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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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咬住自己的尾巴
  宇宙犹如一条永恒的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走在铁轨上,高毅的心里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锈迹斑斑的铁轨此时也像一条大蟒,蜿蜒向前,不见首尾。两旁的野草枯萎得只剩下了根茎,裸露在红土外,光秃秃地、丑陋地蔓延,铺满了铁轨两边的山丘。附近没有树,能看到矮丘后较高的群山。一轮残阳斜倚在其中一座之后,欲坠不坠。
  如果世间一切,包括宇宙都能够循环反复的话,自己是否就可以通过咬住自己的尾巴,以吞噬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回到过去?
  手机里有一款蛇的游戏。游戏规则是蛇头永远不能碰到自己的尾巴。这条规则很简单,一招决定生死,就连小孩都会玩。
  一条窄窄的细蛇,在手机有限的屏幕里,扭动着的僵硬的腰肢,一口一口吞掉路上的方块。方块在进入蛇的身体之后,变成了蛇身的一部分,加长在尾部,将蛇身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难以摆动驾驭。蛇,最终因为吃得太多,转不过身,碰到了自己的尾巴。
  游戏结束。
  这个游戏,叫贪吃蛇。可是,如果这条蛇不贪吃,它就不会有积分。没有积分,这条蛇永远只能停留在起点上,不停地躲避着路上的方块,直到手机耗尽电池累死。
  高毅觉得,他和很多人一生中大多时候的处境,就像这条蛇。
  铁轨忽然转了一个弯。一条隧道猛地出现在拐弯之后。太阳终于落下去了。干燥冬天里的晚霞比寻常鲜艳。在绛红色的霞光中,红砖脱落的隧道口反而被衬托得更加深邃漆黑。洞口立着个人影。逆光,看不出模样。在夕阳庞大的幕布下,人影如同一层透薄皮影,贴在洞口墙壁上,整个场景形如一幅史前壁画。隧道里偶尔有一束光线闪动。高毅辨别出,那是警员的电筒。
  这条隧道已被废弃很多年。铁路在前面的山脚早改了道,从另一端开始了新的行程。今天下午,有人报了案。报案的人结结巴巴,惊魂未定,说在隧道里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
  高毅向着这幅壁画走近,看见那个人影是警员孙立。孙立见到高毅,低声喊了一句:“科长。”
  高毅点点头,觉得小孙神色不对。“怎么了?”高毅问着,越过小孙,走进隧道口。隧道口如同一个怪兽大张着的嘴巴,迅速吞噬了两人的身影。
  才跨进隧道,高毅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臭味。
  “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小孙跟上来,拧亮手电,照亮高毅脚下的路。
  高毅摆摆手,自己掏出一个电筒,打开,四处照了照,看到地面上和铁轨上散落堆积着垃圾和粪便,墙壁上布满了各色涂鸦。被遗弃的隧道成了天然洞穴,人和兽都喜欢。
  “死者是谁?这次身份认定的速度可真快!”才说完这话,高毅的心就凉了。报案人是两个小时前报的案,刑侦科警员立刻出动,开车出城到这里花了一个小时,再顺着铁轨走半个小时的山路,就只剩下半个小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死者的身份,只有一个原因:警方有人认识死者。
  隧道内的地形比高毅想像得复杂。它像一截生来就注定将要被抛弃的盲肠,执拗地在山体内腹拐了个小弯。转过去,高毅立刻看见在隧道一侧,恍然一片明亮。在漆黑和恶臭之中,这种峰回路转的感觉让高毅觉得像被从一个噩梦抛向另一个。几盏大灯聚在一起,照射出一个两米长、两米宽的方块,仿佛黑色舞台中央最突出的一块。在亮块中,有一面残破的化妆镜。镜子将近一米高、八十公分宽,镜底还连接着一个化妆台。化妆台有半人高。在镜子的边框上,沿着边缘镶嵌着串串白色小灯泡,瓦数很高,射出雪白光芒,却因接触不良,光芒不能持续,垂死挣扎般地一闪一闪。
  这是一面典型的、专供演员使用的化妆镜。
  在镜子前,倒伏着一个人。这人坐在一把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化妆台上,头背向高毅。高毅看不到死者的面部。
  死者留着波浪长发,身穿黑色长裙晚装,高跟鞋,一只手伏在化妆台上,另一只手垂落在一旁。高毅看到,化妆台上的手戴着白色珍珠手链和一枚巨大的珍珠戒指,指甲染得猩红。
  死者的手保养得很不好,粗糙,布满的皱纹如同树根。这名女子的身材也不怎么样,好像是上了年纪发福后,硬憋着气挤进了年轻时最喜欢的衣裙,身体在晚装里撑得满满的,腰缝随时都会炸线。
  法医站在一边,等待着一名警员照相。照相机的闪光灯随着“咔嚓”的声响,在隧道里明亮湮灭,如同是在记载一位著名女影星辉煌谢幕后的黯然消逝。
  这个场面无疑成了整条隧道黑幕中的一个亮点,把隧道切成了两个宇宙。一个活的宇宙,和一个死亡的宇宙。警员的身体偶尔进入到这四平方米的光线中,在镜子后面的墙壁上投射下移动的黑影。整个场面是一场谋杀哑剧的尾声,同时也是警方另一场噩梦的开场。
  高毅走上前,绕到女子正面,看到了她的脸,大吃一惊!
  死者的脸上化了很浓的妆,黑紫色眼影,鲜红的嘴唇,粉红色的面颊。死者的眼睛大睁着,瞳孔涣散。这名死者明显地上了年纪,厚厚的脂粉反而突出了皱纹,沟壑一般在脸上纵横。死者被刮过脸,不知道是因为技术不好还是行动仓促,腮帮上留下几道刮痕。嘴唇上的胡楂也没有被刮干净,像刚才铁路边的荒草,裸露着黑漆漆的胡根。
  死者是一名男扮女装的男性。
  高毅认识他!
  所有的警员都认识他!
  他们昨天还见过他,还和他一起喝过酒。
  死者名叫唐蜀慈,是刑侦科的一名老警员,昨天刚刚光荣退休。二十四小时之前,全科在办公室里为他开了欢送会。唐蜀慈干刑侦二十年,兢兢业业,平时累了就爱喝两口酒,通常是为了办案,忍着不喝。
  冲着唐蜀慈有酒不能喝的分上,在他退休半年前,全科室的人悄悄凑了分子,订做了一只酒缸,青花瓷,两米高,半径为八十公分。缸体上卷曲的云端探出九条强龙,嘴里吐出水雾。造型气派!酒缸侧面有个精致的龙头,拧开,清香的酒就会像自来水一样流出来。
  昨天,高毅派了年轻干警,把缸抬到他家,然后灌满了他最爱喝的高度青稞酒。青稞酒也是几个星期前就订好了的,专门从他的老家拉来的。
  唐蜀慈拍着酒缸,闻着酒香,站在一边笑眯眯,喜上眉梢。高毅记得当时自己说:“唐爷,敞开了肚皮喝,我们小辈给你管够。”唐爷是唐蜀慈在科里的绰号。唐蜀慈虽然干的是刑警,整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清爽的儒雅风范。不认识的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一名大学中文系的古诗文教授。加之他姓唐,局里的人在高毅参加工作之前,就已叫他“唐爷”。   不过,“唐爷”这个尊号并不浪虚。这二十年来,唐爷经手案件无数,从未出过差错。黑道上的人听到“唐爷”这个名字,即便表皮上装得再无畏,心里也会悄悄地抖一抖。
  “有这酒,我这后半辈子就有依靠了。”唐爷围着酒缸转了一圈,被他老伴在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老伴比他早退休,退休后天天上公园练太极,这一掌拍得很有水平,柔中带刚,刚柔相济,把所有的爱意和埋怨都拍进去了。
  唐爷老伴侧过脸来,说:“小高,现在讲求退休后健康生活,你这搞的什么鬼,分明是让这个老酒鬼天天醉嘛。”唐爷老伴嘴上抱怨着,脸上的笑容却有增无减。刑侦科的礼算是送到唐爷心里去了。
  “我这辈子,收到过不少礼物,就你们这份礼送得最好。来!咱们一醉方休!”唐爷拿出一套珍藏的夜光杯,给在场的警员每人倒了一杯。
  昨夜,刑侦科的警员们,在唐爷家喝到半夜,兴致高昂时还一起唱起了嘹亮的军歌,在夜晚焕发出活力四射的阳刚之气。
  昨夜,他们真是,一醉方休!
  耳边的歌声尚未散去,时空却在弹指间转到了隧道之中。此时的唐爷,被浓妆化成了一个女人,臃肿不堪的身体撑着低胸衣裙,无比猥琐而丑陋地伏倒在化妆台上,全无了当日与众不同的潇洒。看到唐爷这样,高毅的心仿佛被一根细钢丝绳勒住,越拉越紧。
  唐爷脖颈上,还戴着一串珍珠项链。项链的下面,有一片干了的血迹,一直流到衣裙里。高毅转过身,看了一眼照相的刑警,意思是你照完了吗。
  刑警点了点头,难过地侧过脸去,眼睛红红的。在警局里,谁不认识办案如神风流倜傥的唐爷。
  高毅戴上手套,轻轻扒开唐爷的假发。
  此时,高毅能够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流,听到心脏如鼓跳动。项链被血迹黏在脖颈上,高毅稍稍用了力,才将其挑起。他看到在后脖颈上,有几条刀痕,都不长,边缘参差不齐,似乎凶手本想砍下头颅,却无法做到,只好放弃。
  在唐爷的脖颈侧面,高毅看到了一条细长的刀痕。法医走近,低声告诉高毅,这里才是致命伤,是用极细的刀片割的。
  一股复杂的气味在空气中盘旋。血味夹杂着酒气。青稞酒的气味。高毅凑近,发现酒气是从唐爷的假发下飘出来的。唐爷的头发里怎么会有酒气?难道,唐爷死前在家?那里才是第一现场?如果唐爷是在家被杀,那么他老伴……?
  高毅一个冷噤,立刻拨打了唐爷家的座机。
  铃声在响,在响,却没有人接……
  这时,在唐爷的前胸,高毅又看到了数道刀痕。每一刀都用了力,充满了仇恨。作为一个老警察,被唐爷抓住坐牢判刑的罪犯无数。这些人当中,不少人对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那么,是谁,专门等到唐爷退休这天才动手?用侮辱的方式,用残酷的方式?
  二十分钟后,高毅接到了白欣的电话。她带着人此时就站在唐爷家中。
  白欣才开了个头“我们……”,就说不下去了。她颤抖的嗓门已经说明了一切。
  高毅没有出声,他在等待白欣安定下来。几秒后,高毅听到白欣一声沉重的深呼吸,然后用最短的言语陈述了一个最残酷的事实:唐爷的老伴是在酒缸里被找到的。
  隧道外的夕阳急速地降下去了,同时带走了冬日傍晚的微薄气温。现场已经勘察完毕,一张铁架抬着一个盛尸袋,里面是身穿女装的唐爷,缓缓地从隧道中走出。锈迹斑斑的铁轨一直在前面延伸,没有其他山路,别无选择,只能沿着铁轨往回走。
  警方的队伍,如同一场沉寂的大出殡,警员们抬着唐爷渺小的身影,像一行黑色的蚂蚁,在枕木上缓缓移动……
  2. 半截脚骨
  在技术科办公室里,严若的面前摆着一个A4信封。土黄色。乍一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信封。不普通的是,有人今天早上把它投进了公安局大院。
  公安局大院有一段墙外是个大花圃。春、夏、秋三季都有花朵盛开,红红黄黄挺热闹。此时已是冬季,一切植物都比试着谁更绝望似的萧索下去,散尽绿叶,枯枝间露出大片红土。
  今早,捡到这封信件后,警方在花圃里找到一串脚印。四十二码一双大脚。投递的人胆大肆意,穿过花圃,甩进了信。
  用如此奇怪的方式给警方送信,信中的内容也就不会正常。
  一名警员捡起信封的时候,发现信封上毫无半点字迹,里面却鼓鼓囊囊。细细捏一捏,像一根短棍。他警觉起来,戴上手套,遵照着正规程序,打开了信。
  没有信瓤。信封里兀自滚出半根骨头。骨头的一端和正常的骨头没两样,凸起两个圆包,像个鼓槌;另一端,被齐齐切过,露出灰白的切面。骨头内部有点像月球表面,布满网状斑孔。骨头里,接近切面的地方,有一个弹孔,隐约可以看到,一枚子弹陷在其中。
  骨头在冬日清晨散发出清冷的白色,沉默地和警员对视着。
  这分明是一截人的大腿骨。被剔净了,切了一半送来。
  严若此时的任务就是检查这只信封、子弹和骨头,不能错过任何痕迹。
  然而,严若怎么也不能集中思想。她的脑海里总是有一串脚步声在走动——“啪嗒、啪嗒……”脚跟和脚尖一起着地,很用力也很吃力的样子。这样的走法十分特别,仿佛走路的人总是生活在担心之中,生怕一步不稳就会跌倒。
  这个心事重重的脚步声,是严若数天前被绑架时经常听到的声响。也是她在那段时间内唯一听到的脚步声。在被绑架的那几天里,她被关在一个房间里,眼睛被蒙住,手脚被捆住。脚步声的主人给她喂水,喂饭。此时的严若,刚刚参加工作。她印象里的绑架者全都来自影视形象,他们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人,对待被绑架者都像对待畜生。而这个绑架者却不同,他的手很轻。给严若喂饭的时候,他还拿了一张纸巾,把喂撒的饭菜和水擦拭干净。
  严若之所以知道总是他,是因为她记得他身上的那股气味。很特殊,淡淡的汗味中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另外,在这股气味中,总是如同雾气般缠霪着一种气氛。严若自小特别能从别人的细微表现中感觉到他们的心情,从举手投足中辨别其喜怒哀乐。她感到,纠缠着这个男子的气氛是沮丧。
  前不久,本市发生了一起怪案,刑警和在逃凶犯一起失踪,动机诡异。幕后操纵者让警察和凶犯互为诱饵,用一款和实景对接的电脑游戏把警察和连环杀手们像木偶一般玩于股掌。媒体将这个案件取名“活饵”。   结案时,警方只抓住了一具尚还温暖的尸体——一个古怪的,患了癌症的老头。脚步声的主人逃走了。
  “啪嗒、啪嗒”,伴随着心里的脚步声,严若把信封翻一个面。她害怕这个脚步声,原因不在于它们来自她被绑架的那段时间,而是在于她对它的好奇。她总觉得,在这脚步声的后面,还隐藏着更多的内容。
  在严若的抽屉里,压着一张素描。素描上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脸。那是逃走的嫌疑人的画像。素描是由被卷入“活饵”案的画家依靠记忆画的。画像中的男子有一张鸭蛋脸,眉眼十分女性化。严若不止一次偷偷地、仔细研究过这张脸,并且把它和她记忆中的脚步声联系起来。她越看,越觉得这个男子并不像暴戾之徒,他反而像个书生,秀气干净。
  这只是一张画像,一张凭着记忆画出的黑白素描。严若不仅想知道这个人的确切长相,还想对这个人了解更多。
  在心理学里,有一种病症。严若以前看书的时候读过。这种病症的名字她记不清了,但具体内容是指被绑架者在和绑架者相处的时间里,被绑架者对绑架者产生的依恋情感,有时候还会导致爱恋。
  严若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属于这个病症。她只是好奇,纯粹的好奇。严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气质清爽的年轻人会和那个凶残古怪的老头混在一起,做他的手和脚,成了他的帮凶?
  严若也明白,这种好奇很危险。她是站在了深渊的边缘往下往。
  可是,严若无法控制自己。
  在医院的记录上,患了绝症的老头登记的名字叫邹福建。医生护士们听见老头儿把那个终日照顾他的年轻男子唤作“小涛”。也许,这个脚步声的主人就叫“邹涛”。警方调查过,老头儿使用的“邹福建”是个假名字,从数据库里查出全国叫邹涛的人,没有一个人长得像画像上的人。
  邹涛,仅仅是个汉字代号。
  严若检查完信封外壳,没有收获。
  她拿起剪刀,小心地将信封剪开,检查内部。
  还是一无所获。
  信封的封条里没有任何唾液,倒是有乳胶手套的成分。投信人戴了手套操作一切。封条是用清水打湿后封上的。信封本身也没有特殊之处,在各种文具用品店里都可以随意买到。
  严若拿起了那半截腿骨。几分钟的小心操作之后,她在腿骨的一侧发现了一个指纹。指纹饱满,圆圆胖胖,像个刚出生的小孩。严若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把指纹输进电脑,开始和局里的指纹库资料进行比对。严若心怀的希望不大。在以前的很多案件中,能通过指纹比对找出凶手的几率很低。通常都是在找到嫌疑犯之后,用指纹来确认。
  接着,严若将骨头送给了法医室,请他们对骨头进行鉴别。
  当严若刚刚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时,门外传来了真真切切的脚步声,“嗒、嗒嗒”。严若像受了惊吓一般,哗地转过身。
  有人从走廊上匆匆走过。脚步很急。严若打开门,看到一群警员一晃而过。
  “怎么啦?”严若对着他们的背影追问,却没有人停下脚步回答她。他们好像都往楼下跑。严若奔向窗口,看见大院里灯光明亮。平时在夜晚,若是没有大事,警局是很少打开所有路灯的。现在,路灯们全都雪亮雪亮,把整个院子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
  几辆警车并排驶进院子,缓缓停下。中间一辆是面包车型,通常用来运送犯人。这辆车的后门被打开了,两名警员庄重地抬下一个铁架。铁架上,有一个黑色盛尸袋,按照鼓起的曲线判断,里面分明装入了一具尸体。抬铁架的两个人中,有一个不是别人,而是高毅本人,小孙抬着另一端。
  其他警员都陆陆续续地从车里出来了,他们在铁架两边排成两排,表情浓重。更多的警员从办公楼里涌出来,簇拥在铁架旁边。
  严若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望着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下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一丝不祥略过心头。她皱起了眉头,兀自问道:“出什么事了?”。
  3. 死亡的汇合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夜。城市上空晴朗而开阔,只有夜色如鹰盘旋。大家此时只感到了寒冷,谁也看不到,在距离城市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一团红灰色的巨大云块,正在稳稳地缓缓袭来。
  卷裹着寒意,悲愤带着更为沉重的力量,如同海边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浪花,毫不留情地强有力地拍击着警局里每一个人。
  局长和两名副局长都赶来了。他们和其他警员一起,夹道站在院中。
  局长拉开拉链,久经沙场,糙如锉刀的双手居然有些颤抖。当他看到了一张颜色斑驳的戏装脸后,心头如受一拳重击。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合上拉链,接过了小孙手里的担架。高毅和局长一起,抬着唐爷,走进了警局大楼。
  唐爷的尸体被送到解剖室。在那里,他的老伴已经被从酒缸里打捞上来,用死亡的方式与他汇合。
  世界在这里变得萧索,走到了尽头。和大自然比起来,人类是如此渺小。当天空和大地同谋酝酿一场暴风雪的时候,人所能预见的,也只是肌肤的寒冷。
  在高毅的办公室里,传来一个男子仓皇的说话声。“我,我在15号隧道里发现了,一……”声音不是很清晰。
  办公室里,只有高毅一个人。声音是从他面前的电脑里传出的。那是110报警电话在几个小时前接到的电话。打电话的男子因为恐惧在颤抖。
  “发现了什么?请你慢点说。”接电话的是一名女警员。很冷静。
  “一具、一具尸体。”男子一边说,还一边止不住地咳嗽。
  “是西线15号隧道吗?”女警员在确认。
  “是的。没错。”
  “你是谁?”
  “我?”男子迟疑了一下。通话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听到这里,高毅可以想象,男子正在犹豫,是否向警方通报自己的姓名。通常,面对警方这样的常规提问,一部分报案者都会在心里出现短暂犹豫,害怕自己被无辜卷入调查。
  “请问,你贵姓?”几秒后,女警员小心再问。
  他挂上了电话。
  警方对报案号码进行了追踪,发现这个电话是用铁路边设置的固定报警电话打来的。
  高毅将这段通话反复播放了几遍,没有找到更多发现。
  高毅的面前呈扇状摆着一组照片。是白欣等人在唐爷家拍摄的。照片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谋杀场面。家具桌椅都在原来的位置,既无翻倒,也无凌乱。没有任何器皿被打碎。酒缸放在餐厅一角原处。餐桌也干干净净,木质桌面反射着天花板上吊灯的橘黄色光晕。厨房里的用具都在原处。   一切整洁和有序,就像这场谋杀。
  唯一与这个场景不协调的,是在卫生间地板上,摊开了一片巨大血迹。
  唐爷的老伴在被捞起的时候,身上没有被发现刀痕。法医判定,唐爷老伴是被强行按进酒缸中淹死的。如此一来,厨房里的那摊血迹很有可能就是唐爷的了。科里已经将血迹采了样。
  除了那片血,唐爷的家十分整洁,没有任何打斗的迹象。勘侦的警员没有采集到任何脚印、任何指纹。
  唐爷是一名老警员。如果他家是他被谋害的第一现场,那么,他为什么不进行抵抗?
  莫非,凶手是唐爷的熟人?只有相熟的人,唐爷才会放心地打开大门,请他或者她进来。
  高毅不免心生疑惑。昨夜,大伙儿一直聚到十二点才散。高毅是最后一拨儿走的,走之前,唐爷的家里可谓是一片狼藉。烟灰缸里高高地堆满烟蒂,沙发垫子东一只西一只,茶几上摆满了果皮,客厅里的垃圾桶也塞得满满的。餐桌上更糟,满是敞开了喝酒进食之后的迹象。唐爷的家,在混乱中充满了退休后的欢乐。
  如果是唐爷的老伴在他们走后收拾的晚宴餐具,就算唐爷帮她,两个人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把那么乱的场面打扫干净。那么,来访者一定是半夜一点以后来的。
  根据白欣的汇报,唐爷家的大门在被警方打开之前是完好无损的,没有被撬开或者用强力开启的痕迹。
  谁会在半夜一点之后造访?唐爷在半夜一点又会为谁开门?
  或者,有另一种可能,唐爷和他的老伴还没来得及打扫,他们和凶手进行了打斗。凶手在得手后,清理的犯罪现场,清除了所有的脚印和指纹。
  不过,凶手为什么要把唐爷的尸体转移到距离城市较远的隧道之中?而且,还特意穿上女人的衣裙,摆成那样的姿势?
  疑问重重。
  高毅叫上白欣,决定亲自再到唐爷家去看一看。
  很久以前,有一段时间,高毅曾经十分迷恋城市的夜景。夜色当时带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遐想和憧憬:明天总是在黑夜之后到来。
  明天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词汇。
  现在,高毅对夜色有一种厌倦。在灯光之后,他看到了太多黑暗。他的职业,让他始终和黑暗生活在一起,站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灰色地带,崇尚光明。只要有人,罪恶永远不会消失。明天的曙光,似乎遥遥无期。
  “科长,凶手分明是有备而来。”白欣坐在副驾驶座上,惨白的脸色还没有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她开了个话头,按下车窗,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窗外的路灯,随着汽车的行进,在她的脸上一明一暗。
  在最近结束的“活饵”案件中,白欣也被作为诱饵绑架过。绑架者给她全身刷满了红油漆后,将她扔回警局。白欣的皮肤经过多次清洗,几乎被磨去了一层。新长出的皮肤泛着新鲜的红色,提醒着每一个见到她的人,她刚刚经历过的遭遇。只是,唐爷家的惨案,让白欣泛红的皮肤,出现了惊惧和悲伤后的苍白。没有人知道,“活饵”案之后,白欣很怕闻到汽油味。每次坐车,她的眼前都会出现大片的红色。红色的潮水,一浪浪向她奔涌而来。
  “凶手选中这一天,表明他已经伺机多时。凶手把唐爷运到铁路西线15号隧道,而且把唐爷化装成女演员的样子,一定不是随心所欲而为,而是在重演某个场面。这个场面,对于凶手来说,十分重要。”高毅握住方向盘,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人行道。
  “这会不会和唐爷以前办过的案子有关?”白欣问。
  高毅点点头:“非常有可能。只是,唐爷以前破案无数,要查起来,好比大海捞针。”
  “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要捞上来。”白欣说。
  听到白欣的话,高毅眼角的余光从人行道上收回来,迅速瞟过她的脸。他从白欣的声音中听到的不止是坚定,还有一种陌生的语气。
  自从白欣出事之后,高毅感觉她明显变了。以前的白欣,是很喜欢笑的。一点点芝麻大的幽默,都能让她笑出声来。出事后,白欣的笑容少了,总是一副沉思忧郁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大家都能猜出,她为什么而想。
  像白欣这样的变化,高毅在很多警员身上见到过。包括他踪迹全无的女友吕鸿,包括他自己。
  案件侦破带来的破坏与伤痛,是一片无边海域。有的警员浮上来了,有的,沉了下去。
  一跨进唐爷的家,气温立刻降低了好几度。窗帘还是按照原样敞开着,路灯的光芒默不作声地在客厅的黑暗中幽灵般漂浮。一面挂钟在客厅墙上“嘀哒”作响。昨夜还在这里喝酒高歌,今夜,此地已成坟墓。高毅感到后脊梁一阵阵发麻,“啪”地按下了门口的电灯开关。
  沙发上平整得没有一丝印痕,茶几明亮,垃圾桶里空空荡荡。挂钟指针拖走的声音突出了房间的死寂。这是一片青灰色的死寂,和火化场上空飘忽的烟灰一个颜色。
  在这一片青灰之中,最显眼的就是卫生间地面上的那一摊血了。卫生间的门敞开着,血迹早已凝干,变得褐红发黑。刚才上楼的时候,高毅接到局里的电话,经验证,这摊血迹正是唐爷的。血迹像一团乌云,涌到了终点。高毅站在血迹旁边,感到鞋里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动。
  “通知唐爷的亲戚了吗?”高毅问,目光掠过卫生间。
  “唐爷有个哥哥,住在外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打电话。”白欣说。
  “碰碰呢?”高毅问。“碰碰”是唐爷女儿的名字。唐爷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女儿,他说是碰了大运,就取名唐碰碰。
  “碰碰在上海工作。我们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坐最近一趟班机赶来。”白欣说。
  “碰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怎么样?”高毅问。
  “我们没敢直说。怕她身边没人,一下子接受不了。我们只是说,她父母出了车祸,都在医院。”白欣说着,低下了头。这个几近于噩耗的谎言,和真相比起来,算是幸运。
  唐爷是个络腮胡,每天都要刮胡子。高毅和他一起出过差,知道他有个习惯,不喜欢用电动剃须刀,几十年来,都是用刀片。唐爷用肥皂打成泡沫,抹在下巴和脖子上,然后用一把薄薄的刀片,连刀柄都不用,轻轻刮掉胡须。
  现在,卫生间的水池隔台上,少了刀片。高毅记得,他昨晚上卫生间的时候,还看见过那把刀片。
  凶手就是用那把刀片,割开了唐爷的脖颈。   高毅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次扫视了卫生间后,走进了厨房。厨房上有个松木刀架,时间用得有些长了,边缘微微发黑。刀架一共有五层,可以放置大小五把刀具。现在只插着四把刀,少了一把。高毅拉开每一个橱柜和抽屉,始终没有找到第五把刀。也许,凶手是用过那把刀插在唐爷身上,走时一并带走了刀具。
  高毅返回了客厅,从客厅的书架上找出几本相册。
  局里的人都知道,唐爷夫妻俩都十分钟爱碰碰这个来之不易的宝贝女儿。为了给予女儿最好的教育,他们在女儿上高中的的时候就把她送到了上海。碰碰在那里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成了一名医生,留在上海工作。局里的同事们,听说了关于碰碰的不少情况,都没有见过她。
  高毅翻开了相册,看到在唐爷夫妻俩中间,站着一个清瘦的女孩。女孩在不同的照片里成长着,身后的背景总是上海某处。看来,碰碰很少回来,都是唐爷夫妻俩去上海看她。在每一张照片里,碰碰都很瘦。好像,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就没有机会长胖过。唐爷总是一成不变地紧紧地站在碰碰左边,唐爷老伴站在右边,一手搂住碰碰的肩膀。从唐爷和他老伴相片中的姿势可以轻易地看出,他们好像太担心这个远在外地独自生活的女儿了,就连照相也要像保镖似的护好她。
  高毅合上相册的时候,听到白欣小声“咦”了一声。
  “有什么发现?”高毅循声而去,看见白欣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科长,你看。”白欣说着,抽出书里的一样东西,递过来,“我看见这个东西夹在书里露出了一个头,就抽出来了。”
  高毅接过来,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张门票。票面背景是黑色,在中间有一小片明亮区域,那里摆放着一座梳妆台,梳妆台前坐着一个身穿露背晚装的女子。画面上只有女子背对观众,露出圆润的肩膀和光滑的背部,她的脸映在镜面之中,模糊不清。女子的脖子上有一串白色珍珠项链。
  “话剧《空壳》?”高毅看着票面上的字,小声说,“这张票只有票根,另一半已经被剪去了。”
  “就是有人用过这张票了?”白欣说。
  “你看,这上面有个红章,红章上的时间是一周前。这里,还有演出订票电话。”高毅拿出手机,随即拨通了订票热线。演出还在进行之中。高毅立刻订了两张明晚的票。
  高毅刚刚收线,手机又紧接着响起来。是严若打来的。她的声音有些焦急,有些激动。她说,那半截骨头上的指纹已经出来了。在高毅抬着唐爷返回局里不久,严若就把信封骨头的事情向他做了汇报。
  “指纹是谁的?”高毅的声音微微高起来,白欣也忍不住凑近了耳朵。
  “科长,这个人,你认识。”严若说。
  4. 难以摆脱的梦魇
  这是一条会随着固定节奏摇晃的隧道。持续的上下摆动让在隧道中行进的男子感觉走在蛇腹之中。男子二十多岁,头发一直没有修剪,很长,披到肩膀。发丝之间打着结,又脏又油。男子的眼睛里布满了火山熔岩一般的血丝,嘴里发出阵阵恶臭。
  在男子的前方,隧道拐了一个弯。他已经在这条隧道了奔跑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无法到达终点。男子根据自己的感觉,发现这条隧道正沿着山势向上攀岩。如果隧道真是一条蛇,那么它就是一条印度玩蛇人戏耍的蛇,随着音乐的节奏一点点直立。
  男子察觉到隧道直立的坡度在逐渐加大。他的脚就要站不稳了。他趴下来,手指抓住枕木。男子像吊单杆一般挂在了隧道上。
  隧道还在继续直立,成90°角和大地垂直。男子向脚下看了一眼,漫长的来时路此时变成了无底深渊。隧道扭动起来,依附在枕木上的男子就像一条小虫,抖了抖,手一松,向着深渊底部坠落。
  风声在男子的耳边如哨声吹响。在下坠的过程中,男子在无边的漆黑中看到了一小片蓝天。蓝天下有一栋很旧的木头房子,房子上的烟囱里冒着白烟,外面的院子里挂着晾衣绳,白色的床单在晾衣绳上迎风摆动。
  这是一道深渊里的和平景致,一个地狱里的天堂。
  在惊恐中,男子注意到了自己的手。手上青色的血管慢慢变淡、变薄、逐渐消失。他的手在变小,变成了小孩的手。他低下头,头发被向上的风吹得竖直。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小,大人的衣裤在儿童的身材上空空荡荡……
  “啊!”邹涛一阵惊呼,猛咳着苏醒过来。他仓皇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还和做梦前一样,并没有变小。邹涛暗暗舒了一口气,心情却并不多轻松半分。他的四周一片黑暗,身下堆满圆木。火车运行的节奏单调而有序。他摸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在青白色的额头上留下一片黑色的指印。他想坐直,手一用力,身下的圆木就松动了。
  他又做那个梦了。那是一个关于家的梦。可是,家在哪儿?干爹临死前的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货运车厢没有窗,是个大车斗,木头用一块巨大的塑料篷布盖住。邹涛平衡好身体,慢慢坐直,从篷布边缘探出头,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外面空气清冷。朦胧中一片漆黑。火车正在穿过一片树林。在车灯的照耀下,邹涛可以看见细密的树叶,一粒粒如钢针。他闻到了红松的清香,来自树干,来自那些疮疖上低贱的分泌物。几千年后,或者更久一些,这些分泌物凝固成形,就成了高贵的琥珀。在经历了时间千万年的修饰之后,低贱的东西就此变得高贵。他想到了自己。人也能这样吗?一个低贱的人,如何才会高贵?
  更多黑暗潜伏在树影后。暗中传来几声狗叫。
  松树分泌物的香气激起了邹涛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由来已久,熟悉而亲切,却又说不清楚。他扶在车斗边上,抖了抖。
  火车转过山弯,进入一个小站。小站在夜色里犹如一盏橘黄色的破灯笼。火车车头在灯笼光里冒着白烟。一名工人肩上扛了个细长的工具,朝着车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地打着呵欠。
  邹涛看了看小站地名,站起来,提起一个双肩背包,爬到车斗边缘,轻轻跳了下去……
  在邹涛跳下火车的同时,数百公里之外的严若,听到电脑里的一声“噼啵”。这表明指纹搜索程序运行结束。
  严若当时并没有预料到,电脑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现指纹的主人。这时候,严若已经得知了唐爷夫妇被害的噩耗。她挡住眼中的泪水,难过地坐下来,按下输入键确定。电脑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张照片,还有一行资料。   照片上的男子是唐爷。
  唐爷的指纹怎么会出现在这半截小腿骨上?是谁向警局大院扔来了这半截腿骨?另外半截又在哪里?腿骨的主人是谁?
  严若立刻拿起电话,向高毅做了汇报。
  打完电话后,严若却还不想回家。此时,夜已经深了。家只是她的单身公寓,是一间孤独的屋子里放着一张孤独的单人床。天越来越冷,公寓也是越来越冷。办公室里堆放的资料和实验器具让严若感到踏实。她在电脑面前坐下来,继续工作。
  “啪嗒”、“啪嗒”……寂静中,严若的耳朵里又传来了脚步声。她敲击键盘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心里滑过一个念头:“活饵”一案中逃走的男子邹涛此时在哪里?
  “活饵”案件结束之后,严若彻底整理了那套游戏软件。她在寻找游戏上传最初的网址。游戏的设计者十分狡猾,设置了障碍和干扰,严若始终无法突破。
  前几天,严若针对“活饵”案情,在电脑里悄悄地设置了一个小软件。这个软件像一个蜘蛛网,只要是飞来的小虫,都会被粘住。也就是说,只要是有任何人上网搜索关于“活饵”一案的内容,她都能知道。严若这个举动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她没有向上级汇报。她的目的很简单——找到那个脚步声的主人。
  严若左右看了看。技术科办公室里自始至终就她一个人。她输入密码,进入电脑另一层网络,打开一个页面,再次输入密码……
  苍白而明亮的页面上显示出一百多条信息。“活饵”一案被媒体曝光后,上网搜索的人最多的一天有一千多人。这几天,兴奋和好奇已经冷却,搜索的人数逐渐减少。严若另外还做了一个软件,可以排除有明确地址和身份证明的搜索者。她把注意力放在网吧之类可以公共上网的区域。
  在这些信息中,有一条在闪动。严若立刻进入,发现搜索者不止是浏览有关“活饵”一案的内容,而且还进一步搜索两个名字:张属常,徐敏惠。
  这两个名字是被严若的“蜘蛛网”软件重点监视的。在对案情的公布中,局里并没有提到受害人张属常和徐敏慧的名字。只是说那枚被强行塞进死者杨冬体内的子弹,曾经杀死过两个人。这个细节,只有内部的人知道。
  严若很小心地追踪搜索这条消息的人的踪迹,发现此人在搜索这条信息的前后,还查询了地图,重点是找一个地名:徐城榴花。
  榴花是张属常和徐敏惠老家的名字。
  严若迅速查出了搜索者的地址,是一家网吧。她看了看表,拿起纸笔,记下网吧地址,关上电脑,拿出抽屉里的画像,穿上外衣,离开了办公室。
  街道上很冷清。夜深了,行人稀少。网吧的地址距离警局很近,步行就可以到达。严若扣上鹅黄色大衣纽扣,拉紧了淡青色的围巾。她抬起头,看见城市上空在这个冬季的夜晚十分晴朗,一颗星星在斜上方一闪一闪,窥探着黑暗中的秘密。此时的严若根本无法看到,在远方,有一团红云正在涌近。这个场景如同严若和自己的命运,她只能看见眼前的晴朗,却无法预料即将来临的风雪。
  网吧还开着门。24小时通宵营业。严若掏出工作证,对着守夜老板一晃。
  老板不老,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正忙着打游戏,眼睛红肿,抬起头来视线不清。他只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警官证,却没有来得及看清上面注明的是“技术科”。
  老板开的是网吧,里面坐着的全是未成年人,所以,闪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合作”,第二个念头是“绝对合作”。
  “你三天前的晚上十点在这里上班吗?”严若问。网吧里有人抽烟,怕冷,开着暖气,关着窗户,空气浑浊不堪。
  老板想都不用想就点了点头,“我天天晚上都在这里上班。”
  “那么,那天晚上,你见过这个人吗?”严若拿出了邹涛的素描画像。
  老板先看了一下,然后又接过素描再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下,摇了摇头,口气中不无遗憾地说:“来这里的人太多,我记不住了。”
  “再想想。”严若说。
  老板闭上了眼睛想,很专注的样子,然后睁开眼睛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你们的监控有录像吗?”
  “只是监控。喏,你看。”老板把桌上另一台电脑转过来。严若看到一个监视屏,里面被划出四格,分别交叉监视着网吧里的不同区域。每个区域里都有人坐在电脑前,表情虽疲惫,却又欲罢不能。老板接着说,“我们不录像的。”
  严若点了点头,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编号,递给老板,“这是哪台电脑?”
  老板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警方能够掌握那么详细的信息,紧张地朝右边角落指了指。
  严若收回画像,向那台电脑走去。电脑面前坐着一个穿粉红色高领毛衣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模样。严若再次快速地把工作证在女孩面前一闪,请她让开。
  女孩正在联网打游戏,十分不情愿。她涂满了红色口红的嘴一边无止境地嚼着口香糖,一边嘟哝着,起身让了座。
  严若坐下来,开始敲击键盘。
  才过了不到两分钟,那个女孩又走了回来,还是嚼着口香糖,口气散漫地说:“嘿,警花同志,你是不是要找一个大帅哥?”很明显,女孩刚才已经和老板聊过了。
  严若抬起头,点了点头,掏出了画像。
  女孩笑了一下:“我也在找他。”
  “为什么?”严若很吃惊。
  女孩耸了耸肩:“他帅,长得和韩国明星一模一样。而且,他是个电脑天才。”
  “电脑天才?”
  “我当时在打联网,电脑忽然不会动了,是他替我复了机,只用了一分钟,就拯救了我。”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严若朝主机背后看了看,发现在一个接口上插着一个类似U盘的东西。她向老板招了招手。老板一直站在桌子前朝这边张望,一看见严若招手,立马往这边赶。
  女孩摇了摇头,“他不说。我也没问。不过,我觉得他是个有来头有经历的人,充满了危险,充满了诱惑。”
  “噢?”严若淡淡一笑。
  “他先看我打了一会儿游戏。我下线后,他用这台电脑上了一会儿网。”
  “你看到他都上网查了什么?”严若问。
  女孩摇了摇头:“我去上厕所了。再说,这是个人隐私。”
  严若微微一笑:“后来呢?”   “后来,他让我帮他网购了一张前往徐城的长途车票,他付给我双倍现金。”女孩说。
  “车票是什么时间?”严若问。徐城和榴花是同一个方向。
  “那天凌晨。”
  严若转过头,对走过来的老板指了指那个类似U盘的东西,问:“这是你的吗?”
  老板一看,满脸涨红:“妈的,哪个小子乱安的?”
  严若拿出手绢垫住,小心翼翼地将其拔下来,问:“这个东西交给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老板说。
  严若站起来,谢过了女孩,并且记下了女孩的联络电话和地址。
  女孩说:“你如果抓到他,告诉他,这里有个女孩在等他。”
  严若皱了皱眉,心想现在小孩够狂野,随处可以捡到浪漫。她点了点头,才走几步一回头,看到那个女孩早已联机,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游戏当中去了。爱情对于她,是随时随地可以更换演出场地的独幕剧。
  走出网吧,严若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事情有了新的变化,既然已经找到了嫌疑人的踪迹,严若就不能再知而不报了。她看了看表,虽然时间已晚,但还是拨通了高毅的电话。
  5. 两个指纹
  高毅出门的时候,天空早已布满了乌云。这些黑云连夜赶了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就是为了到达这个城市的上空,倾覆一场雨雪。高毅的手机在他抬头的时候,“嘀”地响了两声。是短信。
  他打开一看,是法医传来的短信:速到警局。
  法医如此着急,难道是对唐爷和老伴的解剖有了新发现?
  法医姓杨,叫杨陵渊,已步入中年,平时话不多。也许是常和沉默的死者打交道的缘故吧,警局里的几个法医,包括离开的吕鸿在内,话都很少。在和吕鸿相处的时间里,高毅发现法医们是用另一种方式说话的。他们是一群站在边缘地带的人,一脚踩在阳间,一脚踏进阴间,成了死者和活人之间的纽带。
  当高毅跨进警局的时候,法医杨陵渊已经站在大厅里等他了。
  “高毅,这个发现太不可能了。”杨陵渊对高毅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他身上斜跨着一个包,里面鼓鼓囊囊。
  “是不是在唐爷身上有了新发现?”高毅问。
  杨陵渊摇了摇头:“唐爷由郑雷强照顾。”郑雷强是另一名法医。
  “那你发现了什么?”高毅问。
  杨陵渊把高毅拉到一边,很小心地看看四周。此时正是上班时间,不断走进警局大厅的人很多。杨陵渊一偏头,让高毅跟着他走到走廊拐角无人处,小心翼翼地说:“活饵一案里是不是来了女警察,叫藏央?”
  高毅点点头。在“活饵”案中,牵涉到了一个连环杀手。藏央是一名来自外省的女警,她一直在追踪调查这名连环杀手,警局里就将她调了过来,协助高毅破案。案子结束后,藏央也离开了。
  “怎么回事?”高毅问。
  “嗯,不好说啊。”一向从事小心谨慎的杨陵渊抬起右手,挠着脑袋,“昨天,有人朝警局大院扔进一个大信封,里面有半根骨头?”
  高毅点头,表示他知道这事。他希望杨陵渊说快点,讲重点。
  “那是人的半截腿骨。里面有一颗子弹。子弹已经取出来了,暂时还没有什么新发现。不过,严若在那半截骨头上发现了唐爷的指纹。”
  高毅又点头。
  杨陵渊不顾高毅的焦急,顿了顿,又朝四周看了看,小声说:“你可知道这截骨头是谁的?”
  “谁的?”高毅心想,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和一个叫霍生的人有关。”杨陵渊说。
  “霍生?这人是谁?”高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咳、咳。”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杨陵渊假咳了两声,咳得很假,惹得那名经过的警员忍不住回头望。杨陵渊朝那名警员机械地点了点头,等他走远后,用更低的声音说,“这是一个旧案了,发生在二十年前。当时霍生才二十五岁,自杀身亡。”
  “那怎么会有一截腿骨?是霍生的?”
  “不。腿骨是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的。你也知道二十年前的破案条件,警方,也就是我们,始终没有查出这截腿骨属于谁。这是一个尚未被破获的案子。”
  “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谁?”高疑问。
  “事情从这里开始越发蹊跷了。”杨陵渊说。
  “是唐爷吗?”高疑问。
  杨陵渊摇了摇头,“不止是唐爷,还有另一个警官,张儒庭。”
  张儒庭?高毅对这名字有点印象。他是一名老警员,几年前游泳时溺水身亡。他也是唐爷的好友。高毅想了想问道:“你说在二十年前,警方在霍生家的冰箱里找到了半截人的腿骨。这半截腿骨应该是在警局,对吧?那么,昨天扔进来的那半截呢?”
  “你看。”杨陵渊戴上手套,从包里先拿出一个证物袋,从里面抽出半截腿骨,“这是昨天扔进来的腿骨。”他又从挎包里取出另一个证物袋,取出另外半截,“这是在霍生家冰箱里发现的腿骨。”
  说着,杨陵渊把两截腿骨拼在一起。腿骨边缘完全吻合。杨陵渊的脸上有一种魔术师才有的满意神情:“我已经检验过了,这两节腿骨确实属于同一条腿。”
  高毅更加迷惑:“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直接说,或者在办公室里对我说?干吗这么偷偷摸摸?”
  杨陵渊撇了一下嘴:“严若在被扔进来的腿骨上发现了唐爷的指纹,你猜,我在警局保存的半截腿骨上发现了什么?”
  “什么?”
  “这事只有你、我和老罗知道。”杨陵渊所说的老罗,是技术科的元老。杨陵渊神情神秘而严肃地说,“我在警局的那半截腿骨上也发现了一个指纹。在关于霍生案的资料中,当时警方并没有在这截腿骨上发现任何指纹。”
  “是不是被当时的警方遗漏了?”高毅问。
  “绝对不是。”杨陵渊说,“我发现这枚指纹后,就给技术科挂了电话。没人接。当时已经很晚了,严若和老罗都下班了。我不好给严若打电话,她一个女孩子,让她大半夜赶来不合适。我给老罗打了电话。他连夜到警局来。得,你待会儿不用找他,他正在睡觉。他核实过,这枚指纹是新的,是最近才弄上去的。”杨陵渊感到这一辈子的任何时候,也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最近?”
  “对,是新鲜货。老罗把指纹输入了电脑。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接近黎明的时候,居然有了结果。”   “指纹是谁的?”高毅问。
  “这就是我悄悄找你的真正原因了。”杨陵渊又把话题的关键截住了。
  高毅没说话。他注视着杨陵渊的眼睛,希望以此暗示杨凌渊快点说。杨陵渊正确接收到了高毅目光中的信息,急忙说:“你猜。”
  高毅叹了一口气,他从没有想过少言寡语的杨陵渊还有这一面。杨陵渊的脸上又出现了魔术师深邃难辨却又自豪得意的表情。高毅又急又气,只好投降:“猜不出来。”
  “藏央的。”
  “藏央?她怎么会和这事扯上关系?”高毅禁不住问。
  杨陵渊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她是因为‘活饵’案才被调来的,对吧?可是,她的指纹怎么会出现在与‘活饵’毫不相关的半截腿骨上呢?我查过证物室的到访登记资料,没有藏央的名字。她,”说到这里,杨陵渊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嗓音里透着一种老巫师解咒般的嘶哑,“她,是偷偷进去的。”
  “你怀疑……?”
  “霍生的案子看似简单,自杀身亡。对吧?”杨陵渊用老师拷问学生的口气问。
  高毅点了点头。他今天才第一次听说这个旧案。“其实呢?”高毅发现了杨陵渊说话的特点,就改用循循善诱的语气。
  “其实,背景一点都不简单。藏央那么年轻,和你差不多年纪,又是外省的警员,你都不知道这个旧案,她怎么会知道?而且,她怎么会去偷偷查看证物?”杨陵渊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塞进高毅手中,“这是一些老警察的名字,他们有的早就退休了,对这个案子应该有些印象,你去问问他们。”
  在和藏央合作的那几天里,高毅急于寻找真凶,心里又惦记着失去联络的吕鸿,丝毫没有产生过查一查藏央历史的念头。再说,他对藏央在警局里的名声是早有耳闻,人们都说她是一个厉害多面的女人。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她的性格。她就像一个多变的魔方,总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无穷无尽。不过,大家对她都有一点共识:都不怎么喜欢她。
  “不能够被人喜欢”这个“弱点”,通常会令不少女人烦恼。然而,藏央却始终我行我素,因此,尽管她办案效率高,工作投入,她好像也不怎么受领导喜欢,没有被提拔,始终是个重案组的小探员。
  上班后,高毅进入警局人事系统,找到了藏央的资料。
  藏央的简历十分简短,她是警校毕业。毕业后就一直在现在工作的警局上班,从未调动过。在藏央将近十年的工作经验中,有一个记录令高毅十分吃惊——那就是她被处分的次数。一开始的处分是写检查、下基层、停职;后来,似乎是因为她“累教不改”,处分不得不出现了新花样,调她去边境小镇,去做派出所文案,或者去公交车上抓小偷。高毅浏览了一下,藏央几乎干过警局里所有的琐碎工作。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处分过后,藏央又恢复原职,调回重案组。这说明,领导对如何处分她的想象力已经穷尽,伤透了脑力,还是舍不得放掉她。
  在藏央的简历里,简单地注明了几个案子。案件名称都很短,就几个字,北京3?11案,重庆9?05案,福建青湖案……不知情的人只会一看而过,但高毅知晓这些案子。它们都是大案、血案、难案。领导的批语是:藏央同志在这些案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这就够了。针对那样的案件,有这样的批语,就足以证明藏央的能力了。
  这些案子遍及全国各地。也就是说,藏央协助了不少地方警力破案。这说明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高毅觉得,藏央不是一个寻常女警。她像隐藏在沙漠腹地的一个泉眼,会随着沙丘的流动而转移,会在干旱恶劣的情况下顽强生存。在她不讨喜的举止下,有一股力量,和大地内部连接。
  关闭藏央的简历后,高毅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袋。拿起文件袋的时候,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霍生,男,死亡时21岁,商人……
  这个案子发生在20年前,唐爷还正当年。霍生呢,经商过的是“半年不开张,开张管半年”的日子。他是做玉器的。
  20年前的玉器行,竞争没有现在激烈。不像现在,玉器店比粮店多。那年,霍生跑了几次云南的瑞丽,弄回几块石头,也就发了。有了一点资本后,霍生雇了几个人手,在城里开了一片小店,从跑着卖变成了坐着卖。
  实际上,在案卷里,警方并没有对霍生的“自杀”做最后定论。霍生是在自己的店铺里被发现的。清早来开门上班的雇员发现了他的尸体。霍生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法医后来鉴定,他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雇员立刻打电话报了警,当时负责调查的警员正是张儒庭和唐蜀慈。
  在霍生躺椅旁边的地上,有一个空玻璃杯和一张信笺。
  资料袋里有信笺的复印件。那是一份遗言,字迹潦草,大意是霍生自己对生活已经失去了希望,先走一步,对不起父母了。
  高毅看了一下霍生的家庭情况,霍生父母早亡,他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霍云,就住在本市,原来是一家水泥厂的职工。高毅知道那家水泥厂,现在已经倒闭了。
  发现霍生的雇员是用钥匙开的门。警方的记录中也没有撬门或者破窗的痕迹。记录中清楚地说,在霍生的玉器店铺中,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防盗栏,只有大门可以供人进入。店铺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丢失任何商品货物,一切和雇员前一天离开时一样。霍生的钱包还在上衣口袋里。雇员说霍生前几天情绪不稳,脾气急躁,很失落。
  霍生的死亡时间是八月。
  霍生的姐姐霍云,说霍生在自杀前并没有来找她,或者给她打过电话。
  案卷到此为止——疑是自杀。但侦破也没有了下文。
  读到这里,高毅已经从中看出了几个疑点。
  第一,那份遗书。案卷中记载,警局已经对遗书上的笔迹进行了鉴定,确认是霍生的笔迹。但是,霍生的父母是在他四岁的时候去世的。他和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像两件物品一样,在亲戚家传递辗转。一直到姐姐十六岁,进了一家工厂,姐弟俩才开始自己住,安稳下来。按理说,他不会对父母有任何印象。那么,遗书中怎么会提到“对不起父母”,而没有提及对不起姐姐呢?
  第二,霍生的死亡时间是八月。本城的八月,正是盛夏。就算是到了略凉的夜晚,人们出门兴许会加件外套,但在闷热的屋里是绝不会穿外套的。霍生死时,身上就是穿的外套。那么,他是打算出门吗?一个要自杀的人还需要出门吗?   也可以这样分析,他是刚刚进门。进门后就一直穿着外套。高毅检查了现场照片,所有的窗户是关着的,霍生进门后,门也是关着的。这就会让屋内的气温比屋外高。一般人在自杀之前总是十分沮丧和紧张的,通常体温也会偏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都会脱下外套的。在法医的报告中,法医发现霍生的皮肤上有一层明显的、干了的汗液。这说明,霍生死前是很热的。难道,他忙着自杀忘了脱外衣?这样的可能性大吗?
  最后,让这场“自杀”更不可能的是,警方在检查霍生独自居住的出租房时,在他的冰箱里,发现了这半截腿骨。但是,警方无法确定腿骨的来历。
  这个案子就这么悬到了现在。
  那么,20年后,与此案相隔甚远的藏央,为什么会潜入证物室,在这份证物上留下了指纹?
  高毅打开杨陵渊给他的字条,盯住上面的名字,心想,这些警员又会知道什么?
  昨天半夜,高毅忽然接到了严若的电话。严若将设置“蜘蛛网”软件和截获“活饵”逃跑的嫌疑人“邹涛”信息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诉了高毅。严若叙述的声音是沉稳的,不快也不慢。高毅可以听见她的喘息,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的。高毅当时看了看表,凌晨两点。
  严若是才从警校毕业分到技术科不久的,算是个新人。老罗当时看上她的,就是她在电脑方面的天赋。谁也无法料到,才上班不久,严若就遭到了绑架。
  按年龄说,严若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但是高毅却从她的语气中猛地听到了成熟。这样的成熟来得太快,仿佛就是一夜之间,严若从轻柔的水蒸气状忽然凝结成了厚厚的冰块,跳过了中间成为液体的过渡。只有在温度急速下降的情况下,水蒸气才会急速冻结成冰块。高毅对严若这样的成熟,很不放心。这会是一种假成熟,是崩溃前的冷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邹涛,很有可能是严若不愿表露的梦魇。
  “科长,我想去一趟徐城榴花。”这是严若在通话结束前提出的请求。
  高毅没有同意:“你的任务是在技术科,局里的其他警员可以去查询邹涛的下落。再说,邹涛见过你的模样,你去找他,目标太大。”
  “可是……”严若欲言又止,半刻停顿之后,她说了句“好吧”,挂上了电话。
  就这最后一句话,暴露了严若的心态,证明高毅的担心不是毫无根据。可是她为什么对嫌疑人邹涛如此“念念不忘”?严若想报仇吗?按照严若的个性,她不会那么暴戾和浮躁。那是为什么呢?
  高毅随即拨打了小孙的电话,问他到哪里了。今天一早,高毅就已经安排小孙前往徐城。
  小孙说已经在长途车上了。走之前,他查过车站的监控录像,三天前确实有个男子在这里登上了前往徐城的车,面貌很像邹涛。他已经往局里寄回了监控录像。
  高毅嘱咐他小心行事,随时保持联系。
  一个小时后,高毅带着白欣敲响了霍生的姐姐霍云家的大门。从警局出来之前,高毅找同事查过霍云的住址。她在霍生出事后的这二十年,搬过两次家,在霍生出事后就离了婚,没有小孩。
  在路上,高毅把霍生的案卷交给白欣,让她抓紧时间看了看。高毅没有把在另一截骨头上发现藏央指纹的事情告诉白欣。他还没有查清藏央的目的,也无法肯定藏央在警局里是否有人暗中相助。高毅并不是怀疑白欣是藏央的帮手,但是,警局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证物室不是那么容易偷偷进去的。这件事,在查清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二十年前霍生出事的时候,霍云二十五岁。现在,她应该是四十五岁了。
  打开门的是个面容十分年轻的女人。如果只凭她的容貌判断,她恐怕只有三十多岁。女人的黑发如翻卷的波浪,皮肤光滑白嫩。不过,那是一种一看便知是从美容院里保养的白,硬生生的,像一层石灰刷的皮,五官倒不错,眼大鼻正口小,化了淡妆,透着京剧青衣扮相的气韵。看着面前的霍云,高毅暗暗吃惊。他也看过霍云身份证上的照片,却没敢对上号。岁月的刻刀可是切偏了,都切到别的女人脸上去了,这个女人一点都没有衰老的痕迹。
  她一见是两个陌生人,笑起来的酒窝倏地沉了下去,连漩都不打。这样的人,高毅见得多了,依势生存。
  “找谁?”女人合上半边门。
  “找你。”白欣斩钉截铁地说。
  “找我干吗?”女人问。
  白欣和高毅同时拿出了工作证。
  霍云略略吃了一惊,脸上还是惊异的表情。“进来吧。”她一边说,一边好不情愿地彻底打开了门。
  听说了来意之后,霍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两眼盯住窗外阳台的一株正在枯萎的巴西木,久久不语。高毅进来的时候,快速打量了一下她的客厅。客厅很小,不到十个平方米,挤满了不少东西。电视机柜、茶几、一个三人沙发、一个单人沙发。花架、挂衣架。沙发是皮面的,不是好皮,式样也很旧了,却保养得很好。茶几、花架和衣架都是实木。木色有点偏黄发暗。
  从家具的布置上看,霍云这人是只有八分的力量,却要做十分的事情,挣十二分的面子。在进门的侧墙上,还挤着打了个小书柜。高毅瞟了一眼,主要有《艺术》、《演艺圈》两种杂志,书大多数是传记,《玛丽莲?梦露传》、《我的演艺生涯》……全是演员传记。
  沙发后的墙上有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是一些表演剧照。在一张较大的照片里,高毅可以清楚地看到两排人,均化了浓妆。在第一排中间第二个,有个女子,笑得满足,正是面前的霍云。
  “这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霍云把目光从阳台上收回来,眼神幽幽的,如同收拢一股散在天际的青烟,然后,她把目光放在高毅脸上,眼神带着忧伤,带着回忆。高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表情和举止,有点像在演戏。若是放在话剧舞台上,台下十米外的观众能看得清清楚楚,这表演就恰到好处。若是放在生活中,和你仅隔半米之遥,你就觉得夸张。
  “你还能谈谈当时的情况吗?”白欣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肩膀,好像也是在抖落一层鸡皮疙瘩。
  “那当然。我记忆犹新。”霍云像是在背台词。她好像在这二十年里,已经在心里把这些台词默诵了几百遍,“我是中午听到霍生自杀的消息的,”她的眼睛有了一层淡淡的湿润,“在此之前,霍生并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或者来找过我。”
  “在此之前,你最后一次见霍生是什么时候?”白欣问。   “在他自杀前一周。”
  “你还记得你们当时谈了什么?他的情绪怎么样?”
  “他的心情不太好。我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说没什么。没想到……”她的模样就只差一条手巾了,可以用来捂住疼痛的胸口。
  “你和霍生是分开住?”高毅问。
  “我弟弟不喜欢我在跟前,因为我老管着他。”霍云说。
  “他那么大的人,还要你管?”白欣问,语气就像两个女人拉家常。
  霍云说:“他有些坏毛病。晚上不睡觉,通宵看录像。那时候刚好风靡港片,电影院都改成了录像厅,他一坐就是一整晚。白天没事,他睡够了就打麻将。”
  “当时警方在你弟弟家的冰箱里发现了一样东西。”高毅很小心地问。在案卷里,张儒庭和唐爷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当时霍云给他们的回答是“对此一无所知”。
  “你是说那半截腿骨?”霍云反问。
  高毅点了一下头。
  霍云把头偏开:“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弟弟的冰箱里。”
  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
  高毅问:“霍生走前,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霍云想了想:“有个外号叫‘老鼠’的,和霍生好得穿一条裤子。”
  “‘老鼠’的真名叫什么?”高毅问。
  霍云摇了摇头:“霍生就叫他‘老鼠’。我不知道他的真名。”
  “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以前在也开了间玉器店。只是时间太长了,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做这行了。”
  “听说,你们家当时,就你和霍生两个人?你的父母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白欣问得小心。
  霍云点了点头:“我们家那时住在郊区,隔壁紧挨着家烟花厂。当时要过年了,烟花厂仓库不够用,就借了我家一间房。一天晚上,不知怎么,烟花厂起火了。我醒来的时候,四处是烟。我和弟弟睡上下铺,我把他叫醒了,从窗口爬了出来。门外那时已经站满了人,我还要进去找我爸我妈,却被他们拉住了。也就在我被拉住的那一刻,我们家的房子就炸了。”
  白欣立刻把桌上的纸巾盒推了过去。
  霍云翘起小拇指抽出一张,蘸了蘸眼角,说:“对不起,我不能哭,不能有红眼睛,我晚上还有演出。”
  “演出?”高毅和白欣异口同声。
  霍云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抹光:“话剧《空壳》。”
  “您是演员?”白欣问,故意用了“您”字。她也看出,霍云爱虚荣,那么快就把话题重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白欣也就顺着她。
  “啊,是的。好多年了。”霍云说。
  “那怎么,您的简历上工作单位写的是电视机厂呢?”
  “我当时在电视机厂的宣传科上班,在话剧团客串,后来电视机厂倒闭后,我就调到话剧团了。”
  “《空壳》是一部什么戏?”高毅问。
  “现在的人都不怎么喜欢看话剧了。就连电影院里的大片都拢不住观众,就别说话剧了。不过,我们在话剧中加了音乐剧的元素,剧情也是时尚的,票房还不错。”
  “什么剧情?”白欣问。
  霍云翻了一下眼皮,刚才消失的酒窝又浮上来了,对弟弟死亡的悲痛早飘走了:“一时不好说,最好是你们自己来看。”
  白欣心里虽然“咚咚”敲起了鼓,脸上还十分镇定:“您保养得那么好,一定是演女一号了?”
  霍云“咯咯”笑了两声,笑声挺干,如同喉咙了卡住了一个核桃:“哪里,哪里。团里本来是要我演女一号的,我推辞了。”
  白欣急问“为什么”,心里想,这种事在剧团是万万不可能的。谁不想演女一号?打破头争破脸的例子比比皆是。在话剧团,孔融让梨是神话。
  “我有个徒弟,我让她练练。”霍云的声音里有哭腔。这次,哭腔听起来像是发自肺腑,是真的。霍云迅速运了运眼神,眼里的悲哀淡下去,续而笑眯眯地说,“欢迎你们来看。我这里还有票。”
  高毅谢过,说道:“说实话,我们也听说了这个剧,已经订了票,就在今晚。不过,如果你方便,我们倒想在演出结束后到后台看看。我们这些粗人,还没有见识过后台是什么样呢?”
  霍云一笑,很灿烂,连连点头:“演出结束后你们在舞台一号侧门等我,我带你们去后台。”
  临别时,高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霍云:“《空壳》这部戏,作者是谁?”
  “刘作家。我们团的刘西河,刘作家。大家都说,这部戏是他的神来之笔。”
  “哦?神来之笔?”
  “他以前写过一些剧,都不怎么卖座。这一部,和他以前写的路子完全不同。精彩、感人、对白好,我们也爱演。”
  在张儒庭和唐爷当年写的报告里,有用的信息少得寥寥,根本没有提及“老鼠”这个名字,或者任何霍生朋友的名字。唯一询问过的是一个叫“周宏鑫”的雇员。是周宏鑫开的店铺门,发现了死去的霍生。
  下楼后,白欣毫无保留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霍云虽然比较爱慕虚荣,但是个头脑简单的人。霍生当年的事情,她可能有所隐瞒,因为她刚才的演技实在是太差了。
  高毅同意白欣的分析。他让白欣先去查一查周宏鑫,看是否能得到些线索。他自己则去找一找以前的老警员,看他们是否能记起写什么。他们约好晚上八点在剧院碰头,一起看话剧《空壳》。
  6.
  车站后有一片黑漆漆的松树林,地面铺满了松针。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松针全都干透,软软的,散发着燥气和清香。简陋的站台边缘立着一个路牌,路牌上还留有模模糊糊的黑色漆迹,邹涛从中辨认出了“松”和“监”两个字。字迹下的箭头指向站台后的小山,箭头上的墨迹倒是挺浓。邹涛凑近了一看,是有人用地上的煤块重描了箭头。
  邹涛顺着箭头爬上了小山,在山中的在松林里找了个松软的地窝,闭上了眼睛。
  他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才又睁开眼睛。这时候,眼前的景物都清晰起来。他躬身来到山顶边,潜伏在灌木之中,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望远镜。
  在望远镜里,他看到山脚下,有一个四方形的建筑。建筑四面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围着密密的铁丝网。在围墙的四个角上,有四个结实的塔楼。塔楼里,站着持枪站岗的狱警。在面对邹涛的塔楼下,有一扇黑色大铁门。大铁门的一侧,挂着一块白底木牌。木牌上用黑色写着四个字:松山岭监狱。   邹涛一直躲在灌木后,一动不动。十点多的时候,山道上开来了一辆卡车。卡车里装满了白菜,卷心菜和胡萝卜。卡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爬过松树林后,卡车停了一下。司机跳下车,急匆匆冲到路边,对着一棵松树畅快小便。然后,司机又爬上卡车,驶进了松山岭监狱。
  卡车在厨房后门前停下,司机喊着累,一排身穿囚衣的犯人从厨房里鱼贯而出,两个走在前面的先跳上卡车,把一筐筐的蔬菜往下搬。
  狱警好像和司机很熟了,两人头碰头点烟。一个黑影从卡车底部钻出来,迅速消失在敞开的厨房门背后。
  邹涛躲在厨房中的一堆麻袋后,从几个洋芋麻袋的缝隙里探出了头。透过发芽的洋芋还有一串串挂在横梁上的腌肉,邹涛看见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厨房。厨房里正在准备一千多号犯人的晚饭,十多个身穿囚衣的犯人在丁当作响的锅勺声里安静无声地动作着。
  在囚犯们转身或者走动的时候,邹涛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脸。白色的蒸汽和炒菜时熏起的油雾在房间里飘荡。犯人们呆板的脸在雾气中毫无表情,仿佛一具具活生生的木偶。有一个男子抬起了一个簸箕,把里面切好的洋芋统统倒进了洗菜的大盆。
  邹涛认出了他的脸。就是他了。在他的胸牌上,有犯人号码:40879。进了监狱,你就被吊销了姓名,只是一个数字。
  邹涛潜下身,等待着时机。
  在警方即将发现他和养父租住的公寓的前一晚,邹涛在电脑上收到了一封署名阿拉伯数字“0”的邮件。
  “0”告诉他,次日警方就会发现他和养父邹福建的住处,让他早点自己离开。
  当时,当邹涛看到这份邮件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谁会知道他的私人邮箱?同时,谁会知道他和养父的计划?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养父的心机,这个“0”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紧接着,邹涛感到恐惧如同暗潮,阵阵袭来。邹涛原以为养父以警察为饵的计划已经比深渊还要黑暗,谁料到,在深渊的上方,还另有一双眼睛。
  由于养父已经病入膏肓,邹涛随时都有可能弃他而去,所以邹涛怀疑这是养父对他的试探。
  但如果不是试探呢?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宿之后,邹涛做好了两手准备。在养父的面前,他还是和平常一样,伺候他起床,早餐,去医院治疗;背地里,他随时都在观察着周围的人,并且做好了随时逃走的打算。
  犯人40879转过了身,朝邹涛面前的洋芋袋子走来。邹涛的心嗖地提到了嗓子眼。
  在高毅一行人冲入他和养父的公寓时,他已经成功逃脱了。他在公寓自己的卧室阳台外悄悄准备好了一根麻绳。虽然公寓楼层很高,但是那根麻绳帮助他滑到了楼层中间的天台,然后,他顺着天台,成功逃到了隔壁大楼的公共阳台,并且从那里坐电梯逃走了。看来,“0”并没有糊弄他。
  在邹涛逃走后,“0”再次发来邮件,让邹涛替他做一件事情,作为回报。邹涛答应了。
  犯人40879走近了。他站在两米多高的洋芋麻袋前,伸手去搬最上面的一只袋子。邹涛从麻袋后面缓缓站起来,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小声说“嘘”。
  犯人40879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邹涛伸出左手,手心里写着一个数字“0”。犯人40879看见后,惊讶的眼神稍稍平静下来。
  第二天清晨,当狱警进行每天早上的例行查房时,发现睡在40879上铺的犯人却昏睡不醒,而囚犯40879的床铺却空无一人。
  7. 名单上的三个人
  在法医杨凌渊塞给高毅的名单上,一共有三个名字。他们分别是:孙宁器、刘坚明和汪修。这三个人,全都已经在唐爷之前退了休。
  高毅在阅读霍生案的时候就注意到,在那个案件中,除了唐蜀慈唐爷和张儒庭之外,孙宁器是对此案接触最多的一个。高毅调查了孙宁器的档案,发现领导对孙宁器有这样一句批语:做事过于谨慎。这么说,孙宁器是个稳打稳干的警察。但“过于”二字又表明孙宁器的优点已经成了缺点。
  当高毅按照地址找到孙宁器的时候,不觉大吃一惊。孙宁器躺在床上,口角歪斜。他的老伴说,他在七天前忽然中风。
  “七天前?是在家发生的吗?”高毅问。高毅的心里不禁打起了鼓,唐爷家发现的《空壳》戏票上的演出时间正好是七天之前。
  孙宁器的老伴点了点头:“那天晚上,他说要出去会会老同事,回来时却一言不发,心情很糟。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了,他却让我别管,先去睡觉。他爱打呼,我们是分睡两个卧室的。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隔壁房间不停地走动,还唉声叹气。第二天一早,等我醒来时,发现他躺在地板上,早已中风。”
  “孙老那天晚上去会了谁?”高毅叹了口气问。
  “我没问。他说的老同事,无非就是警局里的人。他退休后就很少和局里的人碰面,平常也只是在逢年过节相互打个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要去见他们。”老伴伤心地说。
  在卧室里,高毅看到了孙宁器。他平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双手放在两侧,不停地抖动,一抹口水从嘴角流下。他老伴急忙掏出手绢,为他轻轻擦去。
  “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警察,结果就这样。”老伴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泪来。
  临别前,高毅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如果孙宁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孙宁器的老伴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高毅等一等。她走进了卧室,不一会儿的功夫,手里捏着个东西走了出来。
  “这是我在他裤包里发现的。也许,他在中风前的那天晚上,去过这个地方。”
  高毅接过来,发现是一张话剧门票。票面上的名称是《空壳》。
  《空壳》究竟是一部什么戏?
  名单上的第二个人叫刘坚明。他在高毅参加刑侦科工作的时候就调到了另一个辖区的刑侦科。对于这个人,高毅倒是听说过一些,甚至还见过一面。那一面,还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小插曲。
  那次是授奖大会,是在刘坚明退休前,局里根据他的工作业绩,授予了他一枚敬业奖章。这个人在警局算是个蛮汉,干起活来不要命。他的妻子在二十多年前留下一封“不愿再守活寡”的信带着儿子离开了他。高毅记得授奖那天,刘坚明第一次特意修整了仪表。他一向身穿便衣,那天却特意找出警服,熨烫笔挺,皮鞋擦得少有地锃亮,还笨拙地修剪了浓密的胡须。   在颁奖人请刘坚明上台的时候,刘坚明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高毅就坐在他的身边,看见刘坚明为了站稳,左手紧紧地抓住了椅背。在整个颁奖礼堂热烈的掌声中,刘坚明很吃力地站直了身体,戴上警帽,再一次挡了挡笔挺的警服,检查了扣紧的衣领,大步向领奖台走去。
  站在领奖台上,刘坚明的脸色看起来是因为灯光的缘故而红润。局领导首先宣布了他的授奖原因——一个忠诚敬业的称职刑警,然后把一枚奖章庄重地挂在了他的前胸。就在局领导转身鼓掌的一秒,刘坚明两眼一黑,整个身体往后栽倒。身边的麦克风里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事后,局里说刘坚明在台上晕倒是劳累所致,但是高毅当时就心存怀疑。因为,他一直坐在刘坚明身边,在整个颁奖典礼中,他看见刘坚明不停地拿出一瓶矿泉水,小口小口地喝。刘坚明还侧过脸来对高毅说:“口渴得厉害。”但是,高毅从他喷出的口气里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正回忆着,高毅已经站在了刘坚明的家门口。他没有想到,一个光荣退休的老警察会住在这么一个地方。这里是城边上农民建的大杂院。一个院子走进去,起码住着十户人家。院中一角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下面有个女人在奋力地搓着衣裳。院子里屋檐下靠墙的地方,摆满了液化气罐和简易灶台。墙壁上挂着工地上要求戴上的头盔。头盔很老式,藤编的,落满了灰尘。看来,这个院子里住的大都是建筑工人。高毅进门的时候,洗衣服的女人很警觉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干活。
  刘坚明住在三号。他的门上贴着一个陈旧掉色的门神,门框的边缘摞满了灰尘。高毅敲了敲,里面没有回音。高毅已经试过他的手机,回复是“已关机”。
  高毅走到门边的窗户前,窗户外的窗台上有一棵干死的植物,只有褐黄色的茎秆,看不出原来活着时是棵什么花草。窗户下摞满了三堆一米高的旧报纸。光阴也顺便被摞在那里。窗户玻璃因为覆满了灰尘,常年没有清洁而变成了“磨砂玻璃”。高毅凑近了往里看,隐隐绰绰地看到屋子里狭促的摆设,靠窗摆着一张书桌,书桌旁边有一个单人床,另一个墙角有一个痰盂。单人床上的被子也没有叠,随便耷拉在床沿边。房间里没人。
  就在这时,高毅的身后传来一个质问的声音:“你找谁?”
  高毅转过脸来,看见刚才洗衣服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身后。高毅掏出了证件:“刘坚明,刘警官。”
  女人凑过来瞅了一眼,摇摇头:“他不在。”
  “他去哪儿了?”高毅问。
  “不知道。”女人说。
  “他一般什么时候会在家?”
  “他整天在家。在家就是看报纸,听收音机,喝酒。”
  “那他现在会去哪里?”
  女人摇了摇头:“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到了晚上,他房间的灯也是黑的。”
  “有几天了?”
  “四、五天,一个星期吧。”女人的表情很不确定。
  高毅点头谢过,再顺手推了推刘坚明家的门。门关得很死,一动不动。这时,高毅接到了局里的电话。电话里说,唐爷的女儿已经来了,局里已把实情告诉她,并且带她去看了父母的遗体。
  “她怎么样?”高毅关心地问。他无法想像唐碰碰如何能够接受父母惨死的残酷现实。
  局里负责接待唐碰碰的同事说:“很不好。人一下子就呆了,到现在都还没有说话。”
  “你们一定要有人24小时陪着她,劝她喝水吃东西。”高毅说。
  “已经安排好了。局长让碰碰住在局里招待所最好的一间房,并且派了一名女警员24小时陪着她。”
  高毅点了点头,挂了电话。对唐碰碰,他深深地感到歉疚。唐爷的死,表面上来得突然,实际上却是凶手的精心策划。凶手到底是谁呢?为什么要下次毒手呢?
  名单上的第三名警员是汪修。
  汪修,今年六十七岁,是个独居老人。汪修的老伴在两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女儿一家住在另一个小区,和他居住的小区相隔半个城市。
  在档案中,关于汪修的评价记录是“工作稳健”。汪修的工作是法医,不稳健不行。他在退休前,并不在高毅所在的辖区工作。十八年前,汪修被从高毅现在的辖区调到了另一个辖区。
  汪修居住的小区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老小区。所有的楼层最高是六层,汪修住在一楼。一楼没有和客厅相通的阳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到两个平方米的小院。院子里搭了花架。因是冬季,爬藤落尽了叶片,剩下蛇般的爬行枝干。花架下摆着一把藤椅,上面还放着一份报纸。高毅略微看了一下,是四天前的晚报。
  和这个微型花园相通的是一扇玻璃门。透过玻璃门,高毅看见汪修坐在门边的单人沙发上,侧面对着花园,专心致志地看报。在他的身边,放着一个高脚茶几,茶几上还有一个保温茶杯。
  高毅绕到正门,门上看不到门铃,门上倒贴着一个“福”字。高毅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声息。他想,可能是自己敲得太轻,就稍稍加重指力,再敲了敲。门后还是毫无动静。也许汪修是年纪大了,耳背吧。高毅抬头,看见“福”字的一角下鼓起一个小圆点。他自嘲一笑,按下了那个小圆点,“叮咚”的门铃声在门后轰然响起。
  可是,当铃声停止之后,门后还是一片寂静。一丝不祥之感滑过高毅的心头。他快步跑到小院,看到汪修还是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高毅能看见墙上的挂钟指针在默默地走动着。
  不好!
  高毅越过一米二高的铁栅栏冲到玻璃门前,一拉,门就开了。这道玻璃门,本来就没有关。
  对于外人的闯入,汪修仿佛毫不介意,仍旧专心地看他的报纸。高毅走到汪修的正面,看到他的眼睛是大睁着的,睁得十分诡异,好像被报纸上的新闻吓到了,眼球都要掉出来了。汪修的嘴巴是闭着的,脸上却毫无血色。高毅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相信似的伸出食指,放到汪修的鼻孔下方。
  那里,如同停尸房一样冰凉,毫无热气。
  这时,高毅看清楚了,汪修的眼皮上有干了的胶状物体。他的眼睑是被粘在上皮上的。汪修的肩膀和腰部被用胶带粘在了沙发上,手下用木棍支撑,手中的报纸也是粘上的。高毅倒退一步,掏出了手机。
  接通局里的电话后,高毅看到了汪修双眼正对着的报纸版面,也看清楚了报纸的日期。这张报纸,也正是四天前的那份。   凶手亲自带来了报纸,逼迫汪修摆成阅读的姿势。
  唐爷夫妇惨死,孙宁器中风,汪修以奇怪的姿势死去,那么,尚未联络到的刘坚明呢?他又是死是活?
  在死者汪修手中的报纸头版上,有一条消息:话剧《空壳》连续三天演出,观众席爆满。
  8. 逃亡
  严若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玩弄着昨天在网吧里找到的东西。那是一个U盘,昨天晚上,一拿到这个存储盘,她就把它放进了电脑。里面是空的。
  难道,这只是个普通的,被人遗忘的U盘?
  严若很不甘心,今天一早就将这个U盘带到了警局。她在U盘上很轻易地找到几枚指纹。她把指纹输入电脑,然后开始耐心等待……
  黎明时分,两个影子在松林里亡命穿梭。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松树,黑色的树干像一条正被扭干的毛巾,扭曲着向上生长。树干上长满的疮疖在夜晚看来,就像一只只精神病患者无法入睡的眼睛。地上的松针尖锐又柔软,树枝上的松针不停地戳着这两个影子的脑门、脸和手,又痒又痛。他们如同一对丧家之犬,从一个山头奔向另一个山头。
  逃命。
  他们是在逃命。
  过了六点三十分,狱警就会发现囚犯40879的床铺是空的;要不了多长时间,警犬就会尾随而至。囚犯40879在奔跑中斜瞅了一眼身边的小伙子。小伙子长得很文静,比起劫狱和逃命,他似乎更适合白领、文案的形象。囚犯40879的怀疑随着每一个步子而逐渐加重,他害怕隐藏在劫狱后的巨大阴谋,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小伙子。
  在游过两条浅浅的河流之后,他们湿漉漉的衣裤又在奔跑中被身上的热气捂干了。天空布满了黑云,阳光只在云层后闪射出一个刺目的亮点。囚犯40879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中并没有被临时征用来追捕囚犯的消防巡逻直升机。一路上,他一直留心侧耳倾听,身后也没有传来警犬的吠叫。游过了两条河,警犬是追不到这里了。
  在钻进另一个松林之后,小伙子放慢了脚步。他在一棵松树下停留了三秒,似乎在辨认方向,然后便朝另一棵其貌不扬的松树跑去。囚犯40879只见小伙子十分利落地爬上一棵扭松,从松枝间扔下一个背包。
  “打开。”小伙子命令囚犯40879。
  囚犯40879抬头望了望正在下树的小伙,看见他从树枝间又找了一个背包,背着下了树,这才打开了那个先被扔到地上的背包。
  背包里有一套冬日衣裤。囚犯40879会意,褪下身上的囚服,换上了新衣裤。小伙子就地迅速挖了一个坑,把囚犯40879换下的囚服掩埋起来。这样,警方就无从找到他们逃匿的方向。
  在小伙子掩埋囚服的时候,换好衣裤的囚犯40879悄悄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短粗的树枝,树枝的一头十分尖锐。他握住树枝,就像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无声而迅速地朝小伙子身后靠近。囚犯40879的步伐和手段十分老练,仿佛从身后近距离暗杀是他尚未生疏的谋生手段。他站在小伙子身后,左手一把掐住他下巴处的脖颈,右手拿着“匕首”,“刀”尖顶住小伙子的脖子。囚犯40879十分用力,树枝的顶端戳入了小伙子的皮肤,迅速渗出一小股殷红的血迹。
  “你是谁?”囚犯40879低声问道。
  小伙子感到了脖颈上的疼痛,并且在松枝的清香中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鲜血的气味。他斜瞅着身边邋遢的囚犯,回答说:“邹涛。”
  “邹涛?”囚犯40879 把这个名字在记忆里快速运转了好几遍,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遇见过这个名字,他抵了低手里的树枝,恶狠狠地低声问道,“我们从未谋面,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又怎么知道‘0’?”
  “你问了两个问题,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囚犯40879 听出了邹涛无所谓的语气,并且从他平稳的呼吸中识别出,这个自称叫“邹涛”的人并不害怕鲜血和杀戮,他在脖颈出血的时候也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
  “快说!不说老子废了你。”为了挽回面子,囚犯40879在树枝上暗暗加了一把劲。更多的鲜血流淌出来。可是,邹涛却面不改色。老辣的囚犯40879因此心虚起来,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误闯了森林,拿了一小把锉刀的耗子,挑战的是一只在自己的领地上散步的狮子。
  囚犯40879“嘿嘿”干笑两声,把邹涛往前一推,放开了他。
  邹涛先拍拍裤子上的红泥,然后才去摸脖子上的血。邹涛瞟了一眼天,从衬衣下摆撕下一根三指宽的布条,扎在脖子上。他从背包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矿泉水和一个面包,走向一棵松树,靠着树干坐下来。刚才的奔跑耗尽了他不少体力。
  “我收到了一封署名‘0’的邮件。‘0’让我来救你。”邹涛说着,拧开水瓶,大口喝起来。
  “‘0’怎么跟你说的?”
  “‘0’说已经买通了关系,做了几把钥匙。”邹涛已经在过河时把那几把越狱时开门的钥匙扔进了河水。
  “不会那么简单吧?‘0’还说了什么?”囚犯40879的口气里似乎少了些疑惑,他相信“0”搞得到钥匙,也知道,“0”很不好惹。几天前,他就收到一份邮寄来的礼物。礼物是一套冬天穿的内衣,邮包上寄信人的名字叫“张儒庭”。一天后,他又收到一封信,问他“衣物合身吗?手臂是不是太紧”。他有所警觉,在拆开了腋窝处的线后,他发现了一张小字条。字条上让他等一个人,这个人可以帮他越狱。纸条署名是“0”。谁是“0”?“0”怎么会知道他和张儒庭之间的事情?囚犯40879本来打算在监狱里呆一辈子,现在,这个“0”让他有了出去的欲望。
  “‘0’还说了什么?”囚犯40879又问了一遍。
  “没了。就这么多。”邹涛把矿泉水瓶向远处扔去。空瓶子砸在地面密实的松枝上,毫无声响。
  囚犯40879眯起了眼睛。看来,邹涛并不知道“0”的真实面目:“就凭这封邮件,你就听从‘0’的指挥?”
  邹涛抬起眼睛:“我欠‘0’一个人情。”
  囚犯40879 “嗯”了一声,他不在乎邹涛具体欠过“0”什么人情。在他走的这条路上,对于不该知道的最好不问为妙。既然已经逃出来了,比在里面要好。囚犯40879点了点头,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兄弟,我叫龚三海。你救了我,我欠你一个情。我看,我们就在这里各奔东西吧。”   龚三海转身要走,却被邹涛喊住了:“慢着。”
  龚三海转回了头。
  邹涛说:“‘0’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0’救了你,你还欠‘0’一个人情。”
  龚三海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凭他以前的经历判断,凡是沾到“0”的事情,不会简单。既然“0”有本事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就有本事再把他扔回去。对这一点,龚三海深信不疑。
  “哪里?”龚三海决定先顺流而行。他还需要等待时机。
  “你跟我走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警局技术科的电脑上出现了指纹比对的结果。为了等待这个结果,严若一直守在电脑旁边。在严若被获救的时候,警方从拘禁她的出租公寓里查到了不少指纹。这些指纹,属于邹涛和邹福建。
  U盘上的指纹和邹涛的指纹相符。
  在警方的印象里,邹涛是个小心翼翼和行事谨慎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无从在实施以警察为诱饵的谋杀中从不留下蛛丝马迹。在网吧里遗忘这个U盘,似乎和他的行事方式不符。如果,这个U盘是邹涛故意留下的呢?
  可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个U盘呢?又是留给谁的呢?
  严若对U盘进行了进一层搜索。几分钟后,她在U盘里发现了新的东西。空白的U盘只是一个假象。在U盘里,还存有另外的内容。
  
  9. 空壳
  高毅从未来过话剧院。在工作之余,补一个好觉成了最重要的“消遣”。在进入剧场之前,白欣就告诉高毅,她并没有找到当年发现霍生尸体的玉器店雇员周洪鑫。这个人已经从警方记录的地址搬走了。不过,她已经安排人依户调查以前霍生隔壁的玉器商人,看是否能找到“老鼠”的消息。
  高毅同时也告诉白欣,在对汪修的死亡现场进行勘侦以及法医的解剖之后,警方有了更多的发现。
  汪修的死亡时间是十个小时之前。奇怪的是,坐在椅子上的汪修是被淹死的。法医在他的气管和胃部发现了溺水而死的症状。但是,汪修身上的衣物以及他的头发却都是干的。也就是说,凶手先淹死了汪修,然后换掉他身上的湿衣裤,吹干了他的头发,再将他摆成沙发上的阅读坐姿。
  警方在汪修卫生间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堆换下的衣裤。毛衣还没有干透。
  卫生间里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淋浴龙头,一个洗手池和一个坐便器。当警方检查卫生间的时候,洗手池里还蓄满了水。
  警方在水里找到了汪修的头发,在水龙头的出水口处发现了带着头皮的发丝和少许血迹。汪修的头顶有一小块由于连续撞击而造成的瘀肿,那里,还少掉了一小块头皮。
  高毅可以想像,凶手拽住汪修,将他拖进卫生间,将洗手池蓄满了水,然后将汪修的脑袋按进水中。
  凶手一次次将他的脑袋提起来,又按下去,再提起来,再凶猛地按下去……汪修的头顶无数次地撞击在水龙头上,在那里留下了头皮……
  在《空壳》开场之后,高毅的心思还在汪修的客厅里。凶手在杀死汪修之前,为什么要先将他溺入水中?凶手想从对汪修的折磨中得到什么?
  开场之后,高毅立刻明白了《空壳》的故事构架。《空壳》是一部讲述黑帮内部权力争斗的话剧。女一号饰演的是黑帮老大的情妇,一个表面上十分顺从,暗中却很有主见的女人。在这部戏中,始终有一个警察,他在调查黑帮的过程中,意外认识了黑帮老大的情妇。警察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这个警察爱上了黑帮老大的情妇,一场人性与正义的较量就此在警察内心展开。
  在其中一幕中,黑帮老大发现了情妇的背叛。他派人潜入警察家中,将警察拖进卫生间,并且在洗手池里放满水,然后将警察的脑袋按进水中,一边质问一边报复。
  看到这里,白欣不由得全身抖了一下。她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高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按住了她。
  话剧台上的警察由两个黑帮混混压住,被残酷地按在洗手池前,脑袋一次次地撞在水龙头上。整个剧院鸦雀无声,只有小混混的质问声和脑袋“嘭”、“嘭”的撞击声。这声音带着血腥和恐惧,在整个剧院里回响。白欣和所有的观众一样,在愤怒中屏住了呼吸。
  高毅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不时地从舞台上移开,借着表演的灯光观察起周围的观众。但是,观众席上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舞台,从他们入戏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些人并不知道剧本后面的戏。《空壳》的作者为什么要写这部戏?难道,他在隐示汪修的秘密?
  在最后一幕中,女一号倒在了舞台中央的化妆镜前,背对观众,银白色的珍珠项链从脖颈处耷拉下来。全场一片寂静。尽管演出方已经把结束的场面印在了票面上,观众还是被这个结局震撼了。红色的丝绒幕布缓缓降下,紧接着掌声雷动。
  观众们站起来,鼓掌,要求主角们出场谢幕。高毅和白欣也站了起来,急匆匆地离开了座位。他们要找到这部戏的作者刘西河,和他好好“谈一谈”。
  此时的剧作家刘西河站在舞台后,看到兴奋的观众,深有感触地暗自说道:“人是不可能提前预料到自己的命运的。”他前后写过十多部戏,只有这一部,才和观众接上了气,才是最成功的。
  在刘西河的手里,捏着今天的晚报。虽然话剧《空壳》已经不再像几天前一样是报纸的头版,但晚报的文化版仍有一小篇两指宽的评论。评论家们说,刘西河通过《空壳》,达到了他创作的顶峰,将人性刻画得淋漓尽致,让我们终于明白,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行走的躯壳。褪掉壳子,我们都一样,都是善与恶的混合体。这些评论仿佛出自天神之口,带着空旷的回音,反复出现在刘西河的脑海中。他太看重评论家的表情了,他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毫无秩序的掌声在混乱中自动调整,击出了节奏。大部分演员都一一登台,在幕布前站成一排。他们的脸上带着笑容,心里纷纷忍不住嘀咕:女一号也太过于拿架子了吧,大家都来齐了她还不上来。
  刘西河也在等。他看见女一号范雪在幕布降下之后,走下了台。她总是这样,在最后一幕结束之后,要先返回自己的化妆室,等其他演员都登台谢幕之后,才会带着皇后般骄傲的微笑姗姗来迟。
  “哼!”刘西河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要不是我的本子那么好,你会有今天?”刘西河转过身,眼神找到了女一号的助理,杨蕙。   “小杨,范雪呢?”刘西河也摆架子,他要等范雪上台后,自己才会登台,如同时装秀,设计师要在最后出场。他认为,这是一种派,一种仪式。这种仪式摆正了作家的地位,表明是由作家好本子造就了演员的成功。
  杨蕙转身朝和舞台相连的通道看去,根本没有范雪的身影。杨慧仰面朝天低吼一声,无奈地朝范雪的化妆间跑去。
  范雪的化妆间在通道的最末尾。门是敞开的。杨慧推开了门,看见化妆间里根本没人。奇怪了,范雪呢?
  刘西河在得知范雪不告而别之后,悻悻登台。观众们对女一号的缺失十分疑惑,不过,这样的疑惑十分短暂,当整个戏院灯光全都亮起来的时候,观众就带着未曾见到女一号出场谢幕的遗憾离开了。
  站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演员早已对这样的谢幕失去了兴致,他转过身,打着哈欠,打算悄悄钻进幕布溜下舞台,早点回家睡大头觉。可是,就在他钻到幕布之后,一滴黏糊糊暖烘烘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脑门上。他抹了一把,伸手一看,手指上有一层淡淡的红色。
  男演员抬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他随即抬起头一看,心里不由一凉。
  训练有素的男演员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身边女演员的衣袖。女演员转过了身,顺着他的指尖向舞台穹顶看去。女演员刚张大嘴巴,男演员就及时捂住了它。
  男演员死死地捂住女演员的嘴,缓缓转身,看着最后一批观众离去。他想,他不能惊动观众,剧院安全措施的口碑要紧。当管理员关上两侧出口之后,男演员这才放开了手,让女演员发出了肺阔量十足的惊声尖叫。
  在舞台的上方,垂吊着一样东西。黑色的长裙,脖子上有一串珍珠项链。
  尸体被缓缓放下。高毅和白欣刚好走入后台,也意外地听到了惨烈的叫声。这不像是在拍戏。叫声里释放的恐惧比呼吸还要真实。
  身穿黑色长裙的尸体被平放在舞台正中的地板上。当所有人都凑上去看的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又发出一声惊呼。身穿女一号黑裙的死者并不是范雪,而是霍云。霍云前胸的心脏部位上还插着一把小刀。刀身是浅绿色,上面有一些扣状花纹。杨蕙立刻认出了那把刀。
  “那是,那是我的刀。”杨蕙颤颤巍巍地说。
  “你的刀?”大家把目光转向了她。杨蕙点点头:“昨天范雪要吃苹果,没有刀,我就把我的水果刀借给她用了。”
  “范雪?范雪呢?”大家这才第二次开始寻找女一号。在舞台上拥挤的人群中,并没有范雪。白欣和所有的人留在原地,高毅在杨蕙的带领下,来到了范雪的化妆间。他们在那里找到了范雪来演出时换下的衣裤,还有范雪出门从不离身的手提包,里面的车钥匙和家门钥匙都还在,而她,却神秘失踪了。
  高毅沿着那条连接化妆间和舞台的通道走了好几遍。根据杨蕙说,这个剧院的设计是很有讲究的,为了避免女一号在做准备工作时受到粉丝或者记者的干扰,女一号的化妆间是和大家的集体化妆间分开的。只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往这个化妆间。也就是说,这条通道是到达化妆间的唯一的专属通道。专属通道直达舞台后台。如果范雪要离开剧院,她必须经过后台。而当时,在刘作家和杨蕙看到她演完最后一幕下台走进专属通道后,就再没有出来。更为奇怪的是,通道两侧都没有房间,是完完全全的水泥墙,而范雪的化妆间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多余的门。如果范雪要离开剧院,她必须经过这条通道,也必须从刘西河和杨蕙的面前的经过。
  可是,刘西河和杨蕙都没有见到她。
  那么,她是怎么消失的呢?
  霍云身上穿着她的演出服,前胸插着一把刀。那么,在谢幕短短的时间内,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还有,她去了哪里?
  坐在经理的办公室里,刘西河不停地抽着桌上的纸巾擦汗,脑门却越擦越亮。经理办公室此时成了临时的问讯场所。经理室外,已经赶来五名警员,和白欣一起,分别对《空壳》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分别进行询问。高毅暗暗感到遗憾,在谢幕的时候放走了观众。那名杀害霍云的凶手,也很有可能就混在观众之中。
  刘西河擦完了汗,又掏出了香烟,点烟的手在阵阵发抖。他懊恼地不停按动打火机,打火机的火苗一闪即灭。
  “喝水?”高毅掏出火机,替刘西河点燃了香烟。刘西河深深地吸入一口,点了点头。高毅站起来,从饮水机上接来一杯水。刘西河一饮而尽。高毅默默观察着刘西河。他的恐惧像是真的。
  “这戏上演几天了?”高毅问。
  刘西河没有回答,过了好几秒后才好像忽然从某个思维的角落里爬出来,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盯着高毅,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对不起,我没,没听见。”
  “我问你《空壳》上演几天了?”
  “连上今天,第八天。”刘西河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巾,使劲地擦了擦油亮油亮的脑门。
  唐爷和汪修是在此戏上演之后被谋杀的。霍云也是在谢幕后被杀死的。不排除有人模仿这部戏的可能。可是,孙宁器没有被谋杀,他是中了风。凶手可以通过模仿一部戏的情节杀死一个人,但要通过模仿而让人中风,这不太可能。唯一可能的是,《空壳》这部戏触动了这几名老警员内心深处某个最隐秘的角落。
  “你写这部戏的时候,是出于灵感还是基于事实资料?”高毅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他从香烟的蓝雾中看到刘西河的眼皮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看来,对于《空壳》,刘西河另有故事。
  刘西河看到这名男警察正在观察自己的眼睛,就闭了闭眼,好像就此就能转移话题,掩盖实情。他说:“是,是我的灵感。我想写这样一个东西好多年了。”还好,类似的问题记者就曾经问过,刘西河尚能应付自如。
  “在创作的过程中,有人帮过你吗?”高毅问。
  刘西河抬了一下眼皮,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霍云和女一号范雪之间关系怎样?”高毅换了个话题。
  “她们俩是师徒,范雪算是霍云一手培养出来的。这部戏,本来内定的是霍云和范雪都演女一号,她们轮流演。这是话剧团领导的策略,让年纪大的霍云慢慢有个退出女一号的准备。后来,霍云忽然找到团长,说她演范雪的贴身用人就好,女一号就让范雪一个人上。”
  “霍云果然想提携这个徒弟?”高毅问。   “哼,”刘西河冷笑了一声,“以霍云的性格,让她把女一号的位子让出来,比让一头牛直立行走还难啊。”
  “不会吧,我今天下午才见过霍云,她也是说要把位子让给年轻人啊。”高毅从刘西河的话语里看出了苗头,于是暗暗给火加了把柴。
  “哈,”刘西河爆发出另一声短促冷笑,“想想她当年为了争演女一号,什么都愿干,也什么都干过了。”刘西河的口气里充满了鄙视,“她在主动退出女一号之后,除了对台词,就再没有和范雪讲过一句话。曾经黏得不行的师徒两人,因为《空壳》,形同陌路。不过,这样的场面,在演艺界,算是习以为常啦。” 刘西河猛地抽掉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蒂狠狠地按进桌上的烟灰缸里。
  “霍云在剧团的人缘怎么样?”高毅扬了扬手里的烟盒,刘西河点头,高毅又递过去一支。这时的刘西河,已经稍稍冷静下来,可以自己点燃香烟了。
  “怎么说呢,她都出了这事,我再说她的坏话,不地道吧。”刘西河说。
  “你客观说就好了。这也有利于我们早日抓到凶手。”
  “她算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为了到达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她的笑容,只在对她有利的人面前展开。她可以上午对着你满面春风,下午用不上你了,就对你视而不见,明天忽然又用得找你了,再对你笑颜如花。川剧变脸也不过如此。霍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说,像她这样的人,人缘会好吗?”
  高毅听了,点点头。像霍云这样的人,他没少见,只不过,那些人都比不过她,没有她厚颜无耻得如此“纯粹”。
  这时候,白欣敲门进来,她在高毅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高毅听后,暗暗一惊。他请刘西河先坐一会儿,他有点急事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刘西河好像被刚才悬挂的尸体吓累了,点了点头,把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白欣刚才凑到高毅耳边说的是:“有人找你,他说他知道杀死霍云的凶手是谁。”
  这个人长得矮小,看人要本能地抬着头,眼珠里的狡黠透着彻头彻尾的贼眉鼠眼。他的前胸斜挎着一个军用书包,背带被刻意收得很短,有一种抱着炸药包去炸碉堡的喜剧效果。不过,此时他皱着眉头,表情紧张而严肃。
  在见到他之前,白欣简单地告诉高毅,此人叫田雄伟,是霍云的前夫。霍云原来就是因他父亲在文化局当领导的关系,以闪电的速度嫁给了他,才被调到了话剧团,慢慢演上了女一号,然后,又在他父亲退休后,毅然决然地和他离了婚。
  白欣顿了一下,说:“用霍云的原话来形容,她的这场婚姻就是一副冬天御寒的手套,春天天一暖,就可以扔了。”
  “你厉害啊,这么快就查出了这么多内容?”高毅惊异地问白欣。
  白欣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我发现,这所剧院里的人比任何地方的人都爱传小道消息。这是女一号的助理杨蕙告诉我的。”
  “你有线索?”一见到田雄伟,高毅劈头就问。
  “啊,很重要的线索,可以帮你们一锤定音。”田雄伟有个天生的公鸭嗓,听上去又干又燥。
  “什么线索?”高毅问。
  田雄伟抱紧了胸前的“炸药包”,眯了一下眼睛:“你保证,不会因此拘捕我。”
  高毅皱了皱眉,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红,显然刚才哭过。高毅心里稍稍一软,问:“为什么?”
  田雄伟此时的表情和他四十多岁的年龄很不相符,像极了一个被家长逼着承认错误的小孩,不过也因此显得几分弱智。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必须发誓。”
  面对这样一个痴顽的成年男子,高毅只能暂时应允,对着那个“炸药包”伸出了手,说到:“先拿来看看。”
  田雄伟打开扣子,从里面掏出了一架小型摄像机,递给高毅:“我拍的。”
  高毅打开摄像机,认真看过之后,心中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他把摄像机交给白欣,让她作为重要的证物来处理,然后对着田雄伟问:“你跟踪霍云多长时间了?”
  田雄伟被高毅严厉的目光震慑住了,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答应了的,不拘捕我的……”
  “回答我的问题!”高毅压低了声音,可比刚才更具威严。
  “我,我……”
  “实话实说!”高毅说。
  “从法院下令不准我再接近她的那一天开始,有、有七八年了吧。”田雄伟说。
  田雄伟的回答出乎了高毅的预料。一个离婚的男子跟踪拍摄前妻的生活七八年!
  “难道霍云就一直没有发现?”高毅问。
  田雄伟的表情飞速掠过一丝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早就知道了。她喜欢这样。”
  “为什么?”
  “我太了解她的为人了。她一个话剧团的小演员,就喜欢被人跟踪,可以满足她小小的虚荣心,让她有做大明星的感觉。”
  “这八年来的资料,你都保存了吗?”
  “这……没有保存。”田雄伟的小眼珠转了转。
  “好吧,我现在就派人去你的住处,如果如你所说,没有保存任何资料,那就算了;但是,如果查出以前的资料,我就不客气了。”高毅打算诈他一诈。
  田雄伟忽然摆了摆手:“别、别这么武断。就算我刚才说错了。我、我确实保存了所有资料。只要对破案有帮助,你们尽管拿去。”田雄伟还主动从兜里掏出了钥匙。
  高毅接过钥匙心中暗想,再怎么看,霍云也不像和田雄伟曾经做过夫妻。
  高毅立刻安排一名男警员带着田雄伟回家取其它的资料。田雄伟刚才提供的资料是五天前的。那时是下午,霍云走到话剧团门口的时候,被一个男子截住了。那名男子和霍云谈了不长的几分钟。霍云的表情一阵惊惧一阵烦恼。最后,霍云不顾男子的阻拦,走进了话剧团。
  田雄伟是躲着拍摄的,和霍云有一段距离,所以除了来往的汽车声,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在录像上,霍云一直是面对镜头,那名男子始终背对镜头。只有在最后一秒,在霍云进入话剧团之后,那名男子才转过身来过街离去。
  田雄伟拍到了那名男子的面貌。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他是汪修。
  看来,田雄伟并不知道汪修已经死了。而汪修确实认识霍云。汪修为什么会认识霍云?难倒是因为霍生一案?是不是汪修拿到了霍云的什么把柄,霍云才模仿《空壳》的剧情,将其杀死?可是,《空壳》里的警察在被黑帮混混用水溺死后,就被遗弃在了浴室地板上。如果杀死汪修的人确实是霍云,那么,她为什么要在模仿剧情之后,还要节外生枝地让汪修穿戴整齐做出读报的姿势?很明显,这个姿势把苗头指向了《空壳》。这不是不打自招嘛。再说,以霍云的体格,她根本不会是汪修的对手。
  带着重重疑问,高毅返回了剧团经理办公室。
  刘西河适时睁开了眼睛。
  知识分子虽然聪慧,却普遍胆小。高毅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刚才他让局里发来的资料照片,往刘西河面前“啪”地一摆。高毅打算快攻。
  “怎么啦?”刘西河没料到这个警察才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翻脸不认人。
  “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你就老实交代吧。你是作家,坦白从宽,不会不明白这个理。”
  刘西河拿过高毅的手机,一边看,一边往鼻梁抬了抬镜片。手机上是汪修死时的照片。
  “这人是谁?”看清楚后,刘西河仿佛摸到了感染病毒一样,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我不认识他。”
  “你不知道?”
  刘西河摇了摇头。
  “他是被按在洗手池里淹死的。淹死后摆成在沙发上读报的姿势。他‘阅读’的内容是媒体对《空壳》的评论,你写的《空壳》。而且,”高毅欠起身,凑近满头大汗的刘西河,两眼平视着他,“他也是个警察。”
  刘西河感到高毅嘴里的冷气喷到了鼻尖上。他的自卫轰然倒塌,摆着双手说:“不,不是我干的。”
  “你写的剧情,你的创意,怎么不是你干的?!”
  “这个、这个本子,不、不是我的创意。”刘西河彻底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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