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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村子上——或者把附近的村落一起算在内,只姓沙的一家才有瓦房。大家提到沙家,不说沙家,都说“瓦房家”。
  瓦房家这几天出了事情:瓦房家三姑娘陪嫁的首饰让谁偷去一副金镯。放在我们乡下,这是件大事。他们家大小七八个伙计都被弄得不明不白;顶惹疑的,听说是鲁大个儿同狄三。几天前他们俩在那位三姑娘房里粉刷了一整天的墙壁。
  光是闹嚷嚷的,总抄不出贼赃,瓦房家只有设法请人来圆光。
  这天过午,狄三来我们家打药的时候,我爹可正在逼着我背《汤头歌诀》给他听。我算是得到大赦了——
  我爹把铜框老花镜推到额头上,走过去给狄三抓药。
  “我说,你还能拖?”爹责备狄三,但不像对我那样瞪眼睛,“不轻啊,你娘那个病!”
  “都是大先生……你老……行好积德,”狄三也像我背书那样,张口结舌的,“我们……这样人家,哪儿请得起先生?抓得起药?”
  “你还是不知道的?真是!我开这个小药铺,是靠它吃喝啦?还是靠它发财啦?”
  爹戥着药,喊我过去包药包。爹就一路数说狄三不该把他娘的病耽误成那样子。还有他那一大窝孩子,差不多个个害上痞块,姜黄精瘦,挺着大肚子,使人弄不清全村子的粮食都让他们一家吃了,还是他们一家的粮食都让别人吃了。
  “都带来给我看,”我爹对谁都是一派老长辈的口气,“上面老的生了你,下面小的你生的。你那样,不怕造罪,嗯?尽管带来看。放心,又不收你药钱。”
  要不是我爹听说狄老奶奶不行了,家里正预备办后事,才忙着跑去看望,又下针,又开方子,也许狄老奶奶两天前就装棺成殓了。
  “入秋,病家多,到处跑得我板凳坐不暖。村上出了事,我都没法照顾周全,你们有个什么,也得来找我才行,不是吗?”
  接着,我爹就问起瓦房家的事情。
  “唉,也弄不清到底是谁。”狄三望着我包药。
  “你家也挨抄了不是?”
  “抄了。”
  我才发现狄三的眼皮怎么会那样长,眼睛老望着下面,日子过得很丧气的样子。他那件披在身上千补百衲的单褂子差不多成了件夹袄。永远是那一件,背后一大块洋面口袋布,斜斜一排洗不掉的外国字。
  “我说,人太老实了,也什么……”爹坐到一旁抽他的水烟,“马驯让人骑,人善让人欺。人不宜太老实。”
  “听说鲁大个儿也弄得不明不白?”爹吹着纸媒子,“他们瓦房家也太欠厚道了。不能说丢了首饰,把谁都疑猜上。鲁大个儿不是那种人。”
  爹又问狄三,瓦房家请人来圆光的事。那是我们孩子顶热心巴望的,听说圆光时要找十岁以下童男子去看道士镜,能看到是谁偷了东西,是怎样偷的。我想我会有一份儿。
  有没有请到圆光道士,狄三含含糊糊说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瓦房家大奶奶和老二房老爷一大清早又骑着牲口分头到什么地方去请道士了。
  反正村子上有一场热闹可看,当然那个贼顶好是鲁大个儿。那家伙,我们这伙孩子都恨死他。鲁大个儿是瓦房家种瓜果园的伙计,我们没有哪个偷瓜果没被他捉住过。只要被他捉住,永远是用那一块擦毛桃的破布抹我们脖子,把人刺痒得躲到一旁抓红了脖子。哪怕是抓烂了肉,谁也不敢跟家里的大人声张。果真是他偷了瓦房家的金镯,我们就能看到这个大仇人被吊到树上挨揍了——我们村子上是这个规矩——或许他偷的是值钱东西,一定揍得更狠。
  快天黑的时候,我们一伙孩子躲到村北桑园里挖土窑,点火熏柿子吃。隔着一片枯黄棒子田,我们就看到通往北河滩的路上,瓦房家大奶奶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后面有个梳高髻的道士。下半身被棒子棵挡住,只看得到他们肚子前面,露出骡子脑袋,一耸一耸的。我们柿子也不吃,赶忙兜几堆土,把火埋掉,跑去看圆光。
  那道士在瓦房家客屋里,门从里面插上,就猜不出在做什么,也听不见动静,有一股股鸦片烟的味道传出来。可以放心的,那是我们认定里面并没有什么童男子,不会就开始了圆光。我们当作同瓦房家几个小子玩得很兴头(平时就不是这样),好让我们不失去看道士镜的份儿。
  他们家第三道院子正中央,由大奶奶支使两个伙计动手支搭炉灶。除非办喜丧事,没有谁家需要现支锅灶,就打赌那一定是圆光用的。
  偌大的院子,仿佛清早的集市,慢慢地上人了。我们就拣贴近锅灶的地方,坐在地上,防备别人占了去。
  没有哪一次看热闹比现在更使我安心,我爹被人请到六里外的卢集去看病,不到半夜回不来。
  “小孩子都给我滚开!”
  不得人心的鲁大个儿,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口坛子,很沉很沉的。只见他涨粗了脖子,两腿叉开,一路吆喝着,歪歪跩跩冲过来,我们要不是害怕被他牯牛蹄子一样的大脚板踩到,才不让他的路呢。
  当然我们巴望待会儿就能看到他被吊到树上去。
  那坛子里装的什么,一点也猜不出。我们唆使着,想让谁去看看。可鲁大个儿站在那儿,没有谁敢去碰钉子。后来就硬派康大五的兄弟去——他顶小,他想我们带他一起玩,就得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候鲁大个儿走开,康大五的小兄弟才偷偷爬过去,嗅那个用猪尿泡扎紧的坛口儿。可是他爬回来,什么也不知道。
  瓦房家几个老少爷子引着道士过来。院子里挤满了人,连邻村的也赶来了。道士穿一身柿黄道袍,腰里佩一支绿鞘宝剑,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我们就像坐在庙会的戏台底下那么快乐,一心等着开锣。
  那道士操着外乡口音,吩咐伙计们引火,把坛子启封,两三个人抬起,黄亮亮的什么,倒进三十二寸的大锅里——油腥味儿出来了,我们直相信那是要炸油条的了。
  后面看热闹的起始往前推挤,我们几个站起来,拉紧手,防备他们挤到我们前头。有人说这不是圆光,又有人说当然是圆光,油锅是炸贼用的——说的人神色平常,我们就不以为那个可靠了。但那么一口大锅,盛满了油,下边大块的木柴烧火,除掉炸油條,我们猜不出会有什么用。   瓦房家的老少男女——连那个就要出阁的三姑娘也在内——同所有的伙计,围着香案全部排齐了,真像新娘子拜天地一样。
  道士开始作法,蹦蹦纵纵的,一面唱着,生了点儿疯病似的。天已经黑透,香案上五斤一副的大蜡烛噗突噗突跳着火焰,还有灶下的烈火,把半个家院都照红了。道士披头散发的,左一拜,右一拜,绕着香案和油锅,一圈又一圈地蹦跳。宝剑尖头上挑着纸符。口里念的咒,我们一个字儿也不要想听得懂。道士不时把宝剑伸到蜡烛上烧符,把纸灰投进油锅里头。他停在香案前烧符时,能看到他有一张黑黄脸子,两腮陷下去,像在吸什么,眼尾上黏着白眼屎,似乎才睡醒,让人瞧着真想替他打呵欠。
  我们背后又有人说,过了一会儿,道士就可以把那副金镯施法拘回来。那真叫人没法相信。我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天上,希望不要错过——待那副金镯从空中偷偷落下来时,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别人都被障眼法诳过。
  “咱们猜猜好不好?”康大五偷偷说,“猜猜谁是贼,谁猜对,赢那一窑柿子。”
  我们数着瓦房家的老少伙计们,一个个猜测。看样子,那道士似乎非把高高的一大叠黄裱纸烧完,不要想把金镯拘得回来。
  猜是鲁大个儿的顶多,也有猜狄三的,只有我咬定非是瓦房家的少老二不可——我爹说过,那些大烟鬼子什么歹事都干得出。自然我宁可失去那一窑柿子,也愿意会是鲁大个儿。隔着油锅,我偷瞧着鲁大个儿,脖子上似还黏着毛桃粉子那样不舒坦。灶下火光把他那张大脸膛映得一阵红,一阵黑,仿佛真就是做贼心虚的那种脸色。
  道士把纸符烧完,却不像就结束了。道士放下宝剑,从香案上拿起一只白瓷小瓶子,翘起兰花指捏着,又绕圈子念咒,另一只手一把一把往空中抓仙气,往瓶口儿里送。直到他认为仙气装满了,这才立到香案前面,敲打案上那九面镗锣,挥动宝剑,一面跳跳蹦蹦的,用平平的调子大声唱起来。这一次大家都听得懂了。
  我奉太上老君旨,不伏魔来不降妖,只为活捉拘赃行天道。
  咚咚镗,咚咚镗。
  是神归天庭,是鬼归坟茔,是人听我贫道说分明。
  咚咚镗,镗咚镗。
  大火烧,油锅滚,仙瓶内有龙虎丹,分开好人与歹人。
  咚咚镗,镗咚镗。
  道士唱着,一面把瓶子里的白粉末倾倒油锅里。
  好人下手油锅里,不伤汗毛只一根。
  咚咚咚,镗镗镗。
  歹人下手油锅里,管叫你立时皮开肉绽痛到心!疼三天,叫三夜,热毒攻心命归阴!
  咚咚镗,咚咚镗。
  道士唱完,立时显出他是一个人了;抹着汗,一副清醒明白的样子,刚才疯疯邪邪的那个作法的,仿佛不是他。
  大锅里的油开始沸腾了,金黄色泡沫一股劲儿往上泛。在场的人,却有些神色不定似的,好像到最后,说不定在场的都得下手进去,不止瓦房家的老小和伙计们。
  道士抡起宝剑,第一个就指到瓦房家的大奶奶。
  我们都知道,她是三姑娘的娘,怎样也不会偷她女儿陪嫁的首饰。但那一大锅的滚油,真不能让人相信那只白白松松的手臂插进去,能一根汗毛也不伤。
  大奶奶把她那宽肥的袖子搂到肩膀上,露出胳肢窝里一丛黑毛,我才第一次知道,不光是男子汉才有那个。她走到锅灶那里,临时又想起把膀弯上一只翡翠镯褪下来,交给她三女儿——后者那分惊惶的样子,人会以为她偷去自己的金镯子。
  预计着,滚油碰到鲜肉的崩炸声——谁能相信那个道士的妖法呢——但一点也没有,那手指触到滚油的一刻,大奶奶似乎抖了一下,随即慢慢插进去,直到臂弯上面。
  要不是亲眼见到,就不能信了。大家伙儿舒上一口气,仿佛各自庆幸没被烫到一样。可是正在这时,那个道士突然大叫一声。那是他发现鲁大个儿偷偷地往一旁挪动。他吩咐所有在场的,不管是誰,一律不准动,谁动,谁就是贼。
  我们真相信,鲁大个儿一定想逃走,要不他干么要挪动?我们互相挤挤眼睛,我再一遍跟自己说,我宁愿失去那一窑柿子。
  大奶奶悬起她的胳臂走回她原来的地方,咧着嘴笑。接着道士把宝剑扬起,指到老三房的大媳妇、烧饭的锁子娘,都像大奶奶一样,一个个把手伸进滚开的油锅里,把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渐渐我们把好奇的心移到另一边,倒盼着快些看到一只手伸下去,人立刻叫起来,胳臂上尽是土豆一般大的水泡。可是接着一个一个被点到,每一个走近油锅,就有人私下里说:“瞧,这家伙脸色不正!”结果却还是像道士唱的,不伤汗毛只一根。我可奇怪,那宝剑怎不快指到鲁大个儿?
  就在宝剑指到狄三的瞬间,事情发生了。
  狄三的脸色很难看,我可不愿意等上这许久,想等着看那个要吊到树上的贼,倒是这样一个全家都是病鬼的穷家伙。在我还没有看清楚狄三到底怎样了,人们却一下子叫嚣着大乱起来。我们被冲散了,夹在拥挤奔动的大人当中,乌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妇人叫,孩子哭,一些人喊着:“捉贼啊!拦着!不要让他跑掉!”我被两个汉子挤在中间往前移动,两只脚可以提起来,不着地。我想:狄三大约是逃了,居然他是贼。
  可怜的狄三!干么要做贼呢?瓦房家这样深的门户他逃得掉吗?他怎么不害怕会吊到树上打个半死?他会被瓦房家辞掉长工的,那还有谁给他田种?我一直让两脚悬空,随着人窝移动来,移动去。只因怜惜狄三,我觉着做贼似又不是一件顶坏的事,倒愿意他能够逃掉。但从嘈杂的喧闹中,我知道贼已经被捉住了。人们起始往瓦房家大门的方向推挤,倒霉的康大五,一只鞋子挤掉了,哭着找鞋子。
  挤出瓦房家大门,立时我看到在打麦场的西南角上,人们簇拥在一棵老槐树下,两三支火把晃动着,有一只大红灯笼从瓦房家提出来。打麦场上许多人奋勇地大步大步往那里跑。
  在乱哄哄的人丛外面,我焦灼地转过来,转过去,寻找可以拱进去的隙缝。自然我希望踮起足尖就能够看到什么。
  从人丛中央甩上一根粗绳,挂到老槐树横伸的枝榜上。发现这个,我有些急了,开始从大人们腿裆底下一层一层往里钻,几乎没有把脑袋挤扁,挤得爆开来。   中央的空地上,火把落着碎火碴,也不够亮,我还不能一下子就看出那几个壮汉在打架还是做什么,鲁大个儿也夹在里面拼命,这类场合少不了这个坏东西的。地上尘土扬起,裹着马粪臭,迎面扑到脸上,我还在被大人们排挤着,一时稳不住自己。等到急急地把眯住的眼睛揉清楚,身体也站直了,那个贼已经正向树上吊,绳索绷得紧紧的往上拉,磨着粗糙的树皮,嗤——嗤——嗤——响着。但那不是狄三,他没有那样长的身子,没有那样赤裸着的又宽又肥厚的背。我真不信那竟是鲁大个儿——对一个恨到骨头里的大仇人,单听他脚步声,就会感到脖子如针扎一样的刺挠,自然一眼就认得出,错不了,尽管这时他是背向着这面,上半身又被吊得走了形。
  我倒忘掉为这个快活,反而只想弄清楚怎么不是狄三,倒是鲁大个儿。
  那是一根捆麦车用的粗缆绳,上面木钩也没有解去,双股从枝榜绕过去,一个看坡的和一个伙计,半蹲着拉住绳端,这一头就绑在鲁大个儿双腕上,把他悬空吊起。一对粗胳臂往上拉直了,脑袋挤到前面,垂在胸脯上。肩胛骨就从胳肢窝那一片浓黑的腋毛下面反着凸突上来,皮肉被撑得出奇地惨白,像是里面的骨骼随时会刺将出来。
  瓦房家老二房老爷把手里的马鞭子照空来去挥了两下,不知是什么意思,响声像唿哨那样尖厉。火把照在他那张奇长的瘦脸上,一对眼睛显出困倦的样子,又像是笑眯眯的,低头瞧着手里扳弯成弧弓的马鞭,仿佛有点害羞不好意思下手。但那张脸像忽从梦里醒转来似的,眉毛一提,眼睛翻上去,神色陡然不同了;火把跳着火焰,瘦长脸上的皮肉和五官也似乎跟着扭曲,让人没办法说得定他是乐成那样子,还是气成那样子。马鞭扬上去,一下算一下的,扎扎实实打到那肥厚的光脊梁上、胸脯上。不知為什么,那抽打的举动平平常常的,显不出是打在一个大汉子身上,使人想到正月里赶庙会的大鼓手,埋着头:卜隆通!卜隆通!四周绕着看热闹的,恨不能把大鼓擂个通。
  鲁大个儿悬空吊着的身子被打得直转,好像有意让周围都能看得到他的周身上下,再不就是他本人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围住在他的四周。不过凭良心说,鲁大个儿什么都没有看,眼睛闭上,随着一鞭打下去,就紧紧挤一下,脸上的横肉也跟着歪扭。他做了贼,还装硬汉子呢,怎样抽打也不哼一声。
  人们骂他,妇人吐唾沫到他身上,我想起口袋里还有留的打弹弓的一大把楝枣,就掏出来,专等他转到脸向这面,扔过去打他的大卵泡。大人们这么快活,自然不像我们这些孩子,只为将来偷瓜果得手一些。我看他们沾沾自喜的样子,倒是因为眼前有个贼吊在这儿,他们自己不清白也显得清白了。
  鲁大个儿似乎开始受不住,拼命想把脑袋仰一仰,可怎样也仰不上去,两只胳臂紧紧夹在脑后。他扭着身子用劲,想能弯起没有血色的胳臂。绳索以上的一双手,已经勒得瘀血,红里透黑。在他这样挣命似地扭动时,只见他脑袋一下子垂下来,再也不动了。人们大笑着,说他是装死的。但我看,他是死了,待那个伙计和看坡的把绳子松开,让他那样重摔到地上的时候,人可一动也不动了。他这么粗壮的身架都经不住吊打,如果换上狄三,真不知是什么情景了。
  我这才发现斜对面的康大五,真说得上是看热闹的,热得把褂子都脱掉了,在那儿抓痒,肋巴上尽是黑黑的干疥疮。我弯腰跑过去,像同他分手多久了似的。
  他们可正在用火把去烧鲁大个儿的胳臂,想把他烧醒。
  “看他还当不当瓦房家的孝子!”康大五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他把那些瓜果当作亲爹一样,是罢?”
  “瓦房家要撵他开腿了。”
  “一定。”他把褂子披上,“你说,那个老道有鬼吧!滚开滚开一大锅油,怎不烫手呢?”
  “谁晓道—— 一定有鬼。”
  不一刻,鲁大个儿让火把烧醒了,很惨很惨像狼嗥一样的喊出一声娘。那样大的人喊娘,逗得大伙儿又笑了。我倒觉得不怎么可笑,原想把口袋里的楝枣分出一半给康大五,告诉他待会儿鲁大个儿再吊起来,打他什么地方。但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就没有掏给康大五。
  他们没有马上吊他,开始审他把金镯放在哪儿。
  “放在……”审问好久,他喘着,才迷迷糊糊吐出一点话语,“我不晓得……给我口水……”“说出来,说出来给你水喝。”
  我想,他纵是还记得金镯下落,怕也没力气说出口了。“那么个横大竖粗的个子,软瘫成那样子,让谁也信不过,不是假装才怪!”大家伙儿都那么议论。我不知道这些人心是什么做的,为什么这么硬。就有人带着和解的神气出来说话:“大个子,招了吧!招出来,少吃多少苦。”也有人提议不如用火把燎他胳肢窝儿,一燎就会供出赃来。瓦房家采用了火攻。那使人想起肉肉活活的虫豸怎样被蚂蚁螫咬的样子,肥壮的身躯滚着扭着,像是地面这么大,竟没一块地方供他安静地躺一刻。
  他受不住火刑,招供他赌钱输掉了,输给镇上宝局子里一个做粉条买卖的外乡人。
  我们所想的外乡人,要不是跑马卖解耍把戏的,就该是专拐小孩子卖给人烧黑窑的骗子。
  看热闹的都责骂他糊涂、窝囊,似乎他们都很懊悔、惋惜,要是他们偷得那副首饰,就不像鲁大个儿这样轻率送人了,又是个外乡人。
  “给我吊起来!”瓦房家少二老爷(那个鸦片鬼子)大喝了一声。他把马鞭子接过去:“二大爷,我来,你歇会儿!”
  这一次吊他鲁大个儿,许不是为着逼供,是要出口气了。绳索往上拉,擦下纷纷的干树皮。他的身子由躺着,而盘坐起来,而跪着打着转,慢慢拉直了……光赤的胸脯上、背脊上,都黏满沙尘,血绺把敷上去的沙尘湿出一条条黑痕。这时外层却有人嚷着:
  “大先生来啦!大先生来啦!”
  那是我爹看病回来了——乡下有两种人是公称的先生,一是教私塾的,一是给人看病的。我爹两样都是,又是地方上有脸面的,大家就都称呼他“大先生”。
  我爹就是这么扫兴,怎样的热闹,只要他一到,就算收场了。我连忙把康大五披在身上的褂子扯过来,蒙着头,只留出一条缝。如果爹发现我三更半夜还待在这儿,他就要当场兑现,不必等着回家再用他那支当作手杖用的长烟袋磕我脑袋瓜儿了。   “我说,这是怎么啦,老二?”我爹接过火把,照照吊着的汉子,认了一下,“鲁大个儿吗?这不是?”
  大家伙儿能够够得上的,都争着告诉我爹,怎么长,怎么短,连瓦房家的人在内,那样齐喳喳的,像村南桦树林子里上宿的那些归鸦,我爹听着,一面扳转鲁大个儿黏满沙尘的赤膊,察看上面的伤处。他那种稀松平常的样子,仿佛是停在猪肉案子前面,瞧那肉够不够膘。然后他向瓦房家老二房老爷说道:“我说老二,行啦,成这个样儿,也不好再下手了。首饰逼不出来啦?”
  “逼个屁!”瓦房家老二房老爷眼睛红红的,想要哭一通似的。
  “算啦!财去人安乐,你沙府上也不在乎那丁点儿金银。我说,闹出人命,也是场官司。”
  “我偿他狗命!”红眼睛老头狠狠卷着袖子,照地上叭儿地吐口痰,“个狗杂种!我待他不薄啊!”
  “我说,老二,犯不上人同狗斗,认他是条狗得了。”我爹转过去拍拍鲁大个儿光脊梁,“大个儿,你不是挺刚直的汉子?怎着也干起这门糊涂事儿?——我说,伙计,绳子松了罢!”
  真像一条死狗,绳索放松了,他摔下来直挺挺躺在地上。
  “要紧,三丫头喜期太紧。”红眼睛老儿好像和缓了一些,“现打一副也来不及。个狗杂种!他这么坑人!”
  “得!你们俩亲家这等门户,哪儿就争那副镯子啦?五个指头有长短,事事哪能都遂心?闭只眼儿就过去了。”我爹用他那支长烟袋指使着,“来来来,你们过来两个,帮着把这小子架着跟我来,给敷点药儿。”
  应该是我拔腿的时候了。我钻进人丛里,再把褂子塞回去,还给康大五。我总要先一步跑回家才行。
  我们家也是深宅大院,什么样的热闹,都不兴抛头露面赶去看。我一闯进家门,就大声喊着,告诉他们,我爹把鲁大个儿带回来了——想用这个逃掉或减轻挨骂。但我还不肯甘心,第一个想到的,是药橱下面的排柜。那里经常空着,碰巧放一两卷包药纸进去,一直都是藏梦梦玩儿最好藏身的地方,柜门上有个木结,脱掉了,足有鸽蛋那样大小的一个洞洞。那是个好所在,我摸着黑,躲进去等着一面打算明儿等爹出门看病,约康大五他们去瓦房家瓜园偷枣子,鲁大个儿再别想还在那儿守园子了。
  屋里依稀透进一點儿亮光,慢慢地和嘈杂声音一起强起来。众人持着火把和灯笼,把鲁大个儿架进来,安放到一张条凳上。只见他披着一件破褂子,那是狄三的,那片带着外国字的洋面口袋补丁歪在肩膀上。他把脑袋迎到后面,喘哮着,好像脖子断了一样,嘴巴上挂着白沫。
  我爹好久才进来,把大家都请回去了,招呼家里的伙计去杠门。但我爹没有把狄三赶走,他自己把药屋的门闩上,只有三个人留在这里,除掉我不算。
  我偷偷把左腿收起,伸出蜷酸了的右腿,换一只眼睛瞧。
  我爹让狄三一旁掌灯照着,他一头验伤,一头数说鲁大个儿。听我爹那口气,好像他姓鲁的原本是个好汉子,可惜只这一件事情做错了。
  我爹背向着我这边,算是把鲁大个儿完全遮住了。我只有望着土墙上的影子——那是鲁大个儿的,灯焰上下跳动,使那个影子老打哆嗦,像冷成那个样子,又像疼成那个样子。
  “狄三,”我爹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望着土墙上那个影子,只能听到鲁大个儿粗声喘着。狄三怎么不作声呢?我怎样调转,也没有法子从这个小洞里,除掉他的一双腿,还能窥见他别的部分。可是土墙上的影子忽然拉长了,直伸到屋顶上。鲁大个儿本人却仍坐着,一动也没动,我爹偏过一点身子,把那张带着鞭痕的脸子让出来。不由人,我打上一个寒颤;灯光从下面照上去,使他像一具水里打捞出的淹死鬼——又肥又肿的下巴颏、上唇和颧骨。眼睛和鼻梁却是下陷的黑窟窿。这才使我发现狄三直直跪在那里,油灯摆在地上。他抱住鲁大个儿大腿,抖动着肩膀,听那声音是笑的,但我知道他是哭了。
  许久,我听见我爹问他:“怎么啦,你这是?”
  狄三像是连说带笑似的,说了一大串,我却听不清一句。
  “怎么?你俩——勾结着干的?”我爹问道。
  “不!大个儿没有,大先生。大个儿替我受了苦。”
  “有这等事?”我爹道,“大个儿,有这等事?”
  鲁大个儿的下巴抖动着,他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脑袋又仰到后面去喘了。
  “我说,狄三,你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我爹顿着足,“你不想活了是吧?’
  “大先生,人——谁不想活?可我那一大窝儿,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老婆没死,我还有个帮手。如今,一大窝儿六张嘴,都龈我。我种庄稼不是没卖力气,我做什么也没有偷过懒,可我一家人,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老母亲只剩一口气挺在那儿抽呼,叫我到哪儿去办棺木寿衣?不能让她老人家精着来,光着去。打算跟老板借点儿印子钱,周转一下。老板开口要押头。我那一堆破锅烂灶,押给谁?谁个要?”
  “这就偷?”我爹道,“人穷不能志短,狄三!你不来找大先生给你想法子?”
  “只怨我一时糊涂。大先生,大个儿,你们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杀了我,我也没怨。”狄三甩着鼻涕抽搭。
  “大个儿,我没看错你,好汉子!”我看见我爹竖起大拇指。那上面戴着汉玉斑珏。
  “不谈了,大先生。”鲁大个儿揉着胸口,垂下头望着狄三,你去……去把我的铺盖卷弄来,我也没别的东西了。”
  “瞎说,你打算到哪儿去?”
  “还有,请锁子娘做的一双布鞋,劳你问问。要还没做好,就算了。”他不理会谁,自管嘱托狄三。
  “你怎么能走?”狄三揉着眼睛,“你这个样儿,到哪儿去?”
  “别忙,住我这儿调养两天再说。”我爹说,“狄三,你回家去吧!事情我都明白了。”
  “不了,我走,天不亮我就走,总要做得像。”
  “瞎说!调养两天。”
  鲁大个儿执拗地摇着头。我爹似乎愣了一会儿,走开了。接着是抽拉药屉声。
  “大个儿,你叫我怎说去……”
  “还说什么,事到如今啦!我说狄三,你差劲儿!做了歹事,敢做不敢当,差劲儿!”
  “大先生,狄三再不是人,总不能做了歹事,推到别人头上。天下没大个儿这么讲义气的,不等我招认,他就拔腿跑开了。”
  “人家把大个儿抓住了,你总还该站出来招认哪!”我爹碾着药粉,“你躲到哪儿去啦?啊!说你差劲儿,说错啦?”
  狄三就不作声了,他什么时候立起的,什么时候端着灯走过去给我爹照亮儿的,我都不知道。从小洞孔往外窥望再吃力也没有了,我只得凭着耳朵听。
  “那也行,”我爹仍在碾药,“要非走不可,我也不多留你。明儿天亮前,咱们一人一头牲口到卢集去,你就到我家姑爹家去,他那儿要人用。”
  “大个儿,就照大先生这么安排吧!”
  “行。”鲁大个儿声音嘶哑地低声说,“我是光棍儿一条,到哪儿也都苦得一口饭吃。”
  我勉强张开就要打瞌睡的眼睛,从小洞里望了望,心里泛起将要睡去的那种迷糊。直到我仿佛听见鲁大个儿说,那一锅沸腾的滚油原是假的,才又清醒了一下。
  “没烧上两袋烟工夫,就滚了,能是真的吗?”我听见鲁大个儿在另一个角落里幽幽地说话,偶尔透出一两声呻吟。大约是我爹在给他敷药。
  “也或许是。把胳臂抬高一点。”我爹说,“也或许是放进发粉什么了。”
  我直起耳朵听,一面偷偷揉搓着麻得像木头似的脚鸭巴。有点后悔不该躲在这儿,弄得一时出不去。
  “我就深怕他吓糊涂了,想挪过去告诉他,只管插手油锅里,不怕。”鲁大个儿依旧幽幽地说,“没等我挪动一下,就让老道士喝住了,有什么法?该我要吃这场苦头。”
  “我该死!该死!……”不知狄三打自己什么地方,叭啦叭啦的,要不是捶脑门,就是掴自己耳光了。
  那锅滚油原来是假的?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脑袋也像腿脚一样麻了似的。最后,似乎我只听见我爹隐隐约约地说:
  “这种冤枉事,真该什么……”
  别的我不再知道什么了。
  (选自朱西甯《铁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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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不改  ———记台北客属乡亲及学界春酒聚会  车声喧嚣的街角,一种熟稔的腔调  在晦涩夜空中咿呀鼓噪  锈蚀的词汇,总是斑驳的记忆  记忆如星子,在苍穹中暗暗闪烁  客家快炒火烫登场,一首山歌啊  串起奔逐的脚印,在童年碎石路  路,从心脏脉动中交错蜿蜒  退路已尽,绵延分歧千万里  穿越丛林榛莽,跃过险壁断崖  然后隱身高楼、矮房、油桐花  或秘密潜入喑哑的阵阵叫卖声  声声不息,疾疾拍击耳
初秋的堤防外犹然青绿,只有芒草灰穗如絮,自成一区铺展绵延,风吹,晃动的枝条更显柔软。草叶摩擦沙沙中,可以听到答答声响,什么东西正滚动,往河边行。拨开草丛,一个佝偻老婆婆推着破旧的摇篮车,画有可爱娃娃的蕾丝已然发黑,一路拖地,车里满满宝特瓶、纸张,她四处逡巡,一边走着,一边低身捡拾,轮轴敲击声持续,沿着河岸,寻找值钱物品。  在她身后,铁皮屋连结底处,跨过几棚丝瓜,夹在杂草中的小径领出一间小庙,红琉
从绍兴南街,穿过便利商店,转两弯有个小巷。进去可看到路灯下摆了几张旧沙发,下午常有一群老人在那闲聊,寻常路不怎么热闹。白天,车子都从大马路驶去,甚少经过内巷。再往里走,有家算命铺,旧暗潮湿的日式宿舍,用寻常木头和廉价铁皮加盖做成了门口,门是上了红漆的铁门,台北多雨,铁皮和铁门早已锈蚀斑斑,木头也带了点苔,外头暗灰色的围墙蔓延满炮仗红,但除了花期,围墙就一种潮湿的灰,绕满了浓绿杂乱的炮仗红。狭窄的屋
评测单位:国家汽车质量监督检验中心(襄阳)  撰稿人:张宁、杨浩、廖航  本期测评参与人员:张宁、彭前进、黄柏杨、汪洋、许中科、任冬、鄢少华、刘伟等  继从狮跑到智跑,再到KX5,起亚的这款紧凑型SUV变的越来越时尚、个性。作为智跑的换代车型,起亚KX5并没有继续使用中文名称,在她身上你几乎找不到太多与其相似的特点。  那么这款起亚KX5车型究竟有什么特点?性能水平怎样?国家汽车质量监督检验中心(
面条在中国民间食俗中有着重要地位。  春节是中国最隆重的节日,北方人多在春节的清晨吃元宝似的饺子,以祝愿新年发财。山西、陕西许多村庄,却于除夕擀出又长又宽的面条,说是大年初一吃了面条,便能一年到头宽心如意,健康长寿!东北朝鲜族也在春节吃荞麦冷面,以祈长命百岁。  农历二月初二,传说是“龙抬头”的日子。每到这天,山西、陕西、河北农家依俗要吃一顿龙须面,以示拉住了龙须,让蛰伏了一冬的龙抬起头来,重飞上
她再遇到他,是一个黄昏。  她下了72路公交车,走向街心广场。广场上响着喜洋洋的音乐。一群半老的女人,穿着艳丽的练功服,喜气洋洋地扭动,扭得豪气干云。杜雨洁头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词,“中国大妈”。据说这个词,就要被收入《牛津英语词典》了。和去年四月的旧闻相关,“高盛退出做空黄金,中国大妈完胜华尔街大鳄。”虽然情势急转直下,但是大妈们仍是士气高昂的模样,“输钱不输阵”,令全球瞠目。  在《最炫民族风》
一  饶宗颐先生百岁高龄去世,香港和大陆文化界都在纪念。各地媒体都引用一句话来概括他的学术地位:“即使只有一个饶宗颐,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  有的媒体还标明了时间,说“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有人这样判断”。  但是,做出这个判断的是何人?却没有标明。忽然有一家大陆电视台透露,这话是金庸先生说的,于是其他媒体也都纷纷说是金庸。然而金庸不大可能说这句话,而且这话只有香港之外的人说,才有分量。  终于,香
那一年我十八岁,考上中文系,只身北上。大学是什么?大学是旧有的权力枝桠忽然缩退,生命就裸露出来,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那时无名小站还很盛行,我天天写网志发泄情绪。文字是短信的火种,即写即燃,常有高中学弟妹或不认识的读者来留言。日常分成两半:一半是粗糙缤纷的校园现实,一半是脆弱真挚的网志文字。  有一天谈到《红楼梦》,凭借单薄的知识瞎扯一通,突然冒出一个没看过的ID纠正我,猜是中文
秋是“枫叶之国”最美丽的季节,“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九月下旬枫叶又红了:紫红,深红,火红,间杂着桔黄,明黄,深绿,浅绿,百色交织,宛如一堆堆燃烧的篝火,蔚为壮观。我和太太开着越野车,穿行在加拿大西海岸的山涧密林中,尽情享受大自然的厚赐。  我依约来到西温哥华的一栋房子前,这是我几个月前在网上联系到的一个住宿地。时间不早也不迟,我下车,整理一下衣襟,兴致勃勃地按了一下门铃,里面传出好听的叮咚声
一  “阿婆,您的头发可漂亮了,我敢说没有哪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家,会有您这般乌黑光亮的头发。”  阿婆咧开她那扩散着皱纹却仍带秀气的樱桃小嘴笑了笑:“青儿呀,倪总晓哄阿婆开心介,从细倪就晓。”(青儿呀,你总会讨阿婆开心的,从小你就会。)说完脸上浮起抹也抹不开去的宽慰和自豪。  春节前夕的南方,总有那么几天像初夏般暖柔晴好的日子,不那么冷,不那么热,舒爽而有暖阳。  屋前一林桃花夭夭盛开,婶婶们把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