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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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再一次去拜访你时,你已经搬家了。
  不顾众人的反对和挽留,你决绝地从原文化局老院子一楼那套70平方米的房子里搬出,迁到一个叫天泽的小区。A区6排4号,这是你新的门牌号码。
  小雨淅淅沥沥,这个春天总是湿漉漉的。
  通往你新居的道路依然拥堵,你小区外面的道路上排起了汽车的长龙。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整齐划一的别墅一座紧挨着一座,密密匝匝的。陆陆续续有新的业主入住,吹吹打打,前呼后拥,场面隆重而奢华。循着门牌号码一排一排找过去,终于在小区靠上坡的位置找到了你新的寓所。
  可是,你变了,变得孤僻冷漠,热情不再。你不再为我们让座倒茶,摆放水果,不再嘘寒问暖,与我们探讨艺术和人生。明明就呆在屋子里,但不管外面的人如何呼唤,你始终紧闭门扉,缄默不语。
  从前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乡下来的亲戚和朋友,你从不要求人家脱鞋进屋,怕人家别扭。对后生晚辈,你忽略年龄和阅历,从来都是正眼直视,平等相待。所以,我们从来不觉得你是长辈、老师,而是一个最值得亲近的朋友。你喜欢到处溜达,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冷静打量世事,小巷街道、田间地头、摊位市场、大排档小茶馆,这些生活气息浓郁的地方是你经常光顾的场所。今天,你怎么就突然足不出户了呢?
  就在你搬家前几个月,你还带着我们三个徒弟去瓷都醴陵观摩湖南省第六届艺术节。一路上你精神有些疲惫,却依然娓娓而谈。谈得最多的仍然是常德戏剧、常德丝弦、湘北大鼓、湘北渔鼓等地方戏剧曲艺的传承问题,你为常德地方传统戏剧曲艺的后继乏人而忧心忡忡,期望我们能坚持下去,为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瑰宝尽一份力。在醴陵的那几天,我们白天认真看戏,晚上就聚集在你的房间里,讨论看过的每一场小戏。你对每一场戏的点评和剖析总是令我们茅塞顿开。只可惜最后一天的那场戏,你因身体无法支撑,不得不提前返回,你缺席的点评成了永远的遗憾。
  醴陵之行,成了你走之前最后的一次远行,能伴你成行,我很幸运。
  此后,你就住进了医院,卧床成了你此后呈现给我们的生活状态。癌细胞无情地侵入了你的肉体,鲜活的面容日渐憔悴,健康的身躯慢慢羸弱。你顽强地与癌细胞搏斗,奋力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地写稿、改稿,谋划工作室的发展前景。你用乐观情绪为生命充能,将医生预判的3个月生命延展了一倍。你为继承和发扬地方戏剧曲艺贡献了毕生的精力。生命最后10年,你在坚持创作的同时还竭力发掘和培养新人,传承你的衣钵。你集中人脉资源,多方邀请名师,连续张罗了8届小戏小品培训班。每一届培训班,你都费尽心思,挑选苗子,邀请授课老师,自己不遗余力授课指导,终于使一群文学爱好者开始关注地方戏剧和曲艺,逐渐聚集了一批喜欢地方戏剧曲艺的新人,成立了以你的名字命名的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在工作室成立大会上,你曾立下豪言壮语:如果上天再借你3年时间,你要让工作室成员的作品走出常德,走向全省;假如上苍再借你5年时光,你要让工作室成员的作品走向全国,让常德戏剧曲艺唱响大江南北。然而,工作室的工作刚刚走上正轨,呈现出蓬勃发展的良好态势,你却撂了挑子躲到这里,你真的甘心么?你60多年痴心不改孜孜追求的戏剧曲艺,你就真能完全放下了么?
  雨又下得大了些,这是你的回答么?
  二
  《人生有戏》。
  这是你走之前出版的最后一部戏剧曲艺作品集,125万字,是你60载创作的总结,也是你人生的总结。
  人生有戏,是悲是喜?端看要如何演绎。但启幕由人,落幕却不由人。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一辈子都在与戏剧曲艺缠绵。现在,一场人生大戏徐徐落幕了,这是你一生中唯一一场无法掌控的大戏。没有剧本,没有彩排,必须本色出演。在旁人看来,你的这一场人生大戏演得相当精彩,虽然有遗憾,但却留下了巨大的悬念,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你走后的这段时间里,各路媒体纷至沓来,挖掘这部大戏的价值和意义,点评你传奇的一生,各种媒体长篇累牍地为你的生命大戏做着注脚:农民剧作家,14岁开始写戏,60多年痴情不改,为农民写戏,写农民的戏。先后创作戏剧曲艺作品1000多件,出版专著10部,共计400多万字,49次获得全国各类文艺大奖……
  而你只是在神坛上沉默不语。
  我曾经在一个单位先后为10多位故去的老同事写悼词。从档案馆里借出已故老同事的档案,从泛黄的纸张里挑拣出出生年月日以及上学、工作、入党等人生关键点的信息,录下一生获得的主要荣誉。如此我就写完了一个人的一生。每每看着这些文字,我都会陷入莫名的感伤和歉疚。在程式化的几百字之后,这个人曾经血肉丰满的几十年,那些鲜活的故事和情感就这样被我省略掉了。可是不省略又怎样呢?对于故者而言,再详实的记录和评价都没有意义了,所有的悼词都是写给活着的人看的。所谓葬礼,就是生者以逝者为名演的一场戏。
  你的一生有60载活跃在舞台上,要么你自己在舞台上,要么让笔下的人物站在舞台上。你无数次拉开幕布,又无数次让大幕徐徐落下,有多少人在你的戏里欢笑或落泪。然而,舞台的功能就是唱戏的,戏就是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对个人来说,没有永遠的舞台。
  你的戏唱完了,你也累了,最后一次合上幕布,你选择了安静地退场。你对舞台充满了信心,无论哪个演员缺席,戏总会唱下去的。你的新居,居高临下,更像一个看台。从此,你是一个绝对安静的观众,在永恒时光里,你冷眼看众生,看时代大戏,看社会大戏,而不再评论。
  三
  我是一位不争气的学生,与你结下师徒之缘10多年,参加了你主持的每一届小戏小品培训班,至今也没写出什么有影响的本子来,为此,我心怀愧怍。
  除了客观上的心性愚钝,更多的是主观上的认识不足。一直以来,我以一个文学爱好者自诩,写过诗歌、散文、小说,虽然没写出什么名堂来,但热情一直很高。起初,我对地方戏剧曲艺是排斥的,认为那是下里巴人的小玩意,登不了艺术的大雅之堂。所以,对于你的言传身教,一直入耳不入心。后来,耳濡目染多了,对地方传统戏剧曲艺有了深入了解了,才知道自己的肤浅和幼稚。戏剧曲艺是综合的舞台艺术,不但要求创作者具有扎实的文学底子,还必须熟悉戏剧曲艺的特殊规律,故事情节要戏剧性,对白唱词要朗朗上口,人物形象要有生活的气息。人物性格要口语化,这意味着创作者要心中有生活,胸中有舞台,眼里有观众。我尝试写过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于是产生了畏难情绪。觉得自己生性拘谨,为人古板,缺乏幽默感,或许不是那块料。就在我打退堂鼓之际,你鼓励我,说我文学底子深厚,有基础,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舞台感,多观摩一些舞台作品就会找到感觉的。   2017年,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成立,你将我吸收为第一批成员。为了不辜负你的信任,我只好硬着头皮交“作业”。在多次观摩学习、研讨交流后,我似乎找到了一些感觉。2018年终于有两个本子登上了舞台,一个小品脚本代表乡镇参加全市百团大赛,一个丝弦唱本作为汇报节目参加全市交通系统的比赛。虽然是小舞台,但那毕竟也是舞台呀!看到自己编的小品角色被演员在舞台上演绎,听到自己写的常德丝弦唱词被演员在舞台上唱出,看到观众在台下鼓掌,满心都是成就感。内心的那种满足和喜悦,是发表一篇散文或一首诗歌无法相比的。
  我也慢慢读懂了你,为什么对地方戏剧曲艺创作60年痴心不改。你坚守的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老百姓真正喜欢的艺术。你创作的1000多部戏剧曲艺作品,基本上都是喜剧,鞭挞假丑恶,弘扬真善美,再现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在欢笑声中给广大老百姓以温暖、希望和心灵慰藉。艺术只有从群众中来,又能到群众中去,才会有生命力。许多冠以“高雅”之名的艺术品,因为脱离了群众,最终沦为作者自我陶醉的精神鸦片。记得在一个文化活动的饭桌上,众人聊起了常德地方文化,一个外地人兴趣盎然地说起了常德丝弦,张口就哼了起来,我们一听,正是你创作的《生在潇湘多自豪》,那时,我们都以有你这样的老师而自豪。还记得你曾经跟我们说起过的一个故事,有一次去菜场买菜,路过一个甘蔗摊位,背后有人哼唱常德花鼓戏,唱词是那么熟悉。你忍不住转身,哼戏的哈哈一笑,黄老师,我就知道你会回头的。原来,那个人经常看你写的戏,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跟你打招呼。我不知道,有多少“高雅”艺术能这样深入老百姓的心灵。
  加入你工作室一年多来,我改变了对戏剧曲艺的观念,提振了信心,咀嚼出了其中的滋味。可是,就在我下定决心要跟你好好学习的时候,你却转身离开了,从此保持缄默,不再解答我提出的问题了。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喜欢上了戏剧和曲艺,尽管生性愚钝,我会努力坚持,不放弃。
  四
  云暮低垂,挤压着连绵的山岗,也压迫着我的心。春雨纷纷扬扬,似扫墓人扯不断的泪滴。
  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亡灵汇集,黑色的墓碑矩阵般排列在山岗,如上山操练的兵马俑。碑文冰冷的数字记录着生命的起点和终点,或长或短,但在永恒的时光面前,都只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每一座墓碑下都对应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镶嵌在黑色碑面的照片,看起来生气勃勃,容光焕发。
  一个男孩,一脸稚气,嘴角挂着俏皮的浅笑。碑文显示:2003年5月13日—2017年4月28日,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14岁那个春天里,他的人生永远是少年。
  一个靓丽的美人,清秀的笑脸,颀长的身段,白色的裙子如一朵玉兰花盛开在阳光下。碑文显示:生于1988年12月21日,卒于2016年9月15日。碑文落款是丈夫和儿子。美丽的妻子,年轻的妈妈,她的生命,永远是墓碑上的那朵绚丽的花。
  一个老太太,精神矍铄,妆容整齐,一脸慈祥的笑,似乎要对路过的每一个人说点什么。她生于1928年,卒于2013年10月18日,在无尽头的岁月之河中,她的生命泅过了两个世纪,如一枚红叶,飘逝于85岁的那个深秋。
  黄泉路上无长幼,墓园里整齐划一的墓碑揭示着众生平等的朴素道理。
  你生于1943年1月,卒于2019年3月1日,76年,是你生命绽放的时间段。黑色的无字墓碑告诉我,你我已经不在一个时空,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无法穿越的生死之墙。你被时光列车抛置到2019年3月1日这个小站,我们乘着时间的列车依然向前,我们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你再也找不到这趟列车的入口,你停留在76岁的这个春天里,不管地老天荒,你不会再老。我始终相信,灵魂是永恒的,不生不灭,无始无终,如一只候鸟在浩瀚无垠的时空里翱翔,肉身只是它暂时栖息的巢穴。
  生命如花,总是要凋零的。在开放的季节里,你绽放出了最为绚丽的色彩。
  我们永远为你喝彩。
  (作者: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曲协会员、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室成员)
  (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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