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凡人

来源 :满族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jp_djx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包大厨
  株洲城公营、私营的饭店、酒楼,最有口碑的是河西神龙广场边的神农湘菜馆,四千多种湘菜中的三百多个名品,早已名声远播。神农湘菜馆的厨房掌门人为包炙燔,又是厨业中的翘楚,人称“包大厨”。
  这个“包大厨”有两层含义,其一是他姓包,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厨师;其二是厨房里的所有活计,他没有不会的,可以通通包揽下来,手下的几十个厨师、伙计,没有人敢跟他叫板。
  包炙燔对他的姓名,也有说道:“我姓名这三个字,是传统烹饪手法中的三种:一曰炮,这个‘炮’读音为‘包’,原指在禽畜外裹涂泥巴后放到火上或火中去烧,后来把鱼肉等用油在急火上炒熟也叫‘炮’。‘炙’、‘燔’都是烤、烧的方法,古人说:‘燔者火烧之名,炙者,远火之称。以难熟者近火,易熟者远之。”
  有识文断字的人听了,很佩服,说:“包大厨,你不愧是厨业世家出身。你肯读书肯钻研,堪称儒厨!”
  包大厨确实喜欢读书,尤爱读与饮食有关的书,古代的、现代的,逮着了就读得津津有味,如随园食单、闲情偶寄、食宪鸿秘、随息居饮食谱、祖庵菜说荟等等。他读书是为了用书,在烟熏火烤中执勺掌锅,细细体会此中妙处,创造出不少别有风味的湘菜品种,如《麻辣仔鸡》《脆皮糯米鸭》《叉烧湘江鳜鱼》《焦炸鳅鱼》《油闷火焙鱼》《炸素螃蟹》……在本省的“湘菜厨艺大赛”中,好几次拔得头筹。
  当厨师的大多体量高大,包大厨也不例外,身高一米八○,肩宽膀圆,还蓄着个光头。一般人认为这是因为吃多了佳肴美馔,营养过剩。包大厨说:“屁话。我这厨师真还吃得少,忙完了,口味也没有了。”
  包大厨说的是实话,他制作的每样菜要出锅了,不过夹一点或舀一点尝尝,以免出什么差错。待到厅堂里的客人走了,厨房才开始用餐。包大厨累了,却又感到五脏六腑里全是油烟味、菜肴香,又饱又腻,味觉都麻痹了。于是,他倒上二两白酒,佐酒物就是一小碟蔬菜一小碟生花生米,然后再吃一小碗白米饭。他曾对同事说:“我这辈子都是侍候人家好吃好喝,等我退休了,我要在全城各个店子去吃好饭好菜,也让别人来侍候我,要不,真觉得有点亏。”
  第一个举双手赞成的是包大厨的老婆许小琳。许小琳和他同年,是个财贸中专学校的老师。她说:“我是你老婆,又叫做堂客。你天天忙着侍候湘菜馆的客人,就没为我这堂上客炒过几回菜。现在你退休了,带着我去吃馆子,听你讲讲每道菜是如何做出来的,几多好。”
  “我一旦离开厨房,味觉也恢复了。先让我独个儿去侦察,再请你去,行不行?”
  “行。”
  那些大酒樓、大饭店,包大厨不去,他太熟悉了。去的是城中一些有特色的中、小店子,或者是郊外的乡村餐馆,他惊叹民间厨艺有高手。
  这天中午,包大厨领着老婆去了一条僻静小街,走进一家叫“等你来”的小饭馆。门脸小,店堂小,就能摆四张小桌子。他们在里端的一张小桌子边坐下来。
  “包大厨,来这里吃什么?”许小琳轻声问。
  “这是个夫妻店,男的主厨,女的跑堂兼收钱。有一道菜不错,叫虾蛋烧茄子。我们一人一大份,我喝酒,你吃饭。”
  包大厨一招手,一个中年女子赶快跑过来。“你是第二次来,谢谢。上次你点了四个菜,这次呢?“
  “两个大份虾蛋炒茄子、二两白酒、一碗米饭。“
  中年女子点点头,转过脸,朝里面的厨房喊道:“虾蛋炒茄子,两个大份——”
  “上次你一个人点四个菜,我来了怎么只点一个菜?”
  “只这个菜是上品。”
  “虾子有蛋吗?”
  “虾蛋是河虾去脚去须剥壳,形如细圆的蛋,故名。我知道你要问怎么做了?听我细讲。主料是新鲜的白茄子,配料是虾蛋、大蒜,调料是花生油、料酒、盐、酱油、味精、高汤、湿淀粉、葱、姜、香油。先将茄子去蒂、削皮,切成条。蒜子去蒂去皮后拍烂剁成小粒,葱、姜切丝切丁。先用高汤、盐、酱油、味精、香油、湿淀粉和葱丝兑成汁。将花生油烧到滚沸,下茄条炸到呈金黄色,倒入漏斗滤油,锅内留油少许,下入姜、葱炒几下,再将茄子条和虾蛋倒进锅里,冲入兑汁,稍稍簸炒,就大功告成。”
  “这不难呀。”
  “难的是掌握火候。”
  就这样,许小琳跟着丈夫,吃了好多道有滋有味的菜,也听了好多道菜的制作方法。荤的、素的、干的、湿的,烧、煎、炒、炸、蒸、煮。这日子太有意思了。
  “包大厨呀,我现在才觉得做你的老婆不冤。”
  “我呢,也觉得不要动手,只张口吃的感觉妙不可言。”
  “你是讽刺我吧?”
  “不敢。是我退休后的切身体会。”
  入秋了,大雁南飞,湘江澄碧。
  许小琳对丈夫说,她想请几个闺蜜吃个饭,让他找个安静的店子点几个特色菜。
  “什么闺蜜,酸,不就是几个老娘们吗?我找个不大不小的店子‘江南忆’,才不丢你的脸。客人四个,加我们共六人,点六道菜:白汁鳜鱼、杏仁鹌鹑片、钩吊香肉、锅贴火腿、软炸桃仁鸡卷、茄汁菊花荸荠。怎么样?”
  “同意。”
  这个店子在栗雨湖边,风景很好,满眼都是红的枫叶、黄的菊花。
  他们在二楼的“千秋岁”包厢坐下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五个女人,闹喳喳的。
  “小琳叫你包大厨,我们是姐妹,也跟着这样叫,你没意见吧?”
  “她手机上的微信照片,总是发来,让我们忌妒。吃就吃吧,还让我们看着吃。”
  “今天总算让她把我们带来了,包大厨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
  包大厨只是笑,根本没有他说话的空隙。许小琳很得意,这回在闺蜜面前露大脸了。
  六道菜依次上来。玻璃杯里分别酙上了红酒和白酒。
  包大厨说:“各位稍安勿躁。我先每道菜品尝一下,看做得怎么样。”他拿起筷子,一道一道菜品尝过去。品尝完,他突然放下筷子,对站在包厢外的服务员喊道:“去把你们老板叫来!”   一桌的人都大吃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矮矮胖胖的老板快步走进来,问:“客人有什么吩咐?”
  包大厨说:“主厨的大师傅换了?这菜不是他做的,不是上次那个味道。”
  老板忙陪上笑脸,说:“主厨的家里有急事,请假回家去了。这菜是他徒弟做的,请多包涵。”
  “这功夫不到火候呵。这六道菜我买单,先撤下去。厨房里还有备料吗?”
  “有。”
  “那好,我下厨再去做这六道菜,单照样买。请带我去厨房!”
  当六道菜进入包厢,包大厨也进来了。
  “你们尝尝,这才叫手艺!”
  许小琳说:“你辛苦了。你总是忘不了你的大厨身份,又情不自禁地来侍候我们了。”
  包大厨一愣,随即嗬嗬地笑了。
  他慢慢地喝着白酒,看着她们狼吞虎咽,觉得自己又饱又腻,什么口味也没有了。
  车行健
  在这个上千人的红星轴承厂,二十二岁的车行健,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入流的角色,憋屈得难受。憋屈归憋屈,脸上还得带着笑,热情接待前来修车和取车的工友们。
  “小车,前轮钢圈不正了,请调一调!”
  “好咧。”
  “车师傅,后轮钢圈上钢丝断了,换两根结实的。”
  “放心吧,下班来取就是。”
  车主放下要修理的自行车,男式的,女式的,“永久”、“飞鸽”、“北京”、“韶山”,什么牌子的都有,潇潇洒洒地走了。厂门后一侧的这间简陋的修车房里,就剩下了车行健和他的影子。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把手上的扳手往钳工桌上一丢,骂了一句:“马子飞,你狗眼看人低!”
  马子飞是轴承厂的厂长,四十岁出头,早几年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他作报告一开头必说:“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毛主席是最看重我们的!”
  车行健是马子飞特招进厂的。
  轴承厂是1959年新建的一个厂,厂址在株洲城的郊外,地名叫枫溪坳,厂外周围的山丘上长满了枫树,一到秋天,红叶艳得耀眼。那时节,除了城里的主要干道有公交车外,通向郊外的线路还无暇顾及。轴承厂也不可能购置大型客车,接送住在城里上班下班的工人。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私人拥有自行车。轴承厂的领导,也不可能配备小车,他们与工友一样,骑自行车上下班。
  自行车坏了,得有人修,要不会影响上班和下班。于是,马子飞从善如流,特招来修车熟练的车行健专干这门活。
  车行健的爹原是设摊在街道旁修自行车的,车行健初中毕业后不再上学,顺理成章子承父业。街道成立修车铺,收编了这父子,除提供一间铺面外,什么待遇也没有,当然也不必上缴什么费用。车行健问爹:“我们是个什么身份呢?”爹一笑:“自由职业者。难得的是自由,自己赚钱自己花,没人管。”
  有一天,马子飞忽然来到修车铺,找车行健谈话,问他愿不愿意到轴承厂去当正式工人,进厂就是二级工,每月工资三十五元。车行健望了望爹,爹说:“这钱太少了,还不自由。”
  马子飞说:“小车,你一进厂就进入工人阶級队伍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毛主席是最看重我们的。”车行健激动起来,大声说:“我去!”
  车行健1961年春进厂,一眨眼就到了1964年的秋天。
  轴承厂有几十个工种,车、钳、刨、铣、电、焊、钻、锻、铸、仪表、冷作……这修自行车的,哪一类都挨不上;车间也有十几个,放到哪个车间都不适合。于是,车行健的编制放在厂里的后勤科,烧开水送开水的、食堂里炒菜煮饭的、托儿所的阿姨、阿奶,都隶属于斯。车行健的工作场地,是在厂门后一侧,搭一个简陋的木板房,里面放着钳工桌、工具柜、材料箱,什么老虎钳、小锻炉、电焊枪、头、扳手、剪丝钳、三角刮刀、锉刀,一应俱全。
  论人缘关系,车行健口碑好。车主一年四季骑车,风里来雨里去,车胎被扎了漏气,龙头被撞歪了把握不稳,车叉不正,钢圈不圆,钢丝折断,刹车片磨损……出什么毛病的都有,找谁?找独一份的车行健。何况,修车、配零件一概不收费,等于是一种福利。何况,车行健是修车里手,技术好,态度也好。
  工友中不乏爱占小便宜的人,有的先在家里卸下几根好好的钢丝,说断了,要换新的;有的在家先安上报废的刹车片,请他把新的安上。车行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说穿,只是用手指敲敲车架,装着沉思的样子。车主马上抽出两根香烟,递到他手上,说:“辛苦车师傅了,来个双烟提神。”他把烟放进口袋里,说:“我会尽力的,放心!”
  进厂这几年,车行健真的很快活。“工人阶级”这个称号,让他走路都会不自觉地昂起头挺起胸。每月工资不高,他不在乎。但他没想到三年困难时期过后的第一次升工资,他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工人阶级!早几天,马子飞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讨论各部门升工资的名额。当讨论到车行健时,大家一致赞同可由二级工升为三级工。马子飞摇头如拨浪鼓,说:“他一直不在车间干活,不过是一个修车的,算不上真正的产业工人;他又是一个人单干,和街上摆摊的小市民差不多。而且,市民气还重,人家占公家的便宜,递两支烟给他,他就什么也不管了。这种做派,不是工人阶级的。”
  有人悄悄地把马子飞的话告诉了车行健。
  升工资人员的红榜,过几天就要挂出来了。
  这天上午,马子飞推着一辆“飞鸽”自行车进了修车房。“小车,麻烦你补补前后胎,谁缺德用锥子扎了好几个眼。下午三时,我要去市政府开会哩。”
  “好,好,好!”
  下午,马子飞提早一个小时去修车房取车。大门敞开着,门扇上用两颗铁钉钉着车行健的病休条。病休条是厂医务室开出的,上写:“三角刮刀伤右手大拇指、中指,伤口深,流血多,暂休三日。”他的自行车搁在一边,胎没来得及补。还有十几辆自行车,横放竖摆,蔫头蔫脑的样子。他下午去开会,可以去找人借辆车。而车主们下班回家没车骑,那会吵翻天的。何况这个车行健一口气要休三天,三天后若手没好,还得休!江湖上把这叫请“霸王假”,真刀真血,你奈何不了他。
  马子飞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决定晚上去登门拜访,和车行健好好谈一谈,看他有什么合理要求……
  三天后,车行健右手缠着纱布,从从容容到修车行上班了。他的编制从后勤科转到了维修车间,工种是“维修钳工”,升的工资级别是“维修钳工三级”。这就是说,他为自己正名了。车行健特意买了两包“红双喜”香烟,车主送车来修,他马上递烟。他真的很高兴。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车行健结婚了,生孩子了,孩子上大学了。1984年秋,满山枫叶正红,轴承厂因连年亏损,关门大吉。干部、工人拿了一份菲薄的下岗补助金,回家!离开国有企业的产业工人,不像农民有田有土有房,可以安然度日,惶惶然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四十二岁的车行健,愁得眉毛打了结。
  爹笑吟吟地拿出历年来的存款十万元,交给车行健,说:“儿子,我替你想好了,我们来办个车行,既修自行车,又出租自行车游三街六巷,租车每小时十元,保证生意红火。”
  “爹,谢谢你。山不转水转,我又回到原地方了。车行叫个什么名字呢?”
  “就叫‘车行健’吧。”
  车行健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其他文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在中国新闻摄影界小有名气的山西新闻摄影界渐渐平静了下来。虽然经过这几年以山西日报摄影部为首的党报摄影部门的不懈努力。山西的新闻摄影又有了
目的(1)探讨SPECT脑灌注显像、MRA及CDFI在椎基底动脉供血不足(VBI)的临床应用价值,力求寻找早期诊断VBI较客观可靠的诊断指标;(2)利用SPECT观察VBI急性发作期局部脑血流灌注
《秦王破阵乐》是根据公元773年唐代石大娘五弦古谱(何昌林译谱)、由中国音乐学院的张之良先生根据笙的独特演奏技巧及特点重新编写的带有叙事性的传统笙独奏曲.该曲既保持了
Two kinds of signal factors capable of inducing Agrobaorerium vir gene expression were purified and identified from leaf extracts of panicle-differentiating to
曾经有人戏称,当今中国电视.抬头仰望,天上飞满“星”——即跻身卫星电视频道者已难以一一数得清楚。若再细观左邻右舍,身处一地却也有十几套乃至更多的节目各自绽放。确实,
笙是中国古老的吹奏乐器,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自由簧的乐器.新中国成立后,中国的乐器制造者和音乐工作者对笙进行了不断的改革,先后试制出扩音笙、加键笙等多个新品种,克服了音
目的:通过构建2型糖尿病(Type 2 diabetes,T2D)大鼠模型,观察大鼠的体重、空腹血糖、生化指标变化和肾脏的病理改变以及与肾脏内质网应激(Endoplasmic reticulum stress,ERS)相关的p-JNK、Caspase-12蛋白的表达情况,探究利拉鲁肽对T2D大鼠肾脏保护的可能机制。方法:30只SD大鼠(雄)先在山西省人民医院动物房进行适应性喂养7天后,随机地选择其
1  望海楼里望不到海。  李非站在三楼的落地窗前,目光穿不透五月初的浓雾,心情便有些混沌不清的落寞。  他是昨天傍晚上的岛,因为忘了要赶潮汐,结果错过了最后一班客船,只好花几倍的价钱坐快艇。  濛濛细雨被风裹挟着,像短促细小的箭头斜刺下来。海面上波涛汹涌,把快艇推搡得左右摇晃。  “为什么不走直线?”坐在李非右侧座位的是一对老年人。男人扯着嗓子问驾驶员,强劲的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抖动。和他一起的女
期刊
一  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高启明吓一跳,黑暗中,他摸到手机,是个陌生号。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是1:19。他犹豫片刻,按了接听键。  您是高书记吧?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是高启明,您是哪位?  高书记,有一个重要情况反映,方家沟陈铁林的黑井出事了,一死一伤,陈铁林跑了,死者家属正在商量,天一亮就去政府闹!  没容高启明再问,电话挂了。  高启明睡意全无,忽地坐起,下床去了客厅。  高啟明瞅了一眼
期刊
目的:通过观察不同剂量他汀类药物治疗后急性动脉粥样硬化性脑梗死患者血浆中S100B和高迁移率族蛋白(high-mobility group protein B1,HMGB1)蛋白水平的变化规律,以及与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