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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到这个城市时,就听说过海女的故事。据说她生下来的时候浑身黏黏的,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像是覆盖着一层海带。于是她将全身裹上麻布,连手臂也裹得紧紧的,只露出每只手的四根手指和一张白到没有血色的脸来。她一直在麻布外穿各种颜色的连衣长裙,然而脖颈处的麻布总是与脸有着明显的分界,于是她长长的脖子就像是森林与草原间的潮湿沼泽。
没有谁知道海女的年龄和来处,河边有一条小小的步行街,她现在就住在后边的巷子里。巷子连通街道的上方,曾挂着一个淡紫底深蓝字的牌子“海女”,上面缀满了小小的串联灯,到了晚上就会五颜六色地闪烁,照亮那个深深巷子的入口。再往里,大人们总警告我们不要进去,甚至连窥探都禁止。那里灯光都是暧昧的粉红与深紫色,女人们穿着带有大摆的艳丽裙子,弯着腰对着店门吹头发,在巨大噪音下发出笑声,或者像猫一样跷起一只脚,安静地从小拇指开始涂上大红色的指甲油。我第一次见到海女,是在一次过节后,那段时间城市边缘会支起许多红色小帐篷,里面有卖便宜面料的衣服,免费品尝的特辣辣椒酱,还有藤条编织的篮子和手链,还在过节气氛中回味的人们都乐意穿梭其中。其中有个小帐篷,门口牌子的照片上是一个瓶子里的女人,只露出抹着白粉的脸,下面的部分都夸张地消失在花瓶里,她的旁边是蛇女,光着的身子上缠满了蛇,向面前站着的人伸出指甲长长的手,牌子最中间的位置是小小人,闭着眼睛抱着腿,蜷缩在一个玻璃瓶中。我进去看过一次,我早就猜到花瓶里的女人肯定有着长长的脖子,架在油彩都溢出来的半个花瓶口,整个人躲在后面的箱子里,箱子厚厚的影子都打在帐篷的红布上。蛇女坐在白色的蚊帐里,她的手臂上的确缠绕满了蛇,但是远没有牌子上的那么恐怖,因为她还穿着一层白色的薄睡衣。她像牌子上那样伸出手,招呼我过去,把一条小蛇放在我的手上,小蛇凉凉的,像又小又细的鳝鱼。泡在瓶子的小小人一动也不动,像一件人工造出的摆设,但我总感觉他在呼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弃婴。只有海女,她真正地吸引了我,她坐在帐篷灯光最暗的角落里,穿着一条灰白色的裙子,脖颈和手臂上都是颜色一样的麻布,要不是有美丽生动的脸,她就像个木乃伊的半成品。但她的面庞,在暖黄的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反光,浅棕色的眼睛,鼻子高高的,嘴里正含着一根浅黄的稻草。苍白的脸上有几道淡淡的皱纹,像是一个画家为她特意添上的几笔,她的黑发像海藻一样长而茂盛,随着她的轻微动作缓缓流动着,她看着我的目光,清透到几乎褪去颜色,接近于柔和灯光本身。
等我离得足够近,海女就伸出了她的手,露出的那四根手指,长长的指节,接近透明的指甲,好像包裹着皮肤的白骨。她把手心翻过来,微微勾起手指,于是我触碰了她。
像月光。凉凉的。等我的手收回来,指尖残存着一丝黏答答的触感。但是因为冰冷而不让人讨厌,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再看向海女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收回去,交叉着放在腿上,好像等着人为她作画。这时母亲在帐篷外喊我,我的参观时间已经结束了,要赶上回城的车,我跑出去之前仍然忍不住回头看她,看到她的嘴角浮有笑意地微张,好像正想和我说些什么,而我手上的冰凉触感已经退去,留下的恐惧让我回过头去跑出帐篷,匆匆结束了和海女的第一次见面。母亲在外面问我看到了什么,我摇着头指着牌子说,就是那些。
这都是我的弟弟出生之前的事。后来步行街上“海女”的牌子挂上又摘掉,我都一直没再想特意找她。直到有一年,弟弟得了重病。他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罩子,像一条被海水冲上岸的鱼。一家人都围坐在他的身边,他的眼睛就一直半眯着盯着天花板,像是快睡着的样子,不说一句话。等大家要离开病房的時候,我最后一个走,想关上他的门,他的脸突然向我转了过来,声音微小但又清晰地说:“姐姐,我想看海女。”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早上,我送他上学快要迟到,只能冒险带他从步行街里的小巷子穿过去。我们在奔跑中慌乱地穿过粉红和紫色灯光照耀的潮湿路面,眼花缭乱像是跑进时空隧道。在奔跑中我看到一个窗台上摆满了植物的小阁楼,围满了潮湿的暗绿色蕨类植物,绿色的叶子在粉紫色灯光下映照成黑色,反射着光泽,植物垂下的藤条正在滴水,后面是略显黯淡的彩色玻璃花窗。我想起了巷口那块写着海女的牌子,心想这大概就是海女居住的地方。放学之后我再去学校接弟弟,要他一定不要告诉大人我们穿过巷子的事,作为交换我向他透露了见过海女的秘密。他听到那一切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完全没有不相信的意思,他问我海女的麻布下的皮肤究竟是不是海带变的,我说可能是的。
后来我自己也没再敢去过那条巷子,而我重病的弟弟说他想见海女,我就不得不自己先找到她。那天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电视剧里飞檐走壁的刺客,步行街上的牌子已经消失了,留下一小块泛白的墙壁。不过等我潜进巷子,就在阁楼下的砖墙上找到浅浅一层 “海女”的字迹,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粉笔字,像是一些标价,但都比红帐篷的门票便宜得多。阁楼的下层是一排轰鸣的洗衣机,走进去像是听见很多架飞机在两边远远飞过,楼梯颤颤巍巍,又长又细,可阴暗的光线并不让人感到害怕,反而像深深的绿色丛林那样引人前进。当我再一次看到海女时,她正半靠在一张破旧又巨大的床看书,她抬头看到我,取下了她的眼镜。
楼梯上又出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等我回头时,我看见一个穿着背带裤的侏儒。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和弟弟差不多大的孩子,直到我注意到他脸上爬满络腮胡。他向我和蔼地笑了笑。我明白他的意思,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他收下后轻快地下楼,敏捷到都不需要摸一下扶手。这时我才深吸了一口气,朝海女慢慢走去。
除了脖子与手臂露出的麻布,一切都变了,她至少老了十岁,可我仍能认出那的确是她。她的头发依旧很长,但乱糟糟的,像杂草那样失去了光泽,皱纹像泥巴在脸上缓慢塌陷留下的沟壑,浅色眼眸已经变得有些混浊,但那双目光仍然像无比自然的暖色灯光,她像许多年前那样看着我,而我却一直不敢直视她。直到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很沙哑,每说两个字都像是两条橡皮筋互相撕扯。她说我身上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是不是经过巷子时碰了垃圾桶旁的死猫。我根本没有注意垃圾桶,但我想到了弟弟,心就一下子沉了下去,低着头告诉她我弟弟的愿望,我是因为弟弟来找她的。 海女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书。她说她也得了重病,如果她死了,那个叫小灵通的侏儒,就会把火化后的她装到一个小木箱里,然后推进巷子后面那条脏脏的河水,看看能不能漂到大海里去。她先前的预测和说话的神情让我想到了故事里占卜招魂的神婆,于是我鼓起勇气问她有没有救我弟弟的方法,比如分享我的寿命,或是什么改变未来的转折。她摇着头笑了,说自己现在只是洗衣店的老板,只是潮湿的空气增强了她的嗅觉,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失望中问起了她的家人,还没问完就住了嘴。但海女还是对我微笑着,好像知道我很早之前就见过她,好像她还记得那天在红帐篷的灯光下,违反了贴在门口的规定,触碰了她的那个小女孩。她说这没关系,可以慢慢说给我听,我的弟弟也一定很想知道。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动人,沙哑但就像缓缓流动的细沙。她说他们一家住在海边的一个村庄里,和大多数村民一样靠出海捕鱼过日子。那里的空气终年比这个背阳的房间还要潮湿,一切都是从这种潮湿的气息开始的。
有一阵子海边下了很多天的暴雨,玻璃被雨水砸得砰砰作响,屋顶开始漏水,需要找很多盆去接。几个月后终于雨过天晴,海面上漂来了一艘漂亮的船,像是刚刚也被雨水冲洗过,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那时她正在晒盖在屋顶的帆布,把它们在海滩上铺平整,她抬头时,正好看见了船上正在掌舵的青年。青年也看见了她,朝她开心地挥手,她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仍本能地低下头去,因为青年的笑容着实像阳光一般刺眼,帽子下漏出的头发被微风吹动着,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晒完帆布之后回家,但却一直难抑好奇,悄悄出门之后才发现船停在了那里,上面已经没有人了。她下午洗衣服的时候,身边村子里的女人们说个不停,她竖起耳朵悄悄听着,才知道他是某个海滨大城市里科考队的一员,他们的船和大队伍走散了,现在船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女人们还说,他在酒馆里喝酒的时候,吹嘘完自己的身份,还说自己带回的大箱子里,装着海底沉船的无价之宝,这将是一次光荣的远航,除此之外,他还问起村子里扎着一条辫子的长发姑娘。海女听到这里之后立马红了脸,用还沾着水的手把辫子解开,女人们并没有看她,她洗完衣服就匆匆走掉。回去之后,她的脸还是烫烫的。她把手放在脸上。为什么他问的就会是自己呢,虽然这么想着,可是仍止不住心跳得飞快,晚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她怎样也无法入眠。
于是她就看外面的星星,那个晚上的星星很多,明天应该还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正这样想着,窗户下就悄悄探出一张脸,正是那个青年,星星照耀他身后的白色沙滩,在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又轻又软的光芒。他先是把手展开,修长的手指贴在玻璃上,而海女则裹紧了薄被子,盖住了自己将要跳出心脏的胸膛。看到她红红的面容之后,青年也略带不好意思地笑,离窗户远了一些,背过身去站在屋檐下,用家乡的语言唱一首她听不懂的歌。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的声音轻轻的,又低又沉,像是几朵小海浪小心翼翼地扑在金色沙滩上。被子里的海女仔细听着,感觉像被羽毛编织的垫子轻轻托起,一颗心在星夜中来回荡漾,在青年唱完这首歌后,她把她的手也展开覆在了玻璃上,他转过身,他们的手就隔着玻璃贴在了一起。最后,她打开了窗户,两只温热的手终于真正触摸到了彼此,并且一起在这个有着星星的夜晚悄悄融化。
第二天弄醒他们的不是父母或妹妹的惊讶眼神,而是整个村庄蔓延出的坏消息——像一群黑色的鸟被惊动后四处飞散。在这个安静的海滨村庄里,所有村民的皮肤开始溃烂,咳出黑色的血,当母亲把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妹妹从地上扶起,自己也在下一个时刻倒了下去。海女和青年牵着手跑出去,扶起了他们的家人,却发现整个村庄的人都发生了相同的灾难。除了他们。青年用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眼角滑出泪水,疯狂向自己的那艘船跑去。等他到了那里,最坏的景象出现在他的眼前:船上的大箱子被打开,一只还未完全腐烂的手萦绕着苍蝇搭在外面,那是船长。箱子里装着死去的船长和另一个队员的尸体。他跪在地上,像个孩子那样哭嚎,他再也无法原谅自己昨天在酒馆说过的话,当村民们起哄问他的大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说是被诅咒的沉船宝藏。
他迅速冷静下来,从他船上的柜子里翻出他一直带着的鱼腥草。每次出海前,母亲都会早早就择好晒干一大包鱼腥草让他带上,这样当他在无尽的大海上,嚼着鱼腥草,从舷窗看向家的方向,身體随着船微微摇晃的时候,至少嘴里还留存着家的味道。整个船上只有他习惯吃鱼腥草,而到了那个科考地区的岛屿上,也只有他的皮肤没有溃烂。他飞奔回海女的家里,把整包鱼腥草倒在桌上,分给海女和她的家人们。他们表情痛苦地吞咽下去,但是溃烂仍然在不可避免地蔓延。海女的皮肤也开始从手指慢慢发生了变化,不过不同的是,她的皮肤在溃烂后又逐渐愈合,变得黏腻又潮湿。她也开始跪下尖叫,好像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青年把她抱在怀里,一边流泪一边亲吻她的脸,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准备和她一起走向即将到来的死亡。
在灾难像飓风一般横扫过整个村庄之后,除了青年,只有海女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或许是上天对于美丽的怜惜,她的脸看上去仍然完好无损,还是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晒帆布那天的样子,但是她所有的皮肤,碰上去都变得像海带一样黏。她醒来后发现了周围的尸体,熟悉的身形和溃烂的面容,让她难以辨认,她也摸到了自己奇怪恶心的皮肤,想冲向鱼棚拿起刀结束这一切。但是青年抱住了她,大喊着让她不要走,他说他太孤单了,船长在去世之前让他警告队伍的其他船只,而他们在得知噩耗后就与他彻底切断了联系,她现在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无法回去也不能再失去她。海女被这样的话触动,她也成为了世界上最孤单的人,她或许应该和他相互取暖。他们抱在一起,在这片充满死亡的海滩上,像诺亚方舟上存活下来的最后一对人类,黑色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他们啜泣片刻就走上轮船,带着泪水同这片伤心之地告别,迫切地想要开启一段新的未知旅程,期望以此来抹去从前的所有记忆。
可是到了海上之后,海女才发现自己有着严重的晕船。她以前从来没同父亲出过这么远的海,更何况是永久地和家乡告别。极度的恶心与头晕过去之后,她感觉自己能看到海面下悄悄游动的一些浮游生物,甚至还有更深的海水里颜色暗沉的巨大海怪。暴风雨来的时候她蜷缩着躲在船舱里,双手捂着耳朵,感觉自己几乎要疯掉。青年给了她一把鱼腥草,让她放在嘴里慢慢咀嚼,恶心的味道冲上她的脑袋,她只能在青年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吐掉。最终她倒在随着波浪摇晃的床上,蜷缩在船舱的一角,身体逐渐枯萎,美丽的脸庞塌陷下去,有着黏腻皮肤的手无比清晰地被勾勒出骨头与指节的形状。在每个无眠的夜晚到来之前,青年捧着她潮湿干瘦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表情忧愁地低声唱起那首她听不懂的歌,让她又想起了故乡被海浪轻轻拍打的金色沙滩。她说她想回到地面了,如果回不去,那么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大海。她无比清楚青年不会抛弃他的船,他早就把自己献给了大海,在痛苦中她设想过无数次,之后他或许真的去寻找宝藏,或许会返回不再接受他的故乡,或许一直在等待着,等待到一个足够衰老的年纪,再决定来找寻她,这也是她可以忍受如此长时间痛苦的原因。可是这时她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临死之前她只想再回到地面,她总觉得地面上不论什么地方,都要比大海离家要近一些。 第二天当阳光刚刚照亮金灿灿的大海,偷偷探进他们的舷窗时,青年用天鹅绒毯子包裹了海女所有的裙子,只留下了他最初看到她,在阳光下晒帆布时穿的那条。他还给她带上一大包她讨厌的鱼腥草,和几块沉甸甸的碎金子,他全部财产的一半。他真正地把她当做自己永远的妻子,把她送下舷梯的时候,他忏悔般地一遍又一遍向她道歉,双腿几乎没办法走稳,而她一遍又一遍地摇头,最后一次捧起他的脸亲吻。当她的脚碰到地面,她感到自己的心跳终于平缓下来,像重新回到大海的小美人鱼,那一刻她从大地汲取了营养,又重新饱满地绽放。她微笑着回过头,最后一次看着站在舷梯上,背光处的青年,短发被海风吹起,脸上泪水划过的痕迹闪闪发亮。
这时她再说起这些,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但是嘴角仍然上扬着,好像记忆中的青年一直在她的设想中航行着,保留着那时的样子,不论是对她笑着还是哭泣,爱意都浓厚地传达到她或许已经苍老的心里。跨越了时空的距离,在茫茫大海的两端,潮湿的海风仍然贯穿了她狭窄的房间,带来了海盐的清新气息,楼下的洗衣机从未停止隆隆作响,发出轮船发动机般的轰鸣。
这时,外面开始下起小雨,我对海女说,他现在一定在找你呢,我们彼此都沉默了,空气里的潮湿就好像眼睛里提前蒸发出的泪水。病床上的弟弟曾经对我说,哭是不好的,其实他是错的,哭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雨水都是天空的眼泪,是离别,那才是最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伤口将永远贯穿着所有人,在许多年后仍然隐隐作痛,让大家都不再完整。我正站在那个永恒的离别之前,受不了任何相关的预言。它们挣脱出来,我的泪水随着天上的雨一起流下来,海女好像看见了,她知道我理解了她,但绝对不是全部,于是又露出了她的微笑,像要对我进行一次洗礼。因为我一定要回到地面,她这样说,这是命运,不顾一切地兀自进行,比任何都重要,你一定知道。
重新回到地面后的海女,看着眼前走过的人群,第一反应就是去掩盖自己丑陋的皮肤,她又回想起故乡村民逐个死去的恐怖早上,害怕自己会像船长的腐尸那样,把这种奇怪的疾病传染给周围的人,于是她打算裹着袍子远离人群。她在城镇上买足了粮食就匆匆朝着边界走去,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地。夜晚降临之后,她靠着天上的星星辨认出了家的方向,然后一步步机械地朝那个方向迈动步子,一直到体力透支,跌倒在草地上。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货车敞开的货箱里,身子下面都是土豆。她听见的是鸟儿的鸣叫,一片片白云从眼前掠过,还听见火车的汽笛声,最后耳边只剩下风儿的喧嚣。她在这片喧嚣中又沉沉睡去,等她再睁开眼睛,又是一个不明地点的黑夜,她略微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一处灯火亮起。颠簸的货车里她又想起了在海上的黑夜,想起青年和他的船,她从包裹里拿出了那包鱼腥草,抽出几根在嘴里缓慢地咀嚼,令人恶心的味道始终没有变过,她终于把它吐了出去,然后开始放声大哭。一直哭尽所有的力气,再次昏倒在茫茫的黑夜中。载着她的货车仍然在不知名的道路上飞速疾驰着,掠过的风把她脸上残余的泪水都刮了干净。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发现自己被拴在了一个木桩上,周围全是羊的骚味,脚边还有干掉的粪便,苍蝇在她周围环绕着,麻布袍子不见了,装着金子的包裹也不知所踪。羊圈的门突然打开,门外站着一个纤细瘦弱的男人,破布衣服就像旗帜一样挂在他身上,看起来就要随时被风吹倒,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瓷碗,里面装着两块冒着热气的土豆。她说不清他的神情是怎样的,他颤抖着解开了她的绳子,几乎是跪着把瓷碗捧在了她的面前。她吃土豆时候,他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头卑微地低下去,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在一本小册子上不断描画,不时仰视她,一言不发。
他就这样跪了整整一下午,直到画作完成。海女辨认出画中人就是她,被捆绑在木桩上,身下燃烧着地狱一般的火焰,好像在下一秒就要死去,这又让她感觉诡异的陌生。男人解下她的绳子,对着她默默流泪,亲吻她黏稠冰冷的手背。他不会说话,但他好像在忏悔。当她想要触碰他,或者蹲下去看他的脸时,他就会立即害怕地躲开。夜晚来临时,男人从货车上抱来了厚重的粗布毯子,为她打好一桶干净的水,理出一处干净蓬松的稻草堆,就自己出门躺进货箱,躺进厚厚的土豆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她太累了,看着男人出去后,她抱着毯子躺下的那一瞬间就进入了彻底的睡眠。那是这么多年来她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海水在她的梦里又发出了摇篮曲一样的浪花声,像温柔的大手一样抚摸她流动的头发。所有人的面貌都恢复了年轻与快乐,在洁白的云朵里朝她挥动羽毛般轻柔的手。她笑了,看向自己的脚下,那是火焰,燎到了她的脸上,她一寸寸地开始燃烧。
第二天男人带来了一截长长的白麻布,等到她醒来梳洗之后,他就跪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把她裸露在外面的潮湿黏腻皮肤都裹了起来。他为她包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到了脚踝的地方,就像是在为灰姑娘穿上水晶鞋。最后,他拿出了她的包裹,從里面找出一条洁白的新裙子为她换上,还在她的发鬓别上一朵浅色的花。他伸出一只手,佝偻着腰扶她上车,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或者别的其他什么男人,总之就是所有最普通男性幻影的总和。车上的风把她头发上的花吹走,剧烈的摇晃中她的脸又惨白得吓人。他们最终来到一个吵闹的集市上,男人带她来到红帐篷前,门口坐着一个独眼的老头,在水泥地上敲着他的烟斗。男人和她站在帐篷前,就是在那里,她在牌子上看见了后来的家人——花瓶女和蛇女,还有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弃婴。海女明白了,一层层揭开裹在她胳膊上的麻布,老头像被惊醒一般睁大了眼睛,颤巍巍地伸出手,像触碰雕像那样小心翼翼,刚一碰到就立即收回,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对男人说,她是真的。
男人没法说话,一直低着头,老头从门口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桌上,然后挥了挥烟斗示意他离开,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他没有拿那个厚厚的信封,而是把海女的包裹完整地交到了她的手上,还有一包绳网装着的土豆,上面还沾了稻草,从此海女成为了这个红帐篷的一员。
在他抹着泪水,不敢回头地朝自己的货车走去,海女喊住了他,把包裹和信封全部交到他的手上,他好像承受不住重量那样又一次跪坐在地上。海女扶起了他,像扶起那个时候的家人,扶起哭泣的青年,扶起被雨水打穿的帆布屋顶。她问他有没有带那张画,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可还是摇头,不断地摇头,直到海女原谅般的亲吻了他的额头,他才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海女勇敢地注视着货车开走,在扬起的灰尘中坚定地往红帐篷走去。在这里没有人过问谁的过去,没有人过问纹身、伤痕或疾病的意义。独眼的老板日复一日地在水泥地上敲他的烟斗,把收来的钱放在另一个崭新的信封里。有流浪的狗跑过来,掉了半只耳朵,空闲时的女人们用手梳理它脏乱的毛,挠它的肚皮。等流浪狗过了一周再来的时候,红帐篷已经换成另一家卖香料的店,它绕过店主人的脚踝,围着鲜艳头巾的胖老板娘,用带绒的拖鞋把它踢走,它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海女之后就一直随着红帐篷家族迁徙,经过她来时的那片草原、刚上岸时的那个海滨小城,和傍晚阳光下大片的向日葵田,一个秋日的枫树林中隐藏的小村庄,以及流着肮脏废水,阴雨砸落其中的宽阔河流,还有铁轨连接起来的,星星一样的火车站。谁也没有想到,许多许多年过去,也就是我去看的那一年,这个城市成为了他们的最后一站。
因为在这个城市里,蛇女遇见了她的爱情。当那个男人看到她的时候,根本看不见缠绕在她手臂上和周围扭动的蛇,只看到轻盈的朦胧纱帐里,风吹过蓝莓与茉莉花混合的香气,她穿着白色的纱裙,像一只片刻休憩的白蝴蝶,长长的指甲像月牙儿干净轻柔地划过他的脸。他们破例在这个城市停留了最长的时间,长到蛇女有了孩子。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接近这个帐篷,就好像真的闻见死去的小兄弟那样大声哭嚎。花瓶女看见那个孩子,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偷偷流泪,她的脖子因为长时间的表演而变形,她想像个正常女孩那样去做个推销员,或者包上头巾做一个安装零件的女工,她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到如今正好那样年轻漂亮,就算当个女招待也没关系。老板只好抱着那瓶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弃婴,决定独自返回家乡找他的妻子和女儿,把红帐篷留给海女。他离开的那个晚上,天上缀满了星星,他第一次和海女谈起了他的过去,他的家乡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过于遥远,所以他只能将它当做一个新的前方那样去追寻,烟草已经快抽完了,他也不知道生命剩下的时间够不够他回去。听完之后,海女则一直对自己的家乡闭口不谈,从箱子里拿给他一包鱼腥草,她说如果吃不惯,那么鱼腥草最能催促想家的人。
后来,海女在每年的那个时候,仍然会出现在城市边缘,她熟悉的地方,像他们刚来时那样支起红帐篷,但另外两个女人都没再出现过。结束之后她拖着沉重的箱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在这个巷子里找到了这间阁楼,窗台上放着深绿色的蕨类植物。房东是一个侏儒,房间因为太过潮湿而一直无人租住,年轻的侏儒第一次看到她身上缠绕的麻布,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哭泣,突然拥抱她。她的箱子倒在了地上,手里被塞进了房间的钥匙。
她选择在楼下开一家洗衣店,可能是因为她平生最讨厌传染病与细菌,也可能是洗衣机的轰鸣声让她回想起轮船上的日子。对面的女招待们知道她的病,议论纷纷之后还是不敢靠近她,但都愿意把衣服送给她洗,说海女洗过的衣服会沾染上海水的清新香气,干净得让人遗忘过去。她们还因为衣服洗得物美价廉帮她做了招牌,挂在巷子的外面,闪着她们最喜欢的蓝紫色光芒,散发着与海女现在截然不同的少女气息。而且那些因为好奇而真的找她洗衣的人,也无形中帮助了她们的生意。她们整天像麻雀一样在海女的窗外聊天与歌唱,而阁楼上的海女,面容在一天天的孤独中迅速衰老下去。
她说完了。房间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她声音的余味仍然缓慢地在时间里流动,把我渐渐从地面上托起。在漂浮的感觉中,时空流动的间隙里,我依稀看见床头柜上摊开的书页,上面夹杂着有关海洋的零碎字眼,我甚至闻到了鱼腥草的气味从上面的铅字里散发出来。她叹了一口气,拆下了一只手上紧紧缠着的麻布,像那时一样在我的面前缓缓展开,我看见麻布下的皮肤已经变得暗淡无比,甚至感到些许死鱼的腥腐气息,可是我仔细吸吸鼻子,发现空气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味。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去触碰,但是她的皮肤已经不再像那时一样,带着月光般的凉意,而像白皙安静的烂泥。我摸到的地方些微地塌陷下去,许久之后才重新恢复,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即将干涸的血液,在皮肤下面缓慢流淌,带着余温。
我走出阁楼的时候,暴雨几乎把巷子的路面全部淹没,洗衣机的轰鸣声被雨声强烈地覆盖,我像是站在海浪的中心,整个世界都存在于翻滚起来的海洋里。我跑进雨中,像擦去眼泪那样不停擦掉脸上的雨水,想在探病时间结束之前见到我的弟弟。我终于到医院,落魄到走过的人都看向我,我只能走旧楼里废弃掉的楼梯,等我终于千辛万苦躲过值班医生,推门进病房的时候,发现弟弟在哭。
弟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当坏东西侵蚀他的内部、很粗的针头扎进他皮肤抽动的时候,当他终于知道自己可能迎来的未来,是不与我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抿着一张嘴,像真正成熟的大人看着孩子那样,看着眼睛肿起来的我。可现在,他小小的肩膀耸动着,像一只小鸟,哭得没有声音。他察觉到有人来了,立即想用手擦掉泪水,但他的手上还挂着点滴的针头。我走过去,想伸手帮他抹掉。在触碰他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手指上还残存着海女的手上那种潮湿黏腻的感觉,衣服上都是刚淋的大雨,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被子上。于是我立即收回了手,弟弟脸上的眼泪就又滑落了下来。
“姐姐,赶来看我吗,都淋湿啦。”他刻意假装出正常的语调,吸了吸鼻子,对我挤出一个尽力的笑。
我正要张口——一切的语言都已经被组织好,在我的嘴边流转着,呼之欲出。可我看着病床上的他,又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些关于海洋与疾病的故事,好像在此刻显得过分残忍,他的人生冒险明明还没有真正开始。弟弟歪着头,又像平时一样玩着被子的一角,手上套着的住院牌因为腕部过细,松松的,随时都会脱落一样。这时门突然打开,进来了护士,还有一大堆家人们,他们拥入病房,弟弟的笑又变得阳光健康。护士剪掉了他腕上的住院牌,妈妈抱着一叠弟弟的衣服,看了看浑身湿透的我,也没问什么,就让我站到旁边去。
等弟弟脫掉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换上自己的鲜亮衣裳,他又像个健康正常的小男孩,荡着腿坐在床沿边。妈妈弯下腰握住他的脚,帮他穿鞋子的时候,我才发现妈妈也在哭,她的脸朝着地面,所以其他人都没法看见,妈妈哭得也没有声音。周围站着的大人们,有的在对弟弟微笑着,有的面无表情,但是病房里一片安静,没有人说一句话。除了弟弟真的以为病好了可以回家,没有人是真正轻松快活的样子。我悄悄蹲到了门的外边,蜷缩在墙角里不想进去,因为我不想那样对弟弟笑出来,可我知道自己明明应该这样做。
等我们出了住院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弟弟说空气里弥漫着海带的味道。我感到泥土和植物的蒸汽慢慢拂过脸颊,就像是海女阁楼里的空气温柔地包裹了世界。大人们都默默地跟在妈妈和弟弟身后,只有弟弟拉住了我的手。
我猛然发现,他去拉的那只手上,还残留着海女的指尖潮湿黏腻的感觉,但是他的手居然有着相同的冰凉温度,甚至一样潮湿,以至于都感受不到触觉的存在。我的心头震动了一下,想起海女多次提到的传染病假设,想起刚进病房的时候,我试图用碰过海女的手去帮他擦掉眼泪。我还想起,得了这种病的海女,躲过了死亡的浩劫。
我摸住他的手,脑袋里失去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着,我蹲下去,把他的手捧到眼前,我不知道我在期待着什么,或许是希望看见那种幸运的溃烂,想看见海女的故事中,那个医学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神奇疾病,就像是看见故事本身。
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我脑中接近崩溃的跳动声作祟,他手上的只是冰冷的雨水,或者只是他之前用手擦掉的眼泪。
他尽力伸起另一只手,拍了拍我湿漉漉的头。
“姐姐,快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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