽往来买卖”,于是便通知明州,如果没有“因便舶舡”,便将寿介等“发往泉州,附舡归国”。这个例子和《高丽史》的记载相印证,反映出当时泉州是对高丽的主要贸易港的情形。
  此外,从宋代其他文献史料中也可看出当时福建商人赴高丽贸易的盛况。如苏轼曾说:“福建一路多以海商为”、“福建狡商专擅交通高丽,引惹牟利,如徐戬者甚众”、“泉州多有海舶入高丽往来买卖”。
  以上文献表明,从北宋真宗至哲宗年间,泉州商人与高丽保持着密切来往。而且,福建商人最擅长与高丽的贸易。据此,推测韩国开城发现的大量精美潮州瓷器,很可能正与福建商人,特别是泉州商人与高丽的来往有关。
  之所以做出以上推论,是因为唐代以来,大量福建人迁入潮州,特别是泉州周边的移民,如莆田、泉州、漳州等地移民的迁入,使得潮州与福建有着天然的联系。潮汕俗语“潮州福建祖”,及南宋《方舆胜览·潮州》 中“虽境土有闽广之异,而风俗无潮漳之分”的记载,便反映了这一情况。正因如此,泉州作为潮州北上海上贸易的必经之路,以及其与高丽人贸易之间的独特优势,才会被与泉州人同根同祖的潮州人所利用。
  “麻姑进酒壶”之正名
  潮州博物馆收藏一件早年在笔架山窑采集的青白瓷人形注子(图2)。其造型为一单腿跪姿女性,头顶圆孔为壶口,双手怀抱一带温碗的小注子,怀中的小注子的流被巧妙地设计成人形注子的出水口,人像背后原有扁条状壶柄,已缺失。此注子最早被定名为佛像,之后又有研究者认为是“麻姑进酒壶”。前文所提在朝鲜开城(高丽时代的都城)发现的笔架山窑瓷器中,也有一件类似的人形注子,工艺颇为精致(图1),其背后的壶柄亦缺失。类似的人形注子,笔架山窑还发现多件(图16-19),形体均较小,工艺更为简略。其中一件因双手所抱注壶残损,被误认为奏乐女像。
  从以上发现的多件笔架山窑女性人像注子来看,可知其是该窑的流行设计。那么,这类女性人像,究竟表现的是什么人物?其流行的社会背景又如何呢?
  从笔者掌握的材料来看,笔架山窑女性人像注子的形象既非佛像也非麻姑,而是取材于汉至唐宋以来文学中的颇为流行的“胡姬(或吴姬)劝酒”形象。理据如下:
  首先,双手捧酒壶的形象与佛像无关。前文提及的笔架山窑采集的女性人像注子,其怀中所抱器物为宋代典型酒具——带温碗的注子(图2)。因酒是佛门戒律之一,故知怀抱酒具的女性形象,与佛像无关。
  其次,其装扮也与麻姑形象特点不符。据东晋葛洪著《神仙传》所记“麻姑至……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于顶中作髻,余发垂至腰”的内容可知,麻姑形象最突出的特点是年轻、顶中作髻和发垂至腰。而且,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麻姑仙像》来看(图20),其特点与《神仙传》的描述完全相合,而与笔架山窑人形注子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   第三,其形象与著名汉代诗人辛延年《羽林郎》一诗中描绘的胡姬特点完全相合。诗中曰: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该诗对胡姬的职业、年龄、装扮等特征,描写得极为具体、细腻。诗中描绘胡姬“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的特征,竟与以上几件笔架山窑人形注子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在细节上一一对应,完全相合。
  先来看“长裾连理带”。“长裾”,即长袍。从以上所见笔架山人形注子来看,其塑造的女性形象,全部为覆盖脚面的长袍,正与所谓“长裾”特点相合(图1、2、16、17);另据苏轼《江城子》“连理带头双飞燕,留待与、个中人”之句可知,“连理带”应是两条连在一起的带饰。巧合的是,在笔架山窑人形注子所塑造的女性塑像上,有一系于背后衣领之下的带饰,中间结节分两条垂下,是难得的“连理带”形象资料(图1、2)。
  再来看“广袖合欢襦”。所谓“襦”,指短衣。“广袖合欢襦”即宽袖短衣。这一特点,也与笔架山窑人形注子的长袖及背后的齐腰短装特征毫无二致(图1、2、16)。
  此外,“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的特征,也见于笔架山窑女性人像额头上的“明珠”、耳饰的精细刻画(图1、2、16、17、19)。
  最具人物鲜明形象特征的是,笔架山窑人形注子的女性,其头部两侧均塑造环形发髻(图1、2、16、17、18、19)。因“鬟”意指古代妇女的环形发髻,故“两鬟何窈窕”一语,为笔架山窑人形注子的女性“两鬟”环形发髻的塑造找到了原型。
  不仅如此,笔架山窑人形注子对胡姬“丝绳提玉壶”的细节也都有所表现,只不过将其替换为具有宋代特点的温碗、注子罢了(图1、2、16、17)。
  此外,需指出的是,因“胡姬”是来自西域的少数民族,故笔架山窑的“胡姬”五官多被刻画成高鼻、大眼、深目的形象,以至于笔架山窑出土的几件所谓西洋人头像,被发掘者误认为是为了针对海外市场的设计,事实上,它们只不过是“胡姬劝酒”注子的残件而已。
  综上所考,笔架山窑的女性人像注子表现的是“胡姬劝酒”的形象无疑,所谓的“麻姑进酒壶”,应正名为“胡姬劝酒”注子。
  “胡姬劝酒”注子流行的历史背景,当与唐宋以来,以外来西域女性“胡姬”为特色的酒肆的流行,以及唐宋文人间普遍流行的吟咏“胡姬”的风气有关。大量存世的吟咏唐宋文人与“胡姬”之间独特情艺生活的诗词便是明证。仅李白一人就有大量吟咏“胡姬”诗作传世, 举例如下:
  《前有一樽酒行》: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白鼻騧》: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
  《少年行二首》其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其一: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
  李白之外,唐代还有大量吟咏“胡姬”诗作传世,如唐张枯《横吹曲辞·白鼻騧 》:
  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騧 。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
  又,贺朝《赠酒店胡姬》:
  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
  以上诗作说明,唐代的胡姬酒肆对文人墨客、年轻士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也使唐宋文人与胡姬之间的情艺生活,成为当时独特的社会现象。
  值得注意的是,“胡姬”作为一个职业在宋代已悄然消失了,但宋代的诗词中仍然不乏吟咏“胡姬”的作品,只不过“胡姬”已成为文人怀旧和抒发情感的文学符号了。替代“胡姬”而起的,是“吴姬”的流行。事实上,从唐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一诗可知,早在唐代“吴姬”就已出现,她们虽与“胡姬”有着共同的职业特点,但她们并非来自西域,而是一群江南玲珑秀美的年轻女子。另从宋代文献来看,晚起的“吴姬”,在当时一度还充作“胡姬”的代称。如北宋郑仅十二首《调笑令》:“翠盖银鞍冯子都。寻芳调笑酒家胡。吴姬十五夭桃色,巧笑春风当酒垆。玉壶丝络临朱户。结就罗裙表情素。红裙不惜裂香罗,区区私爱徒相慕。”一诗,其内容完全取自辛延年《羽林郎》一诗,男主角仍为“冯子都”,只不过将女主角“胡姬”之称替换成了“吴姬”而已。但是,随着朝代的更替,时俗的变迁,“胡姬”这一西域女性的特殊职业,逐渐被江南玲珑秀美、能歌擅舞的“吴姬”所取代,但吴姬劝酒延客、侍酒助兴的侍者身份,并无大的变化。宋代诗词中关于“吴姬压酒”、“吴姬劝酒”的诗句广为流行,便是这一独特社会生活现象的真实写照。
  张炎《踏莎行·清气崖深》:清气崖深,斜阳木末。松风泉水声相答。光浮碗面啜先春,何须美酒吴姬压。头上乌巾,鬓边白发。数间破屋从芜没。山中有此玉川人,相思一夜梅花发。
  洪瑹《菩萨蛮》:吴姬压酒浮红蚁,少年未饮心先醉。驻马绿阳阴,酒楼三月春。相看成一笑,遗恨知多少。回首欲魂销,长桥连断桥。
  郑仅《调笑令》:楼上青帘映绿杨。江波千里对微茫。潮平越贾催船发,酒熟吴姬唤客尝。吴姬绰约开金盏。的的娇波流美盼。秋风一曲采菱歌,行云不度人肠断。
  戴复古《减字木兰花·天台狂客》:天台狂客,醉里不知秋鬓白。应接风光,忆在江亭醉几场。吴姬劝酒,唱得廉颇能饭否。西雨东晴。人道无情又有情。
  刘辰翁《摸鱼儿》:正何须,阳关肠断,吴姬苦劝人酒。
  综上所考,所谓“麻姑进酒壶”表现的是“胡姬劝酒”的形象无疑。因宋代,“胡姬”又被称为“吴姬”,加之宋代有关“吴姬劝酒”、“吴姬压酒”诗词的流行,故将笔架山窑注子的“胡姬劝酒”形象,称之为“吴姬劝酒”,可能更符合宋人的称谓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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