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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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从那两扇深蓝厚重的大门里走出,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先是坐到监狱对面的树林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一只大鸟在树枝上陪他呜咽,他认不出那是只什么鸟,但绝对不是喜鹊。环境变化太大,已经不识路了。问路边卖鲜桃的农妇,县城在哪个方向,她反问他买桃吗,他摇了摇头,她不情愿地朝正东的方向指了指。
  才几年,城外都建成新区,修成公园了,到处花香鸟语。每走不远就能看到一座漂亮整洁的公厕。往里走,老城区基本没什么变化,叫卖声到处都是,不过大多改成电喇叭了。
  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向那边的报刊亭的,想转身——秋兰已经看到他了。报刊亭还是那种放大了十数倍的绿邮筒形状,但已经看不到琳琅满目的报刊杂志,圆形的玻璃墙壁内零零星星悬挂着几本几年前的时尚杂志,封面已经泛黄。里里外外摆放着烟酒、各种饮料、火腿肠、方便面、天然薄荷糖、巧克力棒棒糖、儿童食品、儿童玩具及各类挂饰。左侧放着大冰柜,右侧的钢架床上放有成包的卫生纸、卫生巾、洗脸盆、锅碗瓢勺及日常用品,俨然成杂货铺了。秋兰身穿跟邮筒一样颜色的绿上衣,比起几年前显得光彩、精致了许多。面对面,俩人都有些尴尬。还是秋兰先说话,剃光头了,很酷呢。接着问他想要啥,尽管拿。看他摇了摇头,她又说这里没你要看的书了。他才叹道,看来重操旧业不可能了。秋兰正要说什么,一位秃顶、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边,他是从对面那家夜来香宾馆走出的。那人是来买东西的,看他在场又好像难以启齿。他不是那种灵性人,人家一连瞅了他几眼,他才知趣地站到一边,接着又走来一位穿套裙的姑娘买饮料。本来没打算要见秋兰的,看她忙,不打招呼正要离开,又被她叫住了。他心里一热,正无家可归,是不是……谁知秋兰跟他说邻居老邱家的孩子大学毕业仅上班一年,就辞职在家给网站、文化公司、出版社写穿越玄幻言情之类的文稿,每月稿费收入近两万元呢。他的心动只是昙花一现,接着跟她说,老了,那碗饭咱吃不了。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抬头看看太阳才知道晌午了,肚子也跟着叫屈。往前走,不远处有一家郑州烩面馆,本想要俩菜,喝瓶半斤装的白酒,进店时就看到电视上的白酒广告:好喝不上头。可他那次上头了,喝了一瓶白酒,怒气冲冲地找那个叫贾艳丽的女人,才酿成牢狱之灾。还是不喝好,他只要了一大碗烩面,又交待碗里多加十块钱的羊肉。
  再无去处了,那会儿听秋兰说图书馆、新华书店全搬到新城区了。想去对面的那家宜家宾馆开房,明天再作打算,又看天还早呢。身边走过一位蓬头垢面的疯子,浑身散发着恶臭。听他自言自语,西山无水常有水……他一惊,或许他就是一本书呢,跟上他,听他再说些什么。
  尾随那疯子走过那座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三孔拱形水泥大桥,那边就是新城区了。沿河建有湿地公园,逶迤十多里,里边有名人柱,汉画广场。再往前走是一家新建成的花园小区,广场上有人在铺地板砖。那疯子好像是在说天书,听不懂,也不太现实。他走近那些铺地板砖的人,他们告诫他别踩着线了,他就站着不动了,任那疯子走远,同时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2
  那天文君在广场看那几个民工铺地板砖,天快黑时包工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文君没怎么注意他,感觉他比那几个民工体面不了多少。他是来给民工们发钱的,没想到现在工钱按天结算了。引起他注意的是工头给民工们每人数了五张百元大钞。他眼都看直了,走上前说,我也跟你们干吧?知道人家不会要他,只是随口说出。包工头瞅了文君一眼,问他干过吗,他说十多年前干过。包工头又瞅了他一眼,忽然一拳砸到他的肩膀上,你不是“臭臭儿”吗?文君愣着问,你咋认识我?包工头又砸了他一拳,你再看看我是谁?打量了对方半天,最后从对方的眼神里认出是老皮,哈哈笑道,你如今脸吃得跟洗脸盆子那么大,咋能认得出。
  十多年前,文君和老皮跟着一个叫“白毛”的包工头在县城的工地上铺地板砖。文军不是一般的农民工,他是个作家,边打工边写小说。但纯文学太难搞了,他又不会也没时间串编辑部走名人圈子,写十篇小说顶多发一篇,不过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气。市汽车运输公司有个叫赵大奎的文学青年很崇拜他,不过他后来不写小说了,辞职去南方做杂志。两年后,赵大奎开着小车回来跟老婆离完婚来找他,中午在那家小酒馆,赵大奎小心翼翼地跟他说,王老师,跟你说,也不知道你高兴不高兴,愿听不愿听,以后别写小说了,给那些畅销杂志写情感故事,软纪实,稿费比小说高几十倍呢,你信不信?文君看赵大奎的手跟大姑娘的手一样细皮嫩肉,再看自己的手粗糙得跟榆树皮似的,可他还是说你让我想想。
  文君又回到十多年前,開始重操旧业。他跟六成一组,给他打下手。后来六成家里有事回去了,又来了个新人,给他打下手。铺地板砖是重体力活,前两天有点儿体力不支,当手上的血泡磨出老茧,腰疼着疼着不知啥时候不疼了,浑身才像钢铁淬了火一样,结实了。重要的是有家可归,晚上就住在小区里边的毛坯房里,一觉睡到老天光。
  文君干活干到第五天,老皮一身悠闲地走到他身边说,你手里也有两千多块钱了吧,先去手机店买部手机。他朝额头上抹一把汗,看老皮的表情满是恩典,口气中也有那成分,心里有点儿不高兴了。他刚铺上一块地板砖,用橡皮锤击打着高出的地方说,我现在无亲无故,外边也没有朋友,要手机干什么。老皮笑了,有手机可以上网、玩游戏、听歌啊、看视频啊,还可以在上边看小说——你看你,进去几年傻了不是。文君入狱前也用过手机,不过是那种黑屏的,只能接听电话,发短信。
  移动大厅在邮政局对面,以前常去那边寄信、取稿费,来这边的次数倒是不多。里边的玻璃柜横竖交错,中间的那一组呈椭圆形,有两个导购小姐在里边,一样的职业装,个头也差不多,区别是一个戴项链一个戴玉镯。后来他知道戴玉镯的叫小玉,这会儿小玉正在给那个烫头发的男孩儿介绍他要买的那款手机的性能,戴项链的导购小姐问文君想买哪种牌子的,他没理睬。其实两位小姐一样精致如画,可小玉长得很像那个女人,他要等她忙完了跟她说话——此时他有点儿恨自己不争气。   小玉的声音很甜,甜得也像那个女人。她问文君要什么牌子什么价位的,他说什么牌子的我不懂,我手里只有两千块钱。小玉给他介绍一款国产手机,性能好功能多,都说好用呢,也不贵,一千八百多元。小玉问他装新卡还是旧卡,他说旧卡没有了,办新卡吧。小玉拿出选号单让他选号,他闭着眼睛说你帮我选吧。小玉笑道,我咋知道你喜欢什么号。他说我小名叫“臭臭儿”,我在杂志上发表小说署名也叫臭臭儿,我以前的电话后边的数字是三个四四个五,其实号码跟人名一样只是个符号。小玉眼里生出几分敬意来,说大叔真有意思。小玉帮他选号办卡后,把卡装进手机里,又要帮他设几个亲情号。他低声说算了吧,已经没有亲人了。小玉得知他跟妻子离婚了,吃惊道,看大叔是个有素质的人,一定是她不好吧?他惭愧道,不,是我不好。小玉说那我帮你在手机上下载QQ吧,问他有没有QQ号。他才知道手机上也能玩这个,他说有号但几年没用了。小玉问他还记得不记得,他想了好久才把那组数字拼凑出来,也不知对不对。小玉帮他在手机上下载QQ后,又按他报出的数字帮他登录,小玉高兴地说登上了、登上了,昵称是叫文君吧?他说那是我的真名。小玉接着说刚登录就有人加你好友呢,当她点开后,惊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红颜的网友。
  “认识,后来把她删除了!”
  小玉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那她现在又加你了,是同意还是拒绝?”
  “拒绝!”
  文君以前没用过智能手机,他想再问些什么,这时“辫子男”出现了。他有三十多岁吧,梳辫子戴耳环,只差头上没戴花了,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他不是作为顾客出现的,小玉一看到他就噘着嘴,一脸的深恶痛绝——看情形他常来。“辫子男”将左臂压在柜台上,将身子压在挺直的左腿上,右腿轻爽地抖动着,抖出一身的流里流气来。下午没班吧?一起去看月季。“辫子男”跟小玉说话的口气俨然是亲密的一对儿。小玉却冷着脸骂道,滚你娘的腿!“辫子男”转脸对文君笑道,这叫打是亲骂是爱呢。文君没接他的话茬儿,只说你先站一边,我的业务还没办完呢。“辫子男”说你的业务有我的业务关紧吗,我们都要结婚了。小玉啐了他一口。那个六十多岁满脸胡茬的保安过来劝“辫子男”离开,反被他推了个趔趄。保安悄声对文君说那“辫子男”是个无赖,常来纠缠小玉,其实他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文君朝一边侧过身子,既然是个无赖,还是离他远点儿。可他又想了,冲小玉长得像那个女人,他得管管呢——尽管他把那个女人恨得要死。文君用胳膊碰了“辫子男”一下,用强硬的口气跟他说,你过去,我的业务还没办完呢。“辫子男”跳起来对文君发飙,文君说信不信我能一脚踢断你几根肋巴骨!“辫子男”对铁塔似的文君上下打量了几眼,说声算你狠,就走了。
  文君到收银台上付款后,过来跟小玉打声招呼,走到门口,小玉又冲他喊道,大叔,我存上你的电话了……
  3
  他们广场上的活做完了,又开始接手室内装修。文君手里有钱了,买了一辆真空胎的电动车,又给自己添置了几件新衣服。说不上饱暖思淫欲,可他想到自己得有个家啊。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的前妻,他曾跟朋友们说过,只要我不离婚,你们谁都别提离婚,没有谁比我的婚姻更糟糕。不过,既然当初已经下决心走出来了,何必再回头呢?于是他又想到了秋兰。
  晚饭后,工友们约文君去广场上看演出——后半晌舞台就搭好了,好像是宣传什么产品的。这会儿还没开演,银幕上正播放曲剧《风雪配》。文君边刷牙边跟他们说,你们去看吧,我去那边有个事。工友们相互挤眉弄眼说,以前没见过你晚上刷牙啊,是不是有手机后勾到女网友了,这会儿去约会呢。他吐掉口里的白沫说就是啊。
  文君刚骑上电动车要走,手机响了一下,是QQ提示音,一看是賈艳丽,问他吃饭了吗。他没理睬。当他骑车走到广场上的舞台边,手机又响了一下,停下来一看又是贾艳丽,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回道:广场上看演出。她说那我过去见你吧,他说见我我会杀你的。
  当时在移动大厅,小玉帮他登录QQ后,第一个加他好友——网名叫“红颜”的人就是贾艳丽,也是他恨得要死的那个人。他一次次地拒绝,她一次次地添加,乐此不疲,最后索性点同意,看她到底想怎么着。贾艳丽给他发语音,哭诉在他入狱后自己彻夜难眠,几乎疯掉。她恨死了自己,忘不了他对她的好,才下决心与“小鲜肉”一刀两断,尽管“小鲜肉”反复纠缠。他也用语音回复她,是没钱养他了吧?你可以再找别的男人养你,你接着再养“小鲜肉”啊,世上像我这样的傻男人多的是。贾艳丽哭得更痛了,说她一直在等他出来。他说等我出来干吗?还要我接着养你啊!她一下子哭得说不出话了。
  文君是从一处公园里穿行的。这里原来是一大片树林,只是从中横竖修了几条马路,顺着以前砖窑场挖的大坑修成湖泊,又在高处修了亭台,平处修了广场。虽栽了一些风景树,修了花坛,但仍不乏原始和荒芜。有情侣在散步,有的坐在路边的长凳上或接吻或头枕在对方的大腿上。看人家全是成双成对,他拧动电门想尽快逃离。在他快要驶出公园东门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秋兰。秋兰孤零零地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头发被风吹乱,一脸思绪。
  文君从电动车上下来,问她咋在这儿呢。秋兰一惊,这才看到文君站在他面前。她赶紧从长凳上站起来,她说女儿暑假在家,谈了个朋友,今晚约她出来,她不放心,也跟来了。秋兰一身素净衣裳,显得淡雅清爽,身上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她的气息全吸到肚里。
  当年文君进城后,就常去秋兰的报刊亭买杂志,看到邮递员常往她这儿送邮件。相互熟悉后觉得她稳重、可靠,就提出他的邮件以后是否也可以送到她这儿。文君在县城新建的房子——包括他周围的人家都没有门牌号。作为写手,自由撰稿人,常年与邮局打交道——以前在农村老家时,通联地址写上村名就行了。文君把秋兰的报刊亭作为自己的通联地址后,常去她那儿取邮件、汇款单——文君的汇款单几乎两天一张。秋兰说以后我也跟你学写作吧?文君笑着说可以啊。当她再提及时,他说就怕你吃不了这碗饭。过了些天,秋兰要加文君的QQ,她表情很不自然地跟他说,有些话当面不好意思说出口,在QQ上说吧。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上网聊天只能在电脑上。秋兰白天忙,晚上才上线。那天他们一直聊到深夜,秋兰的语句开始不连贯了,也不断出现错别字。她先是告诉他,老公生前是个酒鬼,前年酒后死于脑溢血。她孤独,寂寞,活得很累,想找个男人的肩膀靠一靠。当时文君有点儿心不在焉,眼前幻化着另一个美人的靓影。他委婉地告诉她,老婆没工作,靠他一个人养家,有两个孩子,以后要办的事多着呢,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想想都发愁。   公园里的行人越聚越多,路灯却忽然灭了。文君问怎么回事,秋兰笑着说我怎么知道。他碰了碰她的手说,坐下说会儿话吧。
  “你要骑车去哪儿呢?”
  “原本过去见你的。”
  “见我干什么?”
  “后悔当初啊!”
  秋兰接着跟他说,当时女儿上三本,学费高,她守着报刊亭又挣不了多少钱。如今也算苦尽甜来,女儿毕业后在市一高教书,房子也买到那里了,才交了首付,过几年我就随女儿搬到市里住了。文君说真替你高兴!
  4
  文君常接到小玉的电话,不过恰好在他不忙的时候,感觉她很懂事。小玉总说“辫子男”又去骚扰她了,他问到底怎么回事,那家伙三十多岁了吧,你们……小玉迟疑了良久,以后会告诉你的。文君问她有男朋友吗,她说有,才认识,不敢跟他说。
  满屋粉尘,切割机的噪音刺耳,感觉把人的骨头都给锯碎了。突然停电了,文君才听见手机响,一看是小玉打来的。感觉不妙,她平时不会在他干活的时候打电话啊。小玉带着哭腔跟他说,“辫子男”酒后闯进她家里,在客厅里撒了一泡尿,接着死猪一样躺在沙发上。文君又恨又恼,说话时嘴里吸满了粉尘,问她家人呢。小玉说父亲早亡,母亲在外地。文君说那你報警啊!小玉说他闯家里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叔,你能过来吗?他犹豫着走到阳台上,阳光火辣辣地灼在脸上。小玉用哀求带点儿埋怨的口气说,大叔,你说过会帮我的。他转过身,任阳光在背上肆虐,问她家在县城什么地方。小玉说在阳光水岸。文君边下楼边说,我没去过那地方,你在手机上给我发个位置。
  文君虽然也是民工,但碰巧这几天老皮生病住院了,临时让他带班。到楼下后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匆忙了,又打电话给六成,说他有事出去一下,让“扁头”刷墙,“黄毛”接完水管贴墙裙,余下的人把楼下的沙、水泥用吊机吊到阳台上。六成说停电了,咋往上吊?他笑道,可不,忘了停电了。
  乘电梯到17楼,小玉站在门口,看到他时眼里浸出泪水。还没走进客厅,满屋浓烈的酒气能把人熏倒。只见“辫子男”仰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仍是一副死皮赖脸的表情。
  “大叔,怎么办?”
  文君想了,他有力气拎起“辫子男”的双腿,把他吊在飘窗外,吓他个半死,可又觉得这样不妥。那先把他暴打一顿?想想也不行,对自己来说没理由啊。鲁提辖那么鲁莽的人,拳打镇关西时还要先找个理由呢,我也得找个理由。他给六成打电话,让他开着平时拉料的皮卡车来阳光水岸一趟。
  “辫子男”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梦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父债子……子还,母……母债女还……”
  文君看了小玉一眼:“什么意思?”
  小玉没说什么,只是朝“辫子男”身上踹了一脚。这时,文君看到东边卧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动了一下,他问小玉家里还有什么人,小玉过去把门关紧,说没人,风吹的。文君疑心道,窗户都关着呢,哪有风。
  他在等六成的时候,这才发现客厅里的家具很眼熟,沙发、茶具、餐桌、电视,包括摆放在隔断上的物品。可他之前没来过这里啊,刚才还不知道阳光水岸在哪儿呢。
  六成来了,不情愿地帮文君把“辫子男”从沙发上抬起来。“辫子男”被弄醒了,翻了文君一眼,酒臭气喷到他脸上说,上哪儿?文君别过脸没理他,六成说上床。“辫子男”一脸幸福地说,甚好,接着又沉沉睡去。
  他俩把“辫子男”抬扔到皮卡车上,六成问把他送哪,文君说先拉出去再说。迎着太阳走,烈日在身上燃烧。驶出老城区,到行人稀少的地方,六成回头跟文君说,把他扔这儿算了。文君嘴里灌满了风,说,太阳正毒,会把他烤焦的。文君的意思是先把他拉到他们干活的地方,等他酒醒了再问他家在哪里。
  他俩乘电梯把“辫子男”抬到六楼他们干活的地方,工友们扔下手里的活一下围上来,问这是咋整的。没待文君开口,六成哈哈一笑指着“辫子男”说,他老爸是亿万富翁,一会儿给他老爸打电话,索要一千万赎金,报警撕票。工友们顿时手舞足蹈地说,发财了发财了,以后不用再跟着老皮下苦力了!满屋的粉尘似乎也跟着膨胀起来,要爆炸。
  他们把“辫子男”放到那间刚铺完地板砖的卧室里。
  夕照中满屋生辉,当室内渐渐暗淡下来时,文君打开电灯,对大伙说收工吧。推开那间卧室的门,看“辫子男”仍在昏睡中,滚了一脸灰。“扁头”跟文君说是时候了,该给他老爸打电话了。文君关上卧室门,说不急不急,等他酒醒后再问他老爸的电话——咱先庆祝一番。接着跟“扁头”说今晚该你作东了,“扁头”就下去买酒买菜去了。
  酒至正酣,他们都没听到楼下的警笛声,当一群民警破门而入,一个个呆成了木头人……
  5
  那晚文君和工友们被抓,是“辫子男”酒醒后报警,这无赖声称自己被绑架,并用手机给办案民警发了位置。虽真相很快被查明,可他们已经在派出所待了两天两夜。走出派出所大门,一下子觉得眼前的树木绿得滴翠,太阳亮得刺眼,显得比往日更热烈。看到扫垃圾的、蹬三轮的,就是看到一根竖着的电线杆也感到很亲切。
  文君拦了两辆出租车,正要回他们干活的工地,手机响了。是小玉打来的,大叔,感激的话就不多说了,中午在帝豪大酒店给你们压惊。文君朝出租车司机摆了摆手,示意他等下,接着跟小玉说谢谢,不再麻烦你了。小玉却说她把房间都订好了。文君犹豫着说,那我跟他们商量一下。
  文君钻进出租车,往里边挤了挤,坐稳了屁股才跟他们商量赴宴的事。六成说啥不愿去,咱们够窝囊了,你别再引火烧身了。“黄毛”用胳膊肘捣了六成一下,又不是赴鸿门宴——你说那小妞跟鲜花似的,也让我们饱饱眼福嘛。“扁头”说听说帝豪大酒店装修豪华,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咱们还没享受过呢。大伙异口同声,去,不去白不去。
  在中午的压惊宴席上,小玉要认文君做自己的干爸爸,说这样以后他就能够名正言顺地保护她了,她的家就是他的家了。文君顿时诚惶诚恐,保护你可以,认干爸就免了。工友们呼啦朝他围过来,认下吧,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事,以后你在城里也有家可归了,再不用跟我们一起打地铺,睡在八面透风的工棚里了。他们强行把文君抬离餐桌,抬到那边的茶几旁把他按到沙发上,对小玉说快跪下叫干爸。   中午才喝过酒,晚上不再喝了。各自跑到路边的小餐馆里吃一大碗捞面或饺子。文君不觉得饿,刚要了一碗馄饨,小玉打电话说饭做好了,床也给他收拾妥当了,要他过去。文君说他报的馄饨刚端上餐桌。小玉说那你饭后过来住吧,家里多方便啊,晚饭后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第二天干活也有精神。他说中午喝多了,也累,今晚就不过去了。当时他是站在那家餐馆的门口接电话的,在里边吃捞面、吃饺子的工友们全听到了。饭后,工友们为帮文君成好事,一拥而上把他架到皮卡车上,还是由六成驾车直奔阳光水岸。他们直接把文君送进电梯里,怕他再溜走,六成和黄毛跟着他上楼,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文君迫不得已按响了小玉家的门玲——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给他开门的不是中午的小玉。中午的小玉淡装素裹朴实无华,眼前的小玉妆容精致,身穿冰丝绸吊带睡裙,显得性感迷人。再看,怎么会是她,到底是贾艳丽还是小玉?
  “我是不是走错门了?”
  “没有?”
  “你是?”
  “不认识我了?”
  “不认识。”
  “我是小玉的妈妈。”
  文君好一阵咬牙切齿。
  初识贾艳丽是在她的帝綸服饰店。那天文君跟妻子一起去她店里买衣服,当时她正在往指甲上涂丹蒄,没在意他们来,头都没抬一下。妻子扯了扯文君的衣袖,要去隔壁另一家,他没动。他看中一套男式休闲装,试完,款式、大小、色调都满意。贾艳丽要六百,他妻子只给两百。磨磨磨,磨叽了半天,闲在一旁的文君倒被磨烦了,上前把老婆训了一顿,扔给贾艳丽六百块钱,衣裳也没让她叠,拿着就走。贾艳丽追出门,又退还给文君两百元,说她经商多年,从没遇到过如此爽快的顾客呢。
  之前他在大街上多次遇到过贾艳丽,曾幻想过和她同舟共渡,雨天里同打一把伞,和她一起乘电梯时半空中突然停电了,两人被困在里边。自那次在她店里相识后,再次相遇是在散步的路上。走到她家门口,忽觉得额头一凉,下雨了。她邀他去家里避雨,雨点虽然稀稀拉拉,湿不了衣裳,他还是跟她去了。那晚他没有回去,妻子打电话,他说朋友约打牌。和她在一起,那感觉就像坐在花丛中畅饮美酒,身边蜂蝶缭绕,头顶彩云飞渡。文君感觉自己仍是单身一样从来没沾染过女人,就像旱得裂口的土地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云雨。开始那两年贾艳丽没花过他一分钱,他说要给她买衣裳,她说我开着服装店还没衣裳穿吗?后来她的服装店日见萧条,人们开始网购,城里也开始出现各类大卖场了。贾艳丽接着开饭店、养生馆,生意都不好,开始向文君要钱花了。文君自从改行给畅销杂志写特稿、软纪实,还给稿费高的杂志写稿,月收入两三万元。他不仅在县城建房,把一家人接到城里,养贾艳丽绰绰有余。只是好景不长,收入日渐减少。文君没钱养贾艳丽了,再去找她,人家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再不就说她大姨妈来了。
  那天他去秋兰的报刊亭上取汇款单,看到贾艳丽从斜对面那家金巴士酒店出来,在那棵香樟树下打电话,不一会儿一辆别克轿车把她接走了。接着又从金巴士酒店走出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来这儿买香烟,秋兰问他跟谁一起喝的,他说跟几个老朋友,本想再喝一瓶,贾艳丽说有事,给她养的“小鲜肉”打电话把她接走了。秋兰诧异道,她还养小鲜肉?红脸男人说养他多少年了,那辆别克轿车就是她给他买的。后来生意不好没钱养了,用一个傻男人的钱一直养到现在。秋兰赶紧给他使眼色,示意文君在。红脸男人瞥了文君一眼,你就是那个傻子吧。当晚,文君走进金巴士酒店喝了一瓶白酒,酒后怒气冲冲地闯进贾艳丽的家……
  6
  文君入狱前没见过小玉,当时她在上学,她们住的也不是现在的房子。那天晚上,当贾艳丽打开家门,文君愤然推开“护送”他的六成和黄毛,一头钻进电梯里。贾艳丽在QQ上给他发语音说,对不起,我毁了你的家,我想再给你一个家。文君恨得正要把手机摔毁,小玉又打电话,他没有接。同时把她们母女的QQ、电话全拉黑。他没有追上送他来的那辆皮卡车,一辆出租车从身边驶过,他没有拦。他是走着回干活的地方的,时走时停,一直快走到天明。途中有辆载客的三轮车停在他面前,司机问他坐车吗,送你去个好地方。他没理睬,转身走到河堤上。一只毛色焦黄的流浪狗跟上来,一直跟到大桥边,被一辆呼啸而来的大货车惊散了。倚在桥栏杆上,来回目送过往的车辆,不知它们从哪里来,正要去哪里。
  生活平静下来,宁静如一潭死水,那上边甚至连一只蜉蝣都没有。但你细看,死水里还是生满雾一般的微生物的,密集得像阳光里的尘埃。文君心里装满了失落感,他后悔了,还有点儿不甘心,又满怀歉疚。
  文君去老城区给工友们买手套和其他用具,从秋兰的报刊亭前经过时,看到一个农民模样,满脸黝黑的中年男人在里边整理货物。他把那几本杂志撤下来,挂上槟榔口味王的彩色广告,接着又贴了几张售房广告。秋兰拎着饭盒走进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替他擦额上的汗珠,秋兰露出一脸幸福的红晕。
  文君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在大街上的小孩子,茫茫人海举目无亲。正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忽然被秋兰叫住了。
  “你也太狠心了。”
  “这话从何说起啊?”
  “是去医院看小玉的吧?”
  “快说,小玉怎么了?”
  文君这才知道,“辫子男”竟然是贾艳丽当年养的小鲜肉。文君入狱后,贾艳丽追悔不及,一脚把“辫子男”踹了,再说也没钱养他了。“辫子男”十八岁就跟了她,跟她十几年把自己的婚姻都耽搁了,如今给他来个兔子蹬鹰,哪肯甘心。这才对小玉死缠烂打,要她替她母亲还风流债。文君的出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横在他面前,加上之前被拘留,对此怀恨在心。“辫子男”在人前人后散布谣言,什么天下奇闻,母女俩共享一夫,为掩人耳目,文君出狱后又做了贾艳丽女儿的干爸爸。这事在微信朋友圈都传疯了,地球人都知道了。小玉在男友跟他分手后割腕自杀,幸亏被及时发现……
  文君正朝县医院跑去,两辆警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卷起一片树叶打在他脸上。他来不及也无心看清里边坐着什么人,但当时的街谈巷议告诉了他——贾艳丽杀人了。   文君在地铺上睡了三天,做了无数个梦,梦里全是贾艳丽和小玉的影子,他撵着跟她俩道歉,她俩只是不理。同时他也恨死了自己,恨自己太固执了,是他害了贾艳丽,也是他害了小玉。
  文君从手机上找出被他拉黑的小玉的电话,电话打过去,通了,但马上被她挂断了。再打,打不通了。
  文君去探监,这里曾是他服刑的地方,当年贾艳丽来看他,他不见。贾艳丽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像个老太婆。隔着铁窗,面对贾艳丽怨恨的目光,他说我等你出来,等到八十岁我都等。贾艳丽的嘴角掠过一丝凄凉的冷笑说,我想握住你的手。当他把手伸进铁窗,贾艳丽满怀深仇大恨地抱着就咬。他在剧痛中觉得手上的筋骨都被她咬断了,可他没有叫一声。直到她不咬了,文君血肉模糊的手背上粘着一颗门牙。
  文君用脱下的T恤衫裹着手从监狱出来,正是后半晌,太阳余威不减,光芒如刀。他是骑电动车回城的,途经一家小诊所,看到裹在手上的灰色T恤染成了红色,他也没有停下来。
  他没有回到他干活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河边待到天黑,看到夕阳西下,飞鸟归林,放学的娃娃们背着书包朝家走。文君鬼使神差地跟在一个小男娃的身后,小男娃的身影以及他歪歪头、蹦跳的步态,他身上的那股亲切的气息,是这些吸引了他。
  小男娃侧身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爷爷去哪?”
  “回家。”
  “爷爷家在哪里?”
  “不知道。”
  “那你去我家吧。”
  “你家有爷爷吗?”
  “没有。”
  “你爷爷呢?”
  “我奶说死了。”
  街灯亮了一下又黑了,走几步又亮了。
  走进一条胡同里,咋就这么眼熟呢?转几道弯,路上哪高哪低,哪里有个坑洼,闭上眼睛都能看到。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那座三层的黄楼了。当年他在这儿买下一座瓦房,后又翻盖成楼房。当时妻子要把墙壁涂成白色,他不,他喜欢黄颜色。从院门里迎出一位丑陋的老女人,腰跟水缸那么粗,走路撲通扑通响,像踩地雷。小男娃跑上去叫声奶,又回身指着他对那老妇说,奶,爷爷找不到家了。老妇没瞅他一眼,一把将孙子拉进去,哐嗵关了院门。
  文君站在门口,问自己要不要进去。他曾跟朋友们说过,只要我不离婚,你们谁都别提离婚,没有谁比我的婚姻更糟糕。可在他入狱后,是他主动提出离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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