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煌奇 有比看不见更困难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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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本刊记者 梁莹菲

  “哎,左边那个蓝衣服的女生你要点什么歌?”萧煌奇站在演唱会的舞台上,假装看得见。台下笑成一片。闭上眼睛听,他是个充满魅力的人,爱笑,声音质地密实,没事洗刷下自己,不动声色地替大家解了围——跟残障人士在一起,坐立不安的那个往往是我们。
  可还是能看见他的软肋,不论舞台大小,他的移动空间仅限于周围的几步之内。歌曲节奏再欢快,手脚还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注意就露了怯,唱到高昂处不时踮一下脚。
  “很多东西我也不晓得怎么去表达,”萧煌奇说。
  安可曲《只能勇敢》他唱动情了,微微颤抖的声音格外清晰。他摘下墨镜,将毫无修饰的眼睛暴露在人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没人按快门,只听见隐隐的抽泣。这种时候,他又成了符合大家期待的励志人物。
  “太多人赋予我身上很多(东西),”为此萧煌奇必须做造型、化妆、戴墨镜、参加宣传,维持良好的形象。采访那天拍照,经纪人事先准备了3套衣服。但镜头前的他看上去有些无措,摄影师把需要的感觉分解成几个动作,头、手怎么摆,脸上该有怎样的表情。这是萧煌奇习惯的拍照方式。他从小就不太会照相,跟家人出游拍照,大家笑得开心,只他一人束手束脚,好像闯入了禁地。
  想象中他的生活有诸多不便,问他怎么感受时间变化,他动动嘴巴,房间里响起一串小鸟的叫声。又拿起手机秀语音报时,这个盲人语音辅助功能可以指导他上网、分享音乐、听微博和信件。预想中感性的话题打在了高科技的棉花上。
  他甚至认为看不见给自己带来了另一个优势,除了视觉,其他感官都升级成加强版,跟人稍作接触,就能通过声音和谈吐判断是否值得深入交往,而对方往往浑然不觉。
  这次去参加《我是歌手》,他毫无意外地唱了《你是我的眼》。这首歌2002年首发,2007年被林宥嘉唱红,2015年大陆观众才知道他的存在,萧煌奇觉得命运有些偶然。
  不过和13年前不同,如今DV机充当了他的眼睛。他一有空就拿出来拍,以防哪天“不小心”又看见了。这几年萧煌奇攒下好多影片,每次打开,光听到声音就满足得不得了,要是能看见“哇,原来谁谁谁长这副德行”就再好不过了。

当世界突然关灯


  萧煌奇眼前的最后一个可见物是篮球。
  他有先天性白内障,4岁做了两次手术,好不容易“偷”来一点视力,虽然无法看清细微的颜色、线条和构造,总算能体会朦胧美了。
  做水泥工的妈妈深知现实残酷,送他到普通小学上课,不希望他与社会脱节。萧煌奇把凳子搬到黑板面前,看起来还是吃力,常常问“这个字是什么?”老师不耐烦了,将他“发配”到最后一排,妈妈只好带他到台湾专门为视力障碍的孩子设立的启明学校。在这里,萧煌奇成了“盲人中的明眼人”。
  那时他喜欢打篮球,高一的一个下午,和几个弱视的同学在操场玩,投篮没中,他跳起来接。突然篮球失去了色彩,变成一个小点。“那一瞬间我害怕了,不敢接它。”他强装镇定,眨眨眼睛,还是不行,这下心里慌了。
台北,萧煌奇(中)与导演蔡明亮(左)、演员李康生一同出席蔡明亮郊游系列音乐会

  视力如退潮的水,几天之内,连那个点也没了。
  正说着,经纪人突然把灯关了,萧煌奇隐入黑暗,但温柔的台湾腔仍在继续。也是,原本就看不见,又怎么会感受到明暗?当世界突然关灯,惟一的安全感只剩在四周飘荡的声音。
  萧煌奇懊悔又愤怒,失而复得,再得而复失,他就像得罪了编剧的演员,咔嚓,戏份剪掉了。
  那个当下,他不愿意承认事实,也不想告诉任何人。实在受不了就一个人拿起吉他躲到学校5楼去大声唱歌、呐喊,把自己和眼前的一片空茫关在一起。他轻笑,“我是一个非常逞强的人。”
  家人还是发现了真相,爷爷骑摩托车载他去一家又一家医院,医生说他已经恶化成白内障加青光眼,视神经失去知觉。试探着问:以后也没办法了吗?他像早已准备好,“除非科技发展”,反过来安慰大家,“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在学校也很快暴露。他不会打手杖,“踏出任何一步都是恐惧的”,只能听音辨路,一不小心就摔倒。那时的他以为学习打手杖就等于承认自己是盲人,彻底向命运低头了。可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守着孤独实在太难熬,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慢慢走出去,跟同学一起学习打手杖、刷牙、洗脸、叠被子、洗衣服,一点一点摸索盲人的生存方式。这时老师告诉他,看不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逃避事实,然后封闭自己。
  “如果我当时在一般的学校,可能会更惨,没人可以陪我啊。”

做音乐就是用手杖敲打社会的偏见之墙


  他总想证明自己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
  四年级被武侠电视剧行侠仗义的热血感染,开始学习柔道。五年级第一次参加比赛,对手是明眼人,裁判把他们拉在一起,一喊开始,整个人天旋地转,“duang地倒在地上,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比赛就结束了。”
  教练带他们去别的柔道场踢馆,刚开始总是输,教练也不同情他们,“你要去适应社会,而不是社会来适应你。”这现在成了萧煌奇处世的基本态度。他适应所有人,尽力配合每个人的工作,让彼此都好,“尽管那些不一定是我想要的。”
  摔到高中,萧煌奇产生了抗体。“我觉得身体有一个弹簧”,对方一做动作,弹簧就自动弹起来开始防备或攻击,运气好还可以摔倒别人。萧煌奇用两个字形容当时的感觉——“好爽”。   一摔就摔进了1994年的北京亚残会和1996年的美国亚特兰大残奥会,一次铜牌,一次第七名。
  那时萧煌奇已经拿过不少唱歌比赛大奖,也曾在小酒馆、民歌餐厅驻唱,比起靠身体吃饭的柔道,他更喜歡用吉他、萨克斯、爵士鼓、声音和旋律去打动人。他和7名学长学弟组了乐队,成员全是视障人士,名字却野心勃勃——“全方位”。“我觉得别人都做得到,别人都可以组乐队,那我们为什么不行?”
  只是“别人”不这么想。盲人做音乐,终归绕不开偏见的话题。眼前的萧煌奇看起来自信、风趣,每移动一步都有人小心搀扶,“好像身边充满了善心人士,整个社会一片祥和”。“但我明明知道人心不都是善良的。”对他来说,做音乐就是用手杖一点一点敲打社会厚厚的偏见之墙。
  有时乐队去饭店表演,服务生看他们是盲人,害怕玻璃被撞坏,非要他们走狭窄的后梯;乐队应邀去台中演出,表演结束搭飞机回台北,飞机都快起飞了,航空公司突然要求他们全体下机,理由是盲人无自主能力,如果出现意外,机务人员将无法给予照顾。
  “看不见就是宿命,就要遭受这些,为什么会这样?”萧煌奇的身上仍留有不甘的影子。
  2002年,“全方位”发行第一张专辑《你是我的眼》,反响平平。乐队的演出酬劳依旧微薄,需要在其他地方驻唱、表演以维持生计。最失意的几年,萧煌奇通过做装潢的爸爸认识了黄小琥。“她就像一个帮助我的大姐,”多亏这个“大姐”,他有机会去一些pub表演。
  谁也没想到,林宥嘉把《你是我的眼》唱火了。
  “好像一夕之间从黑夜变白天,”萧煌奇的音调也跟着起伏。他的生活瞬间切换到忙碌模式,周末跑好几场活动。世界亦换上了友善的面孔,曾经不认同他的pub老板开始热情邀请他去表演。
  2009年萧煌奇给黄小琥写《没那么简单》,又是意料之外的爆红,那段时间很多人的QQ签名改成了这句话,他听说后“就是一个过瘾”。歌手一个接一个向他邀歌,请他帮忙制作专辑,无论什么场合,遇到的人都恭敬地叫“煌奇老师”。突然从默默无闻、连音控都可以捉弄的盲人歌手变成受人尊敬的创作老师,萧煌奇说,“这就是人情冷暖。”
  他不计较这些,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些感慨。他最不想看到人性的丑陋,可惜,不用眼睛,有时反而“看”得更清楚。

如果不小心我又看得见


  如果有一天“不小心又看得见”,萧煌奇最想做的是学开车,“应该会追求很多刺激性的、疯狂的事情吧。”云霄飞车固然刺激,但只能用身体感受剧烈下降时的失重,不够过瘾。在他的想象中,开车可以一边体验车辆奔驰的速度,一边用双眼捕捉前方快速移动的物体,这种快感现在没法体会。
  他还想看看DV机里自己生活过的每一天,验证一下朋友、家人到底是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他的DV成了一个有声音、影像的日记本,记录了各地的演唱会、表演和生活趣事。去美国表演时,他拿着DV走遍纽约,煞有介事地为未来的自己讲解,“这是纽约的中央公园哎”,好多动物走来走去,有人骑马跑过来了,那边还有街头艺人在表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亲眼见过。
  住酒店也会遇上尴尬事。他住过一个有很多盥洗用具的酒店,洗澡时也不知道哪一瓶是什么,随便拿起一瓶就往头上倒,一闻味道不对,“啊,怎么是漱口水。”萧煌奇马上找来DV机,“今天是几月几日,我早上做了一件蠢事……”有次半夜醒来忘记房间门是左右滑动的,萧煌奇又推又拉,半天找不到锁,费好大劲才打开,他又把这件“趣事”记录下来,对着镜头骂自己,“你怎么那么笨呐。”
  前段时间,在长沙的一个酒店,他的研究对象变成了淋浴开关,按照惯例左转右转、上扳下扳都不出水,最后终于发现秘诀在于往后一推。“弄会了之后,还蛮有成就感的。”
  他兴致勃勃地描述这些“生命中的惊喜”,“有人听到会说好可怜,但我觉得很有趣呀。”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做坏事,大难临头人人各自奔逃,剩他一个人在原地跌跌撞撞。那时他就明白必须依靠自己独立生活,“想靠别人帮忙,是可遇不可求的”。
  参加《我是歌手》也是惊喜,他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要去参赛”。
  突围赛那晚,萧煌奇唱了《夜夜夜夜》,1200平米的演播厅热浪滚滚,他的声音透着凉意,“想问天问大地,或者是迷信问问宿命”,观众擤着鼻涕,热泪盈眶,之前带起来的躁动随着他的声音渐渐平息。他记得多年前第一次听到这首歌,那时熊天平为他的演唱会做嘉宾,音乐响起,歌词、旋律、起伏一点一点打在他心上。“放弃所有,抛下所有”,然后去接受发生的一切,从孤独和伤痛中走出来,听起来就像《你是我的眼》的前传。
  没人知道他这些年怎么过的,他就一一唱给大家听。问萧煌奇,以后的人生不会有这么困难了吧?他想了想,“有比看不见还要困难的事吗?在我的想象中,没有比看不见更困难的了。”

很自在地唱歌就好了


  人物周刊:演唱会上台时,灯光打下来会有感觉吗?
  萧煌奇:很热,好想下台的感觉。
  人物周刊:想下台,为什么?
  萧煌奇:灯光太热了,有时候还会喷烟、喷泡泡、干冰之类的,可能在你们视觉上看到的是非常美的场景,但我会觉得有时会是一种干扰,比如嘴巴打开的时候,“你是我的……”那个烟刚好吞进去,“你是我的……”,咳咳,有时会干扰到歌手唱歌的情绪。
  人物周刊:这样的情况常常出现吗?
  萧煌奇:会啊,为了制造场景的美化或者舞台效果,甚至会喷火。
  人物周刊:上台前,预料到这种情况,你会做什么准备?
  萧煌奇:有时候我的经纪人或同事会跟场上的音控讲,尽量不要喷到我,会先提醒主办单位,或者灯光音响这些人。
  人物周刊:《你是我的眼》对你的意义不一样吧?
  萧煌奇:对,有些歌是为自己创作的,有些歌是帮别人写的,这首是为自己。每个人用不同的角度看人生,你听这歌也许是一首情歌,他听是一个大爱的歌,林宥嘉唱的是情歌的表现。
  人物周刊:现在唱跟13年前唱有不一样的感觉吗?
  萧煌奇:多了一些什么,就是以前可能一个人唱歌是很孤独的,现在多了安全感,因为旁边有人在听。
  人物周刊:那你人生的安全感来自于什么?
  萧煌奇:信心跟陪伴。
  人物周刊: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做什么?
  萧煌奇:我常常一个人,有时候我都会把所有人赶走,因为我要创作。我家有爸爸妈妈、侄女她们,我会说,“我要创作了哦,我要写歌了”,然后把自己关起来。我会说不要吵我,中午吃饭的时候再叫我好了。有时超过吃饭时间,就约定一个时间。
  人物周刊:现在还会觉得孤单吗?
  萧煌奇:不会,为什么会孤单?每天有好多事情要发生,光那个水龙头就可以弄半天,为什么会觉得孤单?
  人物周刊:你2007年10月在部落格上写了一封信给以后的自己,那时你说要做最自然的萧煌奇,最自然的你什么样子?
  萧煌奇:不需要化妆,不需要戴眼镜,穿个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衣服,也不需要太多,很自在地唱歌就好了。
  人物周刊:如果现在写一封信给10年后的自己,会写什么?
  萧煌奇:等要写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还是觉得,回去看2007年那封信,我一直没有改变。我在适应所有的人,也希望可以做到,因为我的音乐你们都配合我完成了,我当然也可以配合你们的工作,甚至一些要求。如果说可以让彼此都好的,我会去完成,就像开始学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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